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藤周二
我这里要讲述的,是1941年秋天发生在山东省济南市西北100公里的武城县城的一件事。
当时,日军独立混成第10旅第42营(营长吉野)机枪连(连长坂田)驻扎在这座县城的西北角。我是宪兵警备队的副分队长,与教官本少尉一起来到这个连的时候,已经是秋风瑟瑟的9月上旬了。
那天晚上,我们正等待着八路军的反击。晚饭后,我们几个新兵躲在房间的一角吸烟,听到窗外响起了砰砰的枪声。
这时,值班的下士官跑进来喊道:“你们这几个新兵,在那儿干什么呢?都过来!”我们马上跑到岗亭旁边集合。连长坂田中尉对我们说:“你们都跟我来!”我们一共50多人,冒着中国人的枪弹,顺着西城墙根爬行前进。这是一股八路军攻进了县城,县警备队正在用轻机枪、掷弹筒和步枪应战。我们终于到达要我们驻守的了望楼。坂田中尉马上发令说:“射击!射击!不要让八路军靠近我们!”
激战了两个小时,街上有三处着火,后来,枪声渐渐稀了,终于完全停止了。过了不久,全城各处都吹响了八路军的胜利号声。
在了望楼上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似的坂田中尉,不断听到使他气得发疯的报告。
首先听说有300名八路军在东门外整队集合,堂而皇之地渡过卫河离开了。
接着又听到在县警察大队当指导官的山中军曹跑回来报告说,有300名县警察带着刚刚从日军那里领到的装备投奔了八路军,采取一致行动,剩下400名县警察由杨副大队长指挥着。
不一会儿,又听说,驻扎在刘官屯的宫地分遣队被中国军队包围,现正在苦战,求援电话刚打过来,电话线就断了。
坂田发疯地在了望楼中转着圈子。“嗯!呼叫杨副大队长!”
“什么?刘官屯这么快就失守了?”焦头烂额的坂田靠墙坐着,发起呆来。
这时,大山上等兵走上前小声对坂田中尉说:“连长,那边起火的,一定是刘官屯的了望楼!”
“混蛋!”坂田心烦意乱地骂了一句,并睁开眼睛向卫河对岸望去。当他看到那里冲天的火柱时,不由得低下了头。对坂田中尉和我们大家说来,这真是一个恐怖的时刻。
第二天早晨接到的正式报告说,驻守刘官屯的以宫地少尉为首的27名官兵被全部歼灭。过了一会儿,43营营长山田中校奉旅长之命,满脸尘土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个头很高,约有1米90,身材细长。
坂田中尉马上诚惶诚恐地跑出去向他报告情况。
“混蛋!我不想听你哭哭啼啼的声音!阁下不是自吹自擂是铜墙铁壁吗?这刘官屯怎么成了纸糊的了?还有你引以自豪的县警察队,怎么连武器弹药都给八路军送去了?嗯?阁下还有什么话说?还不剖腹!剖腹!你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山田中校愤怒地吼着,脸上的横肉一跳一跳的。
“营长阁下,我知罪了。我还活着,是想来一次彻底的扫荡,将功折罪”长得又黑又瘦的小个子坂田中尉低声答道。
“好!明白了!如果你这次再失败,我马上就枪毙你!”说完,他就带着上百名的官兵乘着10辆大卡车向刘官屯方向开去了。
过了一会儿,在岗亭前广场上传来了坂田中尉的叫骂声和本少尉的吼声。接着,又传来“不知道”和鞭答声。仔细听听,这是从伙房的仓库里传来的声音。
我和大山上等兵一同走过去,悄悄推开那间仓库门。那是一间氏约4米、宽约2米狭长的小屋,用红砖砌成的墙壁约1尺厚,没有窗户,只有门,夭棚很低,屋内的臭气直冲鼻子。我们看到,一个30岁左右的男人正站在那里,双手被绑到身后,长发乱蓬蓬的。
“啊!是县警察队的杨副大队长!”我轻声说道。“什么!连副大队长都不可靠了?”这时,我想起了白天坂田中尉与杨副大队长在连长室里的一段对话。
当时,是我把杨副大队长领进屋的。值班的勤务兵把茶送进屋时,坂田连长亲手递给杨队长,然后说道:“杨副大队长,你和我用了一年时间共同改编了县警察队,进行了培训。昨天晚上的事件,对我们是完全意外的呀!你要安心!哈哈哈”坂田故意这样轻松地笑着,而杨则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杨君,我要责备你的是,你要对那些人带着枪支弹药去投奔八路军这件事承担责任,而不要说谎!我也是有责任的,那就是我只考虑对你们进行援助了。我对上级作了保证,如果不把县警察队改编好,我就要剖腹自杀。杨君,你明白吗?我对你们是一片诚意呀”
杨队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把头低垂着。
坂田突然提高了语调问道:“杨君!首先,你告诉我,是谁煽动部队向八路军投降的?你把昨天事情的过程再详细地向我说一遍”
可是,杨队长仍然一声不吭地看着地面,长时间地沉默着。
“杨君!你不说话,是没听懂我的话?”坂田故意用柔和的声音问。杨队长这时咬紧了嘴唇,握紧了拳头。
“坂田,我已经下定决心从现在起同日本军、日本话‘撒约那拉’(再见)了!”他这样说着,眼神里明显地表明了对坂田的憎恨心情。
“什么?杨君!我完全不明白,你说说理由吧!”坂田用手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杨高亢奋地发表了绝交宣言。
现在,我的脑海中还记得他白天的样子。当时和现在完全不同。
“你这个叛徒!”坂田中尉的心里燃起了怒火。
这时,坂本上等兵把门推开,把30多名中国商人、农民、工人、妇女带进来。他们的双手都被绑在身后,面对着10支闪闪发光的刺刀,耳听着辱骂声,站在仓库门前。
我们把这30多个人一个个地往仓库里推。他们七嘴八舌地骂着:“鬼子!”“野兽!”“日本鬼子!”“不得好死!”“王八蛋!”我们的士兵像疯狂了似地把他们往仓库里赶,他们挤在一起,就像一堆货物一样,挤得连气都透不过来。有人站不住了,一个倒下,另外的人就压在他的身上,想站也站不起来。因此他们又开始怒骂起来。
“鬼子!”“日本鬼子!”“王八蛋!”“×你妈!日本鬼子!”
