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人们从扎沃尔日耶镇看见,各种颜色的信号弹照亮了斯大林格勒上空。德军部队被迫投降了。
于是人们当夜便从扎沃尔日耶镇出发,步行前往斯大林格勒。一个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说留守在斯大林格勒的居民近日来遭受了残酷的饥饿,闻讯赶来的军官们、士兵们、伏尔加河区舰队的水兵们都随身带着面包和罐头。有些人还带着伏特加酒和手风琴。
可是说来奇怪,这些于当夜首批赶到斯大林格勒的没有带武器的士兵,在向城市的捍卫者分发面包时,在拥抱和亲吻他们时,却显得很悲伤,既没有人欢笑,也没有人歌唱。
1943年2月2日早晨,大雾弥漫。伏尔加河上,未结冰的水面和冰窟窿冒着寒气。太阳在驼色的草原上冉冉升起。无论是在炎热的八月,还是在寒风凛冽的冬季,这里的草原都同样呈现一派阴沉、冷峻的景象。一团团干雪在辽阔而平坦的原野上飞驰盘旋,像乳白色的车轮似的飞快旋转,有时忽然间失去了毅力似的,慢慢沉落下来。东风吹过之处,便留下自己的足迹:吱吱作响的带刺儿的灌木丛戴上了雪的衣领,沟壑的斜坡上留下凝滞的波纹,有的地方露出灰褐色的土地,有的地方鼓起高低不平的雪墩……
从斯大林格勒的陡岸上望去,只见人们纷纷从结冰的伏尔加河对岸走来,仿佛从浓雾笼罩的草原上走出来,满身都带着严寒风雪的痕迹。
其实在斯大林格勒并没有他们的任务,上级也没有派他们前来。这里的战争已经结束。他们是自动自发走过来的,他们中间有苏军战士、筑路工人、帕霍沃镇的面包师、参谋人员、驭手、炮兵、军用缝纫车间的裁缝、修理厂的电工和机械师。和他们一起走过伏尔加河,爬上陡岸的还有一些缠着头巾的老人、穿着士兵棉裤的村妇,男孩和女孩们拉着满载包袱和枕头的小雪橇。
城里的情形却令人纳闷。不断传来汽车喇叭声、拖拉机发动机的轰隆声,带着手风琴的人们叽叽喳喳地走过,跳舞的人们在雪地上踏着舞步,他们的毡靴渐渐把雪踏实,红军战士们不时地欢叫、哈哈大笑。但城市却没有因此而活跃起来,它仿佛一座死城。
几个月前,斯大林格勒地区便停止了自己的正常生活:城内的学校、工厂、妇女服装店、业余歌舞团、警察局、托儿所、电影院都已不复存在……
在笼罩城市各街区的熊熊大火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城市:战争中的斯大林格勒。它的街道和广场有着独特的布局,它的地下有着独特的建筑模式,它的街道有着独特交通规则,它有独特的商业网,有自己的工厂车间,有自己的手工业工人,有自己的公墓、酒宴和音乐会。
每个时代都有闻名世界的城市。它是时代的灵魂,表达着时代的意志。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人类的一个时代。斯大林格勒一度成为这个时代闻名世界的城市。它表达着人类的思想和情感。各类工厂、转轮印刷机和整行铸字排版机都在为它工作,议会的领袖们为了它而登上讲台。但是,当成千上万的人从草原拥向斯大林格勒,荒无人烟的街道重新挤满人群,响起第一批汽车的吵闹声时,这座闻名世界的战争之城便获得了新生。
这天,各家报纸都报道了德军投降的详情,欧洲人、美洲人、印度人已经得知保卢斯元帅走出地下室时的窘态,得知在舒米洛夫将军的第六十四集团军司令部对德国将军们进行初审的情形以及保卢斯的参谋长施密特的穿戴。这一时刻,世界大战的都城已不复存在。希特勒、罗斯福、丘吉尔开始把眼睛转向别处,寻找世界军事局势紧张的新的中心。斯大林用手指敲着桌子问总参谋长,将驻扎在斯大林格勒的部队从后方(此时的斯大林格勒已成为后方)调往新的集结地区,所需要的交通工具是否有保障。尽管这里还充满战将、巷战能手,还充满武器,保存着由交通壕构成的活的作战地图,但这座闻名世界的战争之城已不复存在。这座城市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此时的雅典和罗马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历史学家、博物馆的解说员、教师和那些总是感到寂寞的中学生们,已在无形中成了它的主人。
