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报上出现那篇文章后,几天过去了。实验室里的工作一如既往地继续着。斯特拉姆时而神色沮丧,时而精神振奋,精力充沛,在实验室里踱来踱去,手指飞快地在窗台和金属罩上弹奏着自己心爱的乐曲。
他开玩笑说,大概研究所里开始流行近视眼,一些熟人与他面对面相遇,竟沉思着走过去,连个招呼也不打。古列维奇大老远看见斯特拉姆,也装出沉思默想的样子,匆匆走到街道另一侧,在一张海报前停下来。为了观察他的举动,斯特拉姆回头望了一眼,在同一时刻,古列维奇也回头望了望,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古列维奇做了一个既吃惊又高兴的姿势,点了点头。这一切都令人不愉快。
斯韦钦见到斯特拉姆时,照常同他打招呼,故意用脚跟蹭地发出嚓的一声,但他的表情此刻却变得庄重而严厉,像欢迎一个不友好国家的大使。
斯特拉姆暗中计算着:谁没有理睬他?谁点了一下头?谁同他握手问好?
回到家里,头一件事便是问妻子:
“有人来过电话吗?”
柳德米拉通常回答说:
“如果不算玛丽娅·伊万诺夫娜,那么谁也没来过电话。”
柳德米拉知道她这样回答之后丈夫会提什么问题,于是又补充:
“马季亚罗夫暂时没有来信。”
“你应该明白,”他说,“那些天天来电话的人,偶尔还会打电话来的;那些偶尔来一次电话的人,恐怕再不会来电话了。”
他觉得家里人对他的态度也有些反常。有一次,娜佳从正在喝茶的父亲身边走过,竟没有同他打招呼。
斯特拉姆粗暴地向女儿喊道:
“为什么不打个招呼?你以为我不是活物?”
此刻,他的脸色大概非常可怜,满布痛苦,娜佳知道他心情不佳,就没有再说无礼的话,连忙对他说:
“好爸爸,亲爱的,原谅我吧。”
就在这同一天,他问女儿:
“听我说,娜佳,你还在继续同你那位统帅会面吗?”
她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我正想提醒你。”他说,“千万别同他谈政治问题,不要让人在这方面抓住把柄来攻击我。”
娜佳没有抢白,而是温和地说:
“你尽管放心,爸爸。”
早晨,斯特拉姆一走近研究所,便开始四面张望,一会儿放慢脚步,一会儿加快步速。他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便匆匆忙忙地低着头走过去,要是什么地方的门突然打开,他的心会马上缩紧。
终于走进了实验室,他气喘吁吁,像一个在炮火横飞的战场上跑向自己战壕的士兵。有一次,萨沃斯季亚诺夫到房间里来找他,对他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我请求您,我们大家都请求您,写一封悔过信吧,承认错误吧,我向您保证,这会有用的。您好好想想,不谦虚地说,您正面临着一项伟大的工作,我们科学界的有生力量都满怀希望地望着您,在这种时候,突然间一切都得停顿下来。写一封悔过信,承认自己的错误吧。”
“叫我悔什么过,错在哪里?”斯特拉姆说。
“哎呀,还不是都一样,要知道,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文学界,科学界,党的领袖们,就在您所喜欢的音乐界,肖斯塔科维奇也承认了错误,也在写悔过信,悔过之后,满不在乎地继续工作。”
“可是我究竟应该悔什么过,向谁悔过?”
“写给所委会,写给党中央。这并不重要,写给哪儿都行。重要的是您悔过。随便写点什么,譬如‘我承认自己的过错,曲解了一些东西,愿意改正,意识到了’,就这么写,您要知道,已经有了固定格式。主要的是这样做有用,向来如此!”
萨沃斯季亚诺夫那双总是充满着笑意的快乐的眼睛变得严肃起来,似乎连眼睛的颜色也与往日不同。
“谢谢,谢谢,我亲爱的。”斯特拉姆说,“您的友谊令我感动。”
过了一个小时,索科洛夫对他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下周学术委员会召开扩大会议,我认为您应该在会上发言。”
“谈什么问题呢?”斯特拉姆问道。
“我觉得您应该作些解释,简言之,就是承认错误。”
斯特拉姆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他突然在窗前停下,望着院子说:
“彼得·拉夫连季耶维奇,也许写封悔过信更好些?总比当众打自己的嘴巴好受些。”
“不,我认为您应该发个言。昨天我同斯韦钦谈过,他向我暗示,那边,”他含含糊糊地向门楣上方指了指,“想要的是您的发言,而不是写悔过信。”
斯特拉姆陡然向他转过身来,说:
“我既不发言,也不写悔过信。”
索科洛夫像精神病医生对待病人那样用耐心的语气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从您现在的处境来看,沉默就意味着自取灭亡,强加在您头上的是政治罪名。”
“您明白我最苦恼的是什么吗?”斯特拉姆说,“为什么在举国欢庆胜利的日子里我却遇上了这些事?也许某个心怀叵测的人会说我看苏维埃政权末日来临,就公开跳出来反对列宁主义原则。说我是莫里兹,喜欢揭人短处。”
“我听到过这种意见。”索科洛夫说。
“不,不,去他的吧!”斯特拉姆说,“我不悔过!”
