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爱吹嘘的那些记者、作家都会发现:跟常熟人打交道要比其他地方难得多。原因是,常熟人即便做了100分的成绩,他也不愿你说成90或95,他会认认真真、有板有眼地告诉你说:最多只能说80,当然,不说最好——末后他还留下这样的话。
但是关于“中国服装城”的神话,常熟人是瞒不住的。至少对我。
服装城是常熟人迈向市场经济的一个窗口,也是“常熟模式”(或者叫“常熟精神”)的一个缩影。
做生意的人,尤其是做服装生意的人没有不知道常熟服装城的。据说10个中国人身上穿的衣服有3个人的衣服是出自常熟这个商城。可见这个市场之厉害!在香港、在巴黎、在莫斯科的大商场里也能见到中国的“常熟服装”。而中国百姓们身穿常熟服装却不知道常熟服装城的是大多数,这并不奇怪。就像北京人包括中央领导们都说“红都”服装棒而并不知道“红都”的首席师傅就是常熟人一样,如今改头换面的东西太多,谁也搞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其实也没有多少必要去弄明白它。因为常熟市场上的服装本来就来自天南海北。今日之世界乃是个流动的生命,像贝利、泰森那样的大明星连自己“播”下的种子都可以不去管它,更何况是流通的商品。
常熟人对此从不在乎,因为他们非常自信:只要中国乃至世界的服装市场火爆,“常熟服装”不管如何改头换面或者流向非洲还是美洲,它的血统还将是“常熟”的。有了这一点,坐在潮头的常熟人便永远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描绘美丽的诗篇。
同许多男士一样,我平生最怕的就是逛商场。妻子每次兴致勃勃拉我去商场,回来时差不离都会气得想一脚把我踩到街路底下。不过我知道在北京有王府井和西单两大商场,大概它们在中国算得上数一数二了。北京人和外地到北京的人十有八九进过这两个商场——它们确实也代表了首都和中国最大的购物场所及其水准。每次走进这两座大商场,我心头总情不自禁地埋怨起中国人太多了,多得连盖个商场也非得把人转晕才是。尽管如此,王府井和西单两座商场一直是烙在我心中的恐惧宏厦。
但到常熟之后,我对王府井、西单商场的那份恐惧消失了。这是因为说来你肯定有些不信的常熟招商城内竟有好几个与我心中的“宏厦”不相上下的大商厦!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走进去了。
眼前的这座大楼叫“万利商厦”,大概是一本万利的意思。为了证实一下它的宏伟,我不得不暂且扔掉惧逛商场的毛病,从一楼转到四楼,又从东头走到西头,再由南边逛到北边……当我从商厦出来时,几乎认不出东南西北。
“比你北京的西单商场大还是小?”门口的“保安”笑嘻嘻地过来问道。
我摇摇头,说早糊涂了。
“保安”看我汗水淋淋的样,便道:“你不用丈量,肯定比西单商场大。”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不服。
“我在北京当过兵,西单商场常去。那也是四层,但总面积比我们的‘万利’小。”
“这楼有多少建筑面积?”
“7.8万平方米,占地近43亩,共可以安排3000个店铺。”
对数字没多少概念的我无法作出比较,但面对如此宏伟的建筑以及刚才“巡视”的感觉,我相信“保安”的话基本是正确的。
“像这样的商厦在服装城总共有多少处?”
“老商场、新商厦加起来不是26就是27吧,这你可以去问问我们干部。”“保安”说完,不无自豪地为我指点道,“你看,那边是鞋帽城,挨着它的是‘国贸商厦’、‘长江商厦’,那边有‘金谷商厦’、‘交通商厦’……东边还有‘华盛’服装市场、‘永丰’羊毛衫市场等等好几个呢!”
“都跟‘小西单’似的?”
“那倒没有。不过有的还真比‘西单’大。”“保安”问,“你去没去我们常熟服装城的‘王府井’?”
我朝他笑笑,心想常熟人是不是太有点牛了?但是当我跨入被他们称为“王府井”的那片大无边际的服装城中心商业区时,我真正地认为常熟人确实应该牛,因为他们有资格牛,牛得在理!
