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里姆林宫,斯大林等待着斯大林格勒方面军司令员的报告。
他看了看表。炮火准备刚刚结束,步兵正在进攻,机动部队准备进入被炮兵打开的突破口。空军集团军的飞机正在轰炸敌人的后方、道路和机场。
十分钟之前,他与瓦图京通了话。西南方面军坦克部队和骑兵部队进展神速,超过了预定计划。
他拿起一支铅笔,望了望沉默的电话机。他想在地图上标出南翼部队开始行动的路线,但一种迷信的感觉迫使他放下了铅笔。他清楚地感觉到,希特勒此刻正想着他,并且知道他也在想着希特勒。
丘吉尔和罗斯福相信他,但他心里明白,他们的信任是不充分的。他们时常使他生气,表面上愿意同他协商,但在同他协商之前,他们相互之间已达成协议。
他们知道,战争有开始就有结束,而政治则是永存的。他们称赞他逻辑性强、知识渊博、思路清晰,但仍旧把他看作一个亚洲式的君主,而不是一位欧洲式的领袖。这一点常常使他感到苦恼。他突然记起托洛茨基那双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冷酷无情,但却充满着智慧,总是蔑视地微微眯缝着。他第一次为此人不在人世感到惋惜,假如能让他知道今天的事情该多好。
现在他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体格健壮,嘴里没有那种讨厌的苦涩味,心脏也没有隐隐作痛。他感到生命与力量融为一体。从战争的最初几天起,斯大林就感到浑身不舒服,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他。当元帅们看见他发火,挺直身子呆立在他面前的时候,当成千上万的人站在大剧院里向他致敬的时候,这种忧郁感并没有离开他。他始终觉得,他周围的人不会忘记他在1941年夏天的张皇失措,时常在偷偷嘲笑他。
有一次,他当着莫洛托夫的面,抓住自己的头发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在国防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上,他突然失声喊叫起来,大家垂下眼睛不敢看他。有几次他下达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命令,并且看出大家明白他的命令毫无意义……7月3日,他在电台发表演说,一开始非常紧张,不停地喝矿泉水,无线电波把他的紧张情绪传入了太空……6月底,有一次朱可夫粗暴地反驳他,在那一刹那,他窘迫不堪,说道:“就按您的想法去办吧。”有时他真想把大权让给1937年被杀害的李可夫、加米涅夫、布哈林,让他们来指挥军队,领导国家。
有时他产生一种可怕的感觉,在战场上取胜的不仅是他今天的敌人,有时他出现一种幻觉,恍惚看见那些被他永远地惩治、镇压和制服的人紧跟着希特勒的坦克,走在滚滚烟尘里。他们从冻土地里钻出来,炸开封闭在他们头上的永久的冻土,冲破带刺的铁丝网。一列列满载着复活者的军用列车从科雷马、从科米共和国驶来。村妇和孩子们从地下钻出来,脸上带着恐惧、忧伤和疲惫不堪的表情,用和善的、忧愁的眼睛寻找着他。他比谁都清楚,历史不仅仅审判失败者。
他有时觉得贝利亚叫人无法容忍,大概因为贝利亚明白他的心思。
所有这些令人不快的虚弱感觉持续并不久,一般是几天就过去了,但这种感觉有时会突然爆发。
不过,他那种压抑感并没有消失,胃灼热使他心绪不宁,后脑勺隐隐发疼,有时发生吓人的头晕。
他又望了望电话机。到了叶廖缅科报告坦克部队推进速度的时间。
展示他力量的时刻来到了。在这一时刻,将决定列宁创建的国家的命运,党的高度集中的理智的力量,将有机会在巨型工厂的建设中,在原子电站和热核设备的建设中,在喷气飞机、涡轮飞机、宇宙和洲际火箭的研制中,在高楼大厦、科学宫的建设中,在新运河、人工海的开掘中,在极地公路和城市的建设中体现出来。
