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自我宣传失实过度,舆论界爆炒昏吹顽症堪忧。王军霞、曲云霞等名将究竟是怎样出山的?科学和历史都成了小姑娘,可以随意打扮。以满足一时的民族心理开始,以捧杀一流的世界强队告终。马俊仁成了孤独的半仙。
曲云霞在基地仍然不大爱说话。每日里晨光未启,我总是见她以老队员和新教练的身份把睡梦中的小队员们一一叫起来,她第一个打开楼门走出楼外,活动活动腰身,率先向公路上奔去。老马自从搬迁大连以来就不在基地住,早操这堂课由曲云霞来督促完成。这时候,曲父曲母便开始同基地的营养师也就是炊事员王伟一道,点炉子烧早饭。
过一个多小时的样子,是在6点半左右,曲云霞领着一帮小队员汗津津地回到基地,洗漱开饭。这早饭没有传闻中的那般特殊,无非是大米稀粥、肉肠、煮鸡蛋、凉拌蔬菜、老咸菜、面包片或馒头片,只是每个人吃的数量比较多。然后整整一上午,小队员们重新倒在各自床上,睡二遍觉。
午饭吃得很丰盛,有鸡有鱼,但极少吃王八。吃完再睡觉,至下午4点左右,由王伟熬好了阿胶汤,连锅端到老马办公室,运动员们起床每人喝一茶缸,便出发又去训练,这堂课则要由老马亲自督阵。这阿胶汤有时要配大枣同煮,有时配红参、枸杞子等几味中药,晚间9点多入睡前还要再喝一次——天天如此。早晨、下午两训练,上午、中午、晚上三顿饭三个觉,每天两三次阿胶汤,很少变化。如遇阴雨天,就在一楼健身房或楼道里做身体素质训练,保持每天有一定的运动量。20年前我在自行车队训练,平时也大致如此,临到大赛前,为适应上午开赛的惯例,再做时间上的调整。
区别是马家军喝阿胶大枣汤,我们不喝。那汤是专为女性补血的。总而言之,生活枯燥无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猛一想打个世界冠军确是不易。
须知绝大多数选手是不可能打冠军的,亚军也未必能沾上边。而田径赛的冠军与第三名与第六名也不过差那么一秒半秒少半秒,或仅差一厘米半厘米而已。足球则仅仅相差一个球两个球,职业篮球往往在最后时刻才能决定胜负,其实各个团队各个运动员之间其能力的差别是非常小非常小的,全世界的观众为什么只认冠军呢?
这小到不能再小的差异,这决定着尊卑荣辱天上地下,决定着运动员命运的微小差异,正是从日日年年枯燥痛苦的训练中换来的。实在是一个异常艰辛的过程。
王军霞最初在大连六十八中参加一年业余训练,后来又在大连体校正规训练3年整。曲云霞和刘东则在金州训练2年到3年,张林丽在鞍山训练近3年。刘东在转到马俊仁名下之前,在省运动学院田径队宋元红手上整整训练了5个春秋!张丽荣则从1985年开始即在沈阳市体校练中长跑,1989年才加入马家军。刘丽也是沈阳铁西区体校的佼佼者。这些马家军的选手在原先的运动队里其实已经成为尖子了,只是没有后来那么耀眼,否则老马就不会将其吸收入队。
而从老马的多次讲话、报告以及大量的宣传报道当中,却轻视甚至无意间歪曲了事情的真正过程。人们普遍有一个糊涂的印象,好像马家军的队员要么是老马从贫苦的农村选招为徒,要么是别的运动队淘汰下来,老马慧眼识金,在马导手上时隔不久便神而又神地勇夺世界冠军,大破世界纪录。
造神运动在中国经久不衰。
马家军中主力之一张林丽当年在鞍山台安上小学,是台安体校郑桂兰老师发现了她,先是练篮球,因发现她跑得快而改练中长跑。1988年1月郑桂兰推荐张林丽转入以田径训练著称的鞍山体校,由著名教练王元孝指导训练,1989年在鞍山大中专运动会上即获3000米亚军,达到运动健将等级。而后来的《中国体育报》的报道则称:马俊仁要吸收张林丽,“谁知她脑袋一拨愣说:跟你练也是练,跟王教练也是练,都一样!”而这一年里张林丽却在原教练那里“训练不系统,技术动作变形,运动成绩下降,一心想参加的第二届全国青少年运动会,也因而没达到标准失去资格。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块料。不过,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她,谁呢?马俊仁。1990年秋天……他终于把张林丽调到省女子中长跑组。在最初的两个月里,张林丽每天训练10公里就不行了……马俊仁对她的技术动作进行了大手术,张林丽的成绩迅速提高”云云。而事实上,张林丽1991年元月在全国马拉松接力赛上即获冠军——短短几个月,马俊仁就使一个头俩月连跑10公里都不行的选手一跃而成为马拉松接力全国冠军,是不是过于快了些?张林丽的前任教练王元孝,在辽宁省是公认的高水平中长跑教练员,从鞍山培养输送了一批又一批尖子选手,在全国田径界也是鼎鼎有名,张林丽后来的成功无疑有着坚实的基础。
