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剑
是放弃,还是坚持?
这不是复杂的问题,但也不是简单的问题。
——题记
2010年3月。贵阳。春暖花开,百鸟啾鸣。
32岁的李泽英和丈夫及三个孩子一起,把那个在南明区红岩村住了很多年的家,搬到了位于云岩区蛮坡的经济适用房里。这一常见的搬迁风景,在任何一个城市里都极其普通,但对于李泽英来说意义重大,因为从此以后,她结束了没有固定感的租房生活。重要的是,她的那对双胞胎姐妹,在跟她颠沛了十多年之后,终于有了一个真正意义的居所。全家人真正品尝到了那种对于别人来说再也普通不过的、被叫作“家”的感觉。
幸福的泪水,悄悄地滴落在她的衣服上。她不让女儿们看见。16年啊,她是怎么过来的?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的脑子里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闪映。那是叫她记住,有一种珍贵的东西,叫“爱”;有一种闪亮的东西,叫“付出”。每个人,都不能缺乏这两样东西,否则,他(她)的人生和未来一定不完整,或者说不快乐。
一个等待等了16年,而这个等待现在看来似乎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16年之前,惠水县高镇镇后山村在李泽英的眼里呈现出的是一幅平淡无奇的家乡生活景象;16年之后,贵阳这个大都市却把她推上一个情感旋涡的中心,并让她担纲主演了一部完全不同于乡村图景的悲喜剧。她从来没想到,这出过长的悲喜剧使她的人生轨迹朝着一个她始料不及的陌生方向延伸、发展。她那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一副连健壮男人都感到困难的重担,那副担子如高山、如深海,压得她步履蹒跚,喘息不已。
但她愿意。因为她问心无愧。
因为世界复杂、多元、嬗变,就会有许多无法预料的事情发生。
这一看似颇富哲理的因果关系,被刚刚出生的欢欢和欣欣姐妹俩有力地印证。
现实的残酷,往往表现在事情发生时,所有的一切猝不及防。就像欢欢和欣欣被亲生父母无情地丢下一样。
在贵阳医学院附属医院的一个走道旁,被遗弃的欢欢和欣欣挤在一张婴儿棉被里,两张小脸露了出来,那紧挨的模样似在证明,即便至死她们也不能有一秒钟的分离,哪怕她们的眼睛还没睁开,哪怕她们还不知道这个陌生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
她们是双胞胎。她们的脐部已经化脓,疼痛和饥饿在侵袭着她们。她们的啼哭在走道一侧的一张座椅下有气无力地绵延,没有一丝健康婴儿号喊时的爆发力,路过的医生、护士和病人,甚至察觉不到这游丝一般的声音会与两个新生命有关。
这一细节被正在打扫卫生的值班护士卓珍琴发现。一看见包裹,卓珍琴就立刻意识到又有人把孩子丢在医院里了。她打开包裹一看,两个孩子的脸一模一样——原来她们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一下子明白了,这两个小不点因为是女孩,所以被遗弃在了这里。职业敏感告诉卓珍琴,两个孩子生命垂危,死神,正在向孱弱的她们一步一步地逼近。
遗弃女婴是重男轻女的思想沉渣泛起的具体表现,但在当下的大都市,这样的现象还是令人触目惊心。接生新生儿的医院,往往被那些没有良知的父母作为遗弃亲生骨肉的首选地。医生和护士,往往成为第一发现人。于是,没有由来的道义与责任开始在医院里纠结、延伸,并由此衍生出一个个令人心酸的故事。
这一刻是1994年6月8日17:00,距欢欢和欣欣姐妹俩出生大概才二十多个小时。
一个不经意的发现,使两个鲜活的生命轨迹出现了重大转折。生和死的界限,有时竟莫名其妙地附着于某些偶然因素。生命的可悲之处,在于很多时候自己无法掌控和把握那道生死之门的开关。
出生在医院,被遗弃在医院,又在医院被发现获得重生,欢欢和欣欣姐妹俩的命运可谓大悲大喜。大悲大喜的她们不知道爸爸妈妈是谁,任何人也不知道她们为何被父母遗弃。但不管怎样,她们的未来毕竟出现了曙光。