我们几个日本人找来厚木板,把门死死地钉上,然后又顶上两条又粗又大的木棒。
这时,屋子里突然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八路军从来是不杀害我们的。我们能够自由地活下去。可是日本鬼子不让我们活下去!我们要斗争啊!”
我在想,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的呢?“对了,这个声音是那个姓李的副官吧!”谷崎兵长叫道。
“对了,是那个李副官。原来我以为他的眼睛视力不好,可是,那个刘官屯的了望楼刚盖成的时候,他曾经到连长这儿来过,他说,八路军把我们的了望楼称之为‘黑蛇的镰刀脖子’,这件事使大家都感到意外。”滨口兵长说完,“啪”地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又说道:“这么说,刘官屯那么快失守就不奇怪了。一定是知道内情的李副官领着八路军去的!”
听了滨口的话,我心里暗暗骂道:“畜生!他们当中是一个人也不敢相信啦!”我想起了在刘官屯死去的我的同年兵村田、山中、山田的面孔,心中充满了对中国人的仇恨。
这时,仓库里的人一齐喊了起来:“打倒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快开门!”然后,就是他们咚!咚!嘭!嘭!踢门的声音。
我们不安地又找来几根大木棒顶到门上。在淡淡的月光下,几个哨兵把我们领到兵营里去休息。
可是,我的耳鼓里总是响着那些人的怒骂声,想睡也睡不着。
“喂,加藤,仓库里还有一个女教员呢!”根岸一等兵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道。
“嗯,那个女的也跟男人们一样喊叫,好像都不怕死似的!”这时,我的脑海里又浮起那个女教员的形像,她义正辞严地对我们说:“我是个中国的教师,我对中国儿童进行爱国教育是当然的事情!这件事没必要受外国人干涉,我也没有向你们报告的义务!”
从昨天夜里开始就没睡觉,极度疲倦了,可是,总睡不着。我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长衫的人在说:“我是个商人,就知道作买卖!”还有一个人在说:“八路军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们知道,讲给我听听嘛!”
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了“砰!砰!”的枪声。我一下子坐起来,窗外已经大亮了。“啊,不是做梦吧?”我这样说着,本能地拿起步枪就往仓库那里跑去。
只见一个高个子的人影从厨房那边跑过来,拚命往了望楼的楼梯跑去。
了望楼下面有两三个士兵正用步枪向他瞄准,当他跑过去时,一下子就被打倒了。地面上立刻出现了一滩血。这时,他又拚着全力把头抬起来,瞪着日军士兵,清楚他说了一句“我一定要报仇!”说完才倒下去。
我们走到他跟前去,看到他的双手都沾满了血。啊!大概是他们用手把一尺厚的砖墙挖开以后才跑出来的!我们互相看了一眼,我说,“他死了没啥问题,要是那些家伙都逃跑了,问题可就大了!”
我们跟在滨口兵长后面,急忙向仓库跑去。“这帮家伙真厉害呀!”大山上等兵最先惊呼起来。我们看到仓库的红砖墙上挖开了一个直径30多厘米的大洞,洞旁留下了中国人的斑斑血迹,现在,已经听不到他们的抗议声和怒骂声了。我吃了一惊。
“喂,不是还能听见声音吗!”从门缝那里还能听见里面有一点微弱的声音,这对两天没睡觉的坂田中尉高度亢奋的神经说来,已经足够了。
“喂!太迟钝了!太迟钝了!快把门封上!”坂田中尉向我们发出命令。我们赶快拿来纸,把门糊了好几层,把那个洞口也糊了好几层。
这样,坂田还是不放心地又用一些黑土堵在这两个地方,用脚踩了又踩。坂田中尉把耳朵贴在红砖墙上听了又听,然后才发出两声干笑声,好像满意了似地回到连队办公室。他又下令在仓库这里设一个岗,每小时换岗一次。
第三天早晨起床时,哨兵飞快地跑到连长那里报告说:“队长阁下,仓库里完全听不到俘虏的声音了!”
“好,我马上去,继续警戒!”靠喝酒来消除自己的不安与动摇的坂田中尉,浑身无力地从床上起来。
这时,从邻室里传来本少尉的说话声:“三天不吃饭不一定能饿死,可是……”
早饭后,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房顶,我们按照坂田中尉的指示来到仓库门前,挖去那堆黑土,把门打开,从门缝中一下于就冲出来一股恶臭的气味。
这时,我们这些士兵及坂田中尉的脸色都变了,默默地站在那里。在那里,三天前还在耕田的农民、还在教育学生爱国的女教师、还在商店里打算盘的本份商人、还在干活的工人……都已经变成了无灵魂的死尸。
直到现在,我一想到过去那种“杀了人,一切都能解决”的惨无人道的军国主义思想,心中还充满无限悔恨之情。
作者简历:
1941年为日军第59师第10独立混成旅第42营机枪连的副班长、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