为褒扬现任而贬损前任是中国官场老毛病,不知何时传染到体坛上来了。
训练后的张林丽(右)在处置“血泡”
再如一位新华社记者在赞誉马俊仁刚到省队艰苦创业的通讯中是这样写的:马俊仁“把所有的委屈和怨恨都咽到肚里……别人不相信他,各市三级以上的运动员他招不上来,马俊仁就到县区体校,甚至步行到穷乡僻壤的农村中学去选材。曲云霞、刘丽就是这么发现的,他要了8次才将王军霞招到手……小队员都是农村孩子,有的连换的衣服都没有,甚至衬衣、内裤都得马俊仁给借、给要……”——这信息不知从何而来,王军霞、曲云霞、刘丽、刘东均是各体校的老队员,不至于连衬衣、内裤都没有吧?还有更离谱的:“刚组建的马家军是一个杂牌军,连个住的地方都难找,10个人挤在一个过去装杂物的仓库里,隔壁是水房加厕所,又冷又潮又臭。”——堂堂辽宁省田径队,展刮刮的一栋五层大楼,各个项目的队员都住在较正规的运动员宿舍里,不知这信息又是从何而来?也许记者是将老马早期的个人宿舍当成全队的宿舍了。情况不明,写起来又宁愿夸张些,真实性就丧失掉了。哪一位队员是老马“步行到穷乡僻壤的农村中学”去选来的呢?这位朋友接下来写道:“马俊仁卖掉了在鞍山养的花,把工资和运动员的津贴凑到一起买营养品,在别人热衷于出国打热身赛时,他带着小队员们坐着毛驴车悄悄下乡了,哪里僻静、哪里吃住便宜去哪里,从此开始了六年如一日的半军事化训练。”——这谱儿就离得大了些。
有些记者朋友可能觉得不这样写就不带劲儿就不感人,其实这些报道正在拉开老马与现实与群众的距离。
又一篇报道笔下生花:“别看今天的马家军个个能征善战,但在马俊仁挑选来队之前,却活像一只只丑小鸭,像曲云霞、刘丽只不过是区体校的试训队员,连市区一级比赛的名次都没捞着……与此同时,辽宁省当时有个队员年纪和王军霞一样轻,已经达到国际健将标准,但马俊仁愣是没看上,为了要王军霞,老马和地方整整打了两年的争夺战。事实证明他眼光不谬,王军霞来队不到一年半,就连破纪录,成为目前世界上顶尖的中长跑选手。”——此类报道是很多的。
刘丽,她不是报道中说的那种不起眼的农村小姑娘,事实上她是地地道道生长于沈阳闹市、有城市户口的职工子弟,在沈阳铁西区体校中长跑教练姜清智的小组里整整调教了5年。因成绩出众,“有天赋的中长跑运动员的身材”,曾被沈阳市体校的几位教练同时慧眼相中,姜清智一心想让刘丽早日打出成绩,不惜冒犯市体委的几位同行,把刘丽直接送到了省队老马那里。此后刘丽在巴塞罗那奥运会上荣获1500米第五名,基层教练姜教练因而受到表彰,有关方面还奖给他一只箱子和一条毛毯。而老马成功后,有的媒体就把以前的刘丽说成了“什么成绩也没有的黑脸小姑娘”,城市姑娘也变成了村中少女。对此,有意记取历史教训的人便以《警惕宣传误区》为题发表评议文章,专门披露了刘丽和曲云霞出山时的真实情况,呼吁“切不应遗忘或抹杀基层教练的功绩”,“他们会特寒心的”,“将严重挫伤他们的积极性,这无疑在扼杀体育事业的基础”,措词严肃,很不客气。
据我了解,马家军的队员有一半并不是人们印象中的农家女,如张林丽、刘丽、吕欧、吕亿、王媛,都是职工子弟或城市户口,有的父母还是大学生如吕亿,有的父母是工程师如王媛。兵变前后招入的一批新队员如姜波、尹莉、白雨等人,也压根儿不是苦寒贫困的村姑土妞。
这些基本的事实,当时人们咋就视而不见呢?
宽一步想来,当初写文章的朋友们原也是一番美意。大家无非是想褒扬老马选材有方,独具慧眼,专攻有道,他打破了传统选材的老路子,破除了迷信,选中队员后又训导神速,化腐朽为神奇,功高盖世而已,至于是否对老马过誉而又是否伤及他人,却没有多想。问题在于如此以讹传讹,情绪至上,敷衍成篇,却是少了点儿职业的严肃性,违背了客观真实。究其根源正是造神运动的心理惯性在发挥作用,其后遗症是大可哀痛的。我神州大地并不乏时代英雄,而英雄既出,面对香风花雨,捧杀的结局就难避免,这个现象已成为许多当代英雄们一大悲剧。因此,新闻界的责任当是很重大的。
我案头上有一篇1993年10月载于《辽宁日报》的长篇通讯,盛赞中国马家军,头版转二版又转四版,赞马之声扑面而来,对曲云霞的出山过程叙述颇为详尽,文章说,老马执鞭,选材心切,雪夜奔金州,办事不过夜,“冲着运动员的房门就咚咚地敲起来,好一会儿,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细高挑的小姑娘,马俊仁往大炕上一瞅,一个个棉被包得姑娘们连头都不露,他欣赏开门姑娘的勤快和勇敢”。
当晚,马俊仁见到孩子们的教练邱立斗,指名要调两名队员,文章接下来写道:
老马的要求当即以筹备青运会的名义被拒绝……他再没有补充人选了。可能是开门时留下的感情,便提:我要给我开门的那个小孩行不行?这厢立即答应:她行,她啥也不是。(按:曲给马开门,邱并不在场,何以知道马所指其谁?)
