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并非似箭,而是如同一支回飞镖。
我的养父母是五旬节教会教徒和邮戳上的传教士。
圣诞节在传教士的日历上具有重要意义。从十一月初开始,我们不是在准备包裹寄往异国他乡,就是在准备包裹送给那些从炎热地带回到大后方的人们。
可能是因为我父母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也可能是因为这时代已经临近世界末日,就等着善恶大决战。总之,我们有一套圣诞节流程,从制作百果馅饼的百果肉馅,到给阿克灵顿没有得到拯救的人们吟唱颂歌,更确切地说,是专门站在他们面前吟唱颂歌。不过,温特森太太喜爱圣诞节。一年中唯有这段时间,她会参与到外面的生活中去,仿佛世界不再只是泪之谷。
她是一个闷闷不乐的女人,因此在我们家中,这段快乐的时光尤为珍贵。我能肯定我喜欢圣诞节是因为她喜欢。
在每年的十二月二十一日,我的母亲戴着帽子、穿着大衣外出,而我的父亲和我把我做的彩纸链悬挂起来,从客厅的檐脚挂到主灯的灯泡。
最后我的母亲回到家,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恶劣的冰雹天气,虽然那可能是她个人的天气。她拎着一只鹅,身子一半在购物袋里面,一半在外面,松垂的脑袋耷拉在一旁,就像一个无人能记起的梦。她把它递给我——鹅和梦——然后我把鹅毛拔下来扔进桶里。我们留着鹅毛来填充需要重新填充的各种东西,我们还留着从这大鸟体内沥出的厚厚鹅油,以便在一整个冬天里烤土豆用。除了温特森太太有甲状腺方面的问题,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像雪貂一样瘦。我们需要鹅油。
我离开了家,再之后去牛津大学读本科,在第一个圣诞节假期,我回到老房子里。我的母亲早就给我下了离家的最后通牒,那时我爱上一个女孩,而在一个如此笃信宗教的家庭里,我还不如去和一头山羊结婚。自那时起我们就再没说过话。我先是在一辆迷你车里住了一小段时间,然后寄宿在一位老师那里,最终离开了小镇。
我在牛津的第一学期收到了一张明信片——这是一张在上方印着蓝色的“明信片”的明信片。在下方,写着她整洁的印刷体一般的文字:今年圣诞节你是否回家?爱你的母亲。
当我抵达我们在街道尽头的有露台的小房子时,我可以听到最悦耳的音乐声,对那声音最贴切的表述是巴萨诺瓦版本的《萧瑟仲冬》。我的母亲已经扔掉了老旧的立式钢琴,买了一架有双排键盘、独奏、鼓点和低音的电子琴。
她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我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们都在欣赏《天使报信》中的小鼓和小号独奏的效果。
我在牛津认识的来自圣卢西亚的朋友要来家里看我,这对她来说可谓勇气之举,不过在我试着解释我的家庭时,她认为我小题大做了。
起初,这次拜访十分成功。温特森太太自顾自地将这位黑人朋友当作她的传教使命。她挨个拜访了教堂里退休的传教士们并询问:“他们吃什么?”得到的答案是菠萝。
薇姬抵达时,我的母亲给了她一块自己织的羊毛毯,这样薇姬就不会冷了。“他们怕冷。”她告诉我。
温特森太太有强迫症,她一年到头都在为耶稣做编织工作。圣诞树上有编织的装饰品,而小狗被困在一件有白色雪花图案的红色羊毛圣诞外套里。家里有一座编织的耶稣诞生场景,牧羊人还系着小小的围巾,因为这个伯利恒在阿克灵顿可以乘公交车抵达的地方。
我的父亲穿着编织马甲、系着配套的编织领带打开了门。整个房子都重新“编织”了一遍。
温特森太太心情愉快。“你想来点熏腿肉和菠萝吗,薇姬?奶酪吐司配菠萝?奶油菠萝?翻转菠萝蛋糕?油炸菠萝馅饼?”
