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前夜,整栋房子没有一丝动静,就连老鼠都已经筋疲力尽了。
房子里堆满了礼物:方形的系着蝴蝶结,长条形的绑着丝带,鼓鼓囊囊的裹着圣诞老人包装纸。至于又细又长的那些,究竟是诱人的钻石项链,还是只是令人失望透顶的筷子呢?
食物储备多得像是一个战备警告;炸弹大小的布丁在货架上呼之欲出,子弹般的大枣一发一发地叠放在硬纸盒里,一排松鸡像玩具战机一样挂在后门上,栗子已在待命,随时准备加热开火,而那只散养的有机火鸡——再好的兽医也救不活了——蜷缩在铝箔纸堆成的小山旁边。
“好消息是,主显节要吃的猪还在肯特郡的某个小花园里啃着被风吹落的苹果呢。”你边说边试着从厨房的桌旁挤过来。
圣诞蛋糕压得我步履蹒跚——这分量放在中世纪是会被石匠拿去做大教堂的奠基石的。你从我手上接过去放进车里。所有东西都得放进车里,因为我们今晚要去郊外。东西越装越多,感觉只能让那只火鸡来开车了。车上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而我和一只藤编驯鹿挤在一个座位上。
“毛毛。”你说。
哦,天哪。我们把猫咪给忘了。
“毛毛不过圣诞节。”我说。
“去把这个彩带缠在它的篮子上,把它带上来吧。”
“我们是现在就开始圣诞节的争吵,还是等会儿上路后发现你把葡萄酒给忘了的时候再开始?”
“葡萄酒在饼干盒下面。”
“那可不是葡萄酒,是火鸡。它太新鲜了,我得用胶带捆住它,免得它像爱伦·坡的惊悚故事里写的那样费劲爬出来。”
“别恶心人了。这只火鸡度过了快乐的一生。”
“你也过得很快乐,但我可没想过要吃你。”
我跑过去咬你的脖子。我喜欢你的脖子。你玩闹似的把我推开,但最近我似乎也曾想象过你真的把我推开的画面?
你微微一笑,又去继续收拾行李。
刚过午夜。带着猫咪、彩带、装着彩灯的树、驯鹿、礼物、食物,还有我因为没地方放而伸在窗外的一只胳膊,你我驱车前往我们为了庆祝圣诞而租下的郊外小屋。
我们开车经过了一群节日醉汉,他们举着条幅合唱《红鼻子驯鹿鲁道夫》。你说这么晚了直接从镇中心穿过去会更快。你开着车慢慢驶离交通指示灯,我觉得我看见了什么东西在动。
“停车!”我说,“你能往后倒吗?”
街道现在完全空了,你载着我们后退,不堪重负的发动机发出吭哧吭哧的声响,直到我们开到“美联宝贝”门前。这家世界上最大的百货商店,终于不情不愿地从平安夜午夜起歇业整整二十四小时(依然可以网购,网站不歇业)。
我下了车。“美联宝贝”的正面橱窗已经布置成了耶稣诞生的场景,马利亚和约瑟穿着滑雪服,动物们则披着花格呢料宠物狗服御寒。但没有黄金、乳香和没药——因为三王的礼物是在“美联宝贝”买的。耶稣得到了一只Xbox游戏机、一辆自行车,以及一套公寓楼适用的架子鼓。
他的母亲马利亚得到了一个蒸汽熨斗。
此外,还有一个身影在耶稣诞生场景前轻快地移动,鼻子贴在玻璃窗上,是个小女孩。
“你在里面做什么?”我问。
“困住了。”小孩回答。
我回到车前,轻轻敲了敲你的车窗。
“有个小孩被留在商场里了——我们得把她弄出来。”
你走过来看了一眼。小孩招了招手。你看起来心存疑虑。“她可能是保安的孩子。”你说。
“她说她被困住了!报警吧!”