所谓的“王府井”实际是常熟服装城中最大也是最热闹的一个商场——“招商场”,它也是形成整个服装城最原始的一片地域——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商城。不,确切地说应该把它称之为长城——服装的长城!如果从第一个摊位开始,你有心沿着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各种款式、各种档次、不同产地、不同花色、从地上一直挂到顶棚的衣服的“队列”,不停地走到最后一个门市,那至少得花上一个小时左右。在部队时我练过用标准的步伐加时间来计算距离。于是我开始做了一件常熟人自己可能也没有做的事,丈量“招商场”(常熟官方对这“王府井”的用语)……结果,我整用了55分钟。当年的考官对我的考测是每小时正常步行速度为6.7公里。如此算来,这座招商场真的是“十里长摊——服装长城”了!
这个数字对外地人无疑是一种惊叹,我想对常熟人可能也是一个振奋,一个激动。
它实在值得常熟人振奋和激动。因为我所言的“十里长摊”那个商场的面积,还不到整个常熟服装城的十几分之一。由此你就可以想一想整个常熟服装城商市该有多大多宏伟多气派了——而一个县级市竟有好几个像北京的“王府井”、“西单”那样的大商场,其本身就说明了常熟商市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这一现象早已引起著名社会学家费孝通和国务院农村政策研究室等的重视,而文学的介入我为初入者——但我还是觉得在对待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等新问题上,作家比社会学家要落伍得多。)
从史书上我知道,常熟始建于商末的勾吴时代。当时吴王为抵抗从长江而入的外敌,在虞山(常熟城西,现已为城区一部分)设立兵站与瞭望所。为解决兵士的营宿,吴王下令在山的东边垒了几间茅棚,这就是常熟城最初的形成。古常熟城的发展比蚂蚁爬还慢。到1000年后的隋朝时,常熟城仍只有“城周240步、列竹木为栅”的堡垒式小城池……然而又过后的1000年间,常熟城因其所处的独特富饶之地而获得大发展,到明清时已成为江南名城。
然而3000年前的古常熟城比起常熟新城,比起常熟新城中崛起的另一座“城中城”——中国服装城来说,那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下面的一组数字可以使我们作最简单的比较:
从隋朝时的“城周240步”到1950年的1000多年中,常熟城面积扩大到3平方公里;从1950年到1985年的35年间,常熟城面积扩大到8.25平方公里;而从1985年到今天仅20年多一点的时间,常熟城扩大到30多平方公里。这中间被常熟人称为“城中城”的“中国服装城”则占了一定比例。
常熟人在10年中为建“中国服装城”投入了30亿元资金。当地的建城费约为北京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常熟人用这么短时间等于北京人拿出300多亿人民币新建了一个全新市场,而这使我们看见了常熟农民们建起这座服装城的意义所在。
然而常熟“中国服装城”的意义远不在此。它的真正意义在于:——
它不是国家重点工程,没用过国家一分钱投入,而全是农民们凭着双手和智慧自己建起的——
它不是在已有的什么框框下铸出的“金色模型”,而是由马路地摊滚雪球滚出来的市场经济产物。
一座城市般的巨型市场!
一座每天拥有一二十万客流的市场!
一座年成交额200亿的市场!
这就是常熟人做出的一个奇迹!
这就是常熟农民在市场经济海洋中涌动的潮!
凡是常熟人都知道,如今占地面积达3.7平方公里的服装城原来并不是现在这个样的。
那时是什么样?
那时没有样。常熟人都这样回答我。
这么大一个市场咋发展起来的?
