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晚餐后,马蒂正要从他的朋友莎拉家离开。莎拉总是在平安夜办聚会,并像他们认识的所有犹太人一样,在圣诞节当天去一家中餐馆吃饭。马蒂是最晚离开的。他站在公寓的窗户边往外看。雪正安然落下。街道很安静。
“圣诞节耶诞节,”莎拉说着,放下摞在洗碗池里的一堆盘子,过来站在他旁边,微微靠在他身上,“耶稣是一名出生在伯利恒的犹太人。为什么这一天总是下雪?”
“好吧,是在下雪,对此没有争议,”马蒂说,“我喜欢白色圣诞节。宾·克罗斯比,朱迪·嘉兰,‘自己度过一个愉快的小……’什么的。”
“别这么多愁善感。”莎拉说。
“伤感点怎么了?”马蒂说,“这是我们创造的。”
“我们创造了基督教,但它对我们有什么好处?数百年的迫害。”
“我们创造了它,但我们不信仰它——我们太讲究实际了;当故事来看,它也挺荒谬的,做木工的弥撒亚从死者身上升起,天堂则在路的尽头。但想想看,我们要是保留了故事版权。”
“是啊,那是个糟心事,但你不能重写历史。”
“你以为我整天在办公室里干些什么?‘嘿,我们能不能违反合同?’‘嘿,我们能不能阻止这些人违反合同?’”
“那只是工作。我在谈生活。我们所有人的生活。”
“等等——你不是精神科医生吗?还是我忘了什么事情?”
“不,你没有忘记任何事情。如果你想讨论心灵的发明创造,对我来说,那就是宗教,宗教是心灵的发明创造,然后犹太人发明了精神分析,因为每一个犹太人都想改变过去:哎呀天哪!她吃了那苹果……当然,那食物是好的,但你应该在洪水发生前在这里吃……你是说那里就是应许之地?我们回埃及能共享一辆优步吗?也许每个人都想要改变过去,那些悔恨、失败、错误,但你无法改变。”
“但你可以改变过去,”马蒂说,“不是说大历史,而是小历史。作为普罗大众,我们承受劫数和失望,我同意你的观点。作为个人,事情可以改变。我知道你同意这点。”
“家让你头疼,”莎拉说,“圣诞节前后工作的事情很考验人。人们变得更糟了,而不是更好。不过你呢?你过得怎么样?我很抱歉我们今天晚上没有时间聊聊,人太多,又都那么吵。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吗?”
马蒂摇了摇头。“我该走了。”
“明天唐怡餐厅坐我旁边吧。”
“我不去了。我想和戴维一起。他喜欢圣诞节。”
“马蒂……这样不好……”
作为回应,马蒂吻了吻莎拉的脸,拿起了他的大衣。他忘了拿手套。
多么安静啊。大家都已经上床等圣诞老人了吗?圣诞节真是令人兴奋的一场混乱。圣诞老人、云杉树、精灵、礼物、彩灯、装饰、魔法,一个奇迹的诞生。白昼最短的一天——冬至——刚刚过去,而对某些事情比如希望的渴求,就在此刻。
马蒂开始唱起朱迪·嘉兰的歌,是《相逢圣路易》的插曲吗?“马上有一天我们将在一起,如果命运允许。在那之前,我们不得不慌忙应付……”
戴维去世了。这是他走后的第二个平安夜,马蒂要一个人从莎拉那儿走回家。
第一个平安夜,他整晚都和莎拉待在一起,在沙发上,盖着厚毯子,毯子可以抵御寒冷的空气,但不能驱逐他心中的严寒。
爱是悔恨,他想。最终极的“但愿”。在时间线上转一个诱人的弯而生活轨迹将有两次改变。一次是你们相遇。一次是你们分离。
戴维是那个不切实际的人,那个享受园艺的人,那个有运动细胞的人,那个热衷户外活动的人。马蒂更喜欢看部电影,和朋友们吃顿饭。戴维不吃热食,除非别人去做。他自己的话,就吃奶酪三明治或是罐头沙丁鱼,再加一瓶最好的葡萄酒。他吃一些沙拉和花园里种的生胡萝卜。马蒂提出抗议,想把农产品带进厨房试试新食谱。戴维觉得应该凭直觉做饭——“那是因为你从来不做饭。”马蒂说。
戴维相信信号。“寻找信号。”当需要做决定的时候,他都会这么说,而马蒂则叹着气,企图估量出概率。
“幸好我们不是通过约会网站找伴的,”马蒂说,“不然我们永远都不会相遇了。”