你拿出手机的时候,那个小孩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微笑带着某种意味,但我不太确定。
“你是谁?”我问道。
“我是圣诞精灵。”
我听得一清二楚。她说得一清二楚。
“我手机没信号,”你对我说,“试试你的。”
我试了试我的手机,没电了。我们仔细打量着这条奇怪的空无一人的街道,我开始慌了。我把商场的大门又推又拉。门锁着。没有清洁工。没有看门人。这是平安夜。
那个声音又出现了。“我是圣诞精灵。”
“哦,得了,”你说,“这是宣传搞的噱头。”
但我没听你的,我盯着橱窗里的面孔,这张面孔看起来瞬息万变,似乎光线在这张脸上做游戏,把脸上的表情隐藏又展示。那双眼睛不是孩子的眼睛。
“她是我们的责任。”我悄声说道,但并非对你说。
“她不是,”你说,“走吧,我会在开车的时候报警。”
“让我出去!”当你转身向车边走去时,那个小孩说。
“我们会找人过来,我保证。我们会去找个电话——”
小孩打断了你。“你们得把我弄出去。你们能不能把你们的礼物和食物留一些放在门口,就在那儿。”
你转过身来。“这简直是疯了。”
但这个小孩把我催眠了。
“好。”我恍惚着答应了,走到车边,翻开后备箱,开始把包装好的各种形状的礼物和一包包食物拖向百货商场门口。我每放下一件东西,你就捡起来再放回车上。
“你疯了,”你说,“这是个圣诞噱头——我们被拍下来了,我知道。这是电视真人秀。”
“不,不是电视真人秀,这是真人真事,”我说,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这不是我们知道的事情,而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但这是真的。我告诉你,这是真的。”
“好吧,”你说,“如果这是让我们重新上路的代价——把这些都拿去。够了吗?这个还有这个。”你把它们猛摔在门口。你因为疲惫和恼怒涨红了脸。我懂那个表情。
你向后退,双手攥拳,甚至都没想那个孩子。
突然间,商场橱窗里的灯全都熄灭了。而那个小孩出现在了街上,就站在我们俩中间。
你的表情变了。你把手放在光滑的玻璃上,它就像梦境一样清晰,一样触手可及。
“我们在做梦吗?”你对我说,“她是怎么做到的?”
“我和你们一块儿走,”小孩说,“你们去哪儿?”
就这样,凌晨一点多,我们重新上路,现在我的胳膊在车里了,那个小孩在后面挨着毛毛坐,毛毛从它的篮子里爬了出来,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我们离开时,我看了看后视镜,发现我们的食物和礼物被一些黑影一个个地搬走了。
“他们住在门口,”小孩像是读到了我的想法,“他们什么也没有。”
“我们会被逮捕的,”你说,“盗窃商店内的陈列品。在公共道路上丢弃物品。绑架。也祝你圣诞快乐,警察先生。”
“我们做了正确的事。”我说。
“我们到底都做了什么,”你说,“除了丢掉一半我们需要的东西,还捡了一个走丢的小孩?”
“这事每年都会发生,”小孩说,“在不同的地点,以不同的方式。如果我在圣诞节早晨还没有被放出来,世界就会变得更沉重一点。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要沉重。”
我们开着车沉默地继续行驶。天空漆黑,繁星点点。我想象着自己在这条路的高空,回望我们的星球地球,漆黑中的蓝,带着白色镶边,极地扣着帽子。这是生命和家园。
在我还是小孩时,父亲给了我一个布满星星的地球雪景玻璃球。我常躺在床上,把它翻过来翻过去,然后慢慢睡着,满眼都是闪烁着的星星,感到温暖、光亮、安全。
那个世界是失重的,悬在空中,没有支撑,是重力学无法解释的谜,太阳使之温暖,大气使之冷却。我们的礼物。
我曾经竭尽全力克服睡意,眯着一只睡眼,看着这个静默的、转动着的世界。
我长大了。父亲去世了。雪景球在他的房子里,在我以前的卧室。打扫的时候,我把它掉到了地上,小球摔落在地,流尽沉甸甸的、闪着星光的液体。那时我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车继续在夜路上平稳地行驶,我把手伸出座位握住你的手。
“怎么了?”你轻柔地说。
“我想起我父亲了。”
“奇怪。我想起了我母亲。”
“想到什么了?”