自从发现了双胞胎姐妹,卓珍琴就隐隐意识到她的人生舞台多了一丝戏剧的成分。她爱她们,她积极为她们的救治奔走,医生护士也疼爱她们,呵护她们。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之下,她们的伤口很快好转,生命出现顽强的迹象。在医院的半个月,她们几乎成了大家的心头牵挂。她们一起比画小手,一起乐一起哭,一起撒尿窝岜岜,动作整齐划一,像是有人在指挥她们,逗得医生护士们开心无比。“宝宝,再笑一个,再笑一个!”“你看小腿小手长粗了长壮了,长大了肯定是漂亮的小女孩噢。”
时间,一天一天地消逝过去。医生护士们都知道这样的喜悦终有结束的一天,但没有人愿意去捅破,人们怕那一天令人心碎、心疼。
卓珍琴发现自己和这对小姐妹很有缘分。她回家跟丈夫谈了想收养小姐妹的想法,丈夫觉得这是件好事,很支持。她对单位领导说:“我很喜欢这对双胞胎,我和丈夫决定收养她们。她们不能没有归宿。”
一个充满着无限爱意的决定,使小姐妹的未来终于有了一个明朗的安排。自此以后,小姐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欢欢和欣欣。
卓珍琴开始添置婴儿需要的衣物尿片和床铺,一家人的生活,以忙碌的方式开始了。卓家,因为小姐妹的到来而热闹起来。
其实卓珍琴的家境并不优越。她的丈夫下岗后在外面打零工,她的工资也不高,每个月的300元房租加上日常所需,生活基本上处于紧张的状况。现在再增加两个人,日子越发紧巴了。尽管如此,卓珍琴夫妇仍然感到很快乐。
卓珍琴夫妇手忙脚乱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请个保姆来照料孩子。找了好几个姑娘,他们都觉得不合适,最后,16岁的惠水女孩李泽英进入他们的视野。
世间的奇妙,就在于它会把有缘分的人们集合在一起,让他们体验投缘的美好感觉。四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有缘人——欢欢、欣欣、卓珍琴和李泽英,在20世纪90年代的某一天,组成了一个特殊的家庭。
虽说从没在城市生活和做事,但聪慧的李泽英适应起来很快,因为她在卓珍琴家里做的事情其实都很熟悉,即便是照顾孩子,她也是得心应手,没有一点生涩的感觉。她腿脚勤快,一家人的生活在她的操持下显得井井有条,两个小姐妹也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茁壮成长。这令卓珍琴夫妇非常得意:“看,我们家李泽英多懂事,多能干。她跟孩子们的缘分,前世修来的呀……”
欢欢和欣欣一个微胖一个略瘦,但这并不影响她们如出一辙的哭笑,蹬腿、摇手、翻滚、爬行,可爱的动作就像被彼此复制了一般。机灵可爱的她们渐渐学会了好多话,也学会玩各种各样的游戏。一天一天地,小姐妹长高了,会走路了,会串门了。每天早饭过后,姐妹俩分别拉着李泽英的长辫子跑着跳着走出楼口,然后门口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样的场景,在年幼的小姐妹的心灵里是一幅幸福温馨的画面,在李泽英的心中是一种寄托和相思,在卓珍琴的情感生活中是一道享受不尽的风景。
钱,可以改变一个人抑或一群人的人生走向吗?
这是一个很古老很俗气很一般化的问题。这个问题被有的人称为“金钱的诅咒”。
但就是这个俗不可耐的诅咒,在1996年的10月彻底改变了卓珍琴的婚姻。连锁反应的结果,就是两个孩子的命运也因为卓珍琴的婚变而被彻底改写。
因为钱,卓珍琴夫妇经常发生激烈争吵。卓珍琴知道,自从领养了两个孩子后,家里的开支陡然增大,经济越发拮据,吵闹替代了昔日的和谐。离婚,似乎成了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离婚后的卓珍琴需要面对的是:如何安排欢欢和欣欣这对双胞胎姐妹?放弃,是不可能的;继续收养,她显然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看着小姐妹天真的笑容,她的心,很疼。
怎么办呢?