啥也不是?莫不是发傻、发呆、一个废材?看看再说……嗯,反应蛮灵敏,没毛病,再看小姑娘的长腿和几道脚关节,马俊仁心里暗自惊喜,他发现这小姑娘有鹿的腿姿,有鸵鸟的足式,他当即拍板……
——这“鹿的腿姿”、“鸵鸟的足式”,一般的教练肉眼凡胎看不出,所以给曲云霞一个“啥也不是”的评价,老马一要,老邱就给。
种种失实的说法和报道出来后,金州体委的干部职工心口堵得慌,纷纷为老邱等人打抱不平,促使有责任心的记者们连续在报纸上发表《打底儿教练邱立斗》、《曲云霞出山记》、《警惕宣传的误区》等阐述真相的言论和文章,针锋相对地说:“像邱立斗这样的人多几个,中国的田径就更了不起了,写中国田径史应把邱老师写进去!”在充分肯定马俊仁后期功绩的同时,为基层教练大鸣不平。专门注明“根据邱立斗口述整理”的文章《曲云霞出山记》以事实为依据,纠正了种种不实之词,综述如下:
马俊仁那天下了火车,已是大半夜,他来到金州体委随意敲了运动员宿舍一扇门,开门的是个大个子女孩儿,老马要见邱立斗,女孩儿告知邱已回家,老马即请队员将邱找来。省队选人,老邱当然认为是好事,历来是支持的。老马点名要一名叫靳雪的队员,邱教练告知:靳雪连小学还没有毕业,去省队太小了。我手里现有9个女孩儿当中,最大的上初二叫曲云霞,她得过金州3000米第一名,我看她行。老马问是不是开门的那个大个儿。老邱并不知原先是谁开过门,即主动把曲叫来让马验看——这里是邱主动推荐身高已近1.7米的曲云霞。老马随即验看曲云霞的腿、脚、肌肉类型,当下并没做任何决定。邱立斗亦知道光看静态不够,即建议老马先住下,明日早操再看曲云霞晨练,然后再做决定。老马遂住下。次日晨5时,邱骑一辆自行车又捎带一辆自行车前来,天色未明,邱、马二人随运动员蹬车上路。至4000米处上坡,曲云霞慢下来,老马骑在车上推曲加速,到终点时曲跑了第三位。老马显然对前两名队员感兴趣,邱则根据自己平时掌握的情况,力荐曲云霞。老马临行前表态同意“那就让她先去试试”。事后曲云霞即到沈阳报到。不料想,只试训9天,马俊仁却把她退回了金州!曲被退回,这在体坛也是平常事一件,不足为奇。邱教练对曲仍然充满信心,一如既往率其继续投入冬训,纠正动作,点拨姿势。送走严寒,迎来暖春。数月后,即1988年3月底4月初,在传统的大连市中长跑比赛场上马俊仁到会选人,又见邱、曲师徒。开赛第一天,曲云霞和师妹纪军勇夺3000米冠军及亚军,马俊仁爱才之情溢于言表,未离赛场即同邱重新商议招曲入队之事。到了下午,5000米比赛,纪军、曲云霞又分别夺得冠亚军,邱安排曲要让纪半肩撞线,试试老马眼力。老马当场谈笑揭穿迷阵,邱立斗心中赞叹。马对选曲入队之事追得更是紧迫。这时的邱立斗与老马双方都是以事业为重,没有什么更多的杂念。二人就言定6月曲云霞参加完市运动会以后,赴沈入队,老马高高兴兴回沈阳而去。此后邱带曲训练更加精细刻苦,到6月5日,曲云霞不负众望,在大连市运动会上又夺得1500米冠军,同时打破大连市中学生纪录。邱立斗言而有信,践约如初,曲云霞这才鲲鹏展翅从金州飞到沈阳。当年曲通过运动健将标准。
马俊仁接手曲云霞以后,又继续精心培育,终成祖国栋梁之材。用邱指导的话讲,“这丫头到了老马手里,成绩就越来越好了”。这才是曲云霞出山之实际过程。不久前,我又向邱立斗、曲云霞问及当初旧事,他们反映的过程与上述相符。
在我同邱立斗教练接触的过程中,我感到了年近花甲的邱教练那郁郁的哀伤。他这辈子很不容易,上有二老,下有五子,生活负担极为繁重。
这位老牌运动健将早在1958年辽宁省42个县的工人运动会上就夺得过5000米和10000米冠军,代表辽宁参加过第二届全运会和全国马拉松锦标赛,自70年代执教以后,他为大连市和辽宁省输送了33名优秀中长跑运动员。这些队员中,有高士军曾获全国马拉松冠军;有杨昆获首届青运会女子自行车冠军;有徐永久成为世界竞走名将;有宁礼民七运会马拉松第三名,国际400米接力冠军;而曲云霞和刘东则是世界锦标赛冠军、奥运会铜牌得主、世界纪录创造者——却轮不到邱立斗这一级的教练们去拿分文奖金,他们的实惠与省队和国家队的教练比,少得可怜,他们更看重的是精神奖励是职业尊重!前面说过仅仅金州区的运动员在七届全运会上就为辽宁争得了14枚金牌、3枚银牌、3枚铜牌,比山东队和解放军队还拿得多,而老马打七运会的奖金竟可以一次达到50余万元,悬殊已经很大,为什么我们连一点儿实事求是的客观评价都舍不得给老邱他们?
