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阴鸷冷峻的目光,一直在瞄视着“桂林山水”。当俞作柏、李明瑞刚刚杀回广西,随之便从南京国民政府飞传来一道新的任命书:
南京国民政府主席令(第三号)
兹任命郑介民为广西第四编遣区政治部主任。
蒋中正
蒋介石向他的这位贴身随从副官嘉勉一番,然后面授机宜,令郑介民立刻动身去广西就职。
蒋介石对当时各派系的情势判断,张学良和阎锡山正成为他的同盟者,冯玉祥和李宗仁则是他的“假想敌”,击败桂系后,最直接的威胁是冯玉祥。 蒋在诸多许诺后请冯王祥出兵讨桂,冯玉祥早屯兵豫南,虎视武汉,却没有想到蒋介石借他臂助之力抢先进占武汉,冯的企望落了空。冯上了蒋的当之 后,决计反蒋,眼下正调集重兵,布阵中原,蒋冯之战一触即发。
蒋介石正颇费心机地对付冯玉祥的挑战,而对于如何才能稳住广西俞作柏、李明瑞,一时力不从心,只好再让他的得力干将郑介民出马,以监视、挟制俞、李。
“娘希匹!据报,俞作柏、李明瑞与共产党有勾结!”蒋介石恶狠狠地骂了一声,用拳头擂着军统局送来的密报,猛然从安乐椅上跳起,倒背着手在室内来回踱步。朝门庭前瞥一眼时,才发现郑介民笔挺地站着,似乎已站了许久了,他连忙摆了摆手:“介民,坐,坐。”
郑介民坐下,说:“校长,学生已经探明,俞作柏有一位亲弟叫俞作豫,是共党分子。” “嗯——”蒋介石沉吟道,“正因为此,我对广西不放心,叫你来是要你出任广西编遣区政治部主任。你意如何?”
郑介民听来一怔。他觉得去广西如入龙潭虎穴,单枪匹马到那里恐怕是 凶多吉少。但蒋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一言九鼎,说一不二。他马上起身立正: “感谢校长信任,学生万死不辞!”
蒋介石欣慰地点点头:“你到广西,主要是提防共产党插手,俞作柏这 个人是最容易被共产党利用的。记住,你要把编入李明瑞部的军官和兵力紧 紧抓住,必要时你可操纵黄季宽(黄绍竑字)旧部与俞、李互为鹬蚌。”
“学生明白,学生一定竭尽全力!” 作为南京国民政府主席派遣的钦差大臣,郑介民乘专机飞抵南宁,捷足先登。
广西局势的发展,早已引起各色人物的注视。八桂之地宛若摆满了一桌丰盛的佳肴,招惹众多“食客”接踵而来,一饱口福。
——曾被蒋、桂联手击败出逃海外的国民党改组派汪精卫,近日来亦不屑于隔岸观火,在美国、日本、越南等国频频穿梭,大造舆论,揭露蒋介石 铲除桂系的计划及其阴险手段。同时派代表黄健君到了广西,以重金相许,在俞作柏进行组阁时争得一个席位,由黄健君出任省政府秘书长,旨在拉拢俞、李,把广西成为汪精卫的势力范围
——掌管广东而又被蒋介石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总指挥的陈济棠, 此时忘记了随时会被蒋介石挤掉或吃掉的危险,便在五羊城做起了再次统一 两广、独霸一域的好梦。他认为,桂系目前已经元气大伤,虽有残部藏于隐 处,但一时还兴不起大浪;俞、李财力匮乏,兵力削薄,必仰仗广东为靠山。 陈济棠见时机甚好,速派代表曾如柏抵南宁,在俞作柏身边当起了训政顾问
——坐镇云贵的滇军卢汉派人来了
——统领巴蜀的川军刘湘派人来了
一时间,这些各有主张,各有野心,各有盟友,各有权术的说客、使者云集广西!
省政府主席俞作柏也是混惯了宦海官场的行家里手,深知单凭自己的实力是不能在广西保持长治久安的。他有他的主意:来者不拒,佛眼相看;礼为上宾,逢场作戏;要他们有钱的掏钱,有力的出力,纵是铁打的公鸡也得 给我拔下几根毛来!
