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姆回到家里,大家都已经睡了。他觉得,他要在桌前坐到天明,需要反复改写和阅读自己的悔过声明,第一百次下定决心他明天去不去研究所。
回家的路途很远,他一路上什么也没想,既没有去想下楼时的眼泪,没有去想被突然发作的神经质所打断的与切佩任的谈话,没有去想对他来说阴森可怖的明天,也没有去想放在上衣内侧口袋里的母亲的来信。夜晚的街道万籁俱寂,在寂静的控制之下,他的头脑变成了一片荒漠,像莫斯科夜晚无人的街巷一样,一无所有,空空荡荡。他没有激动,没有因为下楼时流泪感到羞愧,没有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也不想得到好的结局。
早晨,斯特拉姆去浴室时,发现浴室的门反锁着。
“柳德米拉,是你呀?”他问道。
听见叶尼娅的声音,他不禁惊叫起来。
“我的天哪,您怎么在这里,叶尼娅?”他说。由于不知所措,他又愚蠢地问:“柳达知道您来了吗?”
叶尼娅走出浴室,他们相互吻了吻。
“看起来您的面色很不好。”斯特拉姆说,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这叫作犹太人的恭维话。”
在走廊里,她立刻把克雷莫夫被捕之事以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他。
他大为吃惊。但是,听到克雷莫夫被捕的消息之后,他感到叶尼娅的到来特别可贵。假如叶尼娅喜气洋洋地来做客,一心迷恋自己的新生活,他是不会觉得她可亲可爱的。
他一边同她谈话,问这问那,一边不断地看表。
“这一切多么荒唐,多么不可思议。”他说,“只要回想一下我同尼古拉的谈话就够了,他一直在扭转我的思想。可现在呢!我满脑子异端邪说,现在还有行动自由,可他呢,一个虔诚的共产党人,却被捕入狱了。”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
“维佳,你要注意,餐厅里的表慢十分钟。”
他低声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回自己房间去了。在走廊里,他又看了两次表。
学术委员会的会议定于上午十一点举行。此刻,在这些习见的物品和书籍中间,他变得异常敏感,他近乎产生幻觉地感受到了研究所里的紧张空气和忙乱气氛。十点半,索科洛夫开始脱工作服。
萨沃斯季亚诺夫小声对马尔科夫说:
“是啊,看来我们那位疯子是打定主意不来了。”
古列维奇挠着肥大的屁股向窗外张望着,一辆吉斯牌小轿车朝研究所办公楼前驶来,希沙科夫走下小轿车,头戴便帽,身穿牧师式的风衣。紧跟着驶来一辆小汽车,里面坐的是年轻的巴季因。科夫琴科在走廊里走着。会议室里大约已经有十四五个人,他们在翻阅报纸。他们知道出席会议的人很多,所以提前来了,以便占个好位子。斯韦钦和那位“脑门上打着保密印记”的所党委书记拉姆斯科夫站在党委办公室门口。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普拉索洛夫院士慢条斯理地沿着走廊走过来,眼睛朝高处望了望。这老头儿在此类会议上发言特别可恶。一群群助理研究员吵吵嚷嚷地走过来。
斯特拉姆看了看表,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声明,匆匆把它塞进口袋,然后又看了看表。
他可以去参加学术委员会的会议,可以不表示悔过,默默地出席……不,既然出席会议,就无法保持沉默,可是既然要发言,就不得不悔过。如果不去开会,就等于断绝了自己的所有道路。
人们会说:
“他没有胆量……公然把自己置于与集体对抗的位置……这是政治挑衅……以后就得用另一种语言同他谈话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份声明,没有看一眼,就立刻把它放回到口袋里。这几行字他已读了数十遍:
“我认识到,我流露出对党的领导的不信任情绪,这是与苏维埃人的行为准则不相符的,因此……在自己的工作中,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偏离了苏联科学的康庄大道,无意中把自己置于……”
他一直想把这份声明重读一遍,可是他刚刚把声明拿在手里,就觉得声明中的每个字母都熟悉得令人难受……共产党员克雷莫夫被捕了,进了卢布扬卡监狱。而他斯特拉姆疑虑重重,他害怕斯大林的残酷,他曾经谈论自由、官僚主义,他今天的事件带有政治色彩,早就该把他流放到科雷马去了……
近几天他愈来愈频繁地感到恐怖,仿佛现在就要逮捕他。因为一般说来,结果往往不限于开除公职。开始批评教育,然后开除公职,然后再进监狱。