老马对曲云霞的精雕细刻严格训练,功不可没,只是不要把老邱等人打底子有功的事实一笔抹杀。冠军的诞生本来是一场接力赛,老马从老邱等人手里接过了有力的一棒。
每一项竞技运动的团队形态应是宝塔结构才最为合理。巍巍塔顶赖塔基,凡尖子选手,无不经过层层选拔、打磨,教学双方均汗血无数,始能步步登高,其间之淘汰筛选比例惊人,甚为严酷,尤以中国为甚。以辽宁省为例,从一般体校而重点体校而二线队员而一线主力,其布局计划即为30:15:5:3:1,倘马家军精兵10人,到基层则至少近300健儿已被淘汰!甚至更多。如以一名世界冠军与全国在册同行比,其比例更加大得惊人。清醒者稍加思索即不难想见,马俊仁再神再奇,又怎么可能使其队员从一弱小村妞直取世界金牌呢?果如此,举国有一马俊仁足矣,其余万千教头皆可悠悠哉坐视国旗升起在国际赛场,倒省下不少计划经济之经费!——明乎此理,国人正该对马俊仁推崇之时,亦对坚实雄浑塔基之众教头众体育工作者同样肃然起敬才是。冷嘲奚落且借助纸笔瞒哄真实,吹喇叭抬轿子,不惜渲染臆断,又于心何忍!把老马吹得越神,离普通人就越远,从这个意义上说,众多偏离事实、神话老马的舆论宣传也是最终扼杀马家军的一只黑手。
但是,舆论宣传者却都是好意,宣传再过头,只要当事人自己清醒便也无关紧要。谁也没有半点儿想通过自己的笔毁掉马家军的意思,关键是老马自己不可飘飘然、昏昏然。遇上失实报道,见了同人再做一点儿解释工作,说声误会也就没事了。很遗憾事情偏偏不是这样,1993年之后,老马自己往往口若悬河,嘴上缺个把门的,总把自个儿往高里拔,这就要脱离群众了。这样的例子还不少呢。我们仍举选拔曲云霞这一例。那是老马在辽宁省体委干部、教练员大会上所作的报告,根据录音整理。他在谈到选苗子这一节时开炮:
古人有句话,说鱼过千层网,网网还有鱼。选曲云霞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嘛。当时我听说大连金州体校有个运动员叫靳雪,1500米跑四分五十八秒五,我连夜赶去,当时下着雪,到那里是晚上十点半,到体校时是曲云霞给我开的门,找到邱教练,邱教练说靳雪这个队员不能给。我只好再另找人,当时还有一个叫李秋利,邱教练说你可别打她的主意,她本来不安心,好不容易做工作她安心了,你可不能要。我心想,我也别空着手回去啊。我问刚才给我开门的那个怎么样?他说,行!她什么也不是。我一听心全凉半截。我想,这什么也不是,会不会有点傻?后来把曲云霞叫进屋看看,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她说叫曲云霞。我说你坐下,她就坐下了;我说你站起来,她又站起来了。我看她也不傻呀。我后来叫她做小步跑,她不会做,不过当时我头一次选材也不能空着手回去。我问曲云霞愿不愿到省队去,她看看邱教练,大概连什么是省队她还不明白呢!那时她刚到体校是试训队员,调她不用通过体校领导。刚进队时,曲云霞1500米跑五分二十秒,训练一个月,跑了四分五十八秒五……
好一个鱼过千层网,网网还有鱼,想一想,当着省体委那么多干部和教练员就这么随意讲,会是什么效果?看来载于各地的许多文章,有多处也是源于老马讲话然后又演绎而成的。人一旦成了神,就要与芸芸众生拉开距离,挖出一道鸿沟来。
又常有显赫报道称“马俊仁在选定王军霞时,她竟是一个必须隔离的重病患者”!“马俊仁商调王军霞,一次不行,两次不给,三次不放,在一年多的时间里老马连着去了八次,还是不成,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马俊仁枉有一片爱才之心,也只好叹息而归”,直到王军霞转氨酶高达630已是病入膏肓且成绩大降之时,才万幸转到马俊仁手上,“所以马俊仁把王军霞从医院里接出后,就在队里把她养了起来。这时的马俊仁已不是五年前的马俊仁了,他为突破恢复和补养的至关重要的环节,从我们老祖宗那儿讨到了精髓,大家已经知道的王八血、甲鱼汤之类不过是马氏法宝中之一二,在医术上他已练成了半仙之体……没多久,在马俊仁的护理下,王军霞的转氨酶降到340……”(以上引文见1993年10月6日《辽宁日报》)
笔下稍不留神,马俊仁又荣升为从老祖宗那里讨得了精髓的马半仙。
何伯权之所以一定要搞到老马的一个普通药方子,归根到底,还是源出于此类报道。这类说法有市场,就不愁产品没市场。
王军霞不但是个病身子,而且在加入马家军之前还是一个“小懒鬼”。
就连尊贵的《人民日报》发文章也直截了当地用了这样的标题——《“小懒鬼”怎样变成世界冠军》。记者们转述马俊仁的侃谈,很轻率地忽略了基层教练的艰辛劳动——“王军霞刚转入马家军时,动不动就嚷跑不动了,还一个劲儿地夸前任教练好,其实就是懒惰惯了。马俊仁当时让她自己选择,要么回原教练那里继续享福,继续默默无闻,要么在马家军听从训练安排,保证有朝一日出成绩。王军霞考虑了几天,终于还是留了下来。短短一年之后,‘小懒鬼’居然成了世界冠军……”(见1993年12月3日《人民日报》、香港《文汇报》)
此类报道尚有许多,恕不一一列举。在旁观的读者们看来,无足轻重,饶有兴致而已,看老马把懒鬼都治理成世界冠军了。然而在大连体校的教练们看来,却打击非小,王军霞在那里整整苦练了三年。
我在大连体校采访了许多人,包括王军霞的前任教练王时忠和校长谭兵,始知不被理解的正是他们。
这所在全国无数中专级体校当中鼎鼎有名的大连体校,由于长期经费不足而十分简陋,竟然连一间像样一点儿的房屋都没有,两层教学小楼和运动员宿舍全部是钢木结构的临时建筑,很像是一家工程队的短期驻地。