他们并非截然相反,而更像身处不同时区。马蒂晚上工作到很晚。戴维早上很早就起床去花园。戴维睡着了就不会醒。马蒂每次都要在一片漆黑中盯着天花板至少两个小时。
马蒂喜欢准时。戴维总是会迟到。马蒂觉得,戴维体内有一个加速度。他的身体跟不上他的思维。他的思维冲在了前面,而他的身体没时间了。
这座城市的圣诞节倒计时终于结束了,仿佛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专属航空火箭,而圣诞节是他们的专属星星。
那个下午,商店已经歇业。导购都已经回家去了。马蒂知道仍有上百万人在网上购物,但至少他们没有堵在他前面,他可以沿着街道散步了——即便不是心平气和,至少是安静的。他喜欢散步。他喜欢城中漫步。他不想为了散步非得到那个叫郊区的地方去。他想把手插在口袋里,将他体内的指南针大概定向东或南,然后漫无目的地走,直到他太累,得坐公交车回家。自从戴维死后,他经常这么做。这是一种和他在一起的方式。
马蒂憎恨死亡是因为你几乎所有时间都会想着另外那个人——那种感觉来势汹汹而且肆意蔓延,让人精疲力竭。你不会再约到晚上六点见面,然后尝试一家新餐厅。你不会再急匆匆地忙完工作,好早点下班去共度周末。从来都没有那种彻底忘记某人的欣喜的迷乱——因为你享有过那种奢侈——抬头看钟,体会由情欲和情感上的期待引发的震动,知道你即将拥有它们,放下工作,和成千上万人一起涌向街道,但心里确定地知道你们俩在一起。
然后永远都是那相同的微笑、问好、亲吻,他的手放在你的肩上,感慨这天过得怎么样,你们要做什么,哦,看见你真好。晚些时候也不用各自回家。在夜晚的寂静之中,他翻身面向你,酣睡着,你摸着他光光的后背,这张床是你的时间之筏。
他们曾一起散步穿过伦敦,而现在对马蒂来说,散步是和爱人共处的一种方式。
就好像他也在那里。在门口,在家里,马蒂会说再见——有时他在公交车站告别他死去的戴维,吻他,向前走,不回头。
然后,他回到房子里,倒上一杯饮料或沏一杯茶或拿一本书坐下来,然后有小小片刻,他感觉好些了。但即便如此,他仍然在太多的夜晚孤枕难眠,在空荡荡的床上辗转反侧。
“你应该试着见见其他人。”莎拉说。
“我还没有准备好。”
莎拉住在卡姆登镇。马蒂住在位于肖迪奇的一幢佐治亚风格的老房子里,房子以前是他父母的。他们没有卖过这幢房子——这房子在那时也值不了多少钱。他们只是搬了出去,离开坑坑洼洼的城市街道去到郊区,然后将这幢房子出租,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租给学生,所有房间都共用一个洗手间。
马蒂继承了这幢房子,继续将房间出租,自己则住在只有一个冷水龙头的地下室,直到他不再需要靠房客收租金。
他年年都翻新这房子,大部分的活儿都自己干。
他一个人住是因为他喜欢。他有过男人,但没有确定关系。戴维是他爱上的第一个人。
戴维一直没有搬过来和他一起住。房子里的房间绰绰有余,但戴维喜欢他在国王十字车站租的小而敞亮的单间公寓。
马蒂怀疑戴维和其他男人幽会,但他没有问。戴维喜欢泡夜店。他更勇敢,更惹眼。“手拉手到底有什么惹眼的?”他这样问过马蒂,夜里走路回家的时候,马蒂会为此紧张,白天则感到尴尬。
戴维经常锻炼,满意自己的身材,打了一个耳洞。马蒂在见面后不久就给他买了一颗钻石。
“这才叫绚烂夺目,”戴维说,“这个词的意思是像跳跃的火焰一般波动起伏,瞧瞧现在我身上的光!”
马蒂曾在一个晚上偷偷守在戴维的公寓外面。他看到一个年长些的男人和戴维一起进了屋。大约一小时之后,男人出来了。马蒂那晚本来要和戴维看夜场电影。他给戴维发了条信息取消约会。没有理由。他从来没告诉过戴维他做了什么,但那个晚上,他意识到要么继续监视他的爱人,要么就立即停止。
戴维就是戴维。为什么我们因某些人身上的闪光点而爱上他们,然后又立马想改变他们呢?
