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纳尔德来到第六集团军司令部门口时,夜幕已降临。昏暗中,他看见一名面色灰白的哨兵孤零零地站在一堵黑乎乎的墙壁跟前,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沿着司令部的地下通道向前走去,在这里见到的一切都使他的内心充满爱慕和忧伤。
他看见一扇扇房门上都钉着用哥特字体写的门牌,如“二处”、“副官处”、“科赫将军”、“特劳利少校”。他听见打字机的噼啪声,听见谈话声,在这里,他像儿子和兄弟那样感到习惯和亲切,感到自己又回到了战友、党内同志和党卫队战友的天地里。然而,他在傍晚落日的余晖里已看见过他们,他们的生命已告终结。
他来到哈里勃的办公室门口,尚不知面临一场什么样的谈话,不知党卫军上校是否愿意同他谈谈自己的苦恼。
正如在和平年代,比较熟悉的党内同事彼此之间是平等的,他们并不注意军衔的高低,保持着同志式的坦率。见面时通常要聊聊天,同时谈谈工作情况。
莱纳尔德善于简明扼要地阐述一桩复杂事件的本质,他的话有时写进报告里,经过漫长的公文旅行,一直送到柏林的最高统帅机关。
莱纳尔德走进哈里勃的房间,竟没有马上认出他。莱纳尔德仔细打量着他那张并没有变瘦的胖脸,半晌才明白,只是那双深色的充满着智慧的眼睛的神色有了变化。
墙上挂着斯大林格勒地区示意图,一个残酷无情的血红的圆圈包围着第六集团军。
“我们处在孤岛上,莱纳尔德。”哈里勃说,“我们的孤岛不是被水包围着,而是被那些下流人的仇恨包围着。”
他们谈了谈俄罗斯的严寒、俄国毡靴、俄国腌猪油,谈了谈用来御寒的俄国伏特加酒的神秘莫测,这酒喝下去暖和,但过一会儿更冷。
哈里勃询问前沿阵地上的官兵关系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变化。
“要是好好考虑一下,”莱纳尔德说,“我看不出上校的思维与士兵的哲学有什么差别。总之,他们唱的是同一支歌,这支歌并不令人乐观。”
“司令部也在和作战营唱同一支歌。”哈里勃说,为了加强效果,他又不慌不忙地补充:“而上将是这场合唱的领唱人。”
“唱归唱,但至今没有发现倒戈者。”
哈里勃说:
“我有个问题要同您商讨一下,这件事关系到最根本的问题,希特勒坚持要第六集团军防守阵地,保卢斯、魏克斯、蔡茨列尔表示要保护官兵的生命安全,建议投降。上头命令我极端秘密地调查一下,在斯大林格勒被包围的部队有没有可能在某个阶段脱离从属关系。俄国人把这叫作‘沃雷恩卡’。”他毫不费力而又准确地道地说出这个俄语单词。
莱纳尔德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便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想从个别人谈起。”他开始讲述巴赫的情况,“巴赫的连队里有一个值得怀疑的士兵。这个士兵本来是青年们取笑的对象,可是现在,自从部队陷入包围,一些人开始亲近他,看他的脸色行事……我开始考虑这个连队及其连长的情况。取得胜利时,这个巴赫是一心一意拥护党的政策的。可是现在,我怀疑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他也开始见机行事。于是我问自己:为什么他那个连里的士兵们去亲近这个不久前还被他们嘲笑的、一半是疯子一半是丑角的怪人呢?在决定命运的时刻,这个怪人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会把士兵们引向何方?他们的连长会出什么事?”
他说:
“这些问题很难回答。但我可以回答一个问题:士兵们不会起来造反。”
哈里勃说:
“现在党的英明是看得特别清楚的。我们不仅毫不犹豫地清除了人民机体中被传染的肿块,而且清除了那些表面看来是健康的,但在困难条件下会霉烂的部分。城市、军队、乡村和教堂都肃清了那些胆大妄为的人、持敌对观点的思想家。不管出现多少流言蜚语、谩骂和匿名信,都没什么可害怕的。即便敌人不是把我们包围在伏尔加河上,而是包围在柏林,也不至于发生叛乱!因此我们大家都应该感谢希特勒。应该感谢老天在这样的时候给我们派来了这么个人。”
他仔细听了听头顶上传来的低沉而迂缓的轰隆声,在深深的地下室里听不清是德国人在开炮还是苏军飞机在投弹。
等到轰隆声逐渐平息下来,哈里勃说:
“让您吃普通军官的口粮是不合理的。我已经把您列入了一个名单,这个名单上的人都是党的最宝贵的朋友和保安人员。将会通过机密渠道把发给您的东西送到师部司令部。”
“谢谢!”莱纳尔德说,“但我不愿要这些东西,我愿和其他人一样,吃普通军官的口粮。”
哈里勃两手一摊。
“曼施泰因怎么样?据说给了他新的装备?”
“我不相信曼施泰因。”哈里勃说,“关于这一点我赞同司令官的看法。”
由于多年来他的所有言论都属于高度机密,于是他习惯性地低声说:
“我有一个名单,这批人都是党内的朋友和保安人员,当事情接近尾声时,保证这批人可以坐飞机离开这里。这个名单里也有您。在我离开的情况下,此事将由奥斯汀上校负责。”
他发现莱纳尔德眼中流露出疑问的神色,便解释:
“我很可能要飞往德国。这件事情太机密了,既不能把它托付给信纸,也不能把它托付给无线电码。”
他悄悄使了个眼色,说:
“上飞机之前,我要喝个一醉方休,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害怕,苏联人经常打下许多飞机。”
莱纳尔德说:
“哈里勃同志,我不坐飞机。我劝人们战斗到底,要是丢下他们,我感到惭愧。”
哈里勃微微欠了欠身子。
“我无权劝您走。”
为了打破过分庄重的气氛,莱纳尔德说:
“如果可能的话,请帮我从司令部回到团里去。要知道,我没有汽车。”
哈里勃说:
“无能为力!头一次感到完全无能为力!汽油掌握在老狗施密特手里,我连一克也弄不到。明白吗?头一次!”他脸上露出世俗的表情,这不是他的表情,也许这正是他本来的表情。在会面的最初几分钟,他带着这种表情,莱纳尔德竟没有认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