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田正夫
那是1943年即将结束的12月25日的事情。
当时,我所在的第39师第232团,驻守在从汉口出发沿长江上溯300公里,在《三国志》中有名的湖北省当阳县。
从当阳往西北,越过被绿色森林覆盖的秀美的巴山山脊,再走25公里,在一个山谷里,有一个叫做白阳寺的村庄,那里住着大约100户农民。
当时,我们营几番辗转,企图消灭在这白阳寺一带建立了抗日根据地的抗日游击队。可是,我们非但达不到目的,相反却总是遭到很大的损失。心里非常着急的团长滨田弘大佐,终于拿出了看家的本领,打算把白阳寺一带的居民全部杀光,同时还要掠夺更多的过春节所需的酒菜。
在侵略中国期间,我对于每一年临近春节时所发生的事情,不管什么事都会记得一清二楚的,那都是我忘不掉的一些事情啊!
这一年春节前夕的一个夜晚,我们在星光下匍匐前进,悄悄进入了庙树桠分哨的阵地,可没想到,这里根本没有游击队的影子。我这才放下心来。在这12月只剩下最后5天的寒冬之夜,出发前我们在营部举行了军官宴会,当时热得汗流浃背时的醉意,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我一看表,已经超过预定时间20分钟。我不再像刚才那样了,急忙大声喊起来,催促各排的士兵立即登上左前方的小山头,同时督促信号兵准备好信号弹。
如果这颗信号弹打出去,全营的主力将同时向离这里约2公里的东北方向的白阳寺村发起进攻。周围是可怕的一片寂静。“咚”地一声,一颗蓝色的信号弹竟打到我们的阵地上空,周围突然如白昼一样明亮,我们的士兵在半山腰上被看得清清楚楚。大家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白亮的信号弹。
突然,就在这一瞬间,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机关枪子弹从对面的山崖上向我们飞来。
“卧倒!绝对隐蔽!”我意识到这是遭到了突然袭击,便发出了尖厉的喊声。我们所在的山坡,仿佛有吸引力似地,机关枪子弹像爆豆似地落到我们的阵地上,打得我们一动也不敢动。我抬头仔细一看,才发现我们的士兵都穿着白衣服。原来,我们在来这里的路上袭击了一群运土布的农民,把抢来的白布都缠到自己身上了。在夜间,这白布就成了最显眼的目标。
“混蛋!快把身上的白布扔掉!”我这样怒吼了一句。
勤务兵在我身后,想帮我摘下挎在身上的白布,我推开他的手,自己把白布摘下来,一下子塞进了文件包。
“畜生!”我心里越是着急,中国军队发射到我们头上的信号弹越是迟迟不灭。信号弹灭了以后,天色比刚才更加黑暗,可是中国军队的枪声却愈来愈激烈,一刻也不停止。
由于心情不佳、神经紧张,又加上天气寒冷,我浑身瑟瑟发抖,只好趴在那里静等天亮。
天好容易才亮了。白阳寺那边只剩下几缕黑烟,不时地还有枪声响起。
“白阳寺的老百姓,对我们全都持有敌意。进村以后,不管男女老幼,见了中国人就统统杀掉?好东西都带走!房子全都烧光!这样,我们才能过好春节!”
我想起了团长的这番话,心里更着急了。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只要快点下山,谁都能抢到不少东西。可是,我们连长那家伙,总是分给我这样的倒霉差事。我真恨死他了。
正在这时,顺着河岸有一个人骑马飞奔过来。这正是我们2连连长川上雄三郎中尉。
川上连长骑在马上喊我,好像我愿意留在这山腰上挨枪子儿似的,他劈头盖脸地臭骂一顿,命令我立即带兵去扫荡村庄。他说完,又去找3排。我压住心头的怒火,往山下看去,山下的河边平地上,有稀稀拉拉的十几户农民的茅草房。可能因为天还太早,农民们还在睡觉,那里一个人影也没有。
“好,看我的吧!”我像一只野兽在向猎物扑去之前那样深深吸了一口气,命令各班找好目标,马上进村扫荡。早已等得不耐烦的30多名士兵,一溜烟似地跑下山去,直奔那些民房。
我看清了各班去的方向以后,也带着勤务兵下了山,到1班那里去。这时,3班已经跑到200米以外的农民院子里去,士兵们枪上的刺刀迎着朝阳闪闪发光。
遭到突然袭击的农民,急急忙忙地顺着河流往山林里跑去避难。一个缠足的老太太,走了几步,就跌倒在河滩的石头上了。
“开枪射击!把这些家伙全干掉!”