戴维去世后,马蒂又开始经常出没于他住的那栋楼。他至少一周一次路过它,这让他又生气又难过。这对他没有好处,丝毫不能使他释然,但他仍然这样做。
他现在正走过这栋楼。戴维的窗帘仍然挂在窗户上,半掩着,他喜欢这样拉窗帘。今晚,窗户那里还有圣诞节灯饰。戴维在的话会点一支蜡烛。单独一支蜡烛。
他们初次见面时,戴维把马蒂带回公寓,点燃了那支蜡烛。他们在冰箱前接吻,马蒂从此对冰箱产生了一种诗意的感觉。有时他在经过某台冰箱时会拍拍它,仿佛各处的冰箱都在他们的爱情故事中扮演一个善意的角色。
但马蒂很腼腆,在那晚之后,他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重新和戴维联系。
戴维刚跑完步回到家,看到信息之后,把手机一丢就又跑出去了。他一路跑到马蒂家旁边的哥伦比亚路花卉市场。
马蒂在那个星期天的清晨穿着晨衣打开门,发现戴维穿着短裤和跑鞋,抱着一大捧花束倚在门铃上,粉色的牡丹花球照亮了狭窄的门厅。
“我不喜欢切花。”马蒂说。
“这是一个信号。”戴维说。
很快,戴维就把马蒂狭长的后花园变成了一块应许之地,种满了攀爬的豆藤和紫藤,还有老英国月季和薰衣草,窗户是朝街开的,生命就像音乐一样流进屋子,流淌在每一个房间里。
“谢谢你让我高兴。”
马蒂对着那支蜡烛大声说。戴维喜欢小小的一闪一闪的亮光。第一年夏天,他为马蒂建花园,他在夏至那天晚上带马蒂去一家酒吧吃饭,并且坚持要到黄昏时分再回家——那天晚上的黄昏接近十一点钟,而马蒂第二天还得去上班。但戴维不知为什么感到很兴奋。他们回到家的时候,他跑在前面,门都没关,大声喊道:“别开灯!”
走过狭长的门厅,进入狭长的花园,那里有一道晃动的亮光。马蒂跟着它。他站在花园里。这里被一些像中国灯笼一样的东西照亮了——不过是长的,而不是圆的——在所有地方,在墙的最高处,在月季花之间,在闪着奇异绿光的如同火星蔬菜的生菜中。
“萤火虫,”戴维说,“因为今天太阳一直停留在天上——那就是夏至(solstice)的含义。来自拉丁语的sol,太阳,还有动词sistere,停留。我希望我们的太阳停留,此地,此刻。就让这成为我们无止境、不停歇的世界吧。”
他们在工具棚下的沙发床上亲热。
马蒂抬头看窗户里已经不见的蜡烛。然后他转过身从克勒肯维尔穿过,背着沉重的包袱,这包袱就是他的心。
在最后一刻,戴维攥着他的手轻轻说:“我会给你发送信号。”
但没有信号。从来都没有,不是吗?
马蒂不相信阴世。戴维相信。“这个没什么意思,”马蒂辩驳,“为什么我们还要讨论这个?”
戴维说:“五五开。我们中有一个对,一个错。我们死了之后,在意识尚存的那个临界时刻,我们其中一个会说,‘哦,该死。’”
阴世,马蒂思索着,然后对着空气大声说了出来,因为街上没有人,马蒂说:“于是我对他说,那么你也相信圣诞老人吗?”
白雪皑皑,明亮耀眼。落雪深深,嘎吱作响,表面平整,映照着街灯。但马蒂在空寂中环顾四周为他的问题寻找答案时,察觉到光线的变化,一个巨大的阴影让白色暗了下来。他抬头看过去。
在白色的雪花纷飞的天空里,他头顶正上方飘浮着一个巨大的、慈祥的圣诞老人,有飞艇般大小,在他的身后留下一串“嗬嗬嗬”声。马蒂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黑色靴子和红色帽子,还有挎在肩膀上的大口袋。他是从某个高档写字楼起锚的吗?他是圣诞节的宣传噱头吗?他安静地飞过安静的城市上方是要做什么?