共同生活一年多,卓珍琴已把李泽英当成了亲姐妹,她对她依赖有加,有些心里话她也常常和她说。现在,离婚的她更加离不开李泽英了。“我离婚时,对他(丈夫)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我要这两个孩子,因为她们是我将来的希望。你,愿意留在这个家里帮我吗?我知道,你和孩子们已有很深的感情。”
李泽英坚定地点了点头。“有我在,你别过多担心。”
卓珍琴感激地看着李泽英,波澜泛涌,眼睛潮湿。
一年多了,欢欢和欣欣在法律上至今还没有正式的收养认定。离婚没几天,卓珍琴和李泽英带着两个孩子,到云岩区民政局正式办理了领养手续,欢欢和欣欣从此有了自己的正式名字:卓欢和卓欣。看着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李泽英的感受和卓珍琴一样,激动与责任感相互交织。李泽英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困难有多大,也要帮助卓珍琴渡过这个难关。
原本好好的一个家,难道就这样破裂了?夜深人静时,卓珍琴常常不甘心地思前想后。虽然她拥有一对小姐妹,但她的这个家并不完整,为此她感到非常烦躁,情绪低落。每天下班后,她不是把麻友约到家里,就是到别的麻友那里玩到通宵,借此转移和改善糟糕的心情。但心情不畅的她如何能做得到行云流水?每次打牌,基本上都是以输钱结束。入不敷出,她便向同事、朋友借,没多久,一道高高的债台在她的面前赫然立起。
李泽英则心无旁骛。她带着两个孩子,给她们讲故事,教她们唱歌、识字、背古诗,她希望通过这些努力,能唤回卓珍琴对生活的信心,能把她的心从赌桌上拉回来。而卓珍琴似乎觉察不到这个良苦用心,她的心已被麻将蚕食了。
李泽英没有失望,她仍在想办法把卓珍琴唤醒。母爱是灵魂中最柔软的情感。她想到了那首被叫作《世上只有妈妈好》的台湾电影主题歌。她教欢欢和欣欣学唱。姐妹俩学会这首歌后,马上向妈妈汇报最新“成果”:“妈妈,我们会唱姐姐教的歌了,我们唱给你听!”说完便唱了起来:“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两个孩子唱得很投入,卓珍琴没听完,已是泪雨滂沱。她将两个孩子揽进怀里,泣不成声:“欢欢欣欣……妈妈对不起你们……”
这是1998年8月一个普通的下午,一首歌,让卓珍琴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
见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效,李泽英显得很开心。她知道,只有爱,才能使卓珍琴重振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这个家虽然穷,但毕竟还是要维持下去。
这之后,卓珍琴果然谢绝了麻友的邀请。但不打麻将不等于她的生活从此回归清净,追债的人不时找上门来。望着卓珍琴低三下四地哀求债主再宽限几天的样子,李泽英的心里五味杂陈:一个人要是走错了路,要恢复到原来的正确方向,竟是如此之难!
卓珍琴虽然欠了朋友的许多债,可她从不拖欠李泽英的工钱。1998年9月初,卓珍琴要付给李泽英8月份的工钱,李泽英把钱还给她:“卓姨,您先拿去还债吧!以后宽裕了再给我。”
卓珍琴搂着李泽英,流下愧疚的泪水:“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孩子,对不住这个家啊……”
“没事的,卓姨,只要你回到原来的样子,这个家就有了希望。”李泽英安慰她。
9月14日是欢欢和欣欣的五岁生日,李泽英打算好好让姐妹俩高兴一下。中午,她对卓珍琴说:“我上街买个蛋糕,就在家里给欢欢和欣欣过生日吧!”看着懂事的李泽英,卓珍琴心情复杂地点点头。李泽英没在意识她的这一细小变化。
李泽英买好蛋糕回到家,没了卓珍琴的影子。她问欢欢和欣欣:“妈妈呢?”姐妹俩回答说:“妈妈哭了,拿着包出去了。不晓得有哪样事……”
李泽英忽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把蛋糕放在餐桌子上,寻思着刚才欢欢说的话。突然她看到餐桌上放着一张纸条:“小李,我走了,两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李泽英不相信这是真的,反复看了纸条几遍。15个简单的汉字,却像千斤重锤,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她,天地塌陷的感觉突然扑面而来。她急匆匆追出门外,不见卓珍琴的影子。她一连跑了几条街,仍然没有卓珍琴的身影。卓姨,卓姨,卓姨,你到哪儿去了呢?你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呢?你怎么丢下孩子就走了呢?卓姨啊,你为什么要把这个天大的难题踢给我,我一个农村娃儿,怎么处理这些事情?