李明瑞对目前的情景颇有几分忧虑:“要请的人还没来,不请的人却纷 至沓来,他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样一来,政府机关岂不成 了一个间谍战的大本营吗?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怎样的结局,实难预料! ”
俞作柏倒显出几分超然气度,点燃的一支大雪茄烟在他手指间拨动旋转:“裕生(李明瑞字)弟,不必多虑,眼下有这么多使者前来为我们助兴 捧场,这在广西还是空前首举,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主政时哪有这等气派!呵呵,广西是个大擂台,咱就锣鼓家伙一齐敲,欢迎各路好汉登台示招! 不过,对于他们我自有招数,不管他老蒋,还是老汪,是陈济棠,还是卢汉和刘湘,广西的事情只有我们说了算!”
俞作柏要李明瑞和俞作豫抓紧整顿军队,且联合工友农军、山寨绿林、江湖侠士、响马镖行,歃血结盟,扩充力量,以应万急与不测。 李明瑞由武汉带回的部队仅有三万余人,而收编的旧桂系残部也有三万之众,这些桂系旧部名义上虽接受编遣,但实际上并不能为俞、李所调用。
因此,俞、李急需建立起一支自己能够掌握的部队。于是,广西警备大队正 在加紧酝酿筹建之中。
在此期间,共产党员俞作豫所发挥的作用愈加显得至关重要。他借“胞兄”、“表兄”这种天然优势,在中共中央代表还未到米以前,已把中共南 方局和广东省委派来的一批共产党员安插到军、政各重要部门,控制好各个要害机关:
任命陈豪人为广西省政府秘书长,作为俞作柏的贴身随员,以掌握省政府的一切动态;
任命袁任远为编遣特派员公署总务处处长,专随李明瑞左右,以了解特派员公署的情况;
任命龚鹤村为南宁市公安局局长,迅速铲除反动警察头目,整顿秩序,建立新的治安机构;
任命张云逸等负责军事工作,协助李明瑞整顿旧军队,建立新的军事力量;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证中共中央代表到来后,能够顺利地卓有成效地开展工作。
俞作柏走马上任后的首要举措,即行“大赦”,释放关押的一大批“政治犯”。这些政治犯都是在“四一二”大清党时,被桂系逮捕关押的共产党员、工会农会会员、进步青年和民主人士,以及遭迫害的俞作柏的同党或支 持者。李明瑞在倒戈反桂的进军途中,占领梧州时就曾释放过关押的一批中共党团员和进步青年。现在,广西军政大权均已在握,俞作柏和李明瑞便作 出决定,释放全部在押的“政治犯”。在群众的热烈欢迎和震耳欲聋的鞭炮锣鼓声中,中共南宁区委负责人罗少彦、工农运动领导人何健南、莫文骅、谢鹤筹、吴西、沈静斋等一大批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从狱中被释放出来,并加以任用。
在全国革命形势处于低潮,在蒋介石的刽子手们砍掉了无数共产党人的头颅,以致到后来他们的胳膊酸疼得都举不动屠刀的白色恐怖之中,惟独广 西的俞作柏、李明瑞竟公然作出如此举动,这不仅使曾经策动俞、李倒桂的 蒋介石闻之惊诧,就连避居香港的李宗仁也惊呼:俞作柏、李明瑞“南归后, 为虎附翼,共祸始炽,桂省已成为共产党之西南根据地!”
广西发生的这一切,当然由郑介民这一耳目一五一十地向蒋介石作及时禀报。郑介民在写给蒋介石的报告中称:俞作柏、李明瑞辜负蒋主席之重托, 桂省惶骇,如临大难。卑职此次复膺新命,屡与俞氏晓以利害,申明大理,而俞妄自尊大,我行我素,致使左右两江赤焰滔天,原东兰之共匪,亦就死 灰复燃。敦请主席以钧座神威将其诛之,或以重兵将其歼之,顷得捷报,方克有此。
而此时蒋介石正调兵遣将欲与冯玉祥决战,哪还抽得出重兵驰驱大西南?
蒋介石遂电令俞作柏,要省府立即成立一个特别监察委员会,由编遣区政治部负责(就是由郑介民来负责)对所有政治犯名单重新进行严格审查,凡属共产党嫌疑犯,一律不得释放。
郑介民如持“尚方宝剑”,连说话的腔调也变得强硬起来:“俞主席,蒋主席剿匪之训令,你不是不知道,‘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走一个’!你我都是蒋主席的命官,要为党国尽职尽责。释放政治犯事关重大,若是把共党罪犯放走了,岂不是放虎归山!到时候你我谁也吃罪不起!”
俞作柏点燃一支大雪茄,像玩魔棒似的在手指间拨动旋转,脸上摆出一派逍遥:“郑主任所言极是。我等皆是在蒋主席手下混饭吃的小卒,若是放走了共产党砸了饭碗不说,还不被放跑的老虎吃掉?正因为事关重大,我和李司令已根据蒋主席的电令,即成立了特别监察委员会,由我亲自担任该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李司令和郑主任担任副主任委员,不知郑主任意下如何?”