你捏了捏我的手。我看到你戴着戒指的无名指在昏暗的绿色仪表照明灯下闪闪发亮。我记得那枚戒指以及我给你戴上它的那个时刻。我对它习以为常,但今天我注意到了它。
你说:“我希望我可以为她做得更多,对她说得更多,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总是不能好好相处。”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那么多的家长和孩子总是不能好好相处?”
“这就是你不想要小孩的原因吗?”
“不!不。工作……我们一直说会考虑一下……但是……好吧,也许……为什么要有个孩子然后让孩子恨我呢?难道这个世界上的仇恨还不够多吗?”
你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瞥了一眼你在诡异绿光下的侧脸,我可以看到你的下颌发紧。我爱你的脸。我正准备说出来,但你开口了:“别在意。大概是因为到了每年的这个时间吧。阖家团聚的时间,我猜。”
“是啊。我们把它搞得一团乱。”
“把什么搞得一团乱?我们的家庭,还是圣诞节?”
“两个都是。两个都不是。怪不得每个人都要去买买买。移情活动。”你笑了笑,想要使气氛轻松起来。
我说:“我以为你喜欢树下的礼物?”
“我喜欢,但我们其实需要多少呢?”
我正准备提醒你,不到一个小时前你还在冲我大喊大叫,这时一个声音从后座传来:“如果这个世界可以少掉哪怕一点分量就好了。”
我们同时环顾四周。我意识到车里的绿光并非来自仪表盘。是她。她在发光。
“你有没有觉得她浑身发着光,就像是……”你说。
“就像是什么?”
“就像是……嗯,像,好吧,我不知道,就像是……”
“也许她就是她所说的那个谁呢?”
“她没说过她是谁。”
“不,她说过,她是……”
“我是圣诞精灵。”小孩说道。
我说:“也许今晚我们遇上了特别的事情。”
“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孩在路上追野鹅?”
“至少这很应景。”
“什么?”
“野鹅。”
这时你捏了捏我的手,我看见你下颌的肌肉微微松弛了些。
我想对你诉说爱情,说我爱你多深,说我爱你如同太阳会每天升起,说爱你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加美好快乐。我知道这会让你觉得尴尬,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
你打开了收音机。“听啊!天使高声唱。”
你跟着唱起来。“地上平安人蒙恩……”
我看见你通过后视镜观察着那个小孩。
“如果一切真有安排,”你说,“我们现在应该要看到圣诞老人和一支驯鹿队伍了。你说呢,圣诞精灵?”
从后座上传来声音:“请在这里右转!”
你照做了。你犹豫,但你还是照做了,因为她就是那种孩子。
你在黑暗中转弯,向前加速,然后停住了车。
有什么东西降落在一幢漂亮的佐治亚风格的房子前,房子的蓝色前门上挂着冬青花环,停在门前的是一架由六头长着角的驯鹿拉着的雪橇。
圣诞老人朝我们笑了笑,并挥挥手。那个小孩也向他挥手,然后爬出车外。锁似乎对她不起任何作用。毛毛跳出去跟着她。
圣诞老人拍了拍手。整幢房子都处于黑暗中,但是一楼的一扇垂直推拉窗被屋内某只看不见的手向上推开了。三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砰的一声被扔到地上。圣诞老人轻松地把它们扛在肩上然后装到雪橇上。
“他在抢劫!”你说着,打开车门下了车,“嘿,你!”
那个红色身影快活地走过来,跺着脚,搓着手。
“我们一年只提供一次这样的服务。”他告诉你。
“哪门子服务?”
圣诞老人趁这个机会装满了他的烟斗。他吹出星星形状的烟圈,蓝色的烟圈飘入白色的空气中。
“从前我们总是留下礼物,因为人们拥有的不多。如今每个人都拥有太多,他们写信过来让我们把东西拿走。你无法想象在圣诞节早晨,一觉醒来发现所有东西都不见了的感觉有多美好。”
圣诞老人在其中一个袋子里翻找着。“看,卷发棒,够用一年的浴盐,谁也穿不完的袜子,橄榄油浸的烤大蒜,一个埃菲尔铁塔形状的刺绣工具箱,两只小瓷猪。”
“那现在怎么着?”你说,半是恼怒半是困扰,“办个新年汽车跳蚤市场吗?”