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在地板上,一串一串。路人疑惑地看着李泽英,不知道这个姑娘遇到了什么伤心事。
天黑了,见李泽英没有找回妈妈,欢欢和欣欣都哭了:“姐姐,妈妈怎么不回来?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们了?”她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妈妈怎么会不要你们呢?她是有急事出差了,都别哭,我们吃生日蛋糕!”她不敢看姐妹俩,她怕她们看见她满脸的泪水后,会受惊吓。
这是李泽英人生历程中最难忘的一个晚上,她为欢欢和欣欣切蛋糕、吹蜡烛,欢欢和欣欣高兴异常,忘记了妈妈的遗弃。待欢欢和欣欣睡着后,她开始不停地打卓珍琴的传呼,可是,卓珍琴一个信息也没回。她猜想,卓珍琴一定收到她发的信号的,一直不回电话,说明她人去意已决。她忽然想起,中午她跟卓珍琴说要买蛋糕时,卓珍琴的表情那么复杂。原来,卓珍琴早已计划如何遗弃孩子了,她去买蛋糕,正是丢孩子的最好时机。
但是,即便要抛弃,也不能选择孩子的生日这一天啊!人,就这么容易无情无意的吗?她们一起共同生活了五年,难道这五年就不如轻飘飘的一张纸条?
躺在床上,李泽英一夜也没合眼。她可怜欢欢和欣欣,一出生下来,就被亲生父母遗弃;现在,又被收养她们的养母遗弃。这个世道啊,怎么是这个样子!
第二天一大早,李泽英急急地带着两个孩子找到卓珍琴工作的医院。一打听才知道,卓珍琴欠了别人很多钱,外出筹钱还债去了。李泽英想,估计连医院的人都不知道,卓珍琴已把孩子丢给她了。卓珍琴这一去,多半很难回来了。
李泽英带着姐妹俩回家,开始了令人心焦的等待。传呼接连不断地打,但都是泥牛入海。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十天过去了……卓珍琴既不回来,也不回电话,李泽英急得直想哭。两个孩子问她:“姐姐,妈妈哪里去了?怎么不回来?”李泽英怕孩子伤心,只能对孩子说:“妈妈出差,可能要很久才回来!”
半个多月的苦等苦盼,李泽英几乎是度日如年。她不甘心地再到医院找人,人们告诉她,医院已将卓珍琴除名了。她矿工的时间太长了。
这么说,卓珍琴是真的失踪了!卓珍琴一失踪,就意味着两个孩子被彻底丢弃,意味着李泽英这个保姆将要承担起这一切。
她眼前的事物似乎都全部倒转过来了。
现实与当初来贵阳的预期相去甚远。现在,两个孩子何去何从,自己何去何从,成了李泽英必须面对必须解读的大问号。没有人帮助她,她只有一个人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来思考这个本不该由她来思考的太过沉重的问题。
首先,现在主人不在了,孩子的生活怎么办?
其次,她是否仍等待主人的归来?
第三,如果她带着小姐妹继续住在这里,由她来照顾她们的生活,她是否能够承担得住?
第四,如果带这对双胞胎姐妹回惠水老家,老家的人会怎么想?
第五,如果她选择离开,这对双胞胎姐妹的未来会是怎样的情景?
第六,是否要跟政府说一声,把小姐妹交给政府来管?
第七,……
没有答案。李泽英紧张得浑身发抖。换是在老家,这样的问题她可以不操心,或者可以问老人和其他亲朋好友。现在她一个人身处这座连她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城市,街上的匆匆行人都是陌生过客,人们都在为各自的生计奔波,彼此无法相顾。她忽然感到城市缺乏温情,在她陷入困境的时候,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家又不通电话,回家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但谁又来照顾小姐妹?小姐妹还很小,哪怕是一分钟,她们都不能没有大人照看。她发现,这对小姐妹已牢牢地牵住了她,使她欲罢不能。
她想到了卓珍琴的前夫。
希望,看来这是最后的希望了。她鼓起勇气找到他,希望他能收留这两个孩子,谁料他却摆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我真的无能为力。我没有工作,连自己都顾不过来。我没有哪样法子了,你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这个回答,令她感到万分惊讶,也令她感到万分失望。昔日男主人跟孩子们玩耍逗乐的情景,难道转眼间就成过眼云烟了吗?人间的亲情,难道毫无力量抵挡岁月和离异的撞击吗?人与人之间,难道就没有哪怕一丝丝可以相互依存的念想吗?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其实还不如一条虫子。
她不甘心。她又找到了卓珍琴在贵阳的亲属,但同样遭到了委婉拒绝。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世态的炎凉暖冷。不知所措的她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现在所有的问题只剩下两个了,一个是抛下小姐妹另谋出路,一个是想办法养活她们。
但是,要没结过婚的她、没有什么义务和责任的她、和孩子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她来抚养这对双胞胎姐妹,她实在接受不了。她还得嫁人还得继续自己的生活哪!
