在河池,邓斌还办了一件事——就是按照他在上海向党中央汇报工作时,经请示周恩来并得到中央政治局会议批准,接收李明瑞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这一决定,邓斌一到龙州就向俞作豫和红八军宣布了,只是没有见到李明瑞。
从此,李明瑞便由一位具有爱国民主主义思想的旧军人,成为一名具有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和崇高献身精神的红军将领。
李明瑞本人这种转变过程,在当时是一个非同寻常却又极带普遍意义的例证。在中国革命历史迂回曲折而又历尽磨难的发展进程中,许许多多的有 为之士,经过了奋斗、追求、失败、挫折、彷徨、迷惘之后,终于翻然醒悟,选择了一条通往真理与光明之路,而不惜流血牺牲慷慨赴死甚至蒙屈受辱错为冤魂!
在中国共产党日益发展和成长起来的这支队伍中,有多少像李明瑞这样的旧军人从此义无返顾地投身革命阵营,走向人生辉煌或是悲壮之路:朱德、彭德怀、贺龙、徐向前、刘伯承、叶剑英这些未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元帅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从中国工农红军的建立,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又有多少将领也都是这样地走了过来。
在当时,他们冒着被通缉被逮捕被杀头的危险甚至敌人的血腥屠杀和枪林弹雨,毅然决然地投入革命队伍,一没有高官,二没有厚禄,他们图的是什么呢?他们是否就想到了未来定能成为革命功臣、人民英雄、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以及党、政、军高级领导干部呢?
这个问题,对于当时的他们来说,恐怕没有谁能作出肯定而有把握的回答,因为共和国的历史凝结着成千上万先烈们的鲜血。但他们对为之奋斗的目标确是坚信不移的,用后来毛泽东的话说:“我们的目的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这就是要建立一个人民民主专政的崭新的人民共和国。
当李明瑞和一批新入党的同志站在党旗下举起右手庄严宣誓时,他的眼前仿佛划过一道闪电,那是一道照亮古往今来的历史闪光!他的脸上抹上一 层肃穆、激越的色彩,他想到从今日起将走进一种博大深邃无止境的崭新的 天地里去,胸中沸腾起不啻于蔡锷龙山题诗的激情。
诚然,这时李明瑞的心境与一年前被蒋介石任命为广西第四编遣区主任 兼广西绥靖司令时大不相同,与表兄俞作柏在南宁举兵通电讨蒋时更不一 样,与表弟俞作豫率警备第五大队在龙州起义成立红八军时也不尽相同。因 为这毕竟是他人生之涯中发生的一次历史性转折。
面对党旗,他仿佛看到迎面正升腾着一轮滴血的朝日,信仰的主义犹如 霞云铺天盖地的血红的旗帜,在浩荡长空猎猎飘展!尽管他意想不到,他的 这一命运的择抉,对他是多么艰涩、苛刻、冷酷无情,使他仅在一年后必须蒙受莫大的冤屈和耻辱完全地交割掉自己的性命——1931年10月他被当作“AB团”重要成员,在江西于都小密村惨遭杀害(这是后话)。而就在李明瑞入党之际,他本人怎么也想不到,包括邓斌、张云逸等人也不会想到,当这位战功赫赫的北伐将领宣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当大家无比喜悦地向他表示祝贺时,远在上海的由李立三主持的中共中央已经给军委南方办事处并转红七军前委发出了指示信,三令五申地严厉指示:“不要对李存有任何幻想”、“坚决反对他入党”。并一再强令:“要坚决地驱逐他离开该地!”
中共南方局和广东省委的一些人对于旧军人出身的李明瑞更是心存疑 忌,在向红七军前委转发《中共中央给军委南方办事处并转红七军前委指示 信》的同时,也向红七军作出更加强硬的贯彻执行中央指示信的指示信:李 的出身背景复杂,充其量是一个旧民主主义者,为了维护党的纯洁和威信, 你们应坚决执行中央的指示决定,非但不能让其入党,而必须将其尽快驱逐 出红军队伍,令其离开右江!是投靠汪,投靠蒋,还是逍遥海外,一切随他 去!联想到红八军的丧失,与李和其表弟不无关系,难道还要由他来指挥红 七军重蹈红八军的覆辙吗?!
看来,李明瑞非要被扫地出“门”不可了! 但非常遗憾的是,由于广西与中央音信隔绝,由于红七军撤出右江后向外转移,由于中共南方局因组织经费困难与广西的交通联络中断,所以中央的指示信和南方局及广东省委的指示信,迟迟未送到红七军,而红七军的领 导人当时也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上级和最高机关已经作出的这一决定。
不过,即使他们知道了,又该如何呢?
根据邓斌和张云逸等人对李明瑞的了解,以及红七军广大官兵对李明瑞 的信任,他们也许会以坚决的或巧妙的态度顶住压力,十分诚挚而热忱地把 李明瑞欢迎到革命阵营里来,党的队伍中来!