“好吧,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就过来看看,”圣诞老人说,“跟我走。”
他把烟斗塞进兜里向雪橇走去。圣诞精灵跟着他过去了,还有毛毛。
“嘿,那是我们的猫!”你在雪橇下面嚷嚷着,因为现在雪橇已经飞到空中了。
圣诞精灵看起来挺心满意足。
我们跳上车尽力跟上雪橇,就算雪撬直线前行穿过了田地。
“那是某种喷气式气垫飞船,”你说,“我们是怎么搅和进来的?”
现在我们偏离了小路,冲到了一条简直要毁了轿车减震器的小路上。你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
雪橇降落在地面上。几分钟后,我们赶上了。
我们来到了一个黑黢黢的、破败的小屋外面。屋顶的瓦片滑落了,屋檐挂着冰柱,就像人们买来做装饰品用的电冰柱,只不过这些冰柱既不用电更不是装饰品。绕着房子的栅栏桩子用电线捆成一排,而大门则用一块石头顶着勉强关上了。一条老狗睡在一辆废弃的活动房车敞开的门口。
那条狗正要抬头吠叫,圣诞老人从空中扔过去一根闪闪发亮的骨头。老狗满足地接住了。
当驯鹿们吃着饲料袋里的苔藓时,圣诞老人和圣诞精灵向房子走去并打开了前门。
“这是个陷阱吗?就像《威尼斯疑魂》?我们要被杀了吗?”你害怕了。我不害怕,因为我相信这些。
圣诞老人从小屋里走出来,一个虫蛀过的布袋压弯了他的腰。他拿着一块馅饼和一杯威士忌。
“近年来没有太多人会留东西了,”他说着,把威士忌一饮而尽,“但是我认识这家而且他们也认识我。痛苦和匮乏必须在今晚消失。一年一次,这是我所拥有的全部权力。”
“什么权力?”你说,“那小孩去哪儿了?你把我的猫怎么了?”
圣诞老人向后指了指小屋,小屋的窗户被小孩身上奇异的绿光照亮了。虽然隔得有点远,但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桌上铺着干净的桌布,那小孩正在摆放火腿、馅饼、奶酪,而我们的猫,毛毛,发出了满足的呼噜声,尾巴向上竖起。
圣诞老人笑着,把口袋倒在雪橇上。倒出来的东西散发着霉味,老旧不堪,支离破碎。他捡起一个盘子的碎片、一件撕破了的夹克、一个没有头的娃娃。现在口袋空了。
他没有说话,而是把空口袋递给你并朝车指了指。我觉得,他想让你填满它。请照着做吧,做吧。
但我不敢把这话大声说出来。这是为了你。关于你。
你犹豫着,然后打开全部车门,把礼物和食物往口袋里装。那只是个小口袋,但无论你放进去多少东西都装不满。我看见你望着剩下的东西。
“全给他。”我说。
你俯下身子向前钻,开始从后座上拿东西了。车上现在几乎全空了,除了藤编的驯鹿,看起来把它送给谁都会显得滑稽。
你把沉甸甸的口袋递给那红色身影,他正专注地看着你。
“你没有全给我。”他说。
“如果你指那只藤编的驯鹿……”
圣诞精灵现在走出了房子,手上抱着毛毛。它也发出绿光。我从来没见过绿色的猫。
小孩对你说:“把你害怕的交给他。”
那一刻时间静止了,完全静止。我移开视线,就像我向你求婚时那样,不知道你会说出什么。
“好的,”你说,“好的。”
一个巨大的声响,那口袋重重地摔到了地上。圣诞老人点了点头,有点吃力地拎起口袋把它扔上了雪橇。
“现在该走了。”圣诞精灵说。
我们回到车上沿着车辙往回走。
霜冻照亮了地面,也让星星的轮廓变得清晰。干砌石墙的另一面,羊群挤在田野里。一对猎马沿着栅栏奔跑。它们的鼻息像巨龙一样冒着热气。
过了一会儿,你停下来走下车。我跟着你。我用双臂搂住你。我可以听见你的心跳。
“所有东西都给出去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你说。
“我们难道没剩点什么?”
“前座后面有一袋吃的,还有这个……”你摸了摸衣兜,拿出一个用铝箔纸包的巧克力雪人。
我们都笑出了声。这太傻了。你掰下一块巧克力要给车后座上的小孩,但她睡着了。
“我完全想不明白,”你说,“你呢?”