一座新的城市诞生了。这是一座劳动的城市,也是一座生机蓬勃的城市,这里有工厂、学校、产院、警察局、歌剧院和监狱。
道路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人们曾沿着这些道路往发射阵地上运送炮弹和面包,运送机枪和装着米粥的热水瓶,狙击手、观测哨、截听员曾沿着这些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小道走向自己秘密的石头窝棚。
道路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通信兵曾沿着这些道路从连队跑向营部。这些道路从巴秋克师通往巴内伊峡谷、肉联加工厂和自来水厂。
道路上覆盖着薄薄一层雪。这座伟大城市的居民们曾沿着这些道路去借烟叶,去同事的命名日酒宴上喝二百克酒,去地下室的澡堂里洗澡,去玩牌,去尝尝邻居家的酸白菜;人们沿着这些道路去看望某个熟悉的玛尼娅,去看望某个熟悉的薇拉,沿着这些道路去找钟表匠、打火机修理工,去找裁缝、手风琴师、库房管理员。
成群结队的人在开辟新的道路。他们既没有靠近房屋的废墟,也没有弯弯曲曲地绕行。
初雪覆盖了如罗网般纵横交错的战时小路。在这被雪覆盖的上百万公里长的小道上,没有出现一个新的足印。
第二场雪很快就覆盖了初雪,积雪下的道路渐渐模糊,最终失去了自己的轮廓,消失不见……
这座闻名世界的城市的老住户都有一种难以言传的幸福和失落之感。那些参加过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人们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忧伤情绪。
城市变得空旷无人。集团军司令员、步兵师的师长们,老民兵波利亚科夫、冲锋枪手格卢什科夫,全都有这种空旷之感。这种感觉似乎不合情理,大血战胜利结束了,他们也都活了下来,难道应该为此感到难过吗?
但他们确有这样的感觉。在司令员的桌子上,黄色皮套里的电话机沉默着;机枪的套子上蒙了一层雪;炮队镜和战斗瞭望孔发出耀眼的光辉;用手摸脏了的磨破的平面图和地图从图板上揭下来,放进图囊,又从一些图囊里掏出来,装进排长、连长、营长的皮箱和什物袋……成群结队的人在那些死寂的房屋之间走着,拥抱着,高喊乌拉……人们在相互打量着。“同伴们的样子真气派,了不起,朴实而且可爱,瞧瞧我们的穿戴,棉袄,护耳棉帽,你们的穿戴和我们一模一样。我们的任务完成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我们完成的是什么样的任务啊。我们举起了世界上最沉重的重物,以事实压倒了谎言,不信你过来试一试嘛……那些都是童话故事,而这一切可不是在童话里。”
原来他们是同乡。一部分人来自库泊罗山沟,一部分人来自巴内伊峡谷,一部分人来自自来水厂附近,一部分人来自红十月工厂,还有一部分人来自马马耶夫岗。这时,居民们向他们走过来,这些居民有的住在市中心,有的住在皇后河畔,有的住在码头区,有的住在石油供应站的斜坡附近……他们既是主人又是客人,他们彼此祝贺胜利,寒风呼啸,发出吹打旧铁皮的响声,有时他们对空鸣枪,有时扔一枚手榴弹。他们认识时彼此拍打着对方的脊背,有时他们热烈拥抱,用冰冷的嘴唇接吻,然后又感到不好意思,快活地叫骂着……他们仿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有钳工、车工、农民、木工、挖土工人,他们打退了敌人,把夹杂着石头、铁块的土地翻耕了一遍。
世界名城与其他城市的不同之处,不仅仅在于人们感觉到它同全世界的工厂和田野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世界名城的特色在于它有自己的灵魂。
战争之城斯大林格勒也有自己的灵魂。它的灵魂便是自由。
反法西斯战争的首府变成了一片沉寂而又寒冷的废墟,战前的工业和港口城市、州苏维埃所在地变成了一片瓦砾。
十年之后,成千上万的囚犯在这里修筑了大坝,修建了世界上最大的水电站之一——国家水电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