马蒂站在那里看圣诞老人在午夜冻结的气流中盘旋。圣诞老人似乎在向马蒂招手致意。马蒂没有任何理由招手回应,但他这么做了。而当他挥手的时候,圣诞老人似乎改变了方向,他不再往西飞了。
他在往东飞,跟着马蒂。
马蒂把手更深地插进衣兜里,然后加快了脚步。他喜欢圣诞节,他真的喜欢,但难道这就意味着自己得被一个充气圣诞老人一路跟到家吗?
“嘿,”戴维曾经说,“你喜不喜欢在同一张圣诞贺卡上看到骆驼和知更鸟?”
“圣诞贺卡是什么时候发明的?”马蒂说,“维多利亚时期,是吗?一定是的。”
“邮政服务和廉价印刷,”戴维说,“是的,你是对的。亨利·科尔一八四三年在英格兰发明的,他在新成立的邮局工作,负责便士邮递。在美国,第一张市售圣诞贺卡出现在一八七四年,终于有一次,我们占了先机。”
“我喜欢你给我讲这些事。”马蒂说。
戴维亲自画画,并手写了他们的圣诞贺卡。他在最后一个圣诞节时太疲惫了,但他让马蒂出门去买五十枚那种纤薄的圆形手表电池,然后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在床上裁纸。他的一个朋友过来探望,于是戴维让马蒂去买香槟给大家喝。
当马蒂拿着酒瓶回来的时候,他上楼去找戴维。床上空荡荡的。他慌了神,跑着穿过整幢房子,大声喊着戴维!戴维!那位朋友已经走了——通向后院的门敞开着。马蒂听见朱迪·嘉兰的歌声——“明年我们所有的困难都将远离……”
马蒂走进院子里。点亮了的桃心剪纸挂在棚架和挂钩上,串成一串穿过门眼,固定在每个花盆和苗床上,有白色,红色,和淡绿色。
戴维在闪闪发光的黑暗之中,裹得严严实实地坐在轮椅里。他微笑着,为他自己和他准备的惊喜感到十分满意。
“你喜欢我们相识的那个夏天我为你准备的萤火虫。所以我为你做了这些。我把它们叫作萤火桃心。它们是我的,也是你的,我爱你。”
马蒂跪在戴维的轮椅旁边,把头埋在戴维膝盖上的毯子里,他把憋住的眼泪全都哭了出来。戴维也哭了,打湿了马蒂的头发。戴维说:“有一位公主生活在冬天,那里从来没有夏天,她因为她所失去的东西哭得太厉害,所有的眼泪都冻成了珍珠,而小鸟们把这些珍珠搬走装饰它们的鸟巢去了。一位王子骑马经过,就像童话里的王子们所做的那样,看到了饰满珍珠的鸟巢,便询问小鸟它们是在哪里发现这些珍宝的,然后小鸟和他一起飞到公主那里,公主哭得太厉害,身边围满了珍珠。然后他亲吻了她,故事就此结束,当然,从那一天起,冬天也不复存在。”
“这是我听过的最深情的故事。”马蒂含着泪说。
“多么美好啊!”戴维说,然后他们开始放声大笑,马蒂打开了香槟,他们一起坐在让整个圣诞节都焕发生机的萤火桃心之中。除了一枚。马蒂偷偷把它的电池摘掉拿走了,这样它对他来说就永远代表戴维了。
戴维知道马蒂在想什么。他把马蒂紧紧搂住。“这是为了当下,”戴维说,今夜,今时,“‘应许之地’从不属于未来,也不属于过去——它永远只属于现在。”
“不要离开我。”马蒂说。
“寻找信号。”戴维说。
马蒂到家了。两个躺在门口的醉汉正往天上指。马蒂给了他们钱,并没有抬头看。他知道充氦气的圣诞老人就在头顶。现在它正在他的房子上空盘旋,就像故事中的星星一样。
马蒂进屋后直接上床了。这时约是凌晨两点差一刻。他睡着了,睡得很沉,但过了一会儿,他醒了,听见戴维说:“我告诉过你,寻找信号。”
马蒂起身了。他可以看到发光的钟表指针——仍然是两点差一刻,一定是钟停了。街灯隐约照亮了卧室。而戴维正盘着腿坐在床上。他穿着睡裤和一件粗花呢夹克。他的双脚和胸膛裸露着。
“我没有随身带衣服,”他说,“人死了就不用带了。这些是你的。”
“我在做梦,”马蒂说,“但不要把我弄醒。”
“你喜不喜欢我派的圣诞老人?”
