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却没有人来提审克雷莫夫。
他已经知道开饭的时间,吃些什么东西,知道放风的钟点和澡堂开放的时间,他熟悉了监狱的烟叶味,掌握了点名时间和图书室藏书的大致内容。他已经熟悉了哨兵们的面孔。提审时,他总是焦急地等待着同室囚犯归来。卡采涅林博根比其他人受审的次数多。博戈列耶夫总是白天受审。
没有自由的生活!这是一种病态。失去自由无异于失去健康。这里亮着灯光,自来水龙头流着水,碗里有汤,然而无论是灯光、水还是面包都是特制的,供应这些东西是有目的的。一旦审讯需要,会随时不让囚犯们见光,不让他们吃饭睡觉。要知道,这里的一切不是供他们个人享用的,而是作为一套专门对付他们的工作方法所必不可少的。
有一次,瘦骨嶙峋的老头儿被叫去受审,回来时他傲慢地说:
“我整整沉默了三个小时,侦查员公民只弄清楚我的确姓德雷林。”
博戈列耶夫总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和同室囚犯谈话,经常询问他们的健康和睡眠情况。
有一次,他向克雷莫夫念起诗来,然后他忽然停住,客气地说:
“对不起,您大概不感兴趣吧?”
克雷莫夫微微一笑,答道:
“老实说,我一句也没听懂。可是我过去读过黑格尔的著作,也读得懂。”
博戈列耶夫特别害怕提审,每当值班员走进来问谁的姓是“B”打头时,他都惊慌失措。从审讯室回来,他更显消瘦、矮小和苍老。
谈到自己受审的情况时他总是吞吞吐吐,自相矛盾,眯起眼睛来生闷气。谁也弄不清他被指控犯了什么罪,不知是企图杀害斯大林,还是他不喜欢那些根据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精神创作的作品。
有一次,大个子肃反人员对博戈列耶夫说:
“您可以帮助侦查员小伙子把罪状说简练些嘛。我给您出个主意,您随便胡诌几句,比如‘我对一切新事物怀有刻骨仇恨,对获得斯大林奖的艺术作品一概持贬责态度’。无非是判您十年徒刑。少揭发自己的熟人。揭发自己的熟人帮不了您的忙,相反,他们会诬告您参加了他们的组织,那时您就得进秘密劳改营。”
“您说到哪儿去了?”博戈列耶夫说,“难道我能够帮侦查员的忙,他们什么都懂。”
他常常低声谈论自己热衷的话题:我们全都是童话中的人物,严厉的师长们、伞兵们、画家马蒂斯和演员皮萨列夫的追随者们、党员、地质工作者、肃反人员、五年计划的建设者们、飞行员、大型冶金工厂的建设者们,统统都不例外。原来我们自高自大、瞧不起人,一旦迈进这座奇怪的大楼的门槛,魔棍立刻就把我们变成了胖墩墩的小矮人,变成猪崽和小松鼠。现在我们成了什么——小蚊子,蚂蚁卵。
看来他的思维方式与众不同,奇特而深刻,但对日常小事却斤斤计较,比如他总是担心发给他的东西比别人少、比别人差,担心缩短他放风的时间,担心放风时有人吃他的面包干。
虽然生活充满着种种事件,但它们依然是无聊的,虚假的。囚犯们似乎生活在一条干涸的河床里。侦查员反复研究着河床、石子、裂纹和高低不平的河岸。然而一度形成这条河床的流水却不复存在了。
德雷林很少参与谈话,即便谈话也多半是同博戈列耶夫聊聊。之所以这样,大概因为博戈列耶夫不是党员。
但他同博戈列耶夫谈话常常发火。
“您是个古怪的家伙。”有一次他对博戈列耶夫说,“第一,您对您瞧不起的人总是恭恭敬敬,亲亲热热;第二,您每天问我的健康情况,尽管您对我是死是活完全不在乎。”
博戈列耶夫抬起眼睛望着牢房的天花板,两手一摊,说:
“您听着吧。”于是他拉长声音念道:
你的铠甲是什么做的,乌龟?