一走了之吧!消失吧!这样自己可以求得一个干脆洒脱。但想到她离开小姐妹之后,她们那双噙满着泪水的眼睛,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那没有结果的期待,她的心就很疼很疼。她发现,她丢不下她们,她已离不开她们,她们也已离不开她了,就像当年她的两个双胞胎亲妹妹离不开她一样。
在经历了一次次艰难的心灵折磨后,李泽英最后还是选择了留下。她这个“保姆姐姐”,一夜之间“升格”成了“保姆妈妈”。
除了妈妈“出差”一直没回来外,小姐妹并没感到这个家有什么不同之处。她们还不懂得,为什么现在家里只有“保姆姐姐”了。“姐姐,我要喝水。”“姐姐,我要出去玩。”“姐姐,我要睡觉。”“姐姐……”以往小姐妹都这样叫她,她并没发现这声声呼唤中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现在,她终于体验到了什么是浓浓的亲情,什么是割舍不下的牵挂。这种特别的感觉,使她更加疼爱她们。她们,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她们的一颦一笑一哭一闹,无不牵扯着她的神经。她想:无论如何,要好好抚养好这对孩子,哪怕自己终身不嫁。自己既然是主人的保姆,主人不在家了,就应该好好替主人照看好孩子,如果将来主人回来了,也好有个交代。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忽然发现自己老了许多,她在镜子里看见有几丝皱纹悄悄地爬上了眼角。岁月,也许就是这样让人在艰难抉择中一步一步地度过的。人之所以会苍老,在于岁月的磨砺,也在于心灵的折腾,更在于为未来努力地打造希望。
每个人,都要面对每个由具体的生活细节构成的平常日子,没有收入的李泽英也不例外。
李泽英和孩子们住的房子,是原先卓珍琴租下的,每个月的房租是300元。卓珍琴失踪后,这笔开支得由李泽英来承担。现在李泽英没了收入,已无法继续住在原先的房子里了。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租住更便宜的房子。
房子再便宜,租金总是要支付的。没有钱,走投无路的李泽英只好带着欢欢和欣欣回到百里之外的惠水老家借。父母亲一直不知道女儿在省城遇到了这么大的麻烦,也不知道女儿艰难地带着两个第二次被遗弃的没有爹妈的孩子。见女儿决定带两个孩子,两位老人不仅没有责备她,反而支持她的做法。父亲对她说:“娃儿,你这样做就对了。人活着,就要诚实守信。现在主人不在家,不管她哪个时候回来,你都得给人家看好孩子啊!家里有大米有面条,多拿点去,省下点钱给孩子买好吃的。”
母亲看着两个可爱的孩子,心疼得不得了。“你看这娃儿啊,多聪明,又漂亮,丢下她们,不知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在家里住了几天,李泽英赶紧把姐妹俩带回贵阳。她觉得有一个念想经常在脑海里闪现:卓珍琴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孩子们的面前,于是,一家人又破镜重圆了。她知道这个念想就像一根细小的丝线,哪怕这根丝线永远不会编织成美丽的云锦,她还是很愿意保存着这份美好的期盼。后来李泽英才知道,那种期盼其实有一个很有讽刺意味的名字,书上称它为“侥幸心理”。
临走时,母亲给她准备了几十斤大米和面条,几个姐姐还送给她一些钱。李泽英数了数,这些钱估计能顶她和欢欢欣欣几个月的生活费了。自此以后,高镇后山村的父母家,成了她和欢欢欣欣姐妹俩的粮食供应基地。
光靠亲人帮扶,是无法长期维持日子的。要养活自己和两个孩子,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回到贵阳后的第二天,李泽英赶紧到贵阳市的劳务市场转悠。转了两天,她终于谋到了一份做家政服务的差事,月工资300元。
300元钱的工资,扣除200元的房租,余下的100元要养活三个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一定再找一份工作,这样才能把日子撑下去。”每次做完家政服务后,她又开始四处寻找工作的机会。没多久,她被贵阳半音区酒吧的老板看中,成为酒吧的一名服务员。一天打两份工,虽然很辛苦,但李泽英感到非常开心。