随着我一边跑一边发出的喊叫声,轻机枪响了起来。枪声冲破晨雾,在这河谷之间轰呜着。啪嚓啪嚓的子弹飞向河边,在石块上跳动着。那些农民一个跟着一个扑通扑通倒下去。
我呼啼呼啸喘着粗气,来到一户农民家。刚走进他家厨房,不知和谁撞了个满怀,对方一下子被我撞了个跟头。我吓了一跳,连忙举起手枪对准他。原来是新入伍的一等兵曾田躺倒在那里,他手里拿的沾满鲜血的军刀都扔出去了。曾田一看是我,连忙爬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排、排长阁下!这,这家里有、有一口大肥猪,把、把它……”
“混蛋!杀猪之前我先把你杀了!”我推开曾田,向那家房后的石墙跑过去。我想,农民们可能从后院往山里逃跑了。
当我爬到石墙上面时,正好看到大约40米开外的墙垛上有个农民拎着一个小包在跑着。
“站住!”我大喝一声,他连头也没回,拼命在石墙上跑着。
我用力一勾手枪板机,“啊”地一声惨叫,那农民抱着小包,身体前倾,从5米高的石墙上掉下去。
石墙上只留下一只沾满泥土的农民的布鞋。那是祖祖辈辈在这块土地上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农民的布鞋呀。我用穿着马靴的脚把布鞋踢了下去。又像疯子似地向前跑去。石墙后面不远的地方就是一片松林,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里面有农民在避难。1班的轻机枪,就架在这家的房头上,向那片松林射击起来。
我从第一家离开的时候,他家的家具、油瓶、酒壶、粮食袋子全都被士兵们堆到院子里了。
士兵们,把满身血污的死猪也抬到院子中间去。地面上留下了几条血迹。到处都是家具的破碎声和家畜的哀叫声,还有士兵们声嘶力竭的叫骂声。
杀得红了眼的士兵们到处乱串“喂,你们班长在吗?”他们好像没听到我的声音,挥舞着短刀跑出去。而我也并没有生气。农民们虽然贫穷,可是他们也在准备过春节。红纸写成的对联,已经被撕掉。门口的石阶下面,有一个被杀死的农民趴在那里。看来,他是从被窝里爬起来就往门外跑,被刺死在那里的。他身上连棉衣也没穿,后背上有一道清楚的刀口,白衬衫染红了一大片。
在缴纳了昂贵的地租以后,家里只剩下最后一草袋子大米。平时是根本舍不得吃的。这次也被抢走了,院子里地面上还洒了不少。
我带着勤务乓咯噔咯噔地走上台阶,进了屋。昏暗的厨房里,有一口砸碎了的水缸,一架折断了的纺车,还有一些破烂东西,柴禾等扔了一地。这里已经是被洗劫一空了。
我们又到了第二家。同样的,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了。我失望地刚想往外走,勤务兵是个姓崛的上等兵,从屋里走出来把我叫住了:“排长阁下!有一个女人!另外还有个老头”
“什么?女人?在哪儿呢?”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紧张感。在那昏暗的屋子角落里,有一间几乎看不出来的小屋。
小屋的上墙上,只有一个大约两块砖大小的窗户,稍稍投进一点儿光线来。小屋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臭味,在木板搭的床上,躺着一个妇女,身上盖着一床薄被。她苍白的脸上显出惊恐不安和痛苦的表情,全身都颤抖着,这个大约25岁上下的妇女,瘦得很厉害,一看就知道她病得很重。
床前站着一个农民,用身体保护着她:“饶命啊!我闺女有病……救救她吧”
老头双手合十地向我哀求着。这父女俩显然是没来得及逃跑,想藏起来的。父亲跪下来继续哀求着他眼里充满了泪水。
这位辛勤劳动了一辈子的淳朴农民,对于没有任何理由闯进家门的强盗竟然要跪下请求饶恕,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让生病的女儿躺在病床上如此呻吟,不正是这些强盗闯进了中国领土的结果吗?
只要还有一点良心的人,对于这种气氛,是绝对看不下眼去的……
可是,当时的我,在那种情况下却要进一步倒行逆施。“哼!老混蛋!你们都是通敌的百姓!”我用泥脚不屑一顾地往老头肩上踹去。
与此同时,上等兵堀把自己的刺刀一下子顶到那个失声痛哭、呼吸困难的妇人后背上。我把手枪顶到农民身上,使他一动也不敢动,然后催促堀说:“刺啊!把那女人刺死!”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只见上等兵堀的刺刀尖在妇人后背上颤抖起来。
我更着急了,喊道:“刺!刺!快刺啊!”
