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圣诞

我们从一个并不认识的朋友那儿借了这幢宅子。

凌空大宅耸立在一个山丘上,俯瞰着大海。这是一幢四四方方的维多利亚时代绅士的府邸。大飘窗向下透过松树面朝海滨。六级石阶把访客向上引至正面的双开大门,在那里拨动哥特式的拉铃索,便是一声巨大的、悲切的鸣响,直抵大宅深处。

月桂树沿着车道连成排,马厩已经废弃不用。封闭式花园自从一九一四年园丁们参军就一直锁着。只有一个人回来了。我之前被警告过围着花园的高耸砖墙不安全。我开车慢慢经过这堵墙时,看见油漆剥落的门上挂着一块摇摇欲坠的褪了色的警示牌:请勿入内。

我是第一个到的。朋友们会在第二天乘火车到达,我要去接他们,然后安顿下来准备过圣诞节。

我从布里斯托一路开车过来,深感疲惫。我在四驱车车顶捆了一棵圣诞树,还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的吃喝用品。这附近没有任何小镇。不过宅子的管家留有一堆烧火用的木柴,我则为自己的第一晚准备了一个牧羊人派和一瓶里奥哈葡萄酒。

生好火,打开收音机,我开始分拆节日补给,厨房里一片其乐融融。我检查了一下手机——没有信号。还好,我知道明天列车的到达时间,况且稍稍避开俗世喧嚣也是一种放松。我把派放进烤箱加热,倒了一杯葡萄酒,便上楼给自己找卧室。

二楼有三间卧室。每间卧室里都有一块被虫蛀了的地毯、一个金属床架和一个红木五斗橱。走道尽头是通向阁楼的第二段楼梯。

我对女仆室或育儿室没什么期待,但第二段楼梯那儿有什么东西令我犹疑。冬日下午的斜阳骤然照亮了楼层。但亮光在楼梯脚下兀自结束,仿佛再也无法前进。我不想靠近那段楼梯,于是选定了宅子正面的那间房。

我回到楼下拿背包时,宅子的拉铃响了起来,断断续续的金属撞击声在宅子内部的某处作响。我很惊讶但并没有惊慌。我猜是管家。我打开前门。没有人。我走下台阶环视四周。我承认我开始害怕了。夜晚清朗寂静。远近都没有车辆。没有离开的脚步声。我决意克服内心的恐惧,在外面来回走了几分钟。然后,转身往回走时,我看见了:拉铃线绕过宅子一侧装在一处隐蔽的排水管道下。差不多有三四十只蝙蝠正倒挂在颤动的电线上。同样多的蝙蝠黑压压地成群俯冲旋转。显然是它们在电线上的动作触发了铃声。我喜欢蝙蝠。聪明的蝙蝠。很好。现在开饭。

饭毕。酒罢。我感慨为何情路坎坷,人生苦短。我上床睡觉。房间现在更暖和了,我准备睡了。大海的声音退进我梦境的洪流。

在沉寂的黑暗里我从沉睡中醒来,听见了……什么?我听见了什么?那听起来就像是滚珠或弹子在我头顶光秃秃的地板上滚动。它大声滚动着,然后撞上墙壁。接着往另一个方向滚动。这原本也无关紧要,可另一个方向是上坡。东西松了会往下滚但不会往上滚。除非有人……

那个想法太吓人了,于是我用万有引力定律将其挥走。不管是什么在上面滚来滚去,一定是自然力量的驱使。宅子有穿堂风而且一直空置着。阁楼处于任何天气都可能被入侵的屋檐之下。是天气或者动物。想想那些蝙蝠。我把被子往上拉,直至盖住我的眉毛,假装听不到。

那声音又来了:大声滚,撞到墙,停住,接着滚。

我等待倦意袭来入睡,等待曙光重现。

我们很幸运,包括那些最不幸的人,因为曙光终将出现。


那是阴郁的一天,十二月二十一日。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喝咖啡,穿大衣,拿上车钥匙。我不应该检查一下阁楼吗?