打工还不到半个月,房东催房租来了,李泽英掏出兜里仅有的几十元钱——那是她和孩子半个月的生活费。她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声音充满哀求:“等我家阿姨(女主人)回来再交吧。”
日子一天紧似一天。第二个月,李泽英被迫取消了给孩子订的牛奶,换成了饭桌上的白菜。
终于,房东“请”李泽英“换一间更便宜的房子”。她不得不带着卓珍琴留下的一堆破旧家具,搬到偏僻的永安寺街,她在那里租了一间不到20平方米的小屋。屋子虽小,但毕竟是她和姐妹俩的栖身之所。
生活并没因为担子的沉重而停步不前,继续着的还是那些具体的琐碎日子。
李泽英打工的咖啡馆工作时段分为两班,第一班从早上十点到下午六点,第二班从下午六点到次日凌晨两点。为了尽可能的多挣一些钱,李泽英两个班连着上。凌晨两点下班,为了省钱,她徒步一个多小时走回家。要是遇到客人散得晚,她回到家的时间更晚。最晚的一次回家,已是凌晨四点了。虽然每天16小时超负荷运转,但换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750元双薪。她告诉自己,再困难,她必须保持这种拼命工作的热度。
因为工作的时间长,没人照看欢欢和欣欣,李泽英只好每天早晨不到六点就起床为姐妹俩准备好一日三餐,等姐妹俩上学后,她再小睡一会儿。八点半,她到附近的菜市买第二天的菜,然后九点步行上班。欢欢和欣欣很懂事,每天一放学,她们就及时返回家里做作业、热饭吃、睡觉。小小的她们,已懂得了如何不让大人操心。
一个花季少女,本该享受谈恋爱的美妙时光,然而李泽英却用一种辛苦的方式来书写她的少女生活。如果说这是一种认命,那么她也就认这个命了。好在欢欢和欣欣不叼嘴,不叼穿,独立性很强,每当她深夜归来,她们会准时醒来,和她聊天,并争先恐后帮她捶背、捏脚……窄窄的小屋,顿时一片温馨。李泽英想,这恐怕就是平常人们说的“相依为命”的情景了。
因为工作时间太长,李泽英照料孩子的时间很少。考虑到女儿的难处,父母让她的两个孪生妹妹李泽琴、李泽兰到贵阳来帮她。两个妹妹的“加盟”,使这个家更热闹了,欢欢和欣欣的照料问题得到了彻底的解决。平时,李泽琴和李泽兰轮流外出打工,以补助家庭生活之用。
这个奇特的“家”里,竟然冒出两对双胞胎,这令邻居们感到十分惊奇。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家庭”有着一段辛酸却又令人感动的故事。
2001年8月,欢欢和欣欣到了入学年龄。李泽英了解到,两个孩子的学杂费总共是1100元钱。三姐妹到现在总共才攒了500多元钱,距1100元钱还差一大截。心急的李泽英赶回惠水家里借了300多元,加上恋人刘毅的400元,欢欢和欣欣终于高高兴兴地背上书包,成为云岩区贵乌小学的一年级学生。
开学的第一天,李泽英和两个妹妹将欢欢和欣欣送到学校。欢欢和欣欣被安排坐在一起,姐妹俩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显得兴奋、好奇。她们看见,窗外的三个姐姐泪花滚滚。她们开始懂得,为了她们,三个姐姐特别是李泽英姐姐不知付出了多少艰辛。李泽英姐姐还没结婚,可她人却已明显老了许多。
这一年,云岩区的低保名册上,欢欢和欣欣的名字被列入其中。
农村姑娘李泽英知道,人活着,都是要操心的。但她没想到,自己操的心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令李泽英欣慰的是,欢欢和欣欣聪明,听话,还很懂事。
和刘毅谈了几年的恋爱,李泽英一直不敢下决心结婚。未婚的她带着两个孩子难免招惹了一些闲言碎语,但这并没影响到刘毅对她的执着感情。他知道,她是一个很善良很有爱心很守信的人,跟这样的姑娘成家,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她和他几乎没有什么花前月下的浪漫,对此他很理解,而她却感到十分的内疚。他曾三次向她求婚,她怕婚后不便照料欢欢和欣欣,始终没有同意。欢欢和欣欣上小学,她的那根绷得紧紧的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结婚的念头也才慢慢形成决定。