他又看了看表。此时会议室里已坐满了人。与会者不时瞅着房门,低声交谈着:“斯特拉姆还没有来。”
有人说:“快十二点了,可维克托还没来。”希沙科夫在主席位子上坐下来,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女秘书站在科夫琴科身旁,她送来一些待签发的紧急公文。
几十个人聚集在会议室里,焦急地等待着,面带怒容。这种等待压迫着斯特拉姆,使他无法忍受。大概,在卢布扬卡,在那个对他特别感兴趣的人所在的房子里,也有人在等着他——难道他不来啦?他感觉到,并且看得见中央委员会里那个愁眉苦脸的人,难道真的不让他去?他看得见那些熟人们正在对妻子说:“他是个疯子。”柳德米拉在心里谴责他:托利亚为国家献出了生命,维克托却在战争期间与国家作对。
每当他想起自己的亲人和柳德米拉的亲人中有许多人被镇压、被流放时,他便用这样的念头来安慰自己:
“然而,如果什么时候有人问我,我就说:我周围不仅有这种人,而且有克雷莫夫,他是我的亲戚,是一位著名共产党人,老党员,地下工作者。”
这就是你的克雷莫夫!在那里,人家会审问他,他会想起斯特拉姆的那些异端邪说。话又说回来,克雷莫夫也算不上他的亲戚,因为叶尼娅同他离了婚。再说他也没有同他说过过分危险的话,因为在战前斯特拉姆还没有产生特别敏感的怀疑。哎呀,要是有人去问马季亚罗夫就麻烦了。
几十种、数百种作用力、压力、推力、打击力汇成一股合力,看来这种力量可以使人折腰,可以打碎人的头盖骨。
施托克曼医生的话是毫无道理的。他说,孤独的人是坚强的。他斯特拉姆哪里谈得上坚强!他偷偷摸摸地四下打量着,可怜巴巴、忸忸怩怩、匆匆忙忙地系领带,把那几张纸一会儿放在新礼服的这个口袋里,一会儿又掏出来放进另一个口袋里,然后穿上那双崭新的黄皮鞋。
正当他穿好衣服站在桌旁时,柳德米拉朝房内望了一眼。她默默地走到丈夫跟前,吻了他一下,随后就出去了。
不,他决不念这份按照固定格式写成的悔过声明!他要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言:同志们,我的朋友们,听着你们的发言,我感到很痛苦,我痛苦地思考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经过艰苦奋战取得斯大林格勒伟大胜利的喜庆日子里,我却这么孤独,在这里听任自己的同志们、兄弟们、朋友们愤怒谴责……我向你们发誓:我的整个心灵,一腔热血,全部力量都……对,对,对,他现在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快点,快点,他还来得及……同志们……斯大林同志,我在生活中摇摆不定,一直走到深渊边缘,才发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他要说的话是发自他灵魂深处的!同志们,我的儿子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牺牲了……
他向房门走去。
就在这最后的一分钟,一切都得到了彻底解决,余下的只是尽快赶到研究所,把大衣脱在更衣室里,疾步走进会议室,听见几十个人在激动地窃窃私语,他环视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然后说:“我请求发言,同志们,我很想谈谈自己在这几天的想法和感觉……”
然而,就在这时,他慢吞吞地脱掉上衣,把它挂在椅背上,解下领带,把它卷起来放在桌子边上,然后蹲下来解鞋带。
此时,他感到轻松,感到纯洁。他坐在那里,安静地沉思着。他并不相信上帝,但不知为什么,此刻他觉得上帝在望着他。有生以来他从未体验过这种幸福而又宁静的感觉。那种强行剥夺他正义性的力量已不存在。
他开始思念母亲。大概,他不由自主地改变自己的决定时,母亲就在他身旁。因为在此之前的一分钟里,他确实想不顾一切地去坦白交待自己的罪过。当他毫不动摇地理清自己的最终决定时,他没有去想上帝,也没有去想母亲。但上帝和母亲在他身旁,尽管他没有去想他们。
“我多么愉快,多么幸福。”他心想。
他又想象着会场上的情景,想象着人们的脸色和发言者的声音。
“我多么轻松,心里多亮堂。”他又想道。
看来他从未这么认真思考过人生和亲近的人,从未这么认真理解过自己和自己的命运。
柳德米拉和叶尼娅走进他的房间。柳德米拉见他没穿上衣和皮鞋,衬衣领子敞开着,不禁像老太婆似的惊叫起来。
“我的天哪,你没有去呀!现在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他说。
“大概现在还不晚吧?”她说,然后望了他一眼,“不知道,不知道,你不是小孩子。考虑这种问题的时候,不能只想到自己的原则。”
他没有吭声,然后叹了一口气。
叶尼娅说:
“柳德米拉!”