“我也是。还有巧克力吗?”
我们一起吃了剩下的几块巧克力,我对你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都要还助学贷款,我打着两份工,我们在圣诞节那天吃香肠和火鸡填馅,但是没有火鸡,因为哪怕一只我们都买不起。你给我织了一件套头毛衣。”
“还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
“我还用市政府砍倒的那棵白蜡树给你做了一只小板凳。他们扔了一半树干在街上。你还记得吗?”
“天哪,对啊,那时候冻死了,因为你住在那个可怕的船屋里,又不愿来我家和我一起,因为你讨厌我母亲。”
“我不讨厌你母亲!是你讨厌你母亲。”
“是的……”你缓缓地说,“憎恶这种情绪真是浪费生命。”
你把我的身子转过来面向你。你安静又严肃。
“你还爱我吗?”
“爱。”
“我爱你,但我说得不够多,是不是?”
“我知道你能感觉到。但有的时候……我……”
“什么?”
“我感觉你不想要我。我不想强迫你,但我想念你的身体。我们的亲吻和亲密,当然,还有其他那些。”
你很安静。然后你说:“当他,圣诞老人,随他是什么吧,让我把我所害怕的交给他,我想到,如果东西全都在车上,而你不见了,会怎么样呢?如果我们的房子、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所有我拥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而你不见了,会怎么样呢?于是我想——那就是我害怕的。我害怕到甚至都不敢去想一下,但它就在那儿,一直都在,就像一场正在逼近的战争。”
“是什么?”
“我在一点一点地把你推开。”
“你想把我推开吗?”
你吻了我——就像我们曾经亲吻彼此那样——我能够感觉到我的眼泪,然后我发现那是你的。
我们回到车上慢慢向前行驶,走完到达村庄前的最后几英里路,在逐渐隐去的月亮下方,可以看到参差不齐的屋顶。马上要天亮了。
路边有个戴着大衣帽子的身影。你把车靠边停下,摇下车窗。“请问你需要搭车吗?”你说。
那个身影转向我们,是个怀抱婴儿的女人。女人推了推帽子。她的面孔美丽又坚强,没有一丝皱纹并且轮廓清晰。她微笑着,婴儿也微笑着。那是一个婴儿,但他的眼睛并不是婴儿的眼睛。
凭着直觉我转过头朝后座看。猫蜷缩在篮子里,但小孩不见了。
在我们头顶的天空有一颗下坠的星星,东方有一道逐渐变强的光束。
“天就要亮了。”我说。
你现在已经把车开到了路边。你把手肘撑在方向盘上,手扶着脑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呢?”
“她不见了。圣诞精灵。”
“我们是在做梦吗?我们是不是还在家睡着,等着醒过来?”
“拜托。”我说,“如果我们睡着了,那就一起梦游到那个小屋吧。我们没有什么需要带的东西了。”
那个女人和小孩现在在我们前面了,走着,走着,继续往前。
我们下了车。你牵住我的手。
我们一眼便看尽了一切——结了果实的常春藤上积的露水,深色枝条的橡树上的槲寄生,瓦片上停着一只猫头鹰的谷仓,像信号一样盘旋上升的林间烟雾,时间苍老久远,而我们身处其中。
既然每天的时光就是我们拥有的全部,为什么我们反倒学会了将其匆匆打发?
那女人仍在走着,怀抱未来,手握奇迹,那奇迹使世界重生,也给予我们第二次机会。
为什么真实的、重要的事物,如此轻易地被那些无足轻重的事物随意掩盖了?