第二段楼梯很窄——是给仆人用的。它通向一段勉强齐肩宽的板条抹灰的走廊。我开始咳嗽。呼吸困难。潮气使得灰泥掉在木地板上,变成厚重的碎块。和二楼一样,这一层也有三扇门。两扇关着。我房间上方的这间,门虚掩着。我让自己往前走。

这个房间在屋檐下,就像我猜测的那样。房间地板凹凸不平。没有床,只有一个盥洗台和一个衣架。

让我惊讶的是角落里的耶稣诞生场景模型。

它大概有两英尺高,更像是一个娃娃房而不是圣诞节装饰。在正面敞开的马厩里立着动物、牧羊人、马槽、约瑟。屋顶上,一小截金属丝串着一颗破旧的星星。

它年代久远,出自朴素的手工制作,没有手艺人的那种娴熟,上过漆的木头已经磨损,像年久的颜料一样褪了色。

我想我应该把它搬到楼下,放在我们的圣诞树旁边。它一定是在这里有小孩的时候为孩子们做的。我把人偶和动物装进衣服口袋里就迅速离开了,让门敞着。我得出发去车站了。斯蒂芬和苏茜待会儿可以帮我搬其余的部分。

一出宅子,我的肺部就重新感受到了清爽。一定是因为里面的泥灰。

开往车站的一路上都沿着海。这条路既孤独又固执,拐弯的地方不是死角就是急转。我没有遇上谁也没有看见谁。海鸥在海面上盘旋。

长长的单线铁道旁边搭着一个简易棚子,那就是车站了。没有公告牌。我看了一下手机。没有信号。

终于,火车在铁道远处出现了。我很激动。小时候,我会去探望驻扎在皇家空军基地的父亲,这些记忆让我每次乘火车旅行或来火车站接人时都有一股愉快的冲动。

列车减速并停下。列车长下了车稍事休息。我盯着车门——火车不大,这是一列支线火车——但没有一扇车门打开。我向列车长招了招手,他走了过来。

“我来接我的朋友。”

他摇摇头。“车是空的。下一站就是这条线的终点了。”

我被弄糊涂了。他们在上一站就下了车吗?我描述了他们的样子。列车长再次摇了摇头。“我会注意到陌生面孔。他们会在卡莱尔上车,然后问我在哪里下车——总是这样。”

“明天之前还有别的车次吗?”

“一天一趟就是为你们开的,在这种地方已经超出需要了。你在哪里落脚?”

“凌空大宅。你知道这个宅子吗?”

“哦,知道。我们都知道。”他看起来好像准备说些别的。但他只是吹响了口哨。空无一人的列车开动了,留下我茫然地盯着长长的铁道,注视着红色的信号灯犹如一个警告。

我需要给手机找到信号。

我驱车离开了车站重新上路,沿着陡峭的山丘往前开,希望高处可以帮我联系上这个世界的其他人。我在山顶停好车,来到车外,竖起大衣衣领。初雪打在我的脸上,像小昆虫一样奋不顾身,尖利刺痛并充满敌意,就像是小口叮咬。

我的视线越过泛着浪花的海岸。对面肯定是凌空大宅。但那是什么?有两个身影在沙滩上走。是斯蒂芬和苏茜吗?他们最后还是开车过来了?然后,我尽力避免距离造成的视觉错觉,还是看到第二个身影远远小于第一个。他们正坚定地向大宅走过去。


我开车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

我打开灯,把火烧旺。宅子里没有我从山丘上看到的那对神秘人物造访的迹象。或许是管家和她的女儿来确认一切安好。我有艾太太的电话号码,但一格信号都没有,我没法打电话。

雪花在风中打着旋儿,越下越大。放轻松。来一杯威士忌。

我端着威士忌靠在暖和的厨房炉灶旁。我从阁楼上拿下来的木制人偶躺在厨房餐桌上。我应该上楼去搬那个马厩。

我不想去。

我冲上第一段楼梯,用活力驱除不安。我打开卧室灯。那样感觉好多了。第二段楼梯矗立在长长的走道尽头的阴影里。我再一次感觉窒息。我怎么像个老人一样紧紧抓着扶手?

我看到唯一一盏阁楼灯在楼梯最上方。我找到了圆形的棕色电木开关。我轻轻触动开关。孤零零的灯泡亮得勉强。那个房间就在正前方。房间门关着。我之前不是敞着门吗?

