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灰蒙蒙的寒冷早晨,克雷莫夫出院了。他没有顺路回家,而是直接去向方面军政治部主任托谢耶夫将军报告自己的斯大林格勒之行。
克雷莫夫很走运,托谢耶夫一早就待在自己家木头墙壁的办公室里,并且马上就接见了他。
政治部主任的外貌同他的名字很相称,他斜眼看一下自己身上那套不久前刚为将军们缝制的军服,伸长鼻子嗅着客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医院的石炭酸味。
“因为受伤,我未能完成去‘6-1’号楼的委托。”克雷莫夫说,“现在我可以重新前往。”
托谢耶夫用生气、不满的目光盯着克雷莫夫说:
“没有必要了,写份详细报告呈我。”
他没有提出任何问题,对克雷莫夫的汇报既不称赞,也不指责。
像平时一样,将军的这身制服和胸前的那枚勋章在寒酸的农村木屋里显得很古怪。
但令人奇怪的不仅仅是这些。
克雷莫夫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主任阴沉着脸,那么不满意。
克雷莫夫到政治部总务处领午餐券和登记食品证,办理出差回来和住院这些天的手续。
趁办事员们正在准备票证,克雷莫夫坐在凳子上,打量这些男女办事员们的脸庞。
在这里谁也不对他、对他从斯大林格勒归来、对他受伤感兴趣。他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毫无意义,同他们毫无关系。总务处的人忙着自己那摊子事,敲着打字机,把纸翻得沙沙响,目光朝克雷莫夫身上扫,重又回到打开的厚纸夹和摊在桌上的纸张上。
一个个蹙起眉头思索,眼中和挑起的眉毛上露出多么紧张的神色,双手挪动和翻掀纸张的动作是多么从容和熟练。
只有突然出现的猛烈哈欠、朝手表飞快投去的悄悄一瞥(离午饭时间还有多久)和所有人眸中现出的无精打采的倦意,说明处在办公室闷热中的人们那萎靡不振的愁闷。
一个熟人在总务处认出了克雷莫夫,他是方面军政治部七处的教导员。克雷莫夫和他一起来到走廊上抽烟。
“去了?”教导员问。
“去了一趟。”
因为教导员没有问克雷莫夫在斯大林格勒的所见所闻以及干了些什么,克雷莫夫便反问:
“政治部里有什么新闻?”
最大的新闻就是旅级政委经过重新评定终于获得了少将军衔。
教导员窃笑着说,托谢耶夫等新军衔,急得病了一场,那可不是开玩笑啊!他找前线最好的裁缝做了一套将军服,可莫斯科一直没有把将军衔给他批下来。他们不愉快地聊起这次重新评定军衔,一些团政委和老营级教导员将只获得大尉和上尉军衔。
“您想想,”教导员说,“像我这样的,在部队里、在政治部门干了八年,就只得个中尉,啊?”
还有一些新闻:方面军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被召回莫斯科,到了总政治部,在那里得到提升,任命为卡里宁方面军政治部副主任。
过去在处级食堂用餐的政治部老教导员们,根据军委会委员的指示与教导员持平,现在都在公共食堂吃饭。还指示取消出差人员的午餐券,不给他们干粮补贴。方面军编辑部的诗人卡茨和塔拉拉耶夫斯基曾被呈请授予红星勋章,但根据谢尔巴科夫同志的新指示,授予前线出版工作者勋章必须经总政治部批准。因此他俩的材料得送往莫斯科,可当时司令员已经签署了方面军文件,于是根据这个文件通过的所有政府奖励全部作废。
“您还没有吃午饭吧?”教导员问,“我们一起去。”
克雷莫夫回答说,他正等着办手续。
“那我走了。”教导员说,并且随便开玩笑告别,“得抓紧点,不然的话打了半天仗,只落到在军人食堂同雇员和打字员小妞们一起吃饭的地步。”
很快克雷莫夫就办完手续,来到街上,呼吸到秋季潮湿的空气。
为什么政治部主任接见他时阴沉着脸?他对什么不满意?是克雷莫夫没完成任务?是政治部主任不相信他受伤了,怀疑他胆小怯懦?是因为克雷莫夫绕过顶头上司直接去了他那里,而且还不是在接待时间,他生气了?是因为克雷莫夫两次称他“旅政委同志”。而没有称他“少将同志”?也许这同克雷莫夫全无关系?是托谢耶夫没有被呈报授予库图佐夫勋章?收到了妻子生病的家信?谁能知道今天上午方面军政治部主任为什么情绪这般不好?
在斯大林格勒的几个星期,克雷莫夫对阿赫图巴河中游,对政治部主任和食堂里教导员们、军官们那些漫不经心的目光感到了生疏。在斯大林格勒可不是这个样子!