此刻将决定被希特勒占领的法国、比利时、意大利、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和巴尔干国家的命运,将宣判奥斯维辛集中营、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和莫阿毕特刑讯室的死刑,将打开纳粹分子建造的九百座集中营和劳改营的大门。
此刻将决定被送往西伯利亚的德军战俘的命运,将决定关押在希特勒集中营中的苏军战俘的命运,根据斯大林的意志,这批人获释后将遭遇与流放西伯利亚的德国战俘同样的命运。
此刻将决定米霍埃尔斯和他的朋友演员祖斯金,以及犹太作家贝格尔森、马尔基什、费费尔、克维特科、努西诺夫的命运,他们将在以沃夫西教授为首的可恶的犹太医生案件开庭之前被处决。
此刻将决定波兰、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罗马尼亚的命运。
此刻将决定俄罗斯农民和工人的命运,决定俄罗斯思想、文学和科学能否获得自由。
斯大林颇为激动。在这一时刻,国家未来的力量与他的意志融为一体。他的伟大、他的天赋,并不存在于他自身,也不取决于国家的大小和武装力量的多少。只有国家战胜了,他所写的书、他的学术著作、他的哲学才有意义,才会成为亿万人学习和赞扬的对象。
叶廖缅科的电话接通了。
“喂,你那里情况怎么样?”斯大林没有同他互道问候,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坦克部队出动了吗?”
叶廖缅科听见斯大林气鼓鼓的声音,赶快掐灭了烟卷。
“没有,斯大林同志,托尔布欣即将结束炮火准备。步兵清扫了前沿阵地。坦克部队尚未进入突破口。”
斯大林清晰地骂了一句粗野的脏话,放下了话筒。
叶廖缅科又点着烟,给第五十一集团军司令员打了电话。
“为什么坦克部队到现在还没有出动?”他问道。
托尔布欣一只手拿着电话听筒,另一只手用一只大手帕擦着胸脯上的汗。他敞着怀,雪白的衬衣领子没扣纽扣,露出脖根上粗粗的皱纹。
他急促地喘息着,这个大胖子不仅心里明白,而且全身都明白他不能过分激动,于是他不慌不忙地答道:
“坦克军军长刚才向我报告说,在预定的坦克前进的中心路线上还残留一些未被摧毁的敌人炮兵连。他请求等候几分钟,让炮兵摧毁这些残留的炮兵连。”
“撤销命令!”叶廖缅科毫不客气地说,“坦克立刻出动!三分钟后向我报告。”
“是。”托尔布欣说。
叶廖缅科本想把托尔布欣骂一顿,但又突然问道:
“您怎么气喘吁吁的,病了?”
“不,我很健康,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我刚刚吃了早饭。”
“行动吧。”叶廖缅科说完挂上了话筒,又自言自语地说,“刚吃了早饭就喘不上气来。”然后别出心裁地骂了一串脏话。
坦克军指挥所里的电话响铃的时候,由于重新开始了炮击,诺维科夫没听清楚,但他明白集团军司令员要求坦克部队立即进入突破口。
他仔细听完托尔布欣的命令,心想:“果然不出所料。”
于是,他说:
“是,中将同志,立即执行。”
此后他向格特马诺夫嘿嘿一笑。
“还需要射击四分钟。”
三分钟后,托尔布欣又打来电话,这次他没有气喘吁吁。
“上校同志,您在开玩笑吧?为什么现在还在打炮?快执行命令!”
诺维科夫命令电话员给他接通炮兵团长洛帕金的电话。他听见了洛帕金的声音,但没有说话,看着手表的秒针,等待着预定的时间。
“哎呀,我们这位老爷子真厉害!”格特马诺夫由衷地赞叹道。
又过了一分钟,炮声安静下来,诺维科夫戴上耳机,呼叫准备率先冲向突破口的坦克旅旅长。
“别洛夫!”他说。
“是我,军长同志。”
诺维科夫扭歪了嘴,像喝醉酒似的疯狂喊道:
“别洛夫,全速前进!”
蔚蓝色的硝烟使晨雾变得浓重起来,空气中充满了坦克的咆哮声。坦克军进入了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