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诺维科夫从部队巡视回来了。一路上汽车在被坦克履带轧坏的道路上颠簸不止。结冻的道路坎坷不平,他感到腰部、背部和后脑勺隐隐作痛,仿佛一连几昼夜不曾合眼的坦克手们的疲惫困倦传染了他。
汽车驶到司令部门口时,他仔细打量着站在台阶上的人们。他看见叶尼娅站在格特马诺夫身旁,正在朝着驶来的汽车张望。他仿佛被火烧了一下,刹那间丧失了理智,几乎与痛苦具有同等效力的喜悦使他喘不过气来。他猛地向前一冲,打算从行驶着的汽车里跳下去。
然而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韦尔什科夫说:
“政委在和女医生呼吸新鲜空气呢,要是能给他家里寄张照片就好了,也让他老婆高兴高兴。”
诺维科夫走进司令部,从格特马诺夫手中接过一封信,翻转过来,认出是叶尼娅的笔迹,便随手把它塞进了衣袋里。
“好吧,我现在就把情况谈一谈。”他对格特马诺夫说。
“怎么不看信,不爱她了?”
“得了,我来得及看信。”
涅乌多布诺夫走进来,于是诺维科夫说道:“问题就在于官兵们疲劳过度。在战斗中一些人在坦克里打瞌睡。躺下去就起不来了。其中包括一些旅长,卡尔波夫还勉强支撑着,而别洛夫同我谈着话就睡着了。他们已连续行军四昼夜。一些驾驶员开着车就睡着了,由于过度劳累,吃不下东西。”
“彼得·帕夫洛维奇,你对局势有什么看法?”格特马诺夫问道。
“德国人没有进攻能力。他们不可能在我们的地段上发起反击。他们的部队在这里所剩无几,力量空虚。是弗列杰尔·皮克和菲克的部队。”
他说话时手指却触摸着信封。他把信封放下一会儿,旋即又迅速将它抓在手里,仿佛这封信会从他口袋里溜走似的。
“现在明白了,事情很清楚。”格特马诺夫说,“现在我把情况向你报告一下,我同少将两人一直找到了最高领导,我同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通了话,他答应不从我们地段上抽调航空兵。”
“他不直接指挥作战。”诺维科夫说着,开始在口袋里打开信封。
“这话该怎么说呢?”格特马诺夫说,“少将刚刚得到空军司令部的证实:航空兵留下来掩护我们。”
“后勤部队很快就会跟上来。”涅乌多布诺夫急匆匆地说,“道路不算太坏。主要是因为这是您的决定,中校同志。”
“他把我降为中校了,他很激动。”诺维科夫心想。
“是的,先生们。”格特马诺夫说,“他让步了,这样我们就可以率先投入解放乌克兰的战斗。我对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说,坦克手们包围了指挥部,他们都梦想获得乌克兰坦克军的称号。”
听了格特马诺夫编造的谎言,诺维科夫大为恼火,气呼呼地说:
“他们只梦想一件事,那就是能够睡一会儿。要知道,他们已经整整四个昼夜没合眼了。”
“这么说,决定了,我们继续向前挺进,彼得·帕夫洛维奇?”格特马诺夫说。
诺维科夫将信封打开一半,把两个指头伸进信封里,摸了摸信纸。由于急于看到那熟悉的笔迹,他感到心里隐隐作痛。
“我打算做出决定。”他说,“让大家休息十个小时,哪怕是缓一口气也好。”
“啊哟,”涅乌多布诺夫说,“在这十个小时之内,我们会错过世上的一切的。”
“等一下,等一下,我们再分析一下吧。”格特马诺夫说。这时他的面颊、耳朵、脖颈已开始微微发红。
“就这么办,我已经分析过了。”诺维科夫微笑着说。
格特马诺夫突然大发雷霆。
“是的,去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儿——没有睡够!”他大声叫道,“他们会有机会睡够的!魔鬼不会要他们的命的。为了睡觉把整个部队停留十个小时?我反对这种软骨头作风,彼得·帕得夫洛维奇!你一会儿阻止坦克军进入突破口,一会儿又要安排大家睡觉!这正在变成一种恶劣的风气!我要向方面军军事委员会报告。你领导的不是一个托儿所!”
“你等一下,别着急。”诺维科夫说,“要知道,在炮兵彻底摧毁敌人炮火之前,我曾阻止坦克部队进入突破口,为了这件事,你亲吻过我。你把这一点也写进报告吧。”
“我为这件事亲吻过你?”格特马诺夫大为吃惊地说,“你简直是在说梦话!”
