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使新兵们胆怯和钦佩的连队优秀士兵施通普夫近来变了样,他那张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眼睛的宽大脸庞明显消瘦了,军装和大衣揉得皱皱巴巴,变成了抵御俄罗斯风寒的旧衣衫,他说话失却了以往的机智和幽默,他开的玩笑也不再惹人发笑。
他饿得比别人更厉害,因为他个头大,饭量也大。
长久的饥饿迫使他一大早就外出寻找食物。他在废墟上挖掘、搜索,有时乞讨或寻觅一点面包渣,有时长久地守在厨房外面。巴赫经常看见他那张专注而紧张的脸。施通普夫一刻不停地想着食物,不仅在空闲时间外出觅食,而且在战斗中也在寻找食物。
巴赫悄悄走向一所有人居住的地下室时,看见了这个饥饿的士兵,看见了那宽大的脊背和宽宽的肩膀。那士兵在一片空地上翻掘着。在被包围之前,这里曾经是一排厨房,团部食品供应处的仓库曾经设在这里。他从地里揪出一些白菜叶子,搜寻像橡子那么大的冻土豆。这些土豆当初因为太小而没有下锅。这时,石墙后面走出一个高个子老太婆。她穿一件破烂的男式大衣,腰间扎一条绳索,脚上穿一双踩坏的男式足球鞋。她向那士兵迎面走来,眼睛却专注地盯着地面,看着他用一只粗铁丝弯成的小钩子在雪地里划来划去。
两人的身影在雪地里相遇了,但他们谁也没有抬头,只是根据彼此的身影发现了对方。
大个子德国士兵抬眼望了望高个子老太婆,信任地在她面前拿起一片发黄的烂白菜叶子,慢吞吞地开腔,显得十分庄重:
“您好,太太。”
老太婆从容不迫地用手拢了拢垂在额头的乱发,用那双充满善良和智慧的深色眼睛打量了他一眼,用庄重的语调慢慢地说:
“您好,先生。”
这是两国人民代表的最高级会晤。除巴赫之外,谁也没有看见这次会晤,但那士兵和老太婆却立刻把它忘却了。
天气转暖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大地上,落在红色的碎砖块上,落在坟墓前的十字架上,落在被击毁的坦克的挡板上,落在没有掩埋的尸体的耳廓上。
温暖的雪幕呈现一片蓝灰色,漫天飞雪占据了整个天空。风停息了,远方的枪炮声也显得低沉了一些,天空和大地连成一个模糊的、徐徐摇动的、柔和的灰色整体。
大雪落在巴赫的肩膀上,仿佛寂静正在化作朵朵雪花,降落在沉默下来的伏尔加河上,降落在这座空荡荡的死城上,降落在战马的骷髅上。到处在下雪,不仅地上下雪,高空也在下雪,整个世界都大雪翩飞。一切都将消失在大雪之下,死者的尸体、武器、肮脏的破布、碎砖、炸得弯曲的钢筋,都将被大雪所掩盖。
这不是雪,而是时间本身。洁白而又柔软的时间一层层地沉积在这人类鏖战的城市的废墟之上。现在的一切正在变为过去。在这场缓缓飞舞的鹅毛大雪中看不见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