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了。有时传来斯大林格勒会战的轰隆声,牢房内窒闷而又混浊的空气随之发出嗡嗡的声响。大概德寇正在向捍卫正义事业的巴秋克师和罗季姆采夫师发起进攻。
走廊上偶尔有人走动。集体囚室的门经常打开。这里关押的是逃兵、背叛祖国的人、战乱中趁火打劫的强盗和强奸犯。不时有人提出要上厕所,哨兵开门之前往往同他们争执良久。
克雷莫夫从斯大林格勒沿岸被人押解过来,暂时关押在这间集体囚室里。对这位衣袖上佩戴着红星标志的政委,谁也没有留心望一眼。犯人们感兴趣的只是他身上有没有一张可以卷马合烟的纸片。这些人只有一种需求,那就是吃饭、抽烟和排大小便。
这个案件是谁捏造的?是谁?明知自己是无辜的,同时又因为这个无法开脱的罪名而寒心,这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感觉。设在地下管道里的罗季姆采夫师指挥所、“6-1”号楼的废墟、白俄罗斯沼泽地、沃罗涅日的冬天、不止一次的渡河,一切幸福的、轻松愉快的东西都一去不复返。
此刻,他想到街上去走一走,抬起头来望望天空。想去买张报纸。想刮刮脸。想给弟弟写封信。他想喝杯茶。他需要还一本只借阅一晚上的书。需要看看表。需要去洗个澡。需要从皮箱里取一块手帕。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失去了自由。
克雷莫夫很快就被押出集体囚室,来到走廊上,警备队长把哨兵骂了一顿:
“我对你说得清清楚楚,你干吗要把他塞到集体囚室去?见鬼!哼,稀里糊涂的,想上前沿阵地去遛遛啦,啊?”
警备队长一走,哨兵便向克雷莫夫抱怨起来:
“瞧,天天如此。单人囚室有人占着嘛!他自个儿命令把那些决定枪毙的人关到单人囚室去。要是把您关进去,我把那个人往哪儿关?”
不一会儿,克雷莫夫看见几个冲锋枪手把一名判处枪决的人押出单人囚室。只见浅色的头发紧贴在那人狭窄而凹陷的后脑勺上,也许他只有二十岁,也许有三十五岁。
克雷莫夫被关进刚刚腾出来的单人囚室。昏暗中他看出桌上有一只军用饭盒,然后从饭盒旁边摸到一只用面包瓤捏的小兔子。看来是那个被判处死刑的人刚刚捏成的,面包还是软的,只有兔子的两只耳朵有些发干。
室内静下来。克雷莫夫半张着嘴坐在板床上。他睡不着,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但他感到头昏脑涨,太阳穴发紧。他无法思考。他头脑里波涛汹涌,一切都在旋转、摇荡,发出哗哗声响。他感到无所依托,无法集中思想。
夜间走廊上又传来喧哗声。哨兵们在呼喊领班的人,皮靴咚咚地响了一阵。克雷莫夫听出警备队长的声音,警备队长吩咐道:
“让这个营教导员快滚出来,让他搬到警卫室去。”然后他又补了一句:“这个严重事故可不是闹着玩的,会传到司令员那儿去的。”
囚室的门打开了,一名冲锋枪手高声喊道:
“出来!”
克雷莫夫走出来。走廊上赤脚站着一个只穿了件内衣的人。
克雷莫夫在生活中见过不少悲惨场面,但他只朝那人瞟一眼,便立刻明白他从未看见过比这张脸更可怕的东西。这张脸很小,带着龌龊的黄斑。他哭得很可怜,满脸的皱纹、颤抖的面颊和嘴唇都在哭,唯独两眼没有哭。你最好不要去看这双可怕的眼睛,这双眼的表情是无法言状的。
“快走,快走!”冲锋枪手催赶着克雷莫夫。
在警卫室里,哨兵给他讲述了严重事故的经过。
“他们老拿前沿阵地吓唬我,这里还不如前沿阵地呢。待在这地方你很快就会发疯……那个故意自伤的家伙给拉出去枪毙了,他隔着一块大面包朝自己左胳膊开了一枪。枪毙之后,朝他身上撒了些土,可能是没有打死,他夜里苏醒了,又回到我们这里来了。”
哨兵同克雷莫夫说话时,极力保持着分寸,对他既不称呼“您”。也不称呼“你”。
“这帮人也太马虎了,迟早得被他们弄神经。宰牲口还得认认真真地干呢。他们干什么都稀里糊涂的。土地结了冻,他们抓了几把杂草,胡乱往尸体上一撒就走了。明摆着的事嘛,他爬了出来!要是照着条令规定把他埋了,他永远也爬不出来。”
一贯善于回答问题、扭转人们思想,一向能言善辩的克雷莫夫,这回却惊慌失措地向冲锋枪手问道:
“他重新走回来有什么不好呢?”
哨兵嘿嘿一笑。
“还是押送他去草原执刑的那个准尉说的,等给他重新办了入伍手续,还应该发给他面包和茶叶呢。可供给处长不买账,他气势汹汹地挖苦说,既然他已经被除了名,怎么请他喝茶呢?依我看他说得对。是那个准尉办事马虎,供给处应该替他负责吗?”
克雷莫夫突然问道:
“您在和平时期是干什么的?”
“我在地方国营农场里负责养蜂。”
“明白了。”克雷莫夫说,其实他四周的一切和他心中的一切都变得黑暗而混乱。
黎明时分,克雷莫夫又被押回单人囚室。用面包瓤捏的那个小兔子依旧摆在饭盒旁边,但它现在已发干变硬,不像原先那么光滑了。
集体囚室里传来一个讨好的声音:
“哨兵,行行好,让我出去解个手吧,啊?”
这时,一轮棕红色的太阳升起在草原上,像一颗满是烂泥的冻坏的甜菜爬向天空。
克雷莫夫很快被押上一辆吨半卡车,坐在他身旁的押解人员是一名讨人喜爱的中尉。他从准尉手里接过克雷莫夫的箱子,汽车就开动了,然后沿着被严寒冻结的阿赫图巴河边的泥路吱吱嘎嘎地颠簸着向列宁斯克市机场驶去。
克雷莫夫呼吸着潮湿的寒气,心中充满了信念与光明,仿佛这场可怕的梦已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