我转动把手,站在门口,房间被楼梯顶上的灯光隐约照亮了一点。盥洗台。耶稣诞生场景模型。衣架。衣架上有条小孩的连衣裙。我之前没有注意到那个。可能是之前太匆忙了。我搁置担忧,坚定地走上前去,俯身抬起木制模型。它很沉,我刚把它在怀里抱好,阁楼灯灭了。

“谁?谁在那儿?”

有人在大喘气,像是呼吸不过来了。别晕倒。拼命呼吸。不管什么人或什么东西在我身后,我都一定不能转过身去。

我一动不动地站了有一分钟,定定神。然后我拖着双脚向楼下透来的光走去。在过道里,我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失去了平衡并伸出一只手让自己站稳。手抓住了某个湿漉漉的东西。是衣架。一定是那条连衣裙。

我心跳过速。不要慌。电木。电线失灵。奇怪的宅子。黑暗。孤独。

但你不是一个人,是不是?

回到厨房,回到有威士忌、广播四台和正在煮的意面的环境中,我仔细检查了一下那条连衣裙。手工编织,给很小的小孩穿的。羊毛线有难闻的味道而且湿透了。我把它洗干净,挂在水池上方让它滴水。我猜屋顶一定有个洞,所以那连衣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吸收漏进来的雨水。

我吃了晚饭,试着读了会儿书,告诉自己那不是什么事儿,什么事儿都不是。才晚上八点。我不想上床睡觉,尽管外面的雪已经有被子那么厚了。

我决定摆一下耶稣诞生模型。毛驴、绵羊、骆驼、贤士、牧羊人、星星、约瑟。马槽还在,却是空的。没有圣婴,也没有马利亚。我把它们落在那间黑屋子里了吗?我没听到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而且这些木制人偶有六英寸高。

约瑟身穿羊毛短袍,但他的木腿上画出了绑腿。我把短袍脱下来。短袍下面,木制约瑟穿了件画上去的军装。第一次世界大战。

我把他翻过来,我看到他的后背有一条深长的切口,就像一道砍伤。

我的手机发出哔哔的声音。

我扔下约瑟,抓起手机。那是苏茜发来的一条短信:“给你打过电话。明天出发。”

我按下拨号。没反应。我试着发条短信。没反应。但又有什么要紧呢?突然间我感到放松和平静。他们只是耽搁了点时间,这就是原因。明天他们就到。

我重新在耶稣诞生模型旁坐下。或许不见了的人偶在模型里。我把手伸进去。手指摸到了一枚金属件。是一枚小小的带环形钥匙头的铁钥匙。也许是阁楼门的钥匙。

外面,下过雪,雪落在雪上。天空晴朗。月亮敏捷地浮出了海面。


我清楚地听见那个声音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并且睡得很熟。我的上方。脚步声。踱步。朝房间走来。徘徊。转身。返回。

我躺在床上,眼前一抹黑地盯着一抹黑的天花板。为什么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还要睁开眼睛?能看到什么呢?我不信有鬼魂。

我想开灯,但如果灯打不开怎么办?为什么身处别无选择的黑暗中会比身处自己选择的黑暗中更糟糕?但确实是这样。我在床上坐起来,把窗帘拉开一点点。今晚的月亮是如此明亮,外头一定有光吧?

有光。宅子外面,母亲和小孩的身影手拉着手,站着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直到天亮我才睡着,而当我重新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光已经开始向下倾斜。

我急着去弄杯咖啡,却发现连衣裙不见了。我把它留在水池上方滴水,但它不见了。离开这个宅子。

我出发前往车站。汽霜为树木披上了闪闪银装。这景色美丽又致命。整个世界都被冰冻住了。

路上没有车辙。除了大海咆哮和海浪拍打以外,没有声响。

我缓慢地行进,一个人也没看见。在不为外物所动的一片白色中,我好奇是否还有其他活人?

我在车站等待着。我等到超出计划时间,直到列车沿铁道呼啸而来。列车停下了。列车长下了车并看到了我。他摇了摇头。“一个人也没有,”他说,“根本没有人。”

我感觉自己要哭了。我拿出静音的手机,翻到那条短信:“给你打过电话。明天出发。”

列车长看了一眼短信。“也可能是你应该出发,”他说,“从现在起直到二十七号都不会再有列车经过卡莱尔了。明天本来是最后一天但是那趟车被取消了。天气原因。”

我写下一个号码交给列车长。“你能帮我打个电话给我朋友,告诉他们我在回家的路上了吗?”