就是我们在新建的铁路工地、水库工地、建筑工地常见的那种工棚。谭兵和诸教练们在二楼下象棋杀得飞沙走石,每将一军这楼层就要颤一颤;那操场也极糟糕怪异,在场地当中斜刺里横着一堵长墙,把跑道切成两半,教练员们手持秒表站在断墙豁口,从左右两边探头观测运动员训练。食堂里举目皆是老旧的大长木凳,全体师生员工在这里就餐时如同工地上收了工开饭。而这点本钱还是师生们经过长年的争取才得以保住。十多年前这里是沟壑纵横的一个旧盐池,谭兵校长协同环卫部门硬是给填平了。紧接着有三家实力单位上阵争夺这块刚刚填平的地皮,几度打得不可开交。争夺白热化的时候体校派30多名膀大腰圆的运动员组成守军,展开夜战近战,死守城池,血肉横飞,才保住胜利成果。大连市政府到底是支持体育事业,最后在市政会上经反复研究终于决定划归体校使用。这基地来得不容易。谭兵是山东人,性情豪迈雷厉风行,敢作敢为敢于承担责任,地皮归了体校谭兵就说,“这一回讨饭的总算有了个杵棍子的地方!”这话具有山东逃荒人的传统特色。后来他们又在北面的山坡上盖起了职工宿舍楼,大家这才有了新窝,才最后安定下来。我感受到这里的教练们事业心极强,奋斗精神高涨,教练队伍中知识构成很高,科班出身的大专以上教练员占到总数的90%左右。谭兵是国家级教练,其余具有高级职称的教练多达15人,占70%。全校教练员平均教龄16年。因此,王军霞从这里诞生绝不是蒙出来的。从这座简陋的校园里杀出去的专业运动员多达200人,胡亚东、王世杰、王贵华、都本忠、程少波、展淑萍、张福奎、张巍、刘会铭、金铃、赖亚文、孙日鹏、谭正则、王禾林、冷运莲等著名国手都从这里崛起。在国际国内夺得金牌总数200多块,王军霞当然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凑巧的是我过去在《强国梦》当中写到过的那个少年游泳尖子谷雨和优秀教练王采,当年也曾坐在这食堂的长板凳上,同吃一口大锅里的饭菜。
这些国际国内的体育名将是大连体校全体教练员的自豪和骄傲,王军霞从这里横空出世更是体校的巨大光荣,欧文斯杯当中无疑凝聚着这些老师们的斑驳血汗。从如此简陋的设施到如此辉煌的战绩,反差太大而不容非议。
这一切正是中国人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极好例证。他们不能理解的是,明摆着的事情,怎么一到了报纸上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楼棚里隔音效果极差,彼此间说话如在耳畔。我在其中一间房采访的同时,听到隔壁有一男声说:那个写《强国梦》和《兵败汉城》的作家来了,听说是了解马俊仁的事儿。另一女声就说,这回要把马俊仁那点儿烂事好好介绍介绍!又听谭兵说话:乱嚷嚷啥!老马咋啦?老马功不可没!
人有缺点也要实事求是,你们不要瞎嚷嚷。就听又有人反驳老谭,很气不忿地说老马放大炮,不仗义,太爱钱,猛听老谭一拍桌子嗵的一声:谁胡说谁负责!大伙儿就都不吭声了。
看来此地说不详尽。我便约王时忠出门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到马路对面饭店里寻一雅座,要瓶德惠大曲,平分了开聊。
“要说老马干中长跑,我佩服他,”王时忠的心绪很平静,他扶一扶眼镜,很斯文的样子,“老马是个吃得下大苦的人,打世界冠军绝不是撞大运撞的,训练上恢复上都摸索出一套真东西,咱不能否定人家。他这个人的优点长处和他的缺点短处一样地突出。报纸上贬咱,他也不抬举咱,这在全国的基层教练中许多人尝过这种滋味,整个风气就是这样,普遍现象。只是有些情况出入太邪乎了。王军霞取得最后成功,本来对大家应该是一件高兴事儿。”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我们喝了几口闷酒。王时忠1984年毕业于著名的北京体院,人很精干,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中长跑这个行道。上体院前在辽宁省夺过冠军,参加北京马拉松的前身比赛——北京迎春环城赛排名第15位。毕业后回大连,一脑门子就是要在中长跑上头干出点儿名堂来。谭兵很支持他,刚来体校就放手让他带队伍。现在的王时忠还带着昔日北体大学生的气息。他在深深的回忆中讲述着往昔的故事:
那是1988年吧,我在大连中小学田径运动会上选材,跑1500米的时候,王军霞是个不起眼儿的小丫头,细瘦的身材,可是她一跑起来就把人吸引住了,她跑得很舒展,步频快,该加速时候她能加起来,冲刺时候有速度,特别有那么一股子不服气的拼劲儿,这在运动员素质中是最重要的。
1500米跑下来,她得了个第一。后来知道,那次比赛还是她爸爸上六十八中跟校长争取到的机会。中学里体育经费很困难。她真正的启蒙教练是学校的农村临时工庞厚东,这位民办体育教师到现在还没有转正,写时候你应该提到他。庞厚东在课余时间带了她好几年,基础很扎实。我不同意我是启蒙教练的说法,庞厚东才是真正的启蒙教练,我算基础教练吧。到比赛时候报上名了,学校实在没钱参加,是她爸把王军霞推出来了。要不是那次比赛,世界冠军被埋没了一点也不奇怪。当时我就上去测王军霞的脉搏,恢复很快,说明她心肺功能不错。后来她急剧训练后的即刻脉搏每10秒25次,三分钟就恢复到每10秒17次,的确是个中长跑材料,不可多得。就这么选定她入了体校。入校三年,我一直带着她,生活指标、身体素质和专项成绩逐年提高。1988年10月入校,身高1.56米,1991年年底上老马那儿长到1.62米,送走时候早晨脉搏每分钟43次。1988年我带她参加全国七星杯赛她1500米跑四分三十多秒打冠军,1991年突破四分十七秒,1500米和3000米都通过了国内健将标准,报道说她到老马那儿以前什么成绩也没有完全不符合事实,1500米差几秒就通过国际健将了。
王军霞训练在我们学校是公认的刻苦,那报道上怎么能说“小懒鬼”在我手上是享福呢?训练中她坚持跑外圈,从不叫苦叫累,我真不知道这帮记者们是咋整的?还是《人民日报》!