我问了一声,并得到回答:
它是用我积蓄的恐惧做的,
世界上再没有比它坚固的铠甲。
“是您的诗?”德雷林问道。
博戈列耶夫又两手一摊,没有回答。
“老头儿心里害怕,积蓄了恐惧。”卡采涅林博根说。
早饭后,德雷林让博戈列耶夫看了看一本书的封面,问道:
“您喜欢吗?”
“老实说,不喜欢。”博戈列耶夫说。
德雷林点了点头。
“我也不是这部作品的崇拜者。格奥尔吉·瓦连京诺维奇说过:‘高尔基塑造的母亲形象是圣像,而工人阶级是不需要圣像的。’”
“人们世世代代阅读《母亲》。”克雷莫夫说,“这和圣像有什么关系?”
德雷林用幼儿园保育员的声音说:
“所有企图奴役工人阶级的人都需要圣像。譬如你们共产党的神龛里就有列宁的圣像,还有斯大林阁下的圣像。涅克拉索夫就不需要圣像。”
不仅他的额头、颅骨、双手和鼻子犹如白骨雕琢而成,连他说话也音调沉闷,像在敲打骨头。
“啊,这个坏蛋!”克雷莫夫心想。
博戈列耶夫生气了,克雷莫夫从未看见这个温顺、和蔼、一向压抑的人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怒冲冲地说:
“您对诗歌的认识还停留在涅克拉索夫阶段。从那时起又出现了布洛克、曼德尔施塔姆和赫列勃尼科夫。”
“曼德尔施塔姆我不熟悉,”德雷林说,“赫列勃尼科夫是颓废派,堕落者。”
“去你们的吧!”博戈列耶夫严厉地说,在这里他第一次如此高声说话,“你们那一套普列汉诺夫的陈腐说教令人恶心,我早腻味了。在我们这间牢房里,你们是不同派别的马克思主义者,但有一点是相似的,那就是对诗歌的无知,你们对诗歌一窍不通。”
说来奇怪,在哨兵们和昼夜两批值班员眼里,布尔什维克、红军政委克雷莫夫与这个坏蛋老头儿德雷林毫无区别。克雷莫夫一想到这里就十分气恼。
然而此时此刻,一向不喜欢象征主义、颓废派,终生热爱涅克拉索夫的他,准备在争论中支持博戈列耶夫。
假如瘦老头儿骂叶若夫,那么他就满怀信心地为之辩解,认为枪毙布哈林、流放那些不揭发丈夫的妻子,以及那些可怕的判决和骇人听闻的刑讯都是正当的。
可是瘦老头儿沉默不语。
这时哨兵走进来,把德雷林押出去上厕所。
卡采涅林博根对克雷莫夫说:
“我同他在一个牢房里一起关了五天。他一直沉默不语,拼命坚持着,就是不开口。我对他说:‘简直荒唐之极——两个犹太人,岁数都很大了,在卢布扬卡附近的村庄里一同度过夜晚,一直沉默不语。’毫无用处!他一言不发!他为什么这样蔑视我?他为什么不愿同我说话?是可怕的报复还是因为在拉克博依梅拉赫附近夜间杀害了一名神父?这是为什么?这个老派的中学生。”
“他是敌人。”克雷莫夫说。
看来德雷林当真令卡采涅林博根抓狂。
“他坐牢一点也不冤枉,你们知道吗?”他说,“他是个幻想家!他过去蹲过劳改营,将来也是死路一条,可他却像铁打的一般。我真羡慕他!每次来提审他的时候,哨兵喊他姓氏的头一个字母,他一声不吭,像个树墩似的,毫无反应。哨兵拗不过他,以后提审时只好叫他的姓氏。首长进来查房,他宁死不肯起立。”
德雷林从厕所回来了,克雷莫夫对卡采涅林博根说:
“在历史的法庭面前,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我和您虽然在这里坐牢,但对共产主义的敌人仍旧是仇恨的。”
德雷林用含有讥讽意味的好奇目光望了克雷莫夫一眼。
“这算什么法庭,”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历史的私刑!”
