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斯特拉姆没睡着。他心里隐隐作痛。这可怕的苦恼是从哪儿来的?痛苦啊,痛苦。好一个胜利者!
尽管他在房管所的女办事员面前感到胆怯,可也比现在坚强和自如啊。今天他甚至不敢与人争辩,不敢说出自己的疑惑。自从他成为一个有势力的人,他就失去了内心的自由。怎样正视切佩任的眼睛?或许他能坦然地这样做,就像在他回到研究所那天人们友好愉快地迎接他一样?
这天夜里,他回想起来的一切都刺痛了他,折磨着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得到安慰。他的微笑、他的手势和举动都与他格格不入,对他怀有敌意。今晚娜佳的眼睛流露出怜悯和厌恶的神情。
只有经常惹他生气、跟他顶嘴的柳德米拉听完他的讲述之后忽然说:“维佳,用不着难过。在我看来,你是最聪明、最诚实的人。你既然这么做了,就说明这么做是必须的。”
他为什么老想辩解,证明一切都是对的呢?他为什么对前不久还不能忍受的东西姑息迁就呢?无论别人对他说什么,他都表现得很乐观。
战争中的胜利与他个人命运的转折是一致的。他看到军队的强盛,国家的伟大,前途光明。为什么他今天觉得马季亚罗夫的想法那么平淡无奇?
被赶出研究所的那天,他拒绝检讨,心里却那么亮堂,那么轻松。在那些日子里,他感到有柳德米拉、娜佳、切佩任、叶尼娅这些亲友是何等幸福……与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约会怎么办,他对她说什么呢?他一向瞧不起胆小怕事、俯首帖耳的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可是今天呢!他不敢去想母亲,他在母亲面前是有罪的。他惧怕拿起母亲最后那封信。他知道,他无力保持自己的心灵的纯洁,无法保护它。这使他感到郁闷、绝望。他自身滋生出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正在把他变成奴隶。
他干了一件卑鄙的事!他是人,却对那些处境可怜、无力自卫的人落井下石。
心绞疼,加上精神痛苦,他额头上冒出汗来。
平时他那种精神自信是哪儿来的,他在别人面前夸耀自己的纯洁和勇敢,做别人的法官,不原谅他们的弱点,是谁给他的这种权力?
渺小的人和正直的人中都不乏弱者。区别在于,小人做一件好事终生炫耀,而正直的人做好事从不标榜,对自己的过失却多年也不会忘怀。
他却以勇敢和直率自居,嘲笑那些表现出软弱和胆怯的人。可如今他作为一个人,却背叛了大家。他鄙视自己,为自己感到惭愧。他居住的房屋、室内的灯光和温暖(曾给他以温暖),这一切都成了碎木屑,成了干涸的散沙。
与切佩任的友谊,对女儿的喜爱,对妻子的眷恋,他对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无望的爱,他为人处世中的过失和他的人生幸福,他的劳动,他出色的学问,他对母亲的爱和为母亲流的泪,这一切都从他的心灵中消失了。
他为了什么才犯下这可怕的罪过?与他所失去的东西相比,世上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与一个小人物的正直和纯洁相比,一切都是渺小的:无论是从太平洋到黑海岸的王国,还是整个科学。
他清楚地看到,现在还不算晚,他还有力量抬起头来,还能够做自己母亲的儿子。
他不再寻求自我安慰和辩解。让他所干的那件卑鄙、可怜、极不光彩的事情永远成为他的教训吧,让它日日夜夜告诫自己,今生今世永不忘记。不,不,不!需要追求的不是功勋,不是为这种功勋而自豪,而骄傲。
要每日每时、年复一年地为争得自己做人的权利,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的权利而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既不能自高自大,也不能有虚荣心,需要的只是谦逊。一个人遇到危险走投无路时,不应该惧怕死亡,如果他想不失去人格,就不应该害怕。
“好吧,试试看吧。”他说,“也许我有足够的力量。妈妈,妈妈,这是你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