我们在体校的教学方针并不特别注重短期成绩的大幅度提高。我带她三年,主要是要求技术定型,这很关键,技术定型了,才能承受强度。我主张在这个阶段主要是培养运动员放松快跑能力,放松快跑这四个字我始终坚持不放,放松快跑是为以后出大力打基础,不能搞拔苗助长,我们都不赞成给孩子加量加量再加量,强度强度再强度,这是她们到省队、国家队以后出成绩不可逾越的阶段。青少年运动员要的是动作协调,动作越协调,将来越能出成绩。王军霞是1973年出生的,当时我们瞒了两岁,报的是1975年出生的,现在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全国体校没有一家不虚报年龄的。按1973年出生讲,加量太早,动作容易变形,孩子如果过早地厌倦训练,容易产生逆反心理。国外优秀选手都是年龄大些时候出成绩,运动寿命比中国运动员长得多。王军霞那一阶段从不讨厌训练。我也从不打骂运动员,多是采用谈心的办法,设法让运动员自己产生动力,培养她独立自主的能力。中国运动员普遍文化水平低,缺乏理性上的自控能力,民主意识也差,心理素质低,我常常针对性地对她们讲自信心,讲自信而不狂妄,这些东西需要长期灌输。王军霞到老马手上出了成绩,都与此有关,后来她不服老马打骂,带头与老马对话谈判,也可能与此有关,也许就因为她同马家军的其他运动员想法不一样,才敢带头造反。在身体素质训练方面,我对王军霞也不强调片面地练肌肉,我要求小力量、小肌肉群的不断增强。
中长跑运动员要有爆发力,要有绝对速度,到关键时候需要加速,噌噌噌就能加起来,场上的应变能力要靠小肌肉群做基础,否则你想变速也发动不起来(后来老马私下里也承认,王军霞的技术在全世界比,协调全面轻松自如,与北体毕业的王时忠系统化、科学化的三年训练分不开)。应该说王军霞和其他的马家军队员能出成绩,都是各级教练员长年科学训练的结果,这是一种必然。我坚决反对把老马的训练神秘化,那样并不利于对老马宝贵经验的总结继承和深化,对国家的中长跑事业有什么好处呢?我只相信科学,在北京体院学了几年,说到底,也就是学了个相信科学,破除迷信吧,只有科学才长远,否则就是盲目的,是短命的。作家你说对不?
来,咱喝!
听着王时忠的诉说,我很震动很感慨。由此我又想到了曲云霞和邱立斗也想到了刘东。刘东在省队宋元红教练的手上那漫长的五年肯定不是白过的。
一瓶酒即将见底的时候,王时忠谈起了当初输送王军霞的过程:
咱大连体校是直属省里同时大连市代管的双管体制,职责就是培养人才输送人才。培养运动员不往上输送还培养他干啥?送王军霞上省队对我们来说是很自然的事,也是谭校长和我的共同愿望,走的也不是王军霞一个,怎么能说是马俊仁同我们打了两年的争夺战,要了八次都硬卡住不给呢?她以前没有成绩你为啥还要八次呢?记者们瞎扯,老马在这一点上也不顾及这帮基层的弟兄,不但不体谅我们事业的艰难,反而加油添醋。现在我当老马面也照样可以谈我这个观点,出成绩了,我们祝贺你,你不提我们无所谓,只要求你不要贬低我们,这个要求并不高。报道上却说我们最后给了他个重病号,王军霞是必须隔离的严重肝炎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嘛!王军霞明明是谭校长和我正正规规办了手续送走的,身体情况很健康。王军霞跟曲云霞一样,也让老马给退回来过!不要为了抬高一个就打击一群!有的报道胡编乱造,说老马对王军霞讲了,谭兵、王时忠他们再不放你,你连铺盖卷都别要了,自己跑出来就行。上次来拍《双霞齐飞》的电视剧,剧本竟也真这么编,说什么不放偷跑也行!我拿着剧本就去找导演,我说你们搞点儿调查研究吧,这完全不符合实际。也不知道那片子后来怎么处理的。来,咱喝!……当时我和我们体校的人看了许多片面报道,都很生气。当时气,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气,老马干出那么大成绩,应该允许他有点儿放炮吹牛的缺点,谁还没点儿毛病。我琢磨不透的是中国这么多优秀的记者编剧写家,干吗都要跟着瞎扯呢?历史是个小姑娘,可以随意打扮吗?我当时生气来自三个方面,一是来自老马这边儿,他说话没准儿,出了成绩我们都应该维护他,他名气那么大,攻击他显得特无聊;二是来自家庭的,我媳妇说我傻,说还不如真的不给他,给了八一队倒好了,我说那是国家的事业,王军霞又不是谁的私有财产,我媳妇看见老马做广告就跟我来气;三是来自社会的,朋友们同学们都笑话我窝囊废,说把人练出来让别人得利卖乖。嗨,反正说啥的都有,咱也不能捂住人家的嘴对不?后来我想通了,我们是给国家带出了人才,我很自慰,我很自豪,王军霞我带了三年,从我手上走的,这一点儿谁也改变不了!王军霞到了老马那里老马也尽了全力,老马功劳更大,这都是事实。在中国干基层教练,你没点儿胸怀肚量,能把你气死。再一说,体校的领导和同事们还有大连体委的领导们是理解我的,常常表彰鼓励我,最近又评我为高级教练,这在1984年毕业的北体同学中已经很不错了。还派我去日本友好城市交流访问,也是安慰我。今天你老兄又专门采访我,你说我还有啥生气的?我该高兴才对,来,咱干啦!
从王时忠身上,我隐隐看到了中国新一代体育工作者的某些特征。至今我在写这一段的时候,眼前还在晃动着他那很有朝气的神态。到底是什么新的特征呢?是有点文化?是学会了宽容?是自我调整?是看透一切?