你知道吗?不知道。那你呢?不知道。常熟人又大都这样回答我。
好像是一夜醒来的事,老乡们谈论这事时脸上的笑容总透着一种光彩的憨气,其实是一种自豪和聪明的狡黠。但是对我和所有外来的人,常熟市场究竟是怎样发展起来的,总是个感兴趣的话题。
你说说——我找到第一批进驻市场的小商贩沈某。
沈某现在已是拥有数个几百万的老板了,但他还是自谦地喜欢别人称他为“小贩”。“咱常熟服装城里一竿下去能打上几个百万富翁,我算不了啥湖潮。”(常熟方言,即不算什么)他回答我的问题时也这么简单,说他一直是种地的。有一年儿子从他们乡办厂里拿回几件腈纶衣,说出厂价才两三块钱一件,到外地就能卖十来块。我听后心一动,就让他从厂里多买回了几件想抽空去卖卖看。到哪儿卖呢?我一下先想到了常熟城南门汽车站那儿。因为那儿人多又有不少外地人。于是我用中午和下工时间上那儿试着卖,结果一两天就卖出了十来件,赚了五十来块钱。一想这不等于干一个多月的农活所得吗?!值。从那开始我就一直在汽车站门口的马路边搁一张旧报纸放上几件衣服摆起了小摊。后来有人看我小生意做得蛮实惠,就跟着学。马路边小摊多了也就有些乱哄哄,我们就被集中到一起。开始大伙都不乐意,因为那儿离车站100多米远,买东西的人不易去。管市场的人说会有人来的,过了些日子,客人真的都往这边来了,而且越来越多,进市场头年只有4个来月时间,我就赚了一万多块。第二年翻了番。第三年又翻了四番……这往后的钱就像潮水涌来似的,推也推不走。我回头再看看左右前后的摊位、门市不知啥时候里三层外三层,转眼又一个里三层外三层,比潮水涨得还快。接着是一栋栋好大好大的商场,像春笋似的从地上冒了出来,弄得我现在几天在摊位没动窝,都对服装城有点不摸门了!
我又把老蔡找来了。因为有人告诉我老蔡是成立如今这个中国农民第一集市的最早建议者之一。他自己告诉我他还是常熟服装城商市的第一位“工商”、第一位市场营业领照人。看了他的名片我又给他加了个“第一”:常熟“中国服装城”的第一位个体劳动者协会会长(这是他现在的职务)。
老蔡的全名叫蔡小兴,53岁,当过生产大队会计、大队长、书记。他从“泥腿子书记”岗位上下来,是因为当时的乡多种经营服务公司(简称“多服公司”),需要一个管管在乡管辖范围的汽车站门口前马路上所出现的那些摆小摊的人。老蔡当时的任务是,每天带着小本本沿马路挨个让小摊不要太放在马路中央碍事,顺便为“多服公司”收每个摊位3毛、5毛管理费之类的事。
汽车站门口的马路市场开始也就是几十个小贩。到1983年时有了一百来个。1984年时一下多到四百几十个小贩。那么多小贩天天堵在车站门口又吆喝又占路,简直把老蔡累得喘不过气来。要单累还不要紧,要命的是老蔡整天跑东头奔西边的还不落好。有的部门说他是“纵容资本主义尾巴来扰乱社会主义大道”;小商小贩们骂他是光知收钱而不管开绿灯的“吸血鬼”。两头落不是的老蔡只得抱着一团怨气到上司那儿发牢骚,说再不想法子说不准哪天汽车轧死几个人,我跟你经理大人都得被撤职……
“那你看咋弄?”经理问。
“在车站边弄块地把小贩们集中一起。”老蔡说。
经理自言自语说:“这样好是好,可不知行不行。”
“咋不行?人家报纸上都介绍过说这叫办市场。”老蔡固执道,并翻出一张《人民日报》要经理看。
“那就向上面打个报告试试吧。”经理终于松口。
“报告”是以老蔡他们的“多服公司”和湖泾村联名向市政府请示的。不想市政府很快批准了他们关于筹建“常熟市招商场”的建议。
老蔡拿着市里的“批复”,领到那张招商场营业执照时,真有点欣喜若狂的味道,只是当他怀揣“执照”去请他的一位城区“老工商”朋友,出城帮忙做市场管理员时却碰了一鼻子灰:“叫我?你想得出的!你们乡下人也搞市场?省省劲吧老弟,反正我是不会去的。”“老工商”这样回答他。(不过后来老蔡还是死皮赖脸地把“老工商”拉到了乡下他的那个马路市场,并且俩人一直一起干了很长时间。)
“你当时心目中的那个市场是不是就是今天常熟‘中国服装城’这个样?”我问老蔡。
老蔡直摇头,说:“哪里哪里,讲句实话,当时我们提出建市场与其说是为了发展经济,倒不如说更多的是为了治理车站门前的脏、乱、差。服装城的形成完全是后来市场本身所带出的市场效果,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确实,常熟服装城发展到今天的规模,是常熟人自己都没有想到的。然而也确有一个常熟人是想到的。他就是被一位美国经济学家称之为“中国农民经济奇人”的服装城开创者、首席功臣顾邦君。
高高的个头,硬邦邦的身子,走路气昂昂、雄赳赳——这是见他后的第一印象。60岁上下的人了,一点不显老。而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与颇有魅力的风度,更难叫人将他与一个农民画等号。然而,他的精明、睿智、直率和纯朴,又是典型的中国农民性格。
顾邦君的传奇故事可以用一根扁担两个筐子挑;而他也乐意别人夸他的才能是从“一○○大学”获得的专利。
“一○○大学?中国有这样的一所大学吗?”美国记者把眼珠子瞪大了。
“有呀!一条扁担,两个粪桶,这不是一○○吗?我是挑粪出身的农民,在实践中学的知识。中国10亿人中有9亿跟我一样是从这个‘大学’毕业出来的。”他这样风趣幽默地告诉外国人。
市政府关于在车站边建个市场的“批复”下来后,当时的琴南乡党委书记夏祖兴找来乡里办企业的“能人”顾邦君。
“你发话,咋搞?”
