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维科夫的坦克军司令部从旅长们那里得到一些令人不安的情报。侦查机关发现一些没有参战的德军新的坦克部队和炮兵部队,看来敌军正在从纵深地区抽调后备部队。
这些情报使诺维科夫大为不安:先头部队正在向前挺进,无法保障翼侧的防卫,假如敌人趁机切断为数不多的冬季道路,坦克部队就会失去步兵支援,断绝燃料,从而陷入瘫痪。
诺维科夫同格特马诺夫商讨了局势。他认为,必须把落在后面的后勤部队紧急调集上来,在短期内减缓坦克部队的前进速度。格特马诺夫却很想让部队急速前进,以便为解放乌克兰奠定基础。他们决定,诺维科夫立刻赶往各部队就地巡察局势,而格特马诺夫留下来催促落后的后勤部队抓紧行动。
出发之前,诺维科夫给方面军副司令员打了电话,报告了部队的处境。他事先已料到副司令员的回答,知道他不会为此事承担责任,既不会命令坦克军停止行动,也不会建议诺维科夫继续前进。
果然不出他所料,方面军副司令员吩咐他立刻向方面军侦察处查问敌军的动向,并且答应把他谈到的情况报告方面军司令员。
此后,诺维科夫同邻近的步兵军军长莫洛科夫通了电话。莫洛科夫性格粗暴,易动怒,他一直怀疑友邻部队在方面军司令员那里讲他的坏话,提供对他不利的情报。于是,他们争吵起来,甚至双方都用了骂人的字眼。当然,他们的谩骂并不针对个人,而是针对坦克兵和步兵之间愈来愈紧张的关系。
诺维科夫又给部署在左翼的炮兵师师长打了电话。
炮兵师师长说,没有方面军首长的命令他不能继续向前挺进。
诺维科夫明白他的意图:炮兵不愿局限于充当保障坦克部队冲锋的辅助性角色,他们自己也想冲锋陷阵。
诺维科夫同炮兵师长的谈话刚刚结束,参谋长便匆匆跑进来。诺维科夫从未见过涅乌多布诺夫这么匆忙,神色激动。
“上校同志,”他说,“航空兵集团军参谋长打电话告诉我,他们打算把支援我们作战的飞机转场到方面军的左翼去。”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是傻瓜?”诺维科夫叫道。
“这非常简单。”涅乌多布诺夫说,“有人不愿意让我们首先进入乌克兰。很多人都想率先进入乌克兰,希望因此而获得苏沃洛夫勋章和波格丹·赫梅利尼茨基勋章。没有空中掩护,坦克军只能停止前进。”
“我马上就给方面军司令员打电话。”诺维科夫说。
但他同方面军司令员的电话没有接通,因为叶廖缅科到托尔布欣的集团军去了。诺维科夫不得不再次给方面军副司令员打电话,但副司令员什么决定也不想作,他只是对诺维科夫还没有动身到部队去感到惊奇。
诺维科夫对他说:
“中将同志,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征得我们同意,就随便取消了对我们军的航空中掩护。要知道,我们坦克军是向西挺进的方面军的先头部队。”
副司令员气呼呼地对他说:
“至于如何使用航空兵的问题,指挥部看得更清楚。参加进攻战的不仅是你们一个军。”
诺维科夫粗声粗气地说:
“坦克兵一旦遭到空袭,我该怎么向他们交待呢?我用什么掩护他们——用方面军的指示?”
副司令员没有发火,而是心平气和地说:
“快到部队去吧,我把这个情况报告司令员。”
诺维科夫刚刚放下话筒,格特马诺夫便走进来。他已经穿上大衣、戴上帽子,看见诺维科夫,他伤心地摊了摊手:
“彼得·帕夫洛维奇,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他用温和而亲切的口吻说:
“后勤部队落在了后面,可是分管后勤的副军长对我说,本来就不应该派汽车拉德国伤病员,不应该浪费奇缺的汽油。”
他调皮地望了诺维科夫一眼,说:
“说实在的,我们不是共产国际的分部,而是一个坦克军。”
“这和共产国际有什么关系?”诺维科夫问道。
“快出发吧,出发吧,上校同志。”涅乌多布诺夫央求道,“时间紧迫,这里的事由我负责,我尽一切可能同方面军司令部交涉。”
那天夜里听了达伦斯基的讲述之后,诺维科夫就一直留心察看参谋长的脸色,注意他的一言一行。“莫非他就是用这只手打掉了达伦斯基的两颗牙齿?”每当涅乌多布诺夫拿起汤匙,拿起插着酱黄瓜的叉子,拿起电话听筒或者拿起红铅笔、火柴的时候,诺维科夫总不禁想到。
然而这回诺维科夫却没有打量参谋长的手。
诺维科夫从未见过涅乌多布诺夫态度这么和蔼,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甚至显得很可爱。为了使坦克军首先进入乌克兰地界,为了使所属各旅不停地继续向西挺进,涅乌多布诺夫和格特马诺夫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为了达到目的,他们愿意担一切风险,不过,只有一种风险他们不乐意承担,那就是在失败时为此事担负罪责。
此时,诺维科夫全身不由得充满一种亢奋情绪,他渴望用无线电向方面军首长报告,坦克军先头分队首先越过乌克兰边界。这个事件在军事上毫无意义,它不会给敌军造成特大损失。但诺维科夫却希望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想获得军事荣誉,想博得方面军司令员的表彰,想获得勋章,想得到华西列夫斯基的夸奖,想让电台播送斯大林的嘉奖令,想晋升将军军衔,想引起友邻部队的羡慕。类似的情感和想法从来没有左右过他,然而,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些情感和想法此时才变得这么强烈!