郑介民没想到俞作柏行动如此之快,又深感对方如此老辣实难对付。他 略露尴尬之色道:“据察,释放的犯人中就有搞赤化的共党分子 ”
俞作柏劈手将半截雪茄甩在地上:“那是黄绍竑将待不同意见者都当成共产党罪犯加以逮捕,滥杀无辜!丢他妈,那时我若不出亡香港,也会被黄绍竑抓去送大牢,砍脑袋!”
郑介民语塞,半天没吱声。
俞作柏又点燃一支大雪茄,依然在手指间玩味、舞蹈:“嘿嘿,若是有人背地告屌娘的御状,朝我弟兄头上倒屎盆子,那休怪我‘俞大胆’不仗义! 那些天牢、地牢、水牢还在,那些古代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刑具样样俱全,不知有人是不是对它们感兴趣。”
郑介民的气焰收敛了。在后来的一些日子里,他似乎表现得相当驯良。
至于汪精卫、陈济棠和其他山头派来的使者,则一味地探虚实、搞情报,极力拉俞作柏、李明瑞入自己的圈套,而对俞、李怎么做,释放多少政治犯,没有大多的兴趣。
一切都在一种奇妙的默契中紧锣密鼓地进行。
被俞作豫给兄长“招贤”进来的中共人员,在各部门各司其职,办事成效极高,这使俞作柏和李明瑞非常满意。二位兄长没有“门户”之见,也早知道其弟是共产党员。大革命失败后,俞作豫脱离国民党,脱离桂系军,毅然加入了共产党,俞作柏和李明瑞并不反对,而且为他保密。在倒戈反桂中,俞作豫在李明瑞部所起的作用非常之大。
这些天,每到晚上,兄弟三人都要在俞作柏的官邸聚会商议,切磋部署。“看来,还是共产党是真心实意来帮我们做事的,别的他妈的都靠不住!”俞作柏深有感触地说。
“豫弟这些天昼夜奔忙,人都累瘦啦!”李明瑞更是感怀有加,近两年来,俞作豫一直是他最得力的辅助。
“弟全仰仗兄长的厚爱和信任,弟竭力尽责,亦全是为兄长好,为广西父老兄弟所期望啊!”俞作豫由衷地说。
为扩充实力,俞作豫与东兰县的农民运动首领韦拔群取得了联系。早在 大革命时期,俞作豫就与韦拔群熟识,交情甚笃。韦拔群现已拥有一千多人 的农民自卫军,俞作豫给他运去一些武器装备农军,以作为俞、李反蒋的一 支力量。接着,俞作豫又闯入六万大山的密林山寨,说服“绿林军”寨主邱 宏才率几百人枪出山接受改编,“绿林军”个个身怀绝技,打仗十分凶悍, 成为俞、李讨蒋时的一支敢死队,后编入红七军序列。
俞作柏向弟投以赞佩的目光:“现在,命运之神已经把我们兄弟捆在了一辆战车上啦!摆在前面的不管是坦途,还是泥潭,我们都要冲过去!”
李明瑞亢奋地说:“待时机成熟,我们就打起举义反蒋的旗帜!”
俞作柏摇动着一把黑缎折扇,突然问俞作豫:“豫弟,我们请的人为什么还没有来到?”
俞作豫说:“中共首脑机关对广西的局势极为关注,决定派全权代表前来,估计最近几天就到。”
俞作柏沉吟着点点头,又问:“中共代表是从水路来,还是从陆路来?”
俞作豫说:“据香港来人说,中共代表从上海搭乘英国一家客轮到香港,然后从陆路进广西。”
俞作柏显得有些忧虑:“路途遥远,安全问题能保证吗?”
李明瑞马上说:“为安全起见,我派特务队去接。”
俞作豫说:“中共代表来广西的路线,是周恩来亲自安排的,不会出什么差错。”
“周恩来——”俞作柏欣悦地瞪大眼睛,“久仰大名啊!当年周恩来担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与蒋介石同桌共餐,‘四一二’大清党,老蒋悬赏25万大洋要取周恩来的人头。真想不到,中共机关曾在上海遭受几乎使之覆灭的血腥镇压之后,今日居然仍扎驻上海。这叫造化啊,人可违,天不可违!”
俞作豫说:“有诗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俞作柏说:“豫弟,一旦中共代表到来,你马上带贵客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