“我要知道咋搞,还搬你出山做啥?”
夏书记回答得干脆。顾邦君要的就是这样的话——要让我干,就得敢放手。
但放手并不等于事情就好办了。要钱没钱,要地没地。
“老顾你不是要钱吗?有。但商场办起来我们得拿大头。”
“顾老板不是要地吗?有。但商场办起来后得解决我们一二百个农民工吧。”
市场还不知在哪个地方呢,而左边要“拿大头”,右边要解决那么多农民工……顾邦君拱着手说我谢谢大伙了,办法还是我自己想。
在这之前,顾邦君就是有名的能人。要说刚起步就有人能难倒他,那顾邦君就不是啥能人了。
地很快得到解决,在距车站百米处湖泾村划出10亩耕地。村支书的条件是:“只许你成功,眼下村民勒紧裤腰带是等明儿吃你个饱。”
钱也有了着落:连借带贷共60万元。
钱与地到手后,顾邦君便开始挥起他的大手笔,要建就建一个大市场。他在乡干部会上敞开了自己的宏伟蓝图:3年之内,这个市场要达到“占地百亩,千个摊位,利润百万,年成交额一亿”的苏南之最。老顾在10多年前说这样的话,在商界可算夸下海口了。
“哈哈哈,老顾啊!老顾,这回他是只顾自己吹广东牛皮了。”别人这样笑话他,但并没有动摇顾邦君的长远规划。
既然这个市场可能是常熟明天的希望,那就得有个好名字。起什么名呢?市场市场就是要欢迎客人客商进来,那——就叫“迎客市场”吧!“迎客”的名字起完后,老顾又觉得这名有点不够劲,可自己又一下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市财贸书记老魏人称“常熟才子”,于是顾邦君上门求教。
老魏一听,想了想说:“香港有个招商局,天津有个劝业场,开始都不大,后来名气都大得很。我们常熟自古人杰地灵,惊天动地的事没少干。如今办市场要办就办叫得响的。老顾,我们给它起名叫‘常熟招商场’咋样?”
“好,这个名字好,太好了!”顾邦君连说了三个好,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名字。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但办商市一开始也是难上难。
且不说最初的常熟服装城那简陋的钢棚与水泥板摊位,叫小贩和购物者感到多么不舒服,就是想规范一下四周的环境,必须要建的那道围墙,老顾吃的苦加起来就够几桌的。那时村民们不认也不懂市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祖祖辈辈在这里生存的他们看到土地被人占了,就像饭碗给人砸了一样,一次又一次愤怒地把那道围墙推倒……
“赔!赔我们的损失!”见顾邦君来了,他们的情绪更加激动。
“不是乡里已给各家各户补占地费了吗?”
“可满地的青苗绿麦你没赔!”
老顾没辙,拱拱手说我现在拿不出钱满足大伙,不过请相信,一旦市场办起来,那时你们附近村民一定会得利的。
“少来糖气球。再说谁不知道你现在是大老板一个,快给我们钱!”