夜里,他躲在自己房间里,反锁着门,开始写悔过信。写好之后,感到羞愧难当,就把它撕碎了,马上又动手起草在学术委员会上的发言稿。他把发言稿重读一遍,拍了一下桌子,立刻将它撕碎了。
“就这么办,算了!”他出声地说,“听天由命吧。让他们送我去坐牢吧。”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体验着自己的最后决定。后来他突然想到,他应该写一封悔过信预备着,假如拿定主意要悔过,就把它交出去,反正这封信丝毫无损于他的尊严。谁也看不到这封信,神不知鬼不觉。
他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房门紧锁,周围的人都睡了,窗外一片沉寂,既没有汽车喇叭声,也没有来往车辆的呜呜声。
然而,一种无形的力量压迫着他。他感到这种力量像催眠术似的支配着他,强迫他按照它的意愿去思考,根据它的思路去写。这种力量潜伏在他心中,有时使他心里发毛,有时在瓦解着他的意志,甚至在干预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态度。他回忆过去和思索青年时代的往事时,也摆脱不了这种力量的控制。他感觉到自己智力有限,是个毫无趣味的人,谈起话来既枯燥又啰唆,使周围的人感到厌倦。甚至他的工作也显得异常乏味,似乎蒙上了一层灰尘,不再使他感到鼓舞和喜悦了。
只有那些不曾亲身感受过这种压力的人,才会对屈服于这种压力的人感到奇怪。对那些亲身感受过这种压力的人来说,如果有谁能够流露出片刻的愤怒,哪怕是盛怒之下蹦出一句话,匆匆做一个怯生生的、表示抗议的动作,那才真正叫人奇怪呢。
斯特拉姆写悔过信是为了给自己看,他准备把这封信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同时他心里明白,说不定他真的会用上这封信,就暂时放在这里吧。
早晨喝茶的时候,他不时地看表。该到实验室去了。一种令人麻木的孤独感笼罩着他。他觉得,在他的生命终结之前,谁也不会来看他,谁也不会再给他打电话,这不仅仅是因为怕受牵连。人们之所以不来电话,是因为他枯燥无味,毫无才华。
“不用说,昨天谁也没打电话找我吧?”他对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说,接着他又朗诵“我独立窗前,既不等候客人,也不等候朋友……”
“我忘记告诉你了,切佩任回来了,他打电话说想见见你。”
“噢?”斯特拉姆说,“这件事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他的手指在桌子上敲打着,弹奏起一支庄严的乐曲。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走到窗前,只见斯特拉姆不慌不忙地走着,高高的个子,背有点儿驼,有时挥动一下公文包。她知道,他正在想着同切佩任会面的事,正在欢迎他,同他谈话。
这几天,她可怜丈夫,一直对他放心不下,但她同时又想着他的缺点,主要是他的利己主义。
刚才他还在朗诵“我独立窗前,不等候朋友”。现在他到实验室去了,在那里人们围着他,那里有他的工作;晚上他要去看望切佩任,大概十二点以前不会回来。他没有想到,在这空荡荡的住所里,她要独自待一整天,她独自站在窗前,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正像他所朗诵的,既不等候客人,也不等候朋友。
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到厨房洗碗去了。这天早晨,她心里非常难过。玛丽娅·伊万诺夫娜今天不会来电话了,她要去沙波洛夫卡看望姐姐。
娜佳也叫人放心不下,她总是沉默,不顾父母阻止,晚上照常出去闲逛。维克托一天到晚忙自己的事,一点空闲也没有,他也不愿去考虑娜佳的事。
门铃响了。大概是木匠来了,她头天晚上跟他约好的,叫他来修理托利亚房间的门。一想到来的是一个大活人,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便高兴起来。她连忙打开门,看见一个戴着灰色卡拉库尔羊羔皮帽子的女人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手里提着一只皮箱。
“叶尼娅!”柳德米拉叫道。她的声音是那么响亮、那么悲伤,以至于将她自己吓了一跳,她亲吻着妹妹,抚摩着她的双肩说:
“托利亚死了,他死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