“没什么,没什么!”柳德米拉说,“听天由命吧。”
“是的,柳多奇卡。”他说,“所以我们还得慢慢走。”
他用手捂着脖颈,笑了笑说:
“请原谅,叶尼娅,我没系领带。”
望着柳德米拉和叶尼娅,他觉得,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在人世间生活是一件多么严肃、多么艰难的事,与亲人们的关系又是多么重要。
他懂得,生活将一如既往地继续,他又要为一些小事动怒,惶恐不安,又要生妻子和女儿的气。
“好吧,别再谈我的事了。”他说,“叶尼娅,我们下一盘象棋吧,还记得您一连将死我两盘吗?”
他们摆好棋子,轮到使用白子的斯特拉姆第一步走了大王的一个小卒。叶尼娅说:
“尼古拉用白子第一步总是先走大王的卒子。不知今天在库兹涅茨桥大街会给我什么答复?”
柳德米拉俯下身来,把拖鞋移到斯特拉姆脚旁。他没有朝脚下看,试图把脚放进拖鞋里。柳德米拉不满地叹了一口气,蹲下来把拖鞋穿在他脚上。他在她头上吻了一下,心不在焉地说:
“谢谢,柳多奇卡,谢谢。”
叶尼娅一直没走出第一步,她摇了摇头。
“不,我无法理解。托洛茨基主义——这是过去的事。看来是出了什么事,可到底是什么事?”
柳德米拉调整着白色卒子的位置,说:
“我昨天几乎一夜没睡。他是个多么忠心耿耿、思想坚定的共产党员。”
“未必吧,你昨天夜里睡得好极了。”叶尼娅说,“我几次醒来都听见你在打呼噜。”
柳德米拉生气了:
“你撒谎,我实在是连眼睛也没合一下。”
大概某个念头使她感到不安,为了安慰自己,她对丈夫说:
“不要紧,不要紧,只要不被捕就行了。就是他们把你的一切统统剥夺了我也不怕,我们可以把东西卖了,可以到别墅去住,我可以到市场上去卖草莓,可以到中学去教化学。”
“连别墅也要没收的。”叶尼娅说。
“难道您还不明白,尼古拉一点过错也没有?”斯特拉姆说,“他不是那种人,不会按照那种思想体系去考虑问题。”
他们围坐在棋盘四周,打量着棋子和开棋第一步走出的唯一的一个卒子。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
“叶尼娅,亲爱的。”斯特拉姆说,“您的做法是问心无愧的。您要相信,这是人所固有的优良品德。我不知生活会给您带来什么,但我相信,您现在是凭良心在生活。我们嘴上说的并不是心里想的。我们的感觉是一回事,具体做的又是另一回事。还记得吧,托尔斯泰在谈到死刑时说过:‘我不能沉默!’可是1937年杀害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民时,我们是沉默的。保持沉默还算是好的,有些人在那里吵吵嚷嚷地表示拥护!全盘集体化的恐怖时期我们也保持沉默。我认为,我们谈论社会主义为时过早,因为它不仅仅体现在重工业方面。它首先应该体现在维护良心的权利方面。剥夺人们维护自己良心的权利是非常可怕的。如果一个人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力量自觉地凭良心去办事,那他就会感到非常幸福。我为您高兴,您是凭良心办事的。”
“维佳,别再像佛祖似的宣讲你的道义了,你会把这个傻瓜弄糊涂的。”柳德米拉说,“这和良心有什么关系呢?既毁了自己,又折磨了一个好人,这对克雷莫夫有什么好处呢?我不相信他出狱以后会感到幸福。他们分手的时候,他一切正常。在他面前,叶尼娅的良心是纯洁的。”
叶尼娅拿起大王,在空中转了转,她看了看贴在它上面的一小块呢子,然后把它放回原处。
“柳达,”她说,“哪里谈得上幸福呢?我考虑的不是幸福。”
斯特拉姆看了看表。他觉得表盘令人赏心悦目,表针怡然自得地不紧不慢地走着。
“现在那里正进行热烈讨论呢,拼命地咒骂我,但我既不生气,也不恼恨。”
“要是我呀,我会打烂这帮无耻之徒的嘴,一个也不放过他们。”柳德米拉说,“一会儿说你是科学界的希望,一会儿又把你骂得一无是处。叶尼娅,你几点钟去库兹涅茨桥?”