在回凌空大宅的缓慢行程中,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离开这里。夜间上路既慢又危险,但是我不可能再一个人过一晚。恐怕不止我一个人。

我只要想办法开四十英里到寸仓。那里有间酒吧和家庭旅馆,虽然偏远但有正常的生活。

那条短信一直在我的头脑中闪现。那真的是指我应该出发吗?而且为什么?因为苏茜和斯蒂芬不能过来了?天气?生病?全都说不准。事实是我不得不走。

我返回时这座宅子显得很压抑。我让灯一直亮着,径直走上楼梯去收拾背包。我马上就注意到通向阁楼的灯亮着。我停顿下来。深呼吸。当然那灯是开着的。我就没有关过它。这说明之前是线路故障。我得告诉宅子的管家。

收拾好背包,我把所有食物都扔进一个盒子里,把东西都装回了车上。我把威士忌和一条从床上顺走的毯子放在前排,还准备了一个热水袋以备不时之需。

才刚刚五点。最不济我在九点也能到达寸仓。

我上了车,转动钥匙。收音机响了一秒钟,断了,点火装置打了一次又一次,我发现电池完全耗尽了。两小时之前在车站时,这辆车才刚刚启动过。就算我让灯一直亮着……何况我并没有让灯一直亮着。一阵冰冷的恐惧袭上心头。我咽了一大口威士忌。我不能整晚睡在车里。我会死掉的。

我不想死。

回到宅子里,我想着这一整夜应该做些什么。我一定不能睡着。昨天勘察楼下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些上了年头的书籍和卷册——落灰的各种冒险故事和帝国传奇。我翻阅这些书籍卷册时,偶然发现了一本褪色的天鹅绒相册。在冰冷废弃的起居室里,我开始探索过去。

一九一〇年的凌空大宅。拥有不可思议的纤细腰肢的女人们身穿长裙。男人们身穿粗花呢猎装。照看马匹的伙计们身穿马甲,照看花园的伙计们戴着低顶圆帽。女仆身穿浆过的围裙。这一张他们再次身穿最好的衣服:一张结婚照片。约瑟和马利亚·洛克。一九一二年。他是一名园丁。她是一名女仆。相册的最后几页很松散,没有整理过,上面是更往后的照片和剪报。一九一四年。男人们身穿军装。约瑟身在其中。

我把相册拿回厨房,放到我的木制士兵身旁。我穿上大衣戴好围巾。我靠在柴火灶旁的两把椅子上,边打瞌睡边等,边等边打瞌睡。


大约凌晨两点我听到一个小孩在哭。这不是一个擦伤了膝盖或者丢失了玩具的小孩,而是一个被抛弃的小孩。他的声音便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这个小孩哭泣着同时也知道不会有人过来。

这个声音不在我的上方——它在我上方的上方。我知道它是从哪里传过来的。

我用双手捂住耳朵,把头埋在膝盖之间。我无法摆脱这个声音:一个被锁起来的小孩,一个饥肠辘辘的小孩,一个又冷又湿并且惊恐不安的小孩。

两次我站起身走到门边。两次我又重新坐下。

哭声停了。寂静。可怕的寂静。

我抬起头。有正在下楼的脚步声。不是一只脚前一只脚后,而是一只脚轻轻地拖动,然后另一只脚跟上,站定,再重新迈步。

脚步停在楼梯脚下。接下来他们做了我知道他们会做的事,我身体里的全部恐惧因子都知道他们会做的那件事。脚步向厨房门靠近。不管外面是什么,它站在十二英尺开外的门的另一面。我站在餐桌后面并拿起了一把刀。

那门被粗暴地推开了,黄铜门把手被撞进了墙壁的抹灰里。风雪吹进了厨房,搅动着餐桌上的照片和剪报。我看到前门兀自大敞着,门厅就像是一个风洞。

拿着刀,我走进门厅去关门。天花板吊着的金属灯饰随着长长的链条剧烈摇摆。一阵狂风向前猛冲,使它就像被推得太高的小孩的秋千。它又向后狠狠地撞上了前门上方那扇大大的半圆形气窗。气窗被撞破了,锋利的碎片雨在我肩膀周围洒了一地。闪烁摇摆。嗡嗡作响。陷入黑暗。宅子的灯灭了。现在没有风。没有哭泣。再一次寂静。