卡采涅林博根暗自羡慕这个瘦老头儿的力量。德雷林的力量已不是人力,盲目而残忍的信仰狂热以其化学热能温暖着他那颗空虚而冷漠的心。
俄罗斯大地上燃烧的战火以及与之有关的种种事件很少令他感动,他没有打听过前线战事和斯大林格勒局势。他不了解那些新兴的城市和强大的工业。他已脱离了人的生活,无休止地玩着只与他个人有关的一盘抽象的监狱跳棋。
克雷莫夫对卡采涅林博根很感兴趣。他感觉到而且看到,此人很聪明。他爱开玩笑,信口开河,谈笑风生,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懒洋洋的,带着倦意。只有那些无所不知、厌倦生活、不惧怕死亡的人才有这样的眼睛。
有一次,谈到北冰洋沿岸的铁路建设,他对克雷莫夫说:
“设计方案漂亮极了。”接着他又补充说:“不过,实施这一方案需要牺牲一万人。”
“太可怕了。”克雷莫夫说。
卡采涅林博根耸了耸肩说:
“您没有见过劳改犯的队伍是怎样去上工的。大家像死人一样沉默。空中闪耀着绿色和蓝色的北极光,周围冰天雪地,黑沉沉的北冰洋在咆哮。由此可以看出建设者的力量啦。”
他给克雷莫夫出主意:
“应该帮帮侦查员的忙,他是个新干部,很难胜任工作……帮帮他的忙,私下里给他提提词儿,实际上也是帮助自己摆脱这没完没了的审讯。反正结果是一样的——特别会议按预定的刑期宣判……”
克雷莫夫试图反驳他,于是卡采涅林博根回答:
“个人清白无辜是中世纪的残余,是炼金术。”大个子解释道,“托尔斯泰说过,世上不存在有罪过的人。可我们肃反人员提出一个最崇高的论点:世上没有无罪的人,没有不受我们审判的人。只要向你发传票,你就是有罪的人,我们可以向每个人发传票。每人都有权接受传讯,甚至那些向别人发了一辈子传票的人也不例外。今天用得着你就用你,明天用不着你就让你滚蛋。”
他认识克雷莫夫的许多朋友,有些是在1937年的各色案件中被侦讯的人。
有些人的案子是经他的手审理的,令人奇怪的是,谈到这些人,他既不仇恨也不激动,称他们是“有趣的人”、“怪人”、“非常讨人喜欢的人”。
他常常回忆阿纳托里·法朗士,回忆《奥帕纳斯随想录》,喜欢引用巴别尔的别尼亚·克里克。他谈到大剧院的男歌星和芭蕾舞女演员,总是称呼他们的名字和父称。他收集许多珍奇的图书,谈到他在被捕前几天刚得到的一本珍贵的拉季舍夫选集。
“要是能把我的藏书移交给列宁图书馆就好了。”他说,“否则那些傻瓜们会把它们占为己有,他们不懂得这些书的价值。”
他妻子是个芭蕾舞演员。看来那本拉季舍夫选集的下落比妻子的命运更使他担心。克雷莫夫问到这一点,这位肃反人员回答说:
“我的安格丽娜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会想办法活下去的。”
看起来他好像什么都明白,但他的感觉却异常迟钝。一些普通的概念如离别、痛苦、自由、爱情、女人的忠实、忧伤,他都无法理解。他谈起在全俄肃反委员会工作的最初几年,激动的情绪常常溢于言表。“那是多好的年代啊,那是多好的人啊!”他激动地说。在他看来,构成克雷莫夫生活的一切都属于宣传范畴。
谈到斯大林,他说:
“我崇拜他胜过崇拜列宁。他是我唯一真正爱戴的人。”
然而这个曾参与审判反对派首领的人,这个曾在贝利亚领导下指挥极北地区巨大的劳改营建设的人,居然在自己工作过的大楼里提着剪掉了纽扣的裤子深更半夜去受审。为什么此时他能够安之若素呢?为什么在以沉默谴责他的孟什维克德雷林面前,他显得惶恐不安、过分敏感呢?