“我来生火。”我说。
“晚点吧,”你说,“我想先和你梦游回床上。”
你害羞了。你一贯强硬,但我记得这种羞怯。嗯。是的。熟睡或是醒来。嗯,是的。
透过屋外大雾弥漫的田野,我听见了圣诞节的钟声响起。
温特森太太从未抛弃过她的“战备橱柜”。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五年期间,她通过腌鸡蛋和洋葱、自制水果罐头、晒干或用盐腌渍豆类、交易黑市上一罐罐的粗盐腌牛肉,为胜利出了一份力。她喜欢可以储藏起来的东西,在等待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核战争,或随时可能到来的世界末日时,她仍照常按压着牛肉并用水果干制作食物。
我们的单坡顶厨房中的两样核心物品都带手柄:一台轧布机,用于在洗衣日里将衣物拧干,以及一台斯邦牌食物搅碎机。这是市场上可以买到的最大的斯邦牌食物搅碎机,而它被紧紧地夹在我们的福米加塑料贴面餐桌的边缘处。它的众多用途之一是制作百果馅饼的百果肉馅。温特森太太在秋天做百果肉馅,因为我们有足够多的被风吹落的苹果。
对于那些圣诞节传统中没有百果馅饼的人来说,很难弄清楚为什么馅料不用肉而是用水果。
答案是,百果馅饼可以追溯到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一五五八至一六〇三年),那时的迷你百果馅饼的确是用肉馅、水果和果皮蜜饯做的。
为什么?
水果和香料是为了掩盖肉类在没有冷藏保存技术时不可避免的变质味道。这极有可能是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英格兰烹饪中都一直十分流行使用水果的原因。这里不是美国,电冰箱在那时还很贵。我们家直到七十年代我上中学时才有了一台。还是我爸爸有一次抽奖抽中的。小小的台下式冰箱,大多数时候都是空的。我们不知道该拿它做什么。送奶工每天送牛奶过来,蔬菜从租种的田地上摘或者每两周从市场上买一次,我们自己养母鸡下蛋,而且因为生活拮据,我们每周只买一大块肉——没有别的了。剩菜经过斯邦的处理,然后以馅饼和肉酱的形式重新出现。如果食物没有被我们吃掉,那么它就在烹饪中,如果不在烹饪中,那么它就是新鲜的。要冰箱做什么呢?
不过,如果你想要自制无肉版本的百果肉馅,有没有斯邦都行——下面给出了食谱。是的,你可以使用电动搅拌机,但带手柄的机械装置可以带来一种更令人满足的粗朴质地。如果你不想自制,那就买一些高品质的半成品(记得阅读成分表——不要太多糖,不要有该死的棕榈油之类的),然后,在使用之前,把罐子里装的东西倒进一只大碗,加入更多的白兰地并搅拌。市售的百果肉馅总是太干了。
制作百果肉馅你需要
1磅(450克)烹饪用苹果,去核去皮——然后擦细丝
1磅(450克)细切的板油(是的,板油……想办法弄到)
无核金棕小葡萄干、醋栗干、提子干和金黄砂糖各1磅(450克)。如果你喜欢果皮蜜饯,可以加一些。不过我不喜欢。
6盎司(170克)大杏仁,去掉棕色外皮,用研钵和杵捣碎
2个柠檬的柠檬皮屑和柠檬汁(要用没有上蜡的有机柠檬,毕竟这柠檬最后也会进到你的肚子)
1小勺磨碎的肉豆蔻籽
1小勺肉桂粉
1小勺食盐
1/4品脱白兰地——如果你喜欢也可以用朗姆酒
先把水果干用斯邦食物搅碎机过一遍,再把水果和其他所有原料扔进一只大碗。全部混合均匀。如果你对黏稠程度不满意,就多加一些白兰地或朗姆酒。不能太湿,但也不要干得跟石板一样。装入罐子压实,在凉爽的橱柜背阴处放置至少一个月。
我会在篝火之夜——十一月五日——做百果肉馅。你当然可以选择在万圣夜制作,毕竟这也是同样无意义的混乱的欢庆夜晚,当你去敲邻居门要糖果,或是点燃篝火再喝得烂醉的时候,为什么不做一些有用的事情呢?