2002年元旦凌晨五点,在惠水农村的家里,李泽英化好新娘妆,叫醒了几天以来一直吵着要送亲的欢欢和欣欣。“姐姐要当新娘子喽!姐姐要当新娘子喽!”姐妹俩兴奋得满脸放光。看着两个孩子的高兴劲儿,李泽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还没结婚,她就已拥有两个宝贝了!今天,她要带着这两个宝贝出嫁,开始另一番新的生活。
李泽英在贵阳打工结识的许多好姐妹都赶来惠水送亲。“你放心,今后我们大家都会照顾这两个娃娃的。”“娃娃是你的,也是我们的。”李泽英的母亲不时把欢欢和欣欣叫到身边,一会儿为她们整整衣服,一会儿拍拍她们裤子上的灰尘。老人家特别嘱咐姐妹俩:“今后要听两个姐姐的话哈。”老人家以为,泽英嫁出去了,欢欢和欣欣就由泽英的两个妹妹来照顾。老人家没想过,泽英曾发誓一辈子不离开欢欢和欣欣半步的。
一转眼,李泽英当上了母亲。结婚当年的9月底,她的女儿佳佳呱呱坠地。添了一口人,家里的开支也增长了一大截。虽然她和丈夫刘毅都有工作,但工资都不高,一家人的生活,又开始显得紧巴起来。两个孪生妹妹都已成人,她们也要开始新的生活,她不忍心再拖累她们。为此,她和丈夫工作更加卖力,生活更加节俭。
李泽英是个不爱张扬的人,在半音区酒吧工作几年,没有人了解她的境况。2003年初,关于李泽英的事迹在《贵阳晚报》报道后,半音区酒吧的女老板罗惠才知道她的爱心之举。罗惠当即决定,将她的工资从300元提高到500元,并在工作时间上予以照顾。这让她十分感动,她知道,这是老板有意让她在外面少做一点活,多拿一些时间和精力来照看那对双胞胎姐妹。
贵阳市的许多市民从报纸上看到保姆李泽英依靠打工抚养被主人遗弃的孩子的报道后,找到半音区酒吧,向她表达敬意。云岩区工商局一位退休老干部和爱人对她说:“像你这样讲究诚信、善良的保姆,天下难找啊。”临走时,他们还给她留下了300元钱。许多市民或多或少给送她一些钱,但都没有留名,他们希望她和那对双胞胎小姐妹过得好一点。贵阳市房管局离休职工赵文华来到半音区酒吧,将200元捐给李泽英:“你太不容易了,辛苦你了。”盘江矿务局、贵州电脑城等企业的职工也纷纷来酒吧看望她,并为她和孩子捐款捐物。从北京来白云区挂职的田佑仁带着500元钱来到李泽英的家里:“你是最善良的打工妹。一个人的能力有限,我们大家一起帮你带这两个孩子。”贵州外语学会培训部的负责人也来到半音区酒吧看她,决定免费为欢欢和欣欣提供每周两次的英语培训服务。
在欢欢和欣欣所在的贵乌小学,师生们都为李泽英的事迹感动。师生们自发地为欢欢和欣欣捐款捐物,学校还决定免去两个孩子的学杂费。
起初,贵乌小学的老师们并没发现卓欢和卓欣的真实情况。老师问姐妹俩:“那是你们的妈妈吗?”“不,是姐姐。”“你们的妈妈呢?”“出远门了。”时间一长,老师们都觉得很疑惑。但不管是两个孩子,还是李泽英,她们都没告诉老师实情。直到老师们看见《贵阳晚报》的报道,才知道卓欢和卓欣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催人泪下的爱心故事。
李泽英一直很尊重欢欢和欣欣,她怕她们受伤害,从来没有正面提及过她们的身世。一天天长大的欢欢和欣欣却好像懂得了什么,她们越发爱这个含辛茹苦把她们养大的姐姐,她已成为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任何人都不可替代,昔日的那个妈妈,在她们的印象中早已模糊不清。贵乌小学的老师曾给学生布置一篇题为《我的妈妈》的命题作文,欢欢和欣欣这样写道:“李泽英姐姐就是我们的妈妈,她有一颗金子般闪闪发光的心。”在她们的心目中,“李泽英”这个词语,已远远超越“姐姐”的含义。
经多家媒体报道后,人们被“保姆妈妈”李泽英的事迹深深感动。2003年4月13日,贵阳市云岩区妇联为李泽英召开了一次别开生面的表彰和事迹报告会。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抛头露面的李泽英有些紧张,走上主席台上时,已记不得要说些什么了。会场里经久不息的掌声,让她渐渐放松。然后,她用朴实的语言,讲述了自己打工抚养两个被主人遗弃的双胞胎姐妹的故事。完了走下台,看着人们感动的表情,她的脸忽然又红了起来:就这么点事呀,讲给大家听,真是不好意思了……