老顾双手把两只衣袋底掏给村民看:“我要是有钱就给大伙了,可我实在穷得精光。”
“哐!”又一段围墙被推倒。待老顾从灰尘中钻出来时发现自己那辆蛮新的自行车已被人砸了个断腿少链,他只得无奈一笑。后来还是湖泾村委帮忙拿出3万元钱平息了“青苗赔偿风波”。
事情没算完。原来在路口的几个厕所因为建市场碍事被扒掉了,村民们联合起来,扬言要用掘顾邦君的祖坟来换扒掉的厕所。谁都知道,农家粪对农民来说是多么重要和值钱,有人说好市口的一间厕所就是一棵“摇钱树”,那地处车来人往的车站边的厕所不就是一个“小银行”了吗?
“赔!都赔!只要把市场建起来就是将我的皮扒光也赔!”顾邦君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打心眼里想为农民兄弟们筑个“聚宝盆”,竟遭如此不理解。这个被村民们视为“很有钱”的顾老板赔到最后,只得与同事拿出自家卖掉生猪的钱填在建市场的最后一块砖上。然而让他更忧心的事还在后头。
1985年5月10日,一个占地面积近12亩、设有2200个摊位的“常熟招商场”,仅用80天基建时间就正式挂牌营业。那天老顾一反以往开业又请领导又唱戏的热闹场面,带着他的部下一早便静静地坐在大门口。有人见了戏笑说:“你顾邦君过去办事情从来都是讲面子的,这回堂堂‘常熟第一市’开张,你咋小气得一点面子都不讲呀?”
老顾一抹嘴,绷着脸,认真道:“就因为这是常熟几千年历史上最大的一个市场,而且是我们农民一手搞起来的市场开张,要面子的事暂且顾不得了,这回我要的是‘夹里’。”
哈,他要“夹里”?那我们就面子也不给他!
这一天直到夕阳西斜时,宽敞敞的商场内老顾他们竟没等到一个小贩,又没见一个客人进场。鸟巢筑好了却不见鸟儿进来,顾邦君这回可真急得心里长毛。
“不行,就是赶也要把他们赶进来!”他发令道。
第二天,招商场全班人马出动到马路上像赶小鸡似的将小贩们往市场里赶,那场面简直逗死了,顾邦君他们这边赶,小贩他们那边就逃,赶了半天竟没进去一个。下午,老顾请来交通警察,这招还真灵。没料到警察在前面刚把人赶进去,转眼屁股后面又全溜了……
第三天依旧如此。
“5毛钱!3毛钱……我老顾一分不收摊位费你们还不进呀?”眼看着空荡荡的商场,顾邦君站在大马路上恨不得跪下去求小贩们,可是谁也不领他的这份情。
“哈哈哈,老顾啊!老顾,那车站马路上的小贩大多是本地农民,他们本来就不懂得商道,又祖辈种地出身,散漫成习了,你现在画个圈硬让他们钻,自然没人听你的。别急,明天我一定帮你把他们请进市场,怎么样?”当时的市委书记孟金元听了顾邦君的汇报,好一阵乐。之后他这样打保票。
次日,孟书记真的带了一班人马早早就来到招商场,他三下五除二开了半天现场办公会。下午,顾邦君他们往市场内一看,心头简直乐开了花,小贩们全在里头,而且买东西的客人也三三两两地跟着进来了!再回头看看车站前那个杂乱了好几年的“马路市场”已荡然无存……
市场经济这东西真像一个魔方,你要是不摸它的门,它就会让你处处无路可走,而一旦让它良性启动后,你面前就会一天一个世界。而这个市场所产生的效益也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顾邦君这位如今已退居二线的常熟“中国服装城”的功臣告诉我,他任总经理的当年(仅4个月时间),招商场就实现利税52万元,商品成交额达6000万元。到1987年底,他老顾当年梦想要把常熟市场发展成年成交额达亿元的“苏南之最”提前实现。再之后的8年,常熟市场的“雪球”又滚大了整整100倍,一直大到令中国人乃至中国以外的人都为之惊叹!
我问老顾在他创业的10年前是否想到过常熟市场发展成今天这个样?他说他想到过,只是速度之快出乎意料。常熟市场从“马路地摊”——招商场——中国服装城的发展过程,经历了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过渡的市场经济运行的轨迹,这符合马克思的资本经济学说理论。
“你看过马克思的《资本论》?”