“四点以前。”
“我给你准备午饭,你吃了饭再去吧。”
“今天午饭我们吃什么?”斯特拉姆问道,然后他微笑着补充说:“知道我向你们请求什么吗,女士们?”
“知道,知道。你想工作。”柳德米拉说罢站起来。
“在这样的日子,要是换成别人,会气疯的。”叶尼娅说。
“这是我的弱点,而不是力量。”斯特拉姆说,“昨天切佩任同我谈了许多科学问题。但我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观点。譬如托尔斯泰就有过这种情况,他怀疑、苦恼,不知人们是否需要文学,是否需要他写的书。”
“哼,你知道,”柳德米拉说,“你趁早用物理学写一部《战争与和平》吧。”
斯特拉姆大为难堪。
“是的,是的,柳多奇卡,你说得对,就算我是信口开河。”他含糊不清地嘟哝道,不由自主地用责怪的目光瞥了妻子一眼,“天哪,在这种时刻,我的每一句不准确的话你都要强调一下。”
房间里又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翻看着头天晚上做的笔记,同时想着今天的事。
柳德米拉和叶尼娅离开他房间的时候,他为什么感到高兴呢?在她们面前,他感到自己很尴尬。无论是他建议下棋,还是他表示想要工作,都显得不太自然。柳德米拉管他叫佛祖,看来她感觉到了这一点。他赞扬良心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的做作、呆板。他唯恐有人怀疑他自我欣赏,便尽量谈一些家常琐事,但是这种过分殷勤的闲聊,像他那道貌岸然的说教一样,也显得不太自然。
一种模糊的、令人心烦的感觉使他心神不宁,他弄不明白,究竟自己缺少什么东西。
有几次他站起来,走到房门跟前,仔细听叶尼娅和柳德米拉的声音。
他不想知道今天的会议上都说了些什么,谁的发言最激烈、最凶狠,预先准备了什么决议。他打算给希沙科夫写一封短信,说他病了,近几天不能去研究所。以后他就不必这么做了。他时刻准备着尽量发挥自己的作用。其实,现在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他近来特别害怕被捕呢?但他并没有做过什么错事。说话不谨慎,其实也没有说过什么过火的话。这他们是知道的。
但是,那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并没有消释,他焦急不安,不时地打量着房门。大概是饿了?大概是要同特供商店告别了,也要同专家食堂告别了。
前厅里传来不甚响亮的门铃声。斯特拉姆急速地跑到走廊里,向厨房里喊了一声:
“柳德米拉,我来开门。”
他打开门。前厅里光线很暗,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用惊恐不安的目光打量他一眼。
“哎呀,果然不错。”她低声说,“我知道您不会去的。”
斯特拉姆帮她脱大衣的时候,两手感觉到她的脖颈和后脑勺的温暖(这种温暖传到了她的大衣领子上),他这才恍然大悟:他一直在等着她,由于预感到她的到来,他才留心门外的动静,不时地打量房门。
他一看见她,就立刻感到轻松、愉快、自然,这种感觉使他豁然开朗。他每天晚上忧心忡忡地从研究所回家,不安地注视着行人,不断打量电车和公共汽车窗户里面的女人的面孔,原来他是想遇见她。回到家里,他总要问柳德米拉:“谁也没来过吗?”这时他是想知道她是否来过。这一切早已存在了……她每次来他家,他们随便聊一聊,开几句玩笑,她走后,他好像就把她忘记了。当他同索科洛夫谈话的时候,当柳德米拉向他转达她的问候时,她才出现在他的记忆里。他如果不是见到她,不是谈到她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人,他似乎觉得她是不存在的。有时为了戏弄柳德米拉,他就说,她的女友没读过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书。
他曾同她一起在莫愁园里散步。望着她,他感到愉快。她总是能轻松而又准确地理解他的想法,听他说话时那副孩子般的全神贯注的表情令他感动,这些都博得他的好感。后来他们分别了,他便不再去想她。后来他在街道上漫步时曾想起过她,随后又把她忘记了。