“你派的?”
“我都快绝望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平安夜,难道不会有点老套?”
“你太难接近了!我没法联系上你!”
“我一直在想你!”
“那就是问题所在——你总是在想我,死去的那部分我,所以我没法联系上你。我已经发了那么多的信号。”
“比如说?”
“去年夏天沙滩上的两颗彗星,还记得吗?”
马蒂的确记得,但他并不想被哄骗。“彗星是天象,不是信号。”
“第一年夏天,夏至之后,我们在法国看见了两颗彗星,我对你说,‘那是为了我们出现的。’”
马蒂记得。他喜欢戴维的这个说法,似乎整个宇宙都在为他们的爱情喝彩。但他必须抗议。“浪漫,但并不对!”
“所以我又发送了一次,好提醒你。还有在大英图书馆那天,那位女士直接走到你跟前说,‘你好戴维。’”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她是个疯子。”
“她是我的姨妈,”戴维说,“她是一位先知。她看见我就走在你的身旁。”
“我怎么会知道她是你的先知姨妈?她为什么不说?”
“你已经大步走到人群中去了,她来不及说!我派她一路从米尔顿凯恩斯乘火车过来的。”
“好吧,为什么不是你来告诉我?”
“我告诉了!你那天本来没打算去大英图书馆,是我让你去的。我站在你身后大喊去那该死的图书馆!当然,我不能喊,因为我没有喉咙,但你感知到了那个想法。”
马蒂感到懊悔。他忽略了他的爱人,而且对他爱人从米尔顿凯恩斯来的先知姨妈野蛮无理。
“我应该给你的姨妈寄一张圣诞贺卡吗?”
“那太好了;她的地址在我的iPhone里,存在PA下面——通灵姨妈。你还留着我的iPhone吧?”
马蒂点了点头。他以前翻过一次那些地址,然后停下不看了,里面有太多他没见过的男人。
“不要愧疚。”戴维说,仿佛他可以读懂马蒂的心思。
马蒂有一个想法。“如果你没有喉咙,你是怎么和我说话的?”
“我有你的全部注意力。我们在通过思维交流。”
“这不可能。”
“只有不可能的事情才值得努力。”
马蒂伸出手去碰戴维。但某个东西像是一道轻盈的屏障隔在他们之间。他的手发着光。他收回手,擦了擦眼睛。他突然间既害怕又疲惫。
“我不能没有你,戴维。这样活着就像是一个影子。你是我的太阳。”
“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对了,你竟然连上周那个汤的信号都没收到。你在‘亨利之家’和丹一起,丹点了我最喜欢的汤,而侍应生过来时,他误把汤端给了你。当时是我调包的。”
“你一直都在吗?”
“不是,但我会来看你。”
“抱抱我。”
“我做不到,这是因为爱因斯坦的那个理论,E=mc2。所有的物质都是能量,但能量并不都是物质。你是物质形态的。我是能量形态的。我没有损耗,没有衰弱,但我没法抱住你。不过我可以让你暖和起来。感觉一下,这里,重新拿出你的手。”
马蒂拿出了手,伸向戴维的胸膛。没有任何固态的东西。他曾经有那么多肌肉,直到肌肉开始日渐衰弱——但或许它没有衰弱,或许它成了它需要成为的东西。能量而不是物质。
马蒂感觉到他的手指刺痛,他的手也暖和起来了。他伸出另外一只手,就像戴维是床上点的一团火。他开始哭泣。
“不要哭,公主,”戴维说,“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为了我们俩,你不能再这样了。我得离开而你得留下。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但我希望你重新开始生活。生活美好而短暂。不要虚度生活。”
“我忘不了你,”马蒂说,“我不想忘掉。”
“你不会忘记我——你会缅怀我们曾拥有的东西、曾做过的事情。爱情不是监狱。你不能把自己困在对我的爱里。带上我们的爱情,它与你同在;你不会忘记我,或是丢开过去,或是任何类似的胡说八道,你会把我带在你的身旁。”
“把我带在你的身旁,”马蒂说,“我不想独自留在这里。”
戴维望着他,眼里充满了无限爱意。“你得信任我,就像一直以来那样,好吗?”
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马蒂说:“我应该做什么?”