“看过。”老顾对我的惊诧不以为然,他说他曾自己花3500元买过一套《中国大百科全书》。
这样的中国农民能不创造人间奇迹?!
在京城玩股票的人都知道北京师范大学对面有个证券交易所,很热闹。4年前,它的前身北京皮鞋厂因无力再生存而花血本将厂房重新装修改成招商场,受铺天盖地的广告影响,我曾亲自带刚开始做服装生意的妹妹前去租了一个摊位,月租金1000元,结果不到一个月就同所有商家一起大撤退,原因是做来的生意还不够交租金。这个热闹了3天的招商场也最终因不敌萧条而改头换面。
同样例子。南京人在前几年因受常熟市场的红火诱惑,也学着样在长江大桥边的浦口大兴土木,建了个庞大的服装招商场,意在借得天独厚的地理与交通优势,抢“小弟弟”常熟人的钱袋,其宣传攻势可谓做到了家。他们的工作人员拿着“摊位、门市租金比常熟招商场优惠5至7成”的招商广告,挨个给常熟招商场内的老板们送。据说当时光常熟客商就被南京浦口方面拉走上千户。“完了,这回常熟招商场非被浦口挤垮不可!”这种担心在当时不仅有外界人,连常熟人自己在心头也捏把汗。毕竟浦口在省城,且又占据长江的黄金地段和京沪铁路之优势。然而不出3个月,浦口服装招商场不得不因招商失败而宣告收场,而上千户在浦口交了摊位、门市租金的原常熟招商场的摊主不仅全部返回常熟,还从那儿带回了几百个新客商……
“A门市部底价租金30万,谁要价?”
“我要。”
“我要……”
“我出价65万。我要”。
“70万,我出70万!”
“我出80万!”
“我出90万”!
“好,还有谁出价?快!”
“我,我出95万!”
“真是天文数字!还有哪位老板出价?有吗?没有了?好,A门市部95万元成交!”
“哐!”随着拍卖师手中的槌声落地,标志常熟招商城的门市与摊位价码创下全国之最。
在商场内一个十几平方米的门市柜面租赁使用费高达95万元,这对普通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即便是对走南闯北的商界大亨,也是件烫手的事。据我所知,在中国的大型商场中年租金最贵的要数上海的“一百”和北京的“国贸”了,而这两个商业大楼的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柜台年租金一般也没有超过三四十万元的。再一种比较是,中国目前最昂贵的沿街门市要数北京的王府井和上海的南京路。然而这两处黄金地段的同样面积门市,年租金最高也只在四五十万元左右。这就是说,常熟服装城内的门市含金量是名副其实的全国之冠了。
带着这不可思议的仰慕,我执意要到那个含金量居“全国之冠”的门市看看。从我采访住的招待所到那个门市约一站路,这使得我有时间进行一次这样的计算:一张百元大面额的人民币长为16厘米,宽为7.6厘米,合每张为123.2平方厘米面积。如果门市的面积为18平方米,那么95万元的年租金就等于要用百元大面额的人民币在这个门市的地面上铺6.6层厚!这也就是说一张百元人民币那么大的一点点面积,一年要用660元钱才能把它租下来!