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她一直同他在一起,只是他有时觉得她不在身边罢了。他不想她的时候,她也同他在一起。尽管有时他见不到她,不去想她,但她仍然同他在一起。他不想她的时候,他觉得她不在他身边,但他不知道,尽管他不去想她,他依然时常因为她不在身边而惴惴不安。这一天,他却对自己、对生活在他周围的一切理解得特别深刻,注视着她的脸,他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一见到她,那种常常由于她不在而燃起的寂寞便顿然消失。同她在一起,他感到轻松,不再有那种不由自主地思念她的感觉。近来,他一直感到自己很孤独。他同女儿、朋友们、切佩任、妻子谈话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孤独。但他一看见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这种孤独感便马上消失了。
这一发现并没有使他感到吃惊,因为它是自然而然的、无可争议的。但是一两个月以前,还住在喀山的时候,他怎么没有明白这种显而易见、无可争议的道理呢?
当然,这天他异常强烈地感觉到她不在自己身边,他的感情也就由心底浮现出来,为他的思绪所俘获了。
他知道,任何东西都是瞒不住她的。在前厅里他愁眉苦脸地望着她,立刻说道:
“我一直以为我饿得像一只狼,一直在望着房门,等待着快点叫我去吃午饭,原来我是在等待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快点到来。”
她没有说什么,仿佛没听清他的话,径直走进房间去了。
她同叶尼娅并排坐在沙发上,已经介绍她同叶尼娅认识了。斯特拉姆的目光从叶尼娅脸上移到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脸上,然后转向柳德米拉。
这两姐妹真漂亮!柳德米拉这天显得异常美丽。那种影响她容貌的严厉表情不见了。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温和地望着,流露出几分忧愁。叶尼娅理了理头发,大概她察觉到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在打量自己。这时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对她说:
“请原谅我,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但我没想到一个女人竟会这么漂亮。我从未见过像您这么漂亮的脸。”
她说到这里脸红了。
“玛申卡,您瞧瞧她的双手、手指。”柳德米拉说,“还有脖颈、头发。”
“鼻孔,还有鼻孔。”斯特拉姆说。
“你们瞎说什么,我成了卡巴尔达母马了?”叶尼娅说,“我才不需要这一套呢。”
“饲料不对马的胃口。”斯特拉姆说。虽然大家不完全明白这句俗语的含义,但仍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维佳,你想吃点东西吗?”柳德米拉问。
“是的,是的,不,不。”他说,发现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又脸红了。可见她听见了他在前厅里说的话。
她像个家雀似的坐在那里,脸色灰白,面容消瘦,像人民女教师那样,头发垂在略微突起的前额上,穿一件针织短上衣,臂肘上已织补过。在斯特拉姆看来,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充满智慧,显得委婉而和善,她的每个动作都显得优雅、柔美。
她没有谈到学术委员会开会的事,先是询问娜佳的情况,然后向柳德米拉借托马斯·曼的《魔山》,接着又向叶尼娅打听薇拉和她幼子的情况,询问在喀山的亚历山德拉·弗拉基米罗夫娜来信说了些什么。
斯特拉姆逐渐明白,玛丽娅·伊万诺夫娜找到了唯一准确的谈话技巧。她仿佛在故意强调,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妨碍人们保持自己的人格,最强大的国家也无力闯入父辈、子女和姐妹的圈子;在这个不幸的日子,她对这些与她坐在一起的人们赞叹不已,这种赞叹也反映了他们是胜利者,因而有权不说外界强加于他们的话,而说发自他们内心的话。
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女士们谈论娜佳和薇拉的孩子时,他默默地坐着,感到他心中燃起的温暖的火光平静地燃烧着,既不会摇动,也不会熄灭。
他觉得,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魅力使得叶尼娅为之倾倒。柳德米拉到厨房去了,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去给她当帮手。
“多么可爱的女人。”斯特拉姆沉思着说。
叶尼娅用嘲笑的口吻喊住他:
“维奇卡,维奇卡!”