诚实守信,这是李泽英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则。从小,父母就教给她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娃儿啊,做人不一定很优秀,但不能不诚实,不能不讲信用”。她把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是的,一个人如果失去这个基本的原则,无法想象他是怎么活下去的。她和欢欢欣欣共同走过十几年,尽管一路风霜雨雪,但她对得起父母的养育,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2009年,李泽英被评为“全国诚实守信模范”。9月20日正值第七个全国公民道德宣传日,她与全国的54名道德模范一起,参加由中宣部、中央文明办等部门主办的第二届“全国道德模范”评选表彰颁奖仪式,在中央电视台直播的《道德的力量》的颁奖晚会现场,她对主持人道出了自己的心声:“现在孩子升入了高中,她们从小以来都是挤在10多个平米的房子里,一直睡上下铺。我的愿望是,她们能有自己的书桌。”
“一诺千金,是你们用诚意的胸怀,标定了人间的公平,即便经历困苦,也信守承诺;是你们用执着的行动,显示了中华文明代代传承的善良天性,那就是,对待他人将心比心,对待自己方正严明。向你们致敬!”听到这段很文雅的主持人致敬词,李泽英觉得心中滚烫,眼睛湿热。只要真诚付出,人们就会认可,社会就会认可。爱,会使一切困难变成力量,变成温暖。
又一个春节即将来临。2010年2月2日上午,贵州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省文明办主任杨兴举来到李泽英租住的小屋,将中央文明办资助的17万元生活及住房帮扶专款,送到了她的手中。杨兴举还受中央文明办委托,邀请李泽英参加2010年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感觉到很意外的她从没见过如此景状,惊讶,激动,喜悦,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的话语满是哽咽:“谢谢……我只是做了一件平凡的事,没想到大家……这么关心我……”
公司的职员能参加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这是莫大的荣幸。10日那天,利美康公司派人送李泽英到机场,表达公司对她的尊重和喜爱。三天后的农历大年三十,全国数亿观众看到了坐在观众席最前排的五位道德模范,而李泽英,就坐在他们中间。
政府向李泽英一家送来了深切的关爱:她获得了位于贵阳市云岩区蛮坡的一套36平米的廉租房;她的丈夫刘毅也成为了一名出租车司机;双胞胎姐妹的学费也得到了解决。2010年3月21日第一次搬进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里,长期以来缠在李泽英身上的那种紧逼感,在一点一点地褪色。现在,房子有了,欢欢和欣欣的书桌也有了,尽管她们一家仍然清贫。
现在,欢欢和欣欣一个就读于贵阳市六中,一个就读于贵阳市二中,成绩均名列前茅。姐妹俩的理想是,一个想当警察,一个想当医生。“当警察能保护人们的财产和生命安全,当医生能为病人解除痛苦。”欢欢和欣欣兴奋地说。小女儿佳佳也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懂事可爱。三个孩子,成为李泽英快乐的源泉,也成为李泽英感情生活的核心景区。
长大的欢欢和欣欣已敢于面对现实了。“这么多年来,姐姐对我们非常关心。就算她自己喜欢的漂亮衣服,她也舍不得买,她总是先让我们姐妹穿得好一些。她就像妈妈一样照顾我们,抚养我们,我们几次都想改口喊她妈妈,可她说,从小都叫姐姐习惯了,还是叫姐姐更习惯些。”欢欢和欣欣说。
历史永远记住那么一些人:他(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他(她)自己,而是更多的人;他(她)没有惊天动地的举动,是因为他(她)只是一个平凡之人;他(她)为一种质朴而生,为一种信念而活。他(她)随时可能会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可他(她)对诚信的承诺,则是我们自身道德意识中旗帜鲜明的一个部分。
(作者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青少年研究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