因为他们最了解广西的实际情况,也最了解李明瑞:李明瑞需要革命,革命也需要李明瑞!李明瑞入党后,即被补任红七军前敌委员会委员。有人悄悄向邓斌和张云逸提出疑议:增补之事,是不是请示中央报批后再定?
邓斌说:“我是前委书记,一切责任由我承当!”
张云逸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仿佛有一种磁性般的感应,李明瑞从某些人的脸上和眼神里觉察到了什么。但他被邓斌、张云逸等人的坦诚和热忱所感动,而又不好说什么。在他入党的当天晚上,他与邓斌和张云逸倾心交谈了一个通宵。当谈到他的人生转折的这个“兴奋点”上时,他似乎情不自禁童稚十足又颇有蕴含地哼吟起一曲儿时的歌谣:
摇篮荡悠悠,阿妹嫁北流;
北流远,嫁容县;
容县人又多,嫁高坡;
高坡人又少,嫁竹表;
竹表动摇摇,嫁老猫;
老猫会捉鼠,嫁老鼠;
老鼠会偷谷,嫁百足;
百足会钳人,嫁麒麟;
麒麟开大嘴,嫁大水;
大水流大江,嫁塘桩;
塘桩着泥壅,嫁东风;
东风吹又轻,嫁老鹰;
老鹰飞过河,嫁白鹅;
白鹅游入潭,嫁摇篮;
晤晤—晤晤!
嫁摇篮,静静睡,醒来穿新衫……
唱到这,戛然止住。他两眼湿润,冲邓斌和张云逸笑笑,这笑里依然蕴 意浓浓!
是啊!“嫁摇篮 醒来穿新衫 ”这不能不令人获得极深的感动:恐怕这歌谣的另一种意义,就在于它的象征——一个世子苦苦寻求“摇篮” 的真实写照与倾吐!这才是真正的生死不渝,才是真正万劫不易的情重!
邓斌和和张云逸久久对视,默默点头。
李明瑞说:“这些年来,我就像骑着一匹不停奔突的驿马,每次回头,过去的事情就永远成为离自己远去的小小的驿站,所有的欢乐与悲痛,甚至所有的成功与失败都抛在那些驿站里了 ”
“于是,重又把自己摊平在一条道路上,奔突狂跑,又如何?策马入林,看到残冬的苦芩树,寒叶落尽,枯木朽株,遂想起桃花扇哀江南的一折: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
“记得两年前,即蒋桂交战前夕,我在武昌一家书画店看到一幅中堂上题有一阕《贺新郎》中有这样几句:‘二十年湖海常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杏,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闺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我策马离开时心里多少有些酸楚,感来意气不论功,魂梦忽惊征马中!几多讨伐奔波,到底是踽踽凉凉,何时才能止息? ”
这番由衷的倾吐,道出李明瑞多年来心底沉郁的积淀与块垒!稍顷,他深长地嘘了一口气,看是神色轻松而情更犹重。
“裕生兄大嚼大啖,浇尽胸中块垒,呼将而出,快哉快哉!”张云逸连忙又续上杯中茶水,颇为感慨地说道,“风尘天外飞沙,日月窗前过马。即使像岳武穆那样铁铮铮的帅主,不也禁不住凄叹:‘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 少,弦断有谁听?’他回首后顾,三十功名和八千里路的日月风尘,在霎时间都远去了,只有无可奈何地把一道道金牌纳入怀中,仰首天地,叹发一阕《满江红》!”
“哈哈,我们红军不是当年的岳家军,也不是当年梁山泊聚义的绿林好汉。”邓斌将话题引向纵深和高度,“我们搞工农武装割据,不仅仅是在某 一区域划地建邦,而是要在全国建立中华苏维埃政府!”
李明瑞重重地点了点头,他对自己投身到这个崇高目的的追求深信不移。然而他声音低沉地说:“请相信吧,我李明瑞不图什么,只图报答,上不愧党,下不愧穷苦百姓!即使下一道驿站与荆何开在一处,也心甘情愿 ”
邓斌和张云逸听着,神色不禁显得肃穆而庄严,就感到易水的潇潇风冷,就仿佛看到荆轲的白衣飘在天际,就让人心中沸腾起一种悲壮来!
荆轲有言:吾乃此生为赌注,以赌天下苍生!
山鹰坠毁,选择高岗;荆轲选择那种凄楚慑人的洁白之色陪葬自己的殉难,只因那白色是素净的颜色,圣洁的颜色,阳光的颜色,最宜于浸染鲜血的颜色。人的风骨愈在面对危难和死亡愈能显现,我们走在血迹斑斑的路上,一路上都散放着先驱们侠骨丹心的香气!
似乎是一种感召。李明瑞是否感到一种苍凉、悲壮的阴影宛若鹰隼的翅膀,正日趋向他袭来呢?
不,在他看来,那是理想天国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