玻璃掉在被雪照亮的门厅,我走出前门,走进黑夜。我在行车道上向左拐,然后就看见了她们:那个母亲和小孩。

小孩穿着那条羊毛连衣裙。没穿鞋子。她可怜巴巴地用手臂挽着母亲。她的母亲站着犹如一块石头。

我跑向前。我抓住小孩搂进自己怀里。

没有小孩。我脸着地,一头栽倒在雪地上。

救救我。那不是我的声音。

我重新站了起来。那个母亲在我前方。我跟着她。她走向封闭式花园。她似乎穿墙而过,把我留在了外面。

请勿入内

我试着拧了拧锈迹斑斑的环形门把手。门把手直接脱落,还带着一小块门板。我把门踢开。门从铰链上倒下来。那座破败的废弃的花园就在我的眼前铺开。整整一英亩,足以给二十口人提供食物的封闭式花园。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雪地里有脚印。我跟着这些脚印走,来到了茅屋,茅屋顶覆着瓦楞铁皮的补丁。没有门,但里面看上去干燥且坚固。一本撕页日历仍然挂在墙上:一九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我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意识到口袋里还装着耶稣诞生模型里的钥匙。同时,我听见椅子剐蹭前面房间地板的声音。我不再有任何畏惧。我的身体先是被冻得颤抖,后来已经麻木,我的感官都冻僵了。我梦游般穿过阴影。

在前面的房间里,一个小小的锡壁炉里烧着微弱的炉火。火的两边坐着母亲和小孩。小孩正专注地玩着一个弹珠。她的赤脚冻得发紫,但看起来她并不觉得冷,没有我冷。

所以,我们是死了吗?

头上裹着披巾的女人用她捉摸不透、毫无情绪的眼睛盯着我,或者说是穿透我。我认出她了。那是马利亚·洛克。她的目光转向了一个高高的橱柜。我知道我的钥匙可以打开这个橱柜,而我一定要打开它。

这几秒钟有一生那么长。你过去是谁。你将成为谁。转动钥匙。

一身布满灰尘的军装掉落下来,像布偶一样瘫倒。这身军装上还有之前主人的痕迹。在褪色的羊毛夹克背面,肺部的位置有一道长长的砍伤。

我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刀。

“开门!你在里面吗?开门!”


我在刺目的白色中醒来。我在哪里?有东西在摇。是车。我在车里。一只厚重的手套正在把雪扫掉。我坐起来,找到钥匙,按下“解锁”。已经是早晨了。车子外面是火车上的那位列车长和一位自称是艾太太的女人。“看你把这里折腾的。”她说。

我们走进厨房。我抖得太厉害,艾太太心生怜悯,开始煮咖啡。“阿尔菲找到了我,”她说,“在他和你的朋友通过电话之后。”

“有一具尸体,”我说,“在封闭式花园里。”

“所以就在那里吗?”艾太太说。

一九一四年圣诞节,约瑟·洛克上了战场。在离开家向佛兰德开拔之前,他为年幼的女儿制作了一个耶稣诞生模型。一九一六年回来时他中了毒气。他们听见他往楼梯上爬,用被泡沫侵蚀的肺艰难呼吸的声音。

他疯了,他们说。晚上,他和妻子、小孩睡在阁楼上,他茫然地靠在墙上,把小孩的弹珠滚来滚去,滚去滚来,踱来踱去,踱去踱来,踱来踱去。一天晚上,就在圣诞节前,他勒死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任由她们在床上死去,自己走了出去。但他的妻子没有死。她尾随着他。第二天早晨,他们发现她坐在耶稣诞生模型旁边,连衣裙被血染黑,喉咙上有他留下的乌青的指痕。她一边唱着摇篮曲,一边把刀尖捅进木制人像的背。没有人再见过约瑟。

“你会报警吗?”我说。

“为什么呢?”艾太太说,“就让死亡埋葬死亡吧。”

阿尔菲出去检查我的车。车一下子就打着了火,在白色的空气中排出蓝色的尾气。我留下他们打扫宅子,正准备出发时想起收音机落在了厨房里。我走回宅子。厨房空了。我可以听见他们俩在上面的阁楼。我拿起收音机。耶稣诞生模型就在餐桌上,在我之前摆放的位置。