“早上起床,在院子里喝咖啡,我会在那里。你会知道我在那里。等等看。然后我们午餐的时候一起步行到唐怡餐厅,我会在餐厅外面和你道别;我现在不吃东西了,因为没有胃。”
马蒂笑出了声,但他并不想笑。
“然后,”戴维说,“我希望你重新开始。”
马蒂睡着了。当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正好刚过早上八点,雪已经停了。他向窗外看过去。没有任何充气圣诞老人的迹象。他揉了揉脑袋。
那么戴维呢?一个梦。
他叹了口气然后去淋浴,刮脸,给自己裹上晨衣。咖啡。在后院里。那是戴维在梦里告诉他的。在后院里?那里冷透了。
马蒂煮了咖啡,热气腾腾的黑咖啡,一脚蹬进靴子,没系鞋带,然后拔掉门闩走进院子。空气中有冰粒,一串猫爪印穿过雪地。他可以看到黄杨粗糙的锥形轮廓,还有工具棚如同娃娃屋一般的外形。
然后他看见了。
萤火桃心。
在苹果树上,从挂链上垂下来,是马蒂在他们共度的最后一个圣诞节留下来的最后那颗萤火桃心。
戴维?
那颗萤火桃心在风中稍稍摆动了一下,但没有风。
马蒂从树上取下那颗心挂在脖子上。从那颗桃心上传来轻轻的一股暖意涌向他的胸口。
晚些时候,他到达了餐厅,他比过去更加轻快,至少看起来是这样。莎拉正要进去,她张开了双臂。
“我必须先和某人道别,”马蒂说,“我马上就进来。给我在你旁边留一个座位。”
莎拉看起来有些惊讶,但她进去了。
“再见,戴维,”马蒂大声说,“谢谢你陪我一起来。”
马蒂打开门。“他们似乎在播你的歌。”莎拉说。
“现在,自己度过一个愉快的小圣诞……”
主显节是一个奇怪的日子。一月五日或六日。这时要把装饰取下来,并结束这个节日季。
主显节纪念的是三位国王前来拜访圣婴耶稣的这一天。在爱尔兰以及意大利的一些地区,三位国王的模型会在主显节这一天摆在耶稣诞生的马槽旁。
国王们在马厩里跪在婴儿面前,遵循了基督教出现前庆祝仲冬节日的颠倒模式。
罗马人的农神节和凯尔特人的萨温节都尊崇一位失序之王。节日期间,一般情况下严格的阶级、财富和性别秩序被翻转。意大利人在狂欢节时称之为il mondo reverso——颠倒的世界。高成为低,低成为高,女人告诉男人要做什么,还有很多易装。
天主教会在把自己的宗教节日嫁接到已存在的非基督教节日这一方面可谓天赋异禀,而主显节也有一部分算是翻新改造。
在莎士比亚时代,主显节是重要的节日。莎士比亚的喜剧《第十二夜》用戏剧表现了地位颠倒的传统——一个女孩打扮成男孩,一个仆人幻想自己和一位出身高贵的小姐结合,一场将过往一扫而光的海难。黑屋里上演了一出混乱童话剧。
而圣诞节的主要娱乐活动——童话剧中,永远都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女人,一个会变成王子或公主的普通小伙子或姑娘,外加几个注定受辱的恶人。
T. S.艾略特有一首优美的诗叫《圣贤之旅》,讲述了那三位国王前往拜访圣婴——途中发生了什么——而他们见证了什么?是诞生,还是死亡?
圣婴的诞生宣告了现有秩序的死亡。
这是关于颠倒的故事,你在所有童话故事中也可以发现这个规律,财富或境况颠倒了,潦倒变富有,富有变潦倒,结尾实际上是开端,一个美丽新世界只是一处活墓地,失去某些珍贵的东西让我们得以发现仍然存在的珍宝。
对任何既定情况的颠倒使新的可能得以显现。
主显节又叫作显现节。显现节意味着“显示”。一些事情显露出来。显露出来的事情将成为对旧秩序的挑战。
我们听过许多关于具破坏性的新兴企业的事,比如优步或爱彼迎,它们都挑战着现存的秩序。我们被告知这是创新而且是必要的。也许吧。
我感觉,我们的外在生活可以更加稳定,这样可以稍稍冒险搅动我们的内在生活,如我们的思想、感受,以及想象中的生活。
如果我们像动物一样,只关注食物、领地、生存、交配、成为群体的首领,那作为人类的意义是什么?