这样的伙食持续了几天后,最终,薇姬说:“我不喜欢菠萝。”
温特森太太的情绪急转直下。她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没有对我们说一句话,还碾碎了一只知更鸟纸雕。第二天早上,在早饭的时候,餐桌上摆了一座用未开封的菠萝罐头堆成的金字塔,还有一张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明信片,上面绘有两只后腿站立的猫,打扮得像一对夫妇。配图文字是——没人爱我们。
那天晚上,薇姬上床的时候,发现她的枕芯被人从枕套里拿出来了,而枕套里填满了具有警告意味的关于世界末日的小册子。她考虑着是否应该回家,但我见过更糟糕的情况,我认为事情可能会有转机。
平安夜那天,我们家接待了一批教堂来的传唱颂歌的人。温特森太太的确看起来高兴点儿了。她逼我和薇姬把一些切半的圆白菜用铝箔纸包起来,和各种切达奶酪条串在一起,上面摆一些遭到嫌弃的菠萝块。
她管这个叫斯普特尼克。这和冷战有关。铝箔纸?天线?这难道是关于克格勃在奶酪里隐藏窃听器的恐怖暗示吗?
不要紧。惹了麻烦的菠萝已经找到了用武之地,而我们都十分快乐地唱着颂歌,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救世军也在唱颂歌。
合情合理。这是圣诞节。但温特森太太完全不接受。她打开了前门,大声喊道:“耶稣在这里。滚!”
砰。
过完圣诞节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我再也没有见过温特森太太。不久后她对我的处女作《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一九八五年)勃然大怒。援引她的话:“这是我头一次不得不用假名字订购一本书。”
她在一九九〇年去世。
年纪越来越大,你在圣诞节的时候会想起去世的人。凯尔特人在他们的冬节萨温节期盼逝者会加入到生者之中。许多文化都对此有共鸣,但我们不会。
这是一个遗憾,也是一个损失。如果时光是一只回飞镖,而非一支箭,那么过去总是会回归并重复。记忆作为一项具有创造性的活动,让我们得以唤醒逝去的人们,或者在某些情况下让他们得以安息,因为我们终将理解过去。
去年圣诞节,我独自一人在厨房里,生着炉火——我喜欢在厨房里生火。我正给自己倒饮料时,收音机里传来朱迪·嘉兰唱的《自己度过一个愉快的小圣诞》。我记起温特森太太如何在钢琴上弹奏那首歌。那是我们都知道的一段时光,混合着悲伤和甜蜜。遗憾吗?是的,对我们发生分歧的每件事,我都感到遗憾。但也有认可,因为她是一位出色的女人。应该出现一个奇迹把她从没有希望、没有钱、没有任何改变可能的牢笼生活中解救出来。
幸运的是,她得到了奇迹。不幸的是,奇迹是我。我是那张幸运金卡。我本可以带她去任何地方。她本可以得到自由……
关于圣婴的圣诞故事错综复杂。下面是它告诉我们的有关奇迹的事。
奇迹从来都不是唾手可得的(不管旅馆是否有房间,婴儿都要出生,然而没有房间)。
奇迹不同于我们的期待(卑微的男人和女人发现他们成了救世主的父母)。
奇迹引爆了现状,而爆炸和冲击意味着有人会受伤。
什么是奇迹?奇迹是一次干扰——它打破了时空的连续性。奇迹是无法纯粹用理性解释的一种干扰。机会和命运掺杂其中。奇迹是有益的干扰,是的,但奇迹就像瓶子里的精灵——放他们出来,之后会发生骚乱。你会实现三个愿望,但还有其他许多事情随之而来。
温特森太太想要一个小孩。她无法拥有。这时我来了,但正如她经常挂在嘴边的,“魔鬼领我们找错了婴儿床。”撒旦是一颗靠不住的星星。
这就是这个故事里具有童话色彩的部分。
有时,我们期待的东西、我们需要的东西、我们想要的奇迹就在我们面前,而我们视若无睹,或者我们跑向其他方向,再或者,最悲哀的莫过于此,面对它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做。想想有多少人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成功、他们想要的伴侣、他们想要的钱财等等,却将它们化作尘与土——就像童话里的金币,无人能用。
所以在圣诞节,我想到圣婴诞生的故事,以及此后所有的圣诞故事。作为一名作家,我知道如果生活中没有想象和思考的空间,我们会过得很糟糕。宗教节日旨在成为跳脱于时间之外的时间。普通时间让位于重要时间。我们记起了什么。我们创造了什么。
所以,为逝者点亮一支蜡烛。
为奇迹点亮一支蜡烛,不管可能性有多小,祈求你将发现属于你的奇迹。
为生者点亮一支蜡烛,拥有友谊和家庭的世界意义重大。
为未来点亮一支蜡烛,因为它可能发生,并且不被黑暗吞噬。
为爱点亮一支蜡烛。
幸运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