啧啧——我的常熟市场,你真的可谓是寸土寸金!不,应该是寸土尺金!难道不是?一个人如果不是为了从660元租下的巴掌那么大的地方赚回3至5倍的利润,那这家伙肯定神经有问题。
如此一算,我不由得情不自禁地瞅了一眼自己的那双脚,我心里对它说,你老弟今天到常熟来也跟着沾“金”光了。这一说,我的双脚竟有些颤抖起来,它说它从没踩过像常熟这样含金量那么高的地。我说我们共同抑制一下亢奋的情绪。但我还是发现它比平时的速度要快得多。
然而我真到达那个门市时,却多少有些失望,因为我看到那十七八平方米大的门市没有什么特别,除了它处在商城的最繁华地段外,并不显眼。我也没有见到像上海“一百”或北京“国贸”柜台前那种涌动如潮的购物人流。据说像上海“一百”和北京“国贸”那样的柜台,每小时的有效购货者为10名左右。可是我在常熟服装城这个价码最高的门市柜台前冷眼观察了一个小时,见前来谈生意的和直接购物者也就是七八个人。至此,我不由得为出了“血本”的柜台老板担忧起来,于是便走进去跟他聊道:“听说你出那么多租金生意好像并不红火呀?”他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意不好?”我说:“个把小时中我看上你这里来的客户没多少嘛。”大概他已看出我是外行,便乐着对我说:“现在是淡季,人是少些。不过就是这个季节,刚才一会儿工夫你知道我谈成了几笔生意?”我说:“全算进去方才进你门市的人,也就是七八个人嘛。”老板笑着说:“这就得,我们常熟服装城的生意主要是批发为主,零售根本没放在眼里。你刚才不是看到上我这儿有七八个人吗?告诉你实话,其中有5个买走了7件衣服,3个是来跟我订货的。光那3个订货的你知道要了我多少件衣服?”我摇摇头说猜不出。“要了整整2400件!”老板说完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们这儿值钱就值在上我门市1个客户,抵北京上海大商场里10个100个甚至1000个购买者!在我们常熟这儿零售根本不算账,我为什么要出那么高的租金把这个门市拿下来?就是要利用它所处的繁华地段来的客户多,做大生意。一天来那么十来个客户,我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生意最好时上你这儿的客户有多少个?”我问。
老板说:“客户来多少并不能说明生意好坏,有时来10个顾客不如来1个批发大户,准确的说法要看哪一天批卖出最多才行。”
“那你最好的一天批卖出去多少衣服?”
“3万4万都有过,最多我一天批出去7.8万多件!”老板说。
“每件能赚几块钱?”
“不多,一般我们只赚一两块。”
“还不多呀,一两块一件一天也就赚了十几万哪!”
老板对我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说人家一天赚几十万的都有。
我说:“那你怎么能一天之内经常不断地批出1万、10万件的货来呢?”
“你要货吗?”老板一下瞪大眼睛对我说,“如果你真要货,别说一万两万,就是十万百万件货,我也可以马上给你调来,这就是我们常熟市场含金量高的厉害之处!你是作家,可以去采访。”
不用他提醒,这自然是我非常想得到的宝贵材料。不过对他敢于下95万元租金的胆量我还是想探究一下,于是便追着这样问他。不料这位老板一下紧张起来。
“你可别向外说我是用95万租这个门市的呀!”
“这有什么,拍租是政府搞的,你担什么心?”
“你搞错了,我这个门市是从别人手里倒来的。拍租95万的那个门市在那边。”老板有些紧张地用手指给我看,说那门市的地段比这儿还要好。
我不由得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搞错了。不过我还是问道:“为什么你当时不去拍卖会而从别人手里以高出一半的价倒了一个呢?”
“你何先生就别提了。”老板像自己的伤疤被别人猛戳了一下,显得很有些失面子似的告诉我,他就是吃了浦口那次招商的苦头。当时他也受人怂恿,在常熟尚未站稳便跑到南京想发大财去了,结果财没发反而赔掉了两万元摊位费。等到再回常熟时这儿的好摊位、好门市全给别人租走了,无奈的他只好私下里从别人手里倒过了现在这个门市。
“你不觉得白白多花这几十万有点冤吗?”我说。
“说冤也冤,说不冤也不冤。”他悄悄告诉我有人现在愿出150万转租他这个门市,可他没出手。
“净赚50多万还不干?”
他连连摇头,说倒一下门市是可以赚一笔钱,可我丢了这门市一年的经营收入损失恐怕就是几个50万了,你说我能舍得把这“钱庄”轻易转出去吗?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这个账。我问这位老板,目前常熟市场上最高的门市与摊位租价实际有多少?
他明确告诉说,明面上政府公开拍租的那个95万元为最高,而实际在商人间私下交易中好的摊位达四五十万一个,最好的门市已炒到一百多万了。
一年出一百多万租一个一二十平方米的门市?我觉得也太天方夜谭了。为了证实是否有这样的事,我特意问了招商城的一些负责人,他们没有否认。
常熟啊!常熟,是什么原因使你的每一寸土地产生如此高贵的魔力?是你那先人所赋予的美妙名字的本身?还是独特的地理优势,或者是与中华民族同样悠久的历史所致?似乎是,似乎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