接着他突然说道: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你作为一个纯粹无产阶级出身的人,却总是处在异己分子的影响之下,这一点使我这个共产党员感到不安。”
“原来是这样。”诺维科夫声音洪亮地说,“得了,明白了。”
于是他站起身来,舒展一下肩膀,怒气冲冲地说:
“是我在指挥坦克军,我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格特马诺夫同志,您可以去告我,可以把我的事写成小说,可以直接给斯大林本人写信。”
他说罢便向隔壁房间走去。
诺维科夫把看过的信放在一旁,吹起了口哨。他从小就喜欢吹口哨。小时候他常常站在邻居家的窗户下面,吹口哨招呼同伴出来玩耍……大概他三十年没有吹过这种口哨了,今天却突然吹起来了……
后来他用好奇的目光望了望窗户,不,天色还早,夜晚尚未来临。后来他发疯似的高兴地说:谢谢,谢谢,为了这一切,谢谢啦!
后来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去死掉,但他并没有跌倒。他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后来他望了望在桌子上微微泛白的信封,他恍惚觉得那是一只空心的皮套子,是毒蛇蜕下的皮,他用手在腰里和胸前摸了摸,没有摸到毒蛇。凶恶的爬虫已钻进他的身子,悄悄爬近他的心脏,用毒火刺痛着他的心。
后来他在窗前停下来,只见几个司机正在朝着去上厕所的女通信兵玛鲁夏嬉笑。司令部的坦克驾驶员提着水桶从水井那边走过来,几只麻雀在房东家牛栏门口的草垛上觅食。叶尼娅曾对他说,她最喜欢的鸟儿是麻雀……而他在燃烧,像一座燃烧着的房屋:房梁倒塌下来,天花板掉下来,餐具掉在地上,橱柜翻倒了,书籍、枕头像鸽子似的在火星和浓烟之中上下翻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一生将永远怀着对你的感激之情,感谢你的纯洁和高尚,但我可以克制自己,过去的生活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无力毁坏和忘掉这种生活……请不要责怪我,这并不是因为我没有过错,而是因为无论是我,还是你,都不知道我错在何处……原谅我吧,原谅吧,我在为我们两人痛哭。”
她在痛哭!一种疯狂的情绪涌上他心头。臭气熏天的可怜虫!凶恶的毒蛇!他想抽打她的嘴巴,抽打她的眼睛,想用左轮手枪的手柄打断这条母狗的鼻梁……
这太突然了,实在让人受不了,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除了叶尼娅,世界上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帮助他。然而就是她,是她把他坑惨了。
于是他转过脸来,面对着她所在的方向,她应该从那里来看他。他说:
“叶尼娅,你这是同我开的什么玩笑?叶尼娅,你听见了吧,叶尼娅,你看我一眼吧,看看我成了什么样子。”
后来他又想,这是何必呢,他毫无希望地等了这么多年,但她终于拿定了主意。要知道,她不是小孩子,既然拖了那么多年,后来终于拿定了主意,那就应该理解她,因为她已拿定主意。
过了几秒钟,他又开始在仇恨中寻求解脱:“当然了,当我还是个代理少校,在尼科利斯克-乌苏里斯克一带的山丘中游荡的时候,她当然不会愿意嫁给我,直到我当了首长她才拿定主意,她想当将军夫人,你们娘儿们都是一路货。”他马上又觉得这些想法太荒唐。不,不,要是这样就好了。可是她毕竟离开了他,回到那个即将去科雷马蹲劳改营的人身边去了,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像涅克拉索夫诗歌里写的那些俄罗斯女人。她不爱我,而是爱他……不,她不是爱他,而是怜悯他,仅仅是怜悯而已。她不怜悯我吗?现在我的遭遇最悲惨,卢布扬卡监狱里的囚犯和所有劳改营的人,以及所有的部队医院里被截去手脚的人统统加在一起,其遭遇也不及我悲惨。哪怕现在让我进劳改营,我也毫不犹豫,那时她会选择谁?选择他!他们属于同一类型的人,而我是异己分子,她曾经管我叫异己分子。当然了,哪怕是当上元帅,也终究是农民、矿工、没有受过教育的人。我不懂她那令人讨厌的绘画……他怀着满腔仇恨大声问道:
“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从裤子后兜里掏出左轮手枪,在手掌里掂量一下。
“我不是因为活不下去才自杀的,我是为了让你一辈子遭受折磨,让人受良心谴责。”
后来他把手枪收了起来。
“一个星期之后她就会把我忘掉的。”
自己也需要忘却,不要再去回忆,不要再回首往事!
