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生了个儿子。
她躺在平底船舱里一张由毛糙木板拼成的床铺上,为了保暖女人们在她身上堆了许多破布。她身旁躺着裹在床单里的婴儿。每当有人走到她跟前,撩起帷幔,她便见到许多男人和女人,以及从上铺上耷拉下来的各种衣物。她听到嘈杂的说话声、孩子的叫喊声和嬉闹声。她的头脑里一片模糊,烟气腾腾的空气中也是一片模糊。
船舱里十分憋气,同时又十分寒冷,板墙上挂着雾凇。人们晚上睡觉不脱毡靴和棉衣,妇女们成天把自己裹在围巾和破被里,朝冻僵的手指哈气。
亮光勉强从很小的窗口透进来,小窗口几乎贴着冰面。大白天船舱里也处于半昏暗状态,晚上点着不带玻璃罩的油灯。人们的脸都被烟熏黑了。甲板上的舱口盖打开时,船舱里就冒进一团团蒸汽,有如炸弹爆炸产生的烟雾。
头发蓬乱的老妪们梳理花白的头发,老头们坐在地板上,手中拿着盛满开水的缸子。四周是五颜六色的枕头、包袱和木箱,孩子们系着头巾在木箱上爬啊,玩啊。
婴儿躺在薇拉的胸脯上,她感到,她的思想变了,她对所有人的态度变了,她的整个身子都变了。
她想起自己的女友齐娜·梅利尼科娃和照料她的老太太谢尔盖耶夫娜,想起春天、母亲、撕破的衬衣、棉衣、谢廖扎、托利亚、洗衣服肥皂、德国飞机、斯大林格勒发电厂的避弹所、自己未洗过的头发,想起她脑子里出现的一切。她对她所生的婴儿充满了感情,同他紧密相连,不管这种联系有无意义。
她瞅瞅自己的手、腿、胸脯和手指。这已经不是那双打排球、写作文、翻书页的手。这已经不是那双爬中学楼梯、拍溅温暖的河水、被荨麻刺得灼痛的腿,不是那双走在街上人们见到都要回眸望一眼的薇拉的腿。
想到孩子,她立时想起维克托罗夫。
机场位于扎沃尔日耶,维克托罗夫就在附近,伏尔加河已经不能把他们隔开。
瞧,现在就会有飞行员们走进船舱,她会问:“你们认识维克托罗夫中尉吗?”
飞行员们将说:“认识。”
“告诉他,他的儿子和妻子在这里。”
女人们撩起帷幔走到她跟前,摇着头,笑着,叹息着,有的朝男婴俯下身子,哭泣起来。
她们为自己啜泣,朝新生儿微笑,这是不用语言就能理解的情感。
如果她们想问什么,那么这些问题都只有一个主题,看母亲用什么喂养孩子,问她有没有奶,乳房有没有发炎,潮湿的空气憋不憋气。
分娩后第三天,父亲到了她那里。他已经不像个发电厂的厂长,他提着箱子,扛着包袱,胡子拉碴,穿件翻领大衣,结着领带,面颊和鼻子在寒风中吹得通红。
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来到女儿床前,她发现他抽搐的脸庞第一时间注意的不是她,而是躺在她边上的小生命。
他转过身去,她从他的后背和双肩看出他在抽泣。她知道,这是因为他妻子永远无法见到小外孙,永远不能像他刚才那样朝新生儿俯下身子。
继而他又为自己落泪而生气,感到羞惭,因为那么多人看到了他的眼泪。他用冻得发哑的声音说:
“你看,你让我当了外公。”他朝薇拉俯下身子,吻一下她的额头,用又凉又脏的手抚摸着她的肩头。
接着他说:
“十月革命节,克雷莫夫到发电厂去过,他不知道母亲不在了,一直打听叶尼娅的消息。”
一个没刮胡子、穿件露着一团团破棉絮的蓝棉袄的老头喘着说:
“斯皮里多诺夫同志,为了奖励生育,该授予库图佐夫勋章,或是列宁勋章和金星英雄勋章。死了多少人,无论是我们的,还是他们的。也许得给您的女儿来枚两公斤重的金星勋章,她在这样一个苦役般的条件下带来了新生命。”
这是孩子出生后第一个谈起薇拉的人。
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决定留在船上,等薇拉身体复原就同她一起上列宁斯克。这跟他上古比雪夫接受新的任命是顺路。船上的食品情况十分糟糕,必须立刻给女儿和外孙搞些吃的来,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感到身子暖和过来后,便去找设在附近森林里的州党委指挥所,指望在那里通过些熟人能搞到些油和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