一时间我又理不清个眉目。
在大连体校,我通过谭校长调出了王军霞多年前的原始技术档案,在“选材组意见”栏目中,王时忠当年很郑重地写道:
该队员身体形态比较好,具有顽强的毅力及意志品质,是很好发展的中长跑运动员。故同意进入体校。
签字:王时忠
看来,对于现代中长跑运动员身材的选择,显然也不是马俊仁一个人独具慧眼;在“运动员训练评语”一栏中,王时忠逐年写道:
1989年:自1988年入队以来,训练很刻苦,意志品质顽强,训练目的明确,态度端正,有远大的理想,有决心提高运动成绩。已有1500米和3000米两项通过一级运动员标准,是很有发展前途的队员。
1990年:该队员训练刻苦,意志品质顽强,训练目的明确,态度端正,有远大的理想。经过两年训练,运动成绩有较大提高。1500米达四分二十五秒,接近健将标准。
1991年:该队员训练很刻苦,意志品质顽强,训练目的明确,有很强的事业心。今年参加全国城运会,成绩又有很大提高,已达到健将水平。
看来,王军霞以及曲云霞、刘东、张林丽、刘丽、张丽荣等马家军队员的最后成功,确非一朝一夕,这是一个中国体育大体制艰难运作的历史过程,却不是哪一个人的神通。泰戈尔有诗曰:“夜把花悄悄地开放了,却让白日去领受谢词。”
在即将离开大连体校的时候,我顺便向身材魁梧的谭兵校长重又问起王军霞当年的情况,这位辽宁田径界的资深人士快人快语,痛快淋漓:
我和老马打交道有好些年头了,他见面叫我谭大哥,我俩人一直相处得很热闹,见面就吵,吵了没事儿。老马这个人的成功还是很值得研究的。
我多次讲,你老马就是这张嘴不好,放大炮,说话不负责任。事业你也干得挺好,就是那张嘴让人难接受!王军霞的事儿,我们早就说要给老马,唐山城运会那年,说好了打完城运会就带走,老马说好好好,后来如约兑现,并没有什么波澜。我们就是输送运动员的,省队要人怎么会不给?我们这个基地同时也是省二队,我们完全可以把王军霞留在省二队,一样出成绩。但是当时我考虑到这里没有女队,女孩子大了没个集体总不好管理,又考虑到老马那里省一队的实力强些,军霞去了可以更好地竞争,可以更严格地管理,考虑到孩子的前途和田径事业,我们是很热情地把军霞送给他的。没想到后来他到处说我们卡了他,要了八次也不给什么的。我说老马你给自己贴金我理解,不要踩在别人头上!事实上,王军霞到沈阳走了一个多星期,突然又让老马打发回来了,瘦小的王军霞背着行李用具,眼圈哭得红红的,费老大劲才从火车站回到基地。我们都很奇怪。到省一队就算正式参加工作了,这里头不知老马又搞什么名堂。
旁边一位教头插话:老马这是利用职权想治一治王军霞她家,让人家买他的账,再进进贡!还不是为了几个臭钱!
老谭当即给予制止:老马乱放炮是错误的,你们也不要乱放炮!当时军霞糊里糊涂给打发回来,我很生气,老马说她有乙型肝炎,根本不能练,我很生气,你老马想搞什么鬼名堂我不管,你不能让孩子受这个委屈!军霞走时候好好的,我就不信走了半月她就成了肝炎不能练了!为慎重起见,我指示我们学校的校医梁大夫,立即带王军霞去大连市一家大医院做检查,要做出具有法律效力的体检证明!梁大夫第二天就带上军霞去了市体检中心,全面检查下来,根本没什么肝炎!怎么办?我知道老马最爱人才,就故意给沈阳省训练处打了个长途电话,我说王军霞根本没有什么肝炎,老马要坚持说她有肝炎不能练,那就算了,我们要把她重新调给别的省别的队,你们可别说我没打过招呼!我特地给他个信号,将他老马一军。结果呢?嘿,我太了解他老马了,他在沈阳一听说我这边挂长途打招呼动了真的,就怕把王军霞给整飞了,他就连夜坐火车来了大连,大清早就找了我,说谭大哥,是我自己搞错了,我把一个老太婆的化验单搞成王军霞的了,我弄错了,我不对,我诚恳地向谭大哥道歉。马俊仁碰上好材料不挖走不罢休,他哪里舍得放弃王军霞?这时候让他下跪他都干!这不,这才把王军霞第二次又带回沈阳。所以说耍花招的不是我们而是他老马。这点儿真实情况,我说话我负责。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俩吵归吵,我还是承认他有很强的事业心,我常用老马的奋斗精神教育我们的教练员。他不管用什么方法说多少怪话,都是围绕事业的。一个没有事业心的人决不会出成果。
后来的宣传把他神化了,净瞎扯淡,老马干得好,总结经验就对了,搞那么神秘没必要。这也是个系统工程,没有我们扎扎实实的基础训练,他老马也不行。他从鞍山直接带到省队的几个孩子,从来搞不过王军霞、曲云霞和刘东,原因就是基础扎得不牢不系统。刘东也是我们这里最先从金州老邱手上招来的,当时刘东已经由王时忠提名正式确定了来大连体校,但是省里的教练宋元红长期和我们合作很好,她是咱大连人,多年来一贯支持我们,我们也支持她。宋元红也看好了刘东,她很自豪和我们长久的合作关系。后来经王时忠的同意,我拍板让宋老师带走了刘东,几年后才转到老马手上,出了成绩。所以说基础很重要。老马有好经验要科学地总结,我认为他的成功有五条,一是目标敢于往高定,冲亚洲,闯世界,老马有这个雄心壮志;二是有长久不懈的事业心,老婆孩子都往后靠,半途而废不行,一般人也难做到;三是善于解决大运动量训练后的恢复难题,换句话说,没有恢复就没有训练,比重一样;四是队伍在上升期间管理特别严格,训练有质量,尽管有点儿过头,在操场上使用半头砖,但是一个运动队不严格绝对不行;五是高度重视选材,见着好队员,说破天也非挖走不可,只要给人,咋都行!就这五条,老马他都做到了,你必须服。