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卢斯的司令部驻扎在一座烧毁的百货大楼的地下室里,长官们按照规定的次序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值班人员开始向他们报告有关的公文、战情变化和敌军动向。
这里的一切似乎依然如故。不断响起电话铃声、打字机的噼啪声,胶合板门后面时而传来司令部二处处长申克将军低沉的大笑声。副官们的皮靴照常在石头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吱吱嘎嘎的脚步声。戴着闪闪发光的单眼镜的装甲兵处处长去自己的办公室时,他路过的走廊里照常留有法国香水味,似乎夹杂着潮湿的气味、烟味和鞋油味。当身穿毛皮领军大衣的司令官走过地下办公厅狭窄的通道时,说话声和打字机的嗒嗒声照常会立刻停下来,数十双眼睛注视着他那张长着鹰钩鼻子的沉思的脸。保卢斯的作息时间一切如常,饭后抽一支雪茄,同集团军参谋长施密特将军谈话,花费的时间与过去相差无几。佩戴士官军衔的报务员照常带着粗俗而高傲的表情,从垂着目光的亚当斯上校面前走过,不顾常规和作息时间,拿着注明“面交”的希特勒来电的电文去见保卢斯。
但是毫无疑问,这里一切照常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自陷入包围那天起,司令部人员的生活中便出现了巨大变化。
他们喝的咖啡的颜色有了变化,通往西部战线的新地段的通信线路有了变化,消耗弹药的新标准有了变化,每天通过空中包围圈的容克运输机燃烧和坠毁的惨烈场面有了变化。出现了一个新的名字:曼施泰因。这个名字遮蔽了军人心目中的其他名字。
列举这些变化毫无意义,即便此书不去列举,它们也是非常明显的。很明显,那些原先可以吃饱的人现在经常感到饥饿,那些经常挨饿和半饥半饱的人脸色变了,渐渐变得面色如土。当然,德军司令部人员的内心也发生了变化,高傲自大、目空一切的人气焰低落下来,爱吹牛的不再吹牛,乐观主义者开始责骂元首,并且对他的政策的正确性表示怀疑。
然而,那些受民族国家的惨无人道禁锢和毒害的人们的头脑和心灵开始发生独特的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涉及人生的基础,而且涉及人生的内在因素,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没有理解和发现它们。
要察觉这种变化过程,就像察觉时间的进程一样困难。饥饿的折磨,夜晚的惊惧,大难临头的感觉,使人们逐渐开始获得自由,也就是使人变为人,是生命战胜非生命的胜利。
十二月的白天越来越短,十七个小时的冰冷的夜晚却变得越来越长,包围圈越收越紧,苏军的炮火越来越猛烈……啊,俄罗斯草原的严寒多么无情,甚至对它习以为常的,穿着皮袄和毡靴的俄罗斯人都受不了。
寒冷而严厉的夜空高悬在头顶之上,显出一副不可遏制的凶狠神气,无精打采的结冰的繁星出现在被严寒冻结的天幕上,宛如锡色的雾凇。
在那些已经阵亡和注定要死亡的人们中间,有谁能够明白,这就是在历时十年的全国性的惨无人道之后,数千万德国人重新变为人的最初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