有时克雷莫夫自己也开始怀疑起来。给斯大林写信的时候,他为什么有时激动万分、热血沸腾,有时浑身发凉、汗流浃背呢?摩尔人效劳已毕,该让他滚了。要知道,1937年有数万像他那样的或比他更优秀的党员遭遇这样的下场。效劳已毕,兔死狗烹。为什么现在他极为讨厌“告密”这个词?这仅仅因为他自己被某人诬告而坐了牢。然而,他自己就经常收到各分队的政治情报员的小报告。在他那里告密是家常便饭,小事一桩。红军战士里亚博施坦贴身戴着十字架,称党员是不信神的人。进了惩戒连之后,不知他是否活了下来。红军战士戈尔杰耶夫宣称,他不相信苏联军队的力量,认为希特勒的胜利是不可避免的。进了惩戒营之后,他是否活了下来?红军战士马尔克维奇公开宣称:“共产党员全是贼,总有一天我们要用刺刀戳死他们,人民一定会获得自由。”军事法庭判处马尔克维奇死刑,予以枪决。然而他也是告密者,他把格列科夫的情况报告了方面军政治部,格列科夫可能没有死于德国人的炸弹,倒有可能被枪杀在指挥员们的队列前。这些被送进惩戒连、受到军事法庭审判或者在特别处受审的人感觉如何?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战前有多少次,他参与审理这种案件。朋友们解释:“我在党委会上讲过自己同彼得谈话的内容。”“他向党员大会如实地讲过伊万信里的内容。”“他被叫走了,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当然应该全面反映情况,既要谈同志们的情绪,也要谈瓦洛佳的来信。”他听了这些话却毫无反应。
有过,有过,这些情况的确有过。
唉,结果如何呢……他写了报告,口头作过解释,全都无济于事,没有从狱中救出任何人。他那些报告、解释的言外之意无非是为自己开脱,以免自己受到牵连。
克雷莫夫没有好好保护朋友们,尽管他讨厌、害怕这些案件,千方百计地避开它们。他为什么热血沸腾,又为什么浑身发冷呢?他想要得到什么?难道是为了让卢布扬卡监狱的值班员知道他的孤独,让侦查员叹息一个可爱的女人抛弃了他,让他们在分析情况时考虑到他每天夜里喊她的名字,咬自己的胳膊,考虑到妈妈叫他的小名吗?
克雷莫夫夜间醒来,睁开眼睛,发现德雷林站在卡采涅林博根床边。强烈的电灯光照耀着这个老囚犯的脊背。刚刚醒来的博戈列耶夫坐在床上,用毯子裹着两条腿。
德雷林冲向门口,用瘦骨嶙峋的拳头敲打着牢门,声音嘶哑地喊叫起来:
“喂,值班员,快叫医生,囚犯心脏病发作啦!”
“安静点,别喊了!”值班员跑到监视孔跟前,叫道。
“什么安静点,人快死了!”克雷莫夫喊叫起来,他跳下床,奔向门口,和德雷林一起挥舞拳头捶打着牢门。他发现博戈列耶夫盖着毯子躺在床上,大概他害怕参与这次夜间非常事件。
牢门很快打开了,走进几个人来。
卡采涅林博根昏迷不醒。人们折腾好久才把他那胖大的身躯抬上担架。次日早晨,德雷林突然问克雷莫夫:
“请问,您作为共产党的政委,在战场上经常遇到不满情绪吗?”
克雷莫夫问道:“什么样的不满情绪,对什么不满?”
“我指的是对布尔什维克的集体农庄政策不满,对战争的总的指导方针不满,总之,对政治不满。”
“从未遇到过。甚至连这类情绪的影子也没遇到过。”克雷莫夫说。
“是的,是的,明白了,我也这么想。”德雷林说完,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