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在全国出了名了。丁玲出名有两次,头一次是1952年获得斯大林文艺奖金,那一次是红了,一次是1957年反右,这一次是臭了。连她最崇敬的毛泽东,都以一种不屑的口气说到她。
九月底,毛泽东在接见捷克斯洛伐克访华代表团时谈到丁玲: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文学的很糟,丁玲这样的人,是一个大作家、党员。现在很好,可以把她赶出去了,赶出去更好办,文学艺术会更发展。(陈晋《文人毛泽东》)金口玉言,铁板钉钉。
毛泽东讲这话的时候,党中央正在开会,中共八届三中全会,9月20日开幕,10月9日闭幕。会议的主要内容,是讨论反右派斗争的方针政策和具体部署。9月23日,总书记作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报告》,提出:“对于党内的右派分子应该开除他们的党籍。”毛泽东在会上提出,对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问题,仍应回到党的七届二中全会的提法,“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矛盾,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毫无疑问,这是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这是他从反右派斗争中获得的新的认识。
八届三中全会还通过了《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其中,第一部分规定了哪些应划为右派分子,第二部分规定了哪些应划为极右分子,第三部分规定了哪些不应划为右派分子。10月15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
这些,成为对右派进行组织处理时的政策依据。
在中共八届三中全会结束四天之后,10月13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第13次会议的讲话中,又两次点到丁玲。他说:“共产党里头出了高岗,你们民主党派一个高岗都没有呀?我就不信。现在共产党又出了丁玲、冯雪峰、江丰这么一些人,你们民主党派不是也出了吗?”(毛选五卷488页)江丰原是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党组书记,在反右斗争中也被划为反党集团。
在谈到对右派分子的处理时,毛泽东又说,章伯钧的部长恐怕当不成了。比如丁玲,就不能当人民代表了。比如钱伟长,恐怕教授还可以当,副校长就当不成了。还有一些人,教授恐怕暂时也不能当。对右派如何处理,如何安排,这个问题请诸位去议一下。(朱正:《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
毛泽东在不到一个月里,三次谈到丁玲,说明他还记着丁玲,还在关注着丁玲。但他已经不再欣赏器重丁玲。而处在丁玲的角度,只要毛泽东能提到她,不论怎样评价,是褒是贬,实在都是她的一种荣幸!
她与毛泽东长达二十年的友谊,至此也画上了句号。
丁玲第一次见到毛泽东是在1936年的初冬,她逃离南京,跋山涉水来到党中央所在地保安。一到保安,她就受到毛泽东、张闻天、周恩来、博古等中央领导人的欢迎,“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
她和毛泽东本是同乡,他们又有几个共同的熟人朋友(丁玲在周南女校的老师陈启明,是毛泽东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同学;丁玲在长沙暑期补习班曾经与杨开慧同学),于是就有了谈话的题目。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话题是文学,在偏远的陕北高原,文化底蕴深厚的毛泽东,难得找到一个可以谈谈中国古典文学的知音,丁玲恰在此时来到,便弥补了这个缺憾。她那时可以自由随便地去看望毛泽东,而毛泽东也乐得有这样一个谈话对手,可以与之畅谈李白李贺李商隐,作为紧张工作之余的休息和消遣。丁玲虽然不能与毛泽东相“匹敌”,但悟性极好,又阅读过许多古典文学作品。那时的毛泽东对她印象颇佳,因而才有了那首《临江仙》:“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这是毛泽东一生中唯一题赠作家的诗词。
丁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中回忆说:那时毛泽东每次去红军大学讲唯物辩证法,警卫员都来通知我去听。他同我谈话,有几次都是一边谈,一边用毛笔随手抄几首他自己填的词,或者他喜欢的词,有的随抄随丢,有几首却给了我,至今还在我这里。那时我听他谈话,常常感到自己的旧文学底子太薄,不足为他谈话的对手,因此多半是我听,他讲,我以能作为他的听众而感到高兴。
丁玲后来寄交胡风为她保存的毛泽东手书,除了《临江仙》外,还有《沁园春?雪》、《沁园春?长沙》等四篇。八十年代初胡风回到北京后,都交还给丁玲。
毛泽东对丁玲一直很关照,把她看作一个私人朋友,1938年和江青结婚时,还请她和徐海东、谭余宝一起去吃饭。而丁玲每有困难,也常常向毛泽东求助。她听说康生在中央党校讲,丁玲在南京自首过,便去找毛泽东,要求组织上对她在南京被囚禁的一段历史予以审查和澄清。1940年元旦,陈云部长把中组部的审查结论通知丁玲,并特意告诉她,结论的最后一句:“应该认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是毛主席亲自加上去的。这是毛泽东第一次在关键问题上给予丁玲帮助。
第二次,是1942年丁玲写了《三八节有感》,受到一些高级干部的激烈批评,这时毛泽东又出来为她说话,他在一次高级干部学习会上说:《三八节有感》虽然有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同王实味也不同。五月,延安文艺座谈会结束时大家照相,毛主席还特意站起来问“丁玲在哪里呢?照相坐近一点么,不要明年再写《三八节有感》。”
1943年延安审干,丁玲补充交代了在南京曾经写过一个“以后出去后不活动,愿家居读书养母”的条子,因此被列入有问题暂时未弄清的人,进入了她在延安最低沉的一段时期。又是毛泽东给了她转机,1944年7月1日凌晨,毛泽东给丁玲和欧阳山写信,对他们写的模范人物报道给以表扬,并邀请他们来枣园畅谈、吃晚饭。四十年后丁玲深情地回忆:“延安枣园里的黄昏,一钩新月,夏夜的风送来枣花的余香,那样的散步,那样的笑语,那样雍容大方,那样温和典雅的仪态,给我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受到毛泽东表扬的那篇报告文学《田保霖》,无论素材还是文采,都属平常之作,毛泽东意在鼓励丁玲,肯定丁玲,意在为丁玲“正名”。此后毛泽东还在多种场合表扬丁玲,陈赓就告诉过丁玲:毛主席在一次高干会上说:“丁玲现在到工农兵中去了,《田保霖》写得很好,作家到群众中去就能写好文章。”最高领导人讲了话,背着两个大包袱、弄得有些灰溜溜的丁玲果然处境大变,重又恢复了以往的活跃和风光,写出了大量工农兵题材的新作。
毛泽东都是在关键时刻出面相助。丁玲牢记在心,能不感激领情?
1945年抗战胜利后,丁玲离开延安去了晋察冀,与毛泽东见面的机会就十分稀少了。有可靠记载的只有三次。一次是1948年6月15日在党中央所在地西柏坡村,毛泽东给了她鼓励和很高的评价。第二次是1949年6月丁玲从沈阳到北京,11日给陈明写信说“见了老板一次,谈了些不重要的问题,也无特殊之事,他又在劝我读书,可是我实在不想进学校了。”“老板”即毛泽东。第三次是1951年夏天,在颐和园云松巢,毛泽东游园时顺便来看了她。此后,丁玲几乎没有机会见到毛泽东了。
毛泽东首先是一个政治家,任何时候,待人处事的第一原则都是政治原则,个人喜好随之而改变。他从来不会陷于温情失去理智。1955年他圈阅过陆定一说丁玲历史可疑的那封信,不会不受到影响(他在1958年写的《再批判》按语中就说“丁玲在南京写过自首书,向蒋介石出卖了无产阶级和共产党”),在反右派的严肃斗争中,丁玲的“反党”罪行又痛遭批判,他自然要把过去的友情一笔抹掉。他的这一个性,在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