悲哀的是没有政治体制(资本主义是一种政治体制)能满足绝大多数人的基本需求,好让我们可以用未被开发的百分之九十八的大脑去探索会发生些什么。
我似乎失败了。
显现节是一个振奋人心的翻转,权力结构和等级制度、阶级体系和现状颠倒过来,这提示我们,生活方式如同命题,我们以某种方式塑造了它,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重建。
国王们屈膝于某些高于权威的东西——他们屈膝于一个可能的未来,一个基于爱而非畏惧的未来,一个满是富足没有贫困的未来。
我们知道,在圣经故事中,接下来是希律王对所有两岁以下男婴的屠戮。他双手沾满鲜血,只为抓住权力,强硬地推行现有秩序,扼杀新的未来。
但他要找的那个孩子已经离开了,由他母亲的双臂呵护着,小跑着穿越沙漠,直抵天命。
总会有下一个机会。
那么我们呢?
我们有了“跟随你的星星”的代用版。但如果那颗星星将我们引向一个破旧小镇里满是臭虫、肮脏不堪的马厩,我们穿着我们最好的衣服期待掌声,结果却不得不跪在稻草上,为某些我们并不理解的东西呈上礼物(我们最好的礼物),那么会发生什么呢?
宗教探险故事和游戏使一切看起来十分简单——挑战、怪兽、挫折,然后成功。麻烦在于真正的探险没有终点或大团圆结局,也没有可以追寻的步伐。承诺保持清醒,富有创造力——不管那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承诺去爱,渴望改变;这是一生的功课。
星星将我们引向它们要去的地方。而当我们抵达不期而遇之地后,要做些什么由我们自己决定。
旅行需要食物。我喜欢鱼,简单的煎鱼饼可以晾凉以后做午餐便当或野餐晚饭。或者趁热食用,配上家庭自制的蛋黄酱或你自己做的番茄酱。
我不在鱼饼里放土豆,因为我喜欢配薯片吃。如果你想要清淡营养的一餐,试试挤点柠檬汁或青柠汁搭配鱼饼,再来一大碗时令蔬菜沙拉,或一盘热腾腾的黄油圆白菜。
你需要
大量混合鱼肉——这取决于你想做多少鱼饼。我用的是新鲜鳕鱼和三文鱼,还有约百分之二十的烟熏黑线鳕鱼。如果你不喜欢烟熏黑线鳕鱼,就将它省略。我试过用鳕鱼和小虾,非常不错。
切细碎的洋葱——不要太多,足够提味就可以了
鸡蛋。因为不用土豆,将鸡蛋作为黏合剂使用。
用旧面包做的面包屑
面粉
平叶欧芹
盐和胡椒
制作方法
这里的关键是鱼饼很小——太大太鼓的话,鱼肉无法熟透。大一些的加了土豆的鱼饼需要提前把土豆和鱼煮熟——我们不那样做。所以要做小。
将鱼肉剁碎,洋葱切得更碎一些。
在一只大碗里混合,然后加入一枚或几枚鸡蛋,由此得到一碗黏稠的混合物。加入欧芹和调味料。
在案板上撒一些面粉。用双手捏出小而扁平的鱼饼,将每面都放入面粉里拍一下以定型,再把每一面都放进面包屑里拍一下。
做好一个鱼饼后,将其放到一个大盘子里备用。确保每一个小鱼饼都定好型。
可以的话放进冰箱冷藏一小时。如果不能……
在平底锅里加热葵花籽油。充分加热后,将鱼饼依次滑入,约四分钟后翻面。
如果你想做番茄酱,需要提前制作。下面的食谱非常简单,而且同样适合搭配意大利面或米饭,正如适合搭配鱼饼一样。
取一些味道好的个头很大的西红柿,将其放入热水里约半小时后去除外皮。
在厚底锅中将橄榄油烧热,然后加入一点大蒜。我会放洋葱,但你不一定要这么做。我有时也会放一些新鲜的辣椒,这要看我当时的心情,以及我是否有辣椒。
当大蒜、洋葱和辣椒变软后,加入已经去皮并切成大块的西红柿,然后将其均匀搅拌。在这个阶段,我有时候放一支花园里摘的迷迭香。
把锅盖盖上,中火烹饪约30分钟。不要烧煳了。
如果所有原料都融合到一起,而且尝起来味道不错的话,取出那支迷迭香(如果你放了的话),加入调味料,并将酱汁收干到需要的黏稠度。
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在最后扔进新鲜罗勒。这份食谱十分简单多变,还快手。请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