但它不是我之前摆放的样子。

约瑟,动物,牧羊人,还有破旧的星星。马槽在中间。马槽旁边是一个母亲和小孩的木制人像。

凯西·阿克的纽约蛋奶羹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凯西·阿克从伦敦搬回美国。哈罗德·罗宾斯试图起诉凯西从他的书《海盗》里剪切粘贴了一段话,放进了她再版的先锋作品《年轻的欲望》里。

罗宾斯,这个属于大众市场的软色情机场读物小说家毫不关心阿克一直以来予以抨击的权力结构,也未考虑过她的这种写作手法,即从已有文本——无论是伟大的还是微不足道的——中进行非表面式剪切粘贴,并创造出扰乱读者与阅读对象之间关系的新文本。

读哈罗德·罗宾斯完全不需要动脑子,所以凯西很惊讶这个把性和垃圾的组合物卖出七千五百万册的男人居然会耗费那么多脑力来起诉一个文学强盗。

但罗宾斯对自己的作家身份自视甚高。凯西对他作品的挪用已经充满喜感地表明,脱离了那个吸睛的猎奇情色故事——其语言除了充当让读者从一个性行为滑向另一个性行为的润滑剂之外毫无意义——后,罗宾斯的文字很差劲。这正是问题所在。凯西·阿克戳穿了哈罗德·罗宾斯——向他本人。

罗宾斯坚持要她道歉,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正是凯西所憎恨的。

而凯西,就像凯西会做的那样,写了一封比她引爆的犯罪炸弹更加充满火药味的道歉信。


然后,典型的阿克风格浮现,勇于战斗的强盗突然感到受伤,被指责、被误解了。她收拾行装回到了曼哈顿。

但是曼哈顿也不太对劲——就没有什么地方对凯西来说是真正对劲的,于是不久后她就住到我为她找的一间离我不远的公寓。然后很快就是圣诞季了。

这间公寓还留有伦敦还未完全被贪婪和攫取这两张罪恶大口吞噬之前的最后一丝英式古板气息。在一座空置的、气派的佐治亚风格房子里,这是一间铺着石头地板的拱顶地下室,说话能带回声。我觉得凯西会喜欢那些长视窗,从那儿望出去是杂草蔓生的封闭花园。房屋的主人已经去世了。继承人正在等待遗嘱检验,而且没错,凯西几乎可以不花分文就住在这间公寓里,而我就住在街道的那头。

但也有缺点。我的妻子苏茜·奥巴赫既是犹太人又是美国人,她在曼哈顿住了很长时间,并且和凯西一样年纪,当我给她讲这件事的时候,她对我说:“等等,你把一个在萨顿区长大的犹太人安顿在一间没有电冰箱的公寓里?”

我没能理解。我说:“她不需要电冰箱,那里没有采暖。”

这不是正确的回答。苏茜双手捂住头说:“萨顿区是曼哈顿最高档的住宅区,就像是贝尔格莱维亚区。”

“但凯西是一名罪犯!”

“她也是一位公主!”

的确。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圣诞节凯西会在室内戴上她的俄罗斯裘皮帽。我当时不能理解但现在终于懂了。

她从来没有对此说过什么,当然,因为关于凯西·阿克这位性解放和后朋克偶像级人物,我们常常忘记她有完美无瑕的教养。


圣诞节到了。

我说:“凯西,我们需要做蛋奶羹。”

蛋奶羹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罗马人,他们意识到牛奶和鸡蛋可以成为出色的黏合剂,咸的也好,甜的也好,几乎百搭。由于罗马人走遍各地,蛋奶羹也传遍各地。到了中世纪,蛋奶羹指一种带馅料的饼,就像我们的法式乳蛋饼或蛋糊果馅饼——在一个有酥脆外壳的饼里,使用鸡蛋和牛奶把其余原料凝结在一起。