其实他这种愿望并不带有任何不好的成分……就像在斯大林格勒一样,就像在1941年一样,严寒依旧是那样的残酷无情,士兵们依旧疲倦不堪,腰酸脚疼,依旧面临着死亡威胁。但战争已开始呼吸另一种空气了。
连诺维科夫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感到惊奇的是,他第一次这么轻松地理解了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的用意。他既没有发火,也没有生气,在共同关心的问题上自然而然地与他们不谋而合。
如果他的坦克军加快战斗行动的速度,的确可以提前几个小时进入乌克兰,肃清盘在几十个村庄里的侵略者。那时望着老人和孩子们激动万分的面孔,他该多么高兴啊。当年迈的农妇拥抱着他,像亲吻儿子那样亲吻他的时候,泪水一定会涌上他的眼窝。然而与此同时,一些新的欲望已酝酿成熟,一种新的主导倾向在战争的士气对比中逐渐显露出来。在1941年和在斯大林格勒的悬崖上的战斗中一度成为主导的倾向,虽然还保持和存在着,但已不知不觉地变成次要倾向了。
1941年7月3日在电台发表告全国同胞书的人,第一个明白了再现战争形象的秘密。
说来奇怪,在格特马诺夫和涅乌多布诺夫的催促之下,诺维科夫虽然体谅他们的急躁情绪,但却不知为什么要拖延动身的时间。上了汽车以后,他才明白自己迟迟不肯动身的原因:他在等候叶尼娅。
他已有三个多星期没有收到叶尼娅的信了。他每次巡视部队回来,都要看看叶尼娅是否在司令部的台阶上迎接他。她成了他生活的参与者。当他同旅长们谈话时,当他去接方面军司令部的电话时,当他乘坐着坦克冲向火线,坦克在德军炮火之下像马驹似的颤抖时,叶尼娅仿佛始终陪伴着他。当他给格特马诺夫讲述自己的童年时,仿佛他在向她讲述。有时他心想:“唉,要是我身上有一股伏特加酒味,叶尼娅会立刻闻出来的。”有时他在想,让她看见了也好。有时他忐忑不安地想,她要是得知我把少校交军事法庭审判,会说些什么呢?
有时他走进前沿观察所的窑洞,这里弥漫着烟草的烟雾,充满电话员的呼叫声,听得见枪声和炸弹的爆炸声。此时一个念头突然使他坐立不安,他想到了她……
他有时对她过去的生活充满醋意,于是他变得郁郁寡欢。他有时梦见她,醒来之后再也无法入睡。
他忽而感到他俩的爱情会至死不渝,忽而又感到惶惶不安,害怕他又要落得孤身一人。
上汽车的时候,他回头望了望那条通往伏尔加河的道路。道路上渺无人迹。后来他生气了:按说她早该到这里来了。莫非她病了?他又回想起1939年,当他得知她嫁人的消息时,他曾打算开枪自杀。他为什么偏偏爱她呢?要知道,他那里有些女人并不比她逊色。这也许是一种幸福。也许是一种病态——一刻不停地想着某个女人。好在他同司令部里的任何姑娘都没有过暧昧关系。她一定会来的,而他的一切都纯洁无瑕。当然,三个星期以前他曾有过一次过失。这回叶尼娅在途中停歇,说不定就留宿在那座倒霉的农舍里,年轻的女主人同叶尼娅攀谈起来,一定会把他描述一番,对她说:“那位上校可招人喜欢啦。”脑子里老想着这些荒唐事,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