农民的身体好像就要向我压过来了正在这一瞬间,屋子里轰然一声枪响,令人窒息的硝烟在小屋里弥漫着。
堀是开枪把那个妇女打死的。
这时,烈火已经包围了全村的每家每户……那稻草搭盖的屋顶,一见火就马上腾起黑烟和火柱。这家的房子,现在也陷入了火海中。士兵们围着抢来的东西,一边笑着,一边高声谈论着。这时,我感到自己没有必要在这儿继续逗留了。而且,我似乎还为没有尽早离开这里而产生了不安的紧张心情。
“出发!明白吗!能拿的东西全带走!这样,我们的春节就够用了!别让这几个家伙逃跑了!”
我下令把那个老头和另外3个农民绑成前后一串,又把我们掠夺的东西,全都让他们挑上了。
“站起来,老家伙!”那农民还是没站起来。转瞬之间,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被杀死,东西被抢走,房子被烧掉……
这样的农民心里会怎样呢?何况,他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了。可是,这一切我全不管。
我用军刀的刀鞘打他,用绳子把他绑上,硬是把他拉了起来。农民们身上背的,肩上扛的,都是他们一年中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血汗的结晶啊!那大米袋子,肥猪和活鸡等等,把他们压得不成样子,但我对他们毫不怜悯。
队伍从一栋一栋烧成废墟的民房前面走过。我们排士兵身上也背满了抢来的东西,顺着河边的一条路,头也不回地向前追赶连部而去。路上,我们看到了几具农民的尸体。走出3里路,又看到一个只有20几户人家的村庄,房屋全部烧毁,土墙全部倒塌,周围已经变成一片火海。
在一片村旁空地上,有30多名妇女和儿童坐在地上抱头痛哭。一个妇女抱着个吃奶的婴儿,没有眼泪,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已经变成废墟的自家的院子。
孩子们的哭声、呜咽声到处都能听见,整个村子简直变成了活地狱。
全连士兵站成了一圈,把那些妇女和儿童围在中间。这时,2排和3排已经来到了,他们抢来的东西相当多,单是牛就有11头。
2排长井长和3排长藤井正在兴高采烈地围着连长汇报杀人及掠夺猪、牛的数字。
“怎么样?鹿田少尉,有战果吧?”连长一看见我,便问道。
“是,请看吧!”我回头指了指。
“嗯?只有4头牛:人家井上是5头牛外加1匹马……你们排是最少的啦!”川上不太高兴地说。
“怎么样?各排都消灭了多少敌人哪?”川上朝着正在哭着的妇女们努努嘴这样问道:“喂!藤井,你消灭了多少啊?”我插了一句话。
藤井站起身来拍拍屁股说:“呀!今天,我一个人就干掉了11个半。那半个,是指的一个妇女肚子里的孩子。”
藤井这样说完,还不知羞耻地又凑到妇女们跟前去。他用军刀的刀鞘逼着一个个妇女把脸转过来给他看,他好像在检查什么似的。最后,他说:“哼!这些家伙都是穷光蛋!戴耳环的一个也没有!”
“连长阁下,拿她们怎么办?往她们中间来一个掷弹筒吧”
我刚刚这么一说,川上就接上了:“笨蛋!处理他们,还用掷弹筒吗!用普通炮弹就行了!”川上一说完,大家都笑了。
正在这时,营部传来命令,要我们尽快赶路。营部要求马上从现驻地撤退。因为我们已经遭到游击队的包围,大家的脸色急得都变成了铁青色。
“撤退!快把东西都驮到马、牛背上!抢来的东西一件也别丢下!”混乱了好一会儿。在被烧毁的白阳寺村的北面,这支手忙脚乱的队伍延伸得老远老远。
就这样,100多位无辜的白阳寺一带的中国和平农民被杀害了,其中多数是妇女和儿童。有的被烧死,有的被杀死,还有被割下头颅的。怀了孕的妇女,腹部遭到射击,一下子夺去两条生命。不仅如此,农民们含辛茹苦生产出来的粮食和喂养的家畜全被抢走,100多户民房在一瞬间就化为灰烬。
这样残暴已极的行为,目的仅是为满足日军过春节准备酒、菜的需要这样的行为,我们怎么能默许呢?怎么能让那些受害者饮恨而亡呢!
这样的仇恨,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呀!在“圣战”的美丽词藻的掩盖下,日本侵略军在中国所犯罪行的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作为日本侵略军的一名下级军官,今天,静下心来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真是惭愧、悔恨得无处藏身,心中感到深深的内疚。我这个人,本来是一个淳朴的日本农村青年,由于受到侵略军的奴化教育,竟然杀害了无辜的、亲兄弟般的中国农民及妇女儿童。
对于犯了如此严重罪行的我,现在,被害的中国人民竟给了我新生的机会!我一想到这些,不能不痛感自己的责任。这一切不幸,都是侵略战争带来的后果!
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重演!
我要为坚决反对侵略战争而献出自己的一切!
作者简历:
原在日军第39师第232团服役,军衔少尉,年龄39岁(1918年生)出生于岛根县,学历为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