这个意外的称呼使他感到吃惊,已有二十年没有人叫他维奇卡了。
“这位太太像猫儿似的爱上您了。”叶尼娅说。
“简直胡说八道!”他说,“为什么是太太?她是最没有太太脾气的。柳德米拉同任何女人都合不来,可她同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友谊却是真心实意的。”
“那么您同她的友谊如何呢?”叶尼娅用嘲弄的口吻问道。
“我不愿开玩笑。”斯特拉姆说。
叶尼娅见他生气了,便满脸堆笑地望着他。
“您知道为什么吗,叶尼娅?算了,不跟您闲扯了。”他说。
就在这时,娜佳回来了。她站在前厅里,急促地问道:
“爸爸去认错了吗?”
娜佳进了房间,斯特拉姆拥抱着她吻了一下。
叶尼娅用湿润的眼睛打量着外甥女。
“瞧,她身上一滴我们斯拉夫人的血都没有。”她说,“地道的犹太姑娘。”
“是爸爸的遗传基因。”娜佳说。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娜佳。”叶尼娅说,“你对于我来说,就像祖母的心肝儿谢廖扎。”
“没关系,爸爸,我们养活你。”娜佳说。
“这个‘我们’是指谁呢?”斯特拉姆问道,“是你和你的中尉?从学校回来要先洗手。”
“妈妈这是在同谁说话?”
“同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你喜欢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吗?”叶尼娅问娜佳。
“我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娜佳说,“可惜我不能同她结婚。”
“她善良,是个天使?”叶尼娅用嘲讽的口吻问道。
“叶尼娅姨妈,您不喜欢她?”
“我不喜欢圣徒,他们的圣洁中往往隐藏着歇斯底里。”叶尼娅说,“我认为性情坦率的坏女人比这种人更讨人喜欢。”
“歇斯底里?”斯特拉姆问。
“我发誓,维克托,一般说来是这样的,我不是单指她。”
娜佳到厨房去了,叶尼娅对斯特拉姆说:
“我住在斯大林格勒的时候,薇拉结识过一个中尉。现在娜佳也认识了一个中尉。他待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他们很容易牺牲。维佳,这太悲惨了。”
“叶尼娅,叶尼娅,”斯特拉姆问道,“你真的不喜欢玛丽娅·伊万诺夫娜?”
“不知道,不知道。”她匆匆地说,“有这样一种女性,表面看来似乎很顺从,富有献身精神。这种女人不会说:‘我同男人睡觉,是因为我想干这事。’而她会说:‘这是我的义务,我可怜他,我奉献了自己。’这些女人之所以随便同男人睡觉、聚散无常,是因为她们想要那么做,可她们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套:‘不得不这么做,这是义务、良心的吩咐,我拒绝过他,但我作了自我牺牲。’其实她没作任何牺牲,完全是照自己的意愿去做的。最卑鄙的是,这些女士完全相信自己作了牺牲。我无法容忍这种女人!您知道为什么吗?我经常觉得,我自己也是这种女人。”
吃饭时,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对叶尼娅说:
“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夫娜,如果您允许,我可以同您一起去。我也经历过这种悲伤的事。再说两人在一起会好受些。”
叶尼娅有些不好意思,答道:
“不,不,非常感谢,这些事需要我单独去做。这种痛苦是任何人也分担不了的。”
柳德米拉斜睨了妹妹一眼,仿佛要向她解释一下自己同玛丽娅·伊万诺夫娜的坦率,说道:
“这下玛申卡会认为你不喜欢她。”
叶尼娅什么话也没有说。
“是的,是的。”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说,“我有这种感觉。不过,请您原谅我说了这些话。我是瞎说的。我同您有什么关系呢。就当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什么也没说。现在好像我在强求您改变自己的印象似的。我是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
叶尼娅突然出乎自己意料地十分诚恳地说:
“您说到哪里去了,您很可爱。我心里乱得很,请您原谅我。您是个好人。”
然后她迅速站起来,说道:
“就像妈妈常说的,喂,我的孩子们,我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