然后你就可以准备在接下来的十二月翻滚起来了。
制作百果馅饼你需要
百果肉馅——自制的或商店买的
1磅(450克)中筋面粉——我使用有机的,温特森太太使用家豪牌。
1小勺泡打粉
1/2磅(225克)无盐黄油——我用有机的,她用猪油。
1大勺过筛的砂糖或细砂糖
冷水(提前备好,否则你会让水龙头沾上面团糊)
1枚鸡蛋,在杯子里充分打散搅匀备用
你还需要一个有若干独立浅底馅饼凹槽的烤盘。用黄油包装纸上残留的黄油擦拭这些凹槽。如果你想梦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也可以使用猪油包装纸上的猪油。
制作方法
系好围裙。这份食谱非常凌乱。温特森太太把她的围裙叫作佩妮——女士带护胸围裙的简称——因为我们家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和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一样。
播放一些圣诞颂歌,宾·克罗斯比、朱迪·嘉兰或亨德尔的《弥撒亚》(这本来是为复活节所作,但很快就成了和百果馅饼一样的圣诞节固定内容)。
把百果肉馅、水和鸡蛋以外的所有材料都扔进一只大碗,并用双手揉。温特森太太在我大约七岁时教我做这个,她递给我一只碗,让我揉匀碗里的混合物,但是我完全无法领会怎么把双膝跪到碗里去。
当混合物看起来像是面包屑时,倒入足够的冷水把它和成面团。
现在往台面或擀面板上撒些面粉,取出混合好的面团,用擀面杖擀开——这对你的三头肌有好处——稍微拍打面团,如果你像温特森太太一样的话,就想想你的敌人,直到你对面团的质地满意为止;要达到可以把它丢到某人(你的敌人)身上并造成伤害的程度。把这个圣诞节导弹放回碗里,用一块带着知更鸟图案的茶巾盖好(知更鸟是可替换选项),把它放进冰箱里冷藏一个小时,如果天气够冷或者在下雪或者和这节令相符合,也可以直接放到窗台上,但不能是下雨。
温特森太太用不着这么做,因为过去我们没有中央供暖,只有一处用煤生的火,而我们的房子永远很冻人。现代家居环境太暖和了,反而不好做糕点。人们曾说冷手做得好糕点。如果你想要全套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体验,譬如猪油等等,还要在前一天晚上关掉暖气,在你的佩妮围裙下面穿上两件套头毛衣。
拿出百果肉馅——自制的或是商店买的。倒进一只大碗,看看是否需要加些白兰地或朗姆酒。混合物会不会偏干?这很重要。
现在——这是我的小小习惯不是她的——给自己倒杯红酒,去写圣诞贺卡或包装几个礼物,做些节日里该做的趣事。不要熨衣服。
把烤箱预热到200°C,或把燃气烤箱调到6档。你了解自己的烤箱,所以在面团静置的这个小时里提前预热烤箱。我用的是一个雅佳炉所以我对烤箱一窍不通——而温特森太太用的是一个温度骇人的燃气烤箱。它就像一个被阉割的暴脾气大火炉,咆哮着以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矮胖。四方。短腿。铸铁。打开燃气阀门。嘶嘶作响。把火柴丢进去。靠后站。轰隆隆。咆哮。滋出的蓝色火苗渐渐稳定成一行被压制住的橙色。烤箱内部就像是一个拥挤的球场,里面有会自己反弹发射的火焰。现在开烤。
但愿你拥有这个野生喷火箱的驯化家养版。
回到冰箱。
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拿出面团,把它切分成两半,在已经撒上面粉的台面上擀开其中的一半。不要太厚。用一个杯子或一个切模在面团上切出好看的圆形,再把这些圆饼用力按压到已经涂过油的烤盘里。
现在给每个格子都填上百果肉馅,用量要慷慨,但别太过头了。
现在你要做个选择。
传统做法是,擀开另外一半面团,给馅饼做顶盖,用打散的鸡蛋液将边缘粘好,并在顶盖刷满蛋液。用一个插肉的扦子在顶盖上戳出小洞让蒸汽可以逸出来。
或者——对于那些想用更少面团做出更多馅饼的人,可以只在百果肉馅上摆上两条交叉的面片。我不这么做。
这样会熟得更快,所以别把它们烤煳了。
有顶盖的馅饼烘烤20分钟,没有顶盖的15分钟。用雅佳炉大约是这样。用温特森太太的地狱熔炉就是20分钟,再久就只能吃焦黑的了。
存放在你用不着又舍不得扔的旧饼干盒里。
小贴士:做双倍分量的面团,面团可以包在铝箔纸里放入冰箱保存五天。然后你就可以多快好省地做更多百果馅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