缺点还是文化太浅,说话放炮,嘴臭。王军霞的事后来他乱放炮,体校同志们都有意见。几个月前,他又来找我要人,说快走麦城了,支持支持他,我没说二话,又让他选走了两名队员,就是崔颖和姜波,一个是健将,一个是一级运动员。我们照样支持他。现在俩孩子在大连基地和曲云霞一块练得很好。老马最红火的那年在省里开会,号召向马家军学习,我在发言中说,学习马俊仁,首先就要敢于改写他,他不是顶峰,世界纪录还要发展,田径历史还要发展!不要搞顶峰论,更不要闹迷信。老马讲话就驳我,说现在有人要和我挑战和我竞争,我们已经打世界冠军了,你还竞争啥?可以找弱项竞争,不要和我马家军对着干嘛,可以促弱项嘛!他正讲着忽然看见我在台下头坐着瞪他,他马上改口,老谭大哥也是支持过我的嘛!知情人都哈哈笑,那家伙改口改得快得很哩!唉,我说了这么多,老马又该说不中听了。他知道了也没关系,当面我也照样说。那次他带王军霞、曲云霞和刘东来大连参加服装节,电视报纸一块上,风光了一阵,晚上我俩住一屋,俩人深谈了不少,我说你成功了,怎么就把基础给忘了呢?你实事求是又能损失什么?他当我面讲的都不错,一见记者他就昏了头,忘记了基础事业的艰难,田径事业你一个人再能干也不成嘛!其实我也不真生他的气,他就那么个人,嘴上没把门的,我都习惯了。我这脾气,跟他还是合得来,说句老实话,还是有老感情的。那一年在省运会上,我们大连跟沈阳、鞍山积分交替上升,竞争特别激烈。他带鞍山队倒找我来伸手要分儿,和我商量让我们大连队的王军霞让他鞍山队员一块牌子,脸皮那个厚。
他说谭大哥,今儿我们鞍山的领导来了,你千万给个面子让一让,我说不行,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他就缠我说鞍山领导说了,今儿个鞍山拿下这块牌子,领导上给我解决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说咱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混套房子不容易啊!我一听,干田径的那数不尽的甘苦我理解,住房的事儿是件最大的事儿,这是人赖以生存的根本问题,让就让吧。我就安排了王军霞,让她第二位撞线,把冠军让给老马的队员。嘿!别提了,比赛的时候老马的队员真差劲儿,王军霞跑得快,鞍山队员跟也跟不上。现在想,也许王军霞是从心里不乐意让这块牌儿,一蹿一蹿的,中间几次让人看出破绽,最后王军霞先接近终点,老马的队员还上不来,嗨,军霞干脆站住不冲刺了,在那儿等啊!搞得太明显了。这下子我们大连的领导给看出问题来啦,绷着脸叫我过去问这是干什么?我没办法只好向领导讲了实情,讲老马多年征战没房住,不容易。领导说为了住房呀,那算了吧,下一项不能再让啦,我这才过了关。想想老马在基层那会儿,我们真有意思。我和老马就这么个关系。我跟他吵,但我绝不会干那种因为个人闹别扭就耽误事业的事儿。我一辈子干田径,爱田径,说心里话,中国像马俊仁这样的教练再多几个就好了,我们国家的田径事业就能翻了身。王军霞是个好孩子,特别懂事,在我这里三年多,很尊敬师长,很遵守纪律,有自控能力,爱动脑筋。她是田径教练最喜欢的那种运动员,是举世罕见的好选手。行了,我今天算是说得最多的,供作家参考吧。见着老马问个好,就说我老谭又骂他啦——我们大笑不止。
很明显,关于王军霞的出山,大连体校的反映同各种报道的说法差异颇大。谭兵等人所讲的情况是可以信得过的。这一真一假就苦了老马,那么多不真实的报道都是从哪来的呢?读者自然会怀疑是先从老马口中讲出来的。有人干脆认为是老马信口雌黄的直接产物。冷静查一查老马当初的报告记录,确有老马的责任。还是在全省体委干部、教练员大会上,老马讲到选王军霞的时候说:“我到大连体校七八次,要王军霞要了两年,也没有调成。后来王军霞在城运会上1500米和800米都没有取上,说是可以给我了,可这时她的转氨酶630,澳抗1:16,黄疸1:24。我领她到传染病院,医院马上就腾出一张床……按道理,我受那么多挫折,这个运动员我早就不要她了,后来还是没死心,用两年多的时间终于把她要到手。”老马无视中国体育体制的先天延续性而过分地夸大了自身的努力,因而疏远了自己同体育大基础的关系。两者的关系原本是十分坚实稳定的,没有这个庞大的天然机制,就不可能有马家军后来的辉煌。我们深深地为老马感到遗憾。如果让老马再度成功一次,相信他一定会变得聪明一些,变得同自己赖以生存的中国社会更融洽一些。古人曾言:“天与人,友也。友于天,乐无穷。人胜天,是以天为寇仇,愚哉!”马俊仁没有把这个科学而又艰难的历史过程提到一个相当明确的高度,也许是出于他的单纯,而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孤独者,变成了一个高高在上失道寡助的人。每一名运动员的背后都有着一个社会系统,这个系统对老马有微词有意见,对最终导致运动队兵变决不会没有影响,整个系统都在间接地推波助澜。所以说兵变不是孤立的。如今我们中国人回顾总结这个沉痛的教训,当感慨良多,每一个人都在理直气壮地向社会讨一份公道,宁可你队伍垮掉!老马哪里懂得这个浅显却又无情的道理?中国人说日正则斜,月圆当亏,硬弓折断皆在于其弓太硬。罗曼·罗兰说过:“不结果的树是没人去摇的。”可见在外国也情同此理,何况中国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