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六十二集团军的掩蔽部和指挥所里,人们都有一种异常古怪的感觉:想摸摸自己的脸,想摸摸衣服,或者动动靴子里的脚趾。德军没有开炮射击。四周静悄悄的。
静得令人头晕。人们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心脏处于麻木状态,手脚不自然地颤动着。在寂静中吃饭、写信,或者在寂静中醒来都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令人不可思议。寂静发出隆隆的轰响,是寂然无声的轰响。寂静中产生许多新奇而又古怪的声音:餐刀轻微的叮当声、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地板的吱吱声、光脚走路的脚步声、笔尖划纸的沙沙声、手枪保险的吧嗒声、掩蔽部墙壁上简易挂钟的嘀嗒声。
集团军司令部参谋长克雷莫夫来到司令员的掩蔽部。崔可夫正坐在床上,古洛夫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桌后面。克雷莫夫本想立刻谈谈最新情况: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已发起进攻,包围保卢斯的问题在近几个小时内即可解决。他打量一下崔可夫和古洛夫,便默默地在小床上坐下来。他发现两位同事脸色异常,大概有特别重要的情况。既然司令员不把这个新情况告诉他们,就说明这个新情况非同寻常。
三个人沉默着。寂静产生着来自斯大林格勒的新的声音。寂静即将产生新的思想、新的激情,以及战斗岁月不需要的新的恐惧。
然而,此时此刻,他们还不了解这种新思想,来自斯大林格勒方面的那种令人无法承受的沉重压力尚未产生出激动、虚荣心、气恼和妒忌。他们还未想到,现在他们的名字将永远同俄国战史上的光辉一页连在一起。
这寂静的时刻是他们一生中难忘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支配他们的仅仅是生理上的一些感觉,后来他们谁也说不出,当时他们为什么充满着那样的幸福和忧虑,那样的博爱和温情。
保卫战结束以后,还需要继续讲述斯大林格勒的将军们的情况吗?还需要讲述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某些指挥官微不足道的癖好吗?
真实只有一个,不存在两个真实。离开真实,或者仅有真实的残余和部分真实,或者仅有被人加工、修改过的真实,都是难以生活的。真实的一部分算不得真实。在这个奇妙而寂静的夜晚,就让真实情况完整如实地记在人们心中,让我们把他们的功绩,把他们在这些日子付出的伟大劳动记在他们名下吧。
崔可夫走出掩蔽部,缓慢地登上伏尔加河岸坡高处,他脚下的木头台阶发出清晰的吱吱声。夜色很暗。西方和东方都悄无声息。工厂厂房的侧影、城市建筑物的废墟,以及近处的掩蔽部,都与黑暗的天空、大地、伏尔加河融为一体,安静地沉默着。
人民的胜利就这样体现出来。既没有隆重的部队分列式,没有混合乐队的嘹亮的乐曲,也没有焰火和礼炮。而在这个潮湿的夜晚,在这笼罩着大地、城市和伏尔加河的乡村特有的宁静之曲……
崔可夫心潮澎湃,他那颗在战争中变得冷酷的心在胸中清晰地跳动。他仔细听了听,寂静消失了。巴内伊冲沟和“红十月”工厂那边传来歌声。岸坡下的伏尔加河边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和吉他声。
崔可夫回到掩蔽部。正等待他吃晚饭的古罗夫说道: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一点响声也没有,叫人急疯了。”
崔可夫哼了一声,避不作答。
然后他们在餐桌前坐下来,古罗夫说:
“哎,同志,看来你经历的痛苦太多了,听到快乐的歌曲你会高兴得流泪。”
崔可夫惊奇地瞟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