他走到桌前,拿起信来重读一遍。“我可怜的人儿,我亲爱的,我的好人!”可怕的不是那些无情的话语,而是这些亲热的、凄凄切切的哀求。这些哀求的确令人难以忍受,甚至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看见她的胸脯,她的双肩和膝盖,看见她去看望那个可怜的克雷莫夫。“我对自己毫无办法。”她坐在拥挤的车厢里,空气闷热,有人问她去哪儿。她说去看望丈夫。她的眼睛温和而又恭顺,像狗眼一样,流露出忧郁的目光。
他从这扇窗户里望着,看她是不是到他这里来。他的双肩颤抖起来,他用鼻子喘息,大声喊叫着,他极力克制自己,使自己不至于哭出声来。他记得,他曾派人从方面军的军需处领来巧克力糖、奶糖,他曾对韦尔什科夫说:“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就砍掉你的脑袋。”
他又喃喃自语道:
“你瞧,我亲爱的,我的叶尼娅,你同我开什么玩笑,你哪怕对我有一点怜悯心也好啊。”
他迅速从床下抽出皮箱,取出叶尼娅的信和照片。有些信件和照片他已随身携带多年,那张照片是她放在最近一封信里寄给他的,另一张照片很小,是身份证上用的,包在玻璃纸里,这是她送他的第一张照片。他开始用粗大有力的手指撕这些信和照片。他把她写的信撕成碎片,一行行字迹从他眼前闪过,他从一个单独的纸片上认出那些他反复读过数十遍的话语,那些语句曾经使他着迷。他望着那些撕碎的照片,那张脸消失了,嘴唇、眼睛、脖颈都不存在了。他急急忙忙地撕着,急于快些了结此事。撕碎了她的信件和照片,他心里渐渐轻松起来,仿佛一下子把她从自己身上撕了下来,把她整个儿踩在地上,终于摆脱了这个臭婆娘!
他离开了她照样生活。他会变得更坚强!一年之后他从她身边走过,他的心不会颤抖。“我需要你,就像酒鬼需要瓶塞!”他刚刚想到这里,马上又觉得自己所抱的希望太荒唐。心灵上的东西是抹杀不了的,心灵不是纸做的,心灵中的生活不是用墨水写成的,不可能把心灵撕成碎片,铭刻在脑海和心灵中的多年的印象是永远也无法磨灭的。
他已经使她成为自己工作、灾难和思想的参与者,成为自己的软弱和力量的见证人……
他撕碎的信件没有消失,他读过数十遍的语句留在他的记忆里,她那双眼睛依旧从破碎的照片上望着他。
他打开橱柜,满满地倒了一杯伏特加酒,立刻把酒喝下去,然后点着一支烟,尽管烟卷已经燃着,但他又点了一次火。极度的痛苦使他感到脑袋嗡嗡作响,内心像被火燎着,疼痛难忍。
于是他又大声问道:
“叶尼娅,亲爱的,你干的什么事,你干的什么事,你怎么能这么干呢?”
后来他把碎纸片塞进皮箱里,把酒瓶放回橱柜,心想:“喝了伏特加酒,心里的确轻松一点儿。”
……坦克部队很快就要进入顿巴斯,他就要回到生他养他的那个村镇去,找到安葬两位老人的地方,让父亲为儿子别季卡自豪吧,让母亲可怜自己苦命的小儿子吧。等战争结束了,他就到哥哥那里去!就住在哥哥家里,那时侄女会问他:
“别佳叔叔,你为什么老是沉默不语?”他忽然回忆起童年时代,有一天,他们家养的一条长毛看家狗去参加狗的婚礼,回来时只见它被咬得满身是伤,长毛被扯掉不少,一只耳朵被咬烂了,脑袋浮肿,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嘴唇歪斜,它站在台阶上悲伤地低垂着尾巴。父亲打量它一眼,温和地问道:
“怎么,当过男傧相了?”
是的,他当过男傧相了……
韦尔什科夫走进他的房间。
“您在休息吧,上校同志?”
“是的,休息了一会儿。”
他抬手看了看表,心想:“明天早晨七点钟以前部队暂时停止前进。应该用密码电报通知各部队。”
“我还要到各旅去一趟。”他对韦尔什科夫说。
汽车飞快地奔驰着,这多少能驱散一点儿他心头的痛苦。司机驾驶着威力斯牌汽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前进,路况坏极了,汽车不断地颠簸、跳跃。
每颠簸一次,司机都吓一跳,用哀求的目光请求他允许减速。
他走进坦克旅司令部。在短短几小时之内,这里的一切发生了多大变化!马卡洛夫也变了,仿佛多年没同他见面似的。
马卡洛夫忘记了条令规则,没有给他敬礼,而是迷惑不解地摊了摊手,说:
“上校同志,格特马诺夫刚刚传达了方面军司令员的命令:取消关于休整一天的指示,部队继续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