法国人是蛋奶羹的忠实粉丝,但没有为它专门起名字——他们称它为英式奶油,但不管它是闪电泡芙的夹馅,还是法式乳蛋饼的馅料,或者其他东西,请放心,它就是蛋奶羹。

可以倒出来享用的流动蛋奶羹在圣诞节大受欢迎,它和圣诞节一起在十九世纪风靡开来。关于这件事,我们得责备或表扬来自伯明翰的一位名叫阿尔弗雷德·伯德的化学家,他的太太对鸡蛋过敏。可怜的伯德太太喜爱蛋奶羹却不能吃,所以在一八三七年,阿尔弗雷德试做出了使用玉米淀粉代替鸡蛋的淀粉版本的蛋奶羹。伯德先生在他的玉米淀粉中加入了糖和黄色食用色素,很快,在英格兰乃至大英帝国的各个角落都可以找到装在让人愉快的锡罐里的伯德的蛋奶羹粉了。

随着好立克兄弟从英格兰移民,并于一八七三年在芝加哥建立工厂来生产他们举世闻名的饮料,这种对以牛奶冲泡的罐装粉末的狂热便跨过了大西洋。

出于某些原因,十九世纪后,营养充足的男人和女人们开始惧怕一种完全是发明出来的问题——“夜间饥饿”。好立克这样的饮料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凯西·阿克喜欢好立克,而我曾经为她冲调过。凯西,一边喝好立克,一边笑着说做蛋奶羹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不会做饭——甚至不会搅拌),而她对每件事情都很执着,为我找到了迪伦·托马斯发明的那个叫作“夜间蛋奶羹”的神奇产品。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迪伦在一个朋友家里的沙发上将就过夜,那朋友是一位收入颇丰的广告从业者,正好跟好立克签了一份合同,迪伦觉得他也许可以通过“夜间蛋奶羹”赚上一笔,并设想它也可以用来做发乳或阴道润滑剂。

这的确让我在一段时间内对蛋奶羹有了心理障碍。但圣诞节就是圣诞节,而圣诞节就是蛋奶羹。

事实上阿克以她才女的执着和约等于零的烹饪水平,已经将蛋奶羹和纽约市永远地糅合到了一起。

不管怎么说,鲍勃·齐默曼因为他的偶像迪伦·托马斯,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鲍勃·迪伦(也许“铃鼓先生”的一切都归功于夜间蛋奶羹)。

而迪伦·托马斯死于纽约的切尔西旅馆。

无论何时我再做蛋奶羹,我的脑海里无须思考就会产生思绪,无须想象就会产生画面,一个像亚特兰蒂斯一样业已消失的纽约市:“垮掉派旅馆”、醉酒的诗人,以及那些钻石般珍贵的声音,从安迪·沃霍尔到帕蒂·史密斯,从鲍勃·迪伦、迪伦·托马斯到凯西·阿克……这之后没几年她就去世了,在一九九七年,经历了与癌症的激烈抗争,就像迪伦·托马斯的诗: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吧,怒斥光的消逝。


我们堂皇的姿态和微小的举动并没有相距千里。我们记得我们的朋友既因为我们一起做的微不足道的傻事,也因为他们真正的伟大之处。

以下是蛋奶羹的做法。

你需要

1品脱(570毫升)牛奶

少许鲜奶油

4枚蛋黄

1盎司(30克)细砂糖或过筛的金黄砂糖

2小勺玉米淀粉(可选)

制作方法

在一只碗里把蛋黄搅拌至均匀、蓬松。你可以用蛋白做蛋白酥或一个蛋白蛋卷。

搅拌的时候加入糖。

加热牛奶和鲜奶油,但不要煮沸。

将牛奶混合液倒入鸡蛋混合液并搅拌、搅拌、搅拌!

把全部材料倒回锅中,并把锅重新加热。不要煮沸!

是的,你可以加入白兰地或朗姆酒。一些人喜欢加入香草——如果要加香草的话应该加到牛奶和鲜奶油中。

而且,跟伯德先生一样,你可以加入玉米淀粉作为增稠剂——只需要加几小勺到鸡蛋混合液中,不要加到牛奶混合液里,并且要搅拌、搅拌、搅拌。

搅拌的工作最好使用一个气球型蛋抽完成。我用的是铜制蛋抽、铜制碗和铜制加温锅,但那只是为了好看。

制作的关键是,一旦将蛋奶羹倒回锅中加热就要一直搅拌。如果你在搅拌的时候采用了诗人的节奏或者过于梦幻,最后可能会得到一份炒鸡蛋。

这样的流动蛋奶羹应该立即摆上桌。然后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