晚上,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房东的那条狗见到他特别高兴,它仿佛由两半不同的部分组成,背部是一团团毛茸茸的棕毛,长脸黑白相间,它那两部分都显得兴高采烈,蜷成毛茸茸一团的棕色尾巴不断摇晃,黑白相间的脸蛋埋到克雷莫夫的手心里,一对深棕色的善良眼睛温和地望着主人。夜晚的半昏暗中好像有两条狗在对克雷莫夫表示亲热。狗同他一起经过外屋,在外屋里忙碌的女房东恶狠狠地对狗说:“该死的,跑这儿来了。”接着像政治部主任那样闷闷不乐地向克雷莫夫问好。
这间静悄悄的小屋里,那张小床,那只套着白枕套的枕头和挂在窗上的钩花窗帘,在他住过斯大林格勒可爱的土窝,蒙着雨布的又黑又窄的洞穴和满是烟气的潮湿的掩蔽部后,使他感到既不舒适又孤独。
克雷莫夫坐到桌子旁,着手起草报告。他写得很快,间或匆匆查阅一下他在斯大林格勒所作的笔记。最复杂的是写有关“6-1”号楼的情况。他站起身,在屋里走着,一会儿又重新在桌旁坐下,立刻又起来,走到外屋,咳嗽一下,仔细听了听,心想难道鬼老太婆也不来问问要不要喝茶?随后他从小桶里舀了一勺水,水质很好,比斯大林格勒的强。他回到屋内,坐在桌旁,握着笔,思考着。后来他往单人床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怎么会搞成这样?格列科夫朝他开了一枪!
在斯大林格勒他一直努力想搞好关系,同人们接近,因此他在那里觉得很舒畅。那里没有毫无表情、对他冷漠的目光。可走进“6-1”号楼房,他好像更强烈地感受到了列宁时代的气息。可来到那里立刻感觉到一种不怀好意的嘲讽,自己也开始肝火旺盛,想扭转人们的思想,让他们有一种危机感。为什么他要提到苏沃洛夫?格列科夫朝他开了枪!他今天尤为痛苦地感到孤独和人们对他的傲慢态度,感到党对这帮在他看来是些毫无知识、愚蠢透顶的黄毛孩子的姑息迁就。站在托谢耶夫面前多么令人厌烦!感到的只是他那恼怒的,一会儿略含讥讽、一会儿充满蔑视的目光。要知道托谢耶夫和他的那些官职、勋章,按照党的目前要求还比不上克雷莫夫的一根手指头。他们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些对党毫无意义,同列宁的传统毫不相干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1937年冒出来的:靠写告密信,揭露人民的敌人。他记起了他顺着巷道向远处的亮点爬去时的心情,那时他满怀信心,充满力量,轻松自在。
他甚至气愤得憋气,他所盼望的生活给这个格列科夫抛开了。来到这所楼房,他曾经为自己新的命运感到高兴。他觉得,列宁的真理就活跃在这幢楼里。格列科夫竟然朝一个布尔什维克的列宁主义者开了一枪!他把克雷莫夫扔回到阿赫图宾斯克的办公室,扔回到了无生气的无聊生活中!恶棍!
克雷莫夫重新坐到桌子旁。他写的报告里句句都是实话。
他从头至尾看一遍写好的东西。托谢耶夫当然将把他的报告转交给特别处。格列科夫道德败坏,政治上瓦解军事分队,大搞恐怖活动,朝党代表、政治委员开枪。克雷莫夫将被召去作证,也许还会同被捕的格列科夫当面对质。
他想象,格列科夫坐在侦查员的桌子前,脸没有刮,脸色苍白蜡黄,没有系腰带。
这个格列科夫说什么来着:“您也忧郁得很,可这点您别写在报告中。”
马克思列宁主义党的总书记被宣布为绝对正确,好像是万民崇拜和赞美的对象!1937年,斯大林没有宽恕列宁时代久经考验的老近卫军战士。他破坏了列宁把党的民主和铁的纪律相结合的精神。
如此残酷镇压列宁党的党员能够想象吗,合法吗?瞧,格列科夫将在队列前被枪毙。当人们杀害自己人时,是可怕的。可格列科夫不是自己人,他是敌人。
克雷莫夫从不怀疑党用专政之剑行动的正确性和消灭自己敌人的神圣的革命权利。他从不同情反对派!他从不认为布哈林、李科夫、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走的是列宁的道路。托洛茨基在自己智慧和革命气质的闪光中没能根除自己孟什维克的过去,没能达到列宁主义的高峰。只有斯大林有力量!所以人们把他称为主宰。他的手从不颤抖,他身上没有布哈林那种知识分子的优柔寡断。列宁缔造的党击溃敌人,跟着斯大林前进。格列科夫军事上的战绩毫无意义。同敌人无须争辩,他们的论据不值一提。
但是,无论克雷莫夫对自己如何怨恨,此刻他对格列科夫却已毫无怨恨之心。
他又记起“您也忧郁得很”这句话。
“我这是在干什么?”克雷莫夫思忖着,“告密?难道这是我写的不成?尽管不是诬告,但毕竟是告密……毫无办法,亲爱的同志,你是党员……履行自己党员的职责吧!”
翌日上午,克雷莫夫把自己的报告呈送斯大林格勒方面军政治部。
两天后,方面军政治部宣传部长、团政委奥吉巴洛夫代替政治部主任召见克雷莫夫。托谢耶夫不能接见克雷莫夫,因为他正忙于接待从前线来的坦克军政委。
大鼻子、脸色苍白、精细而有条理的团政委奥吉巴洛夫对克雷莫夫说:
“克雷莫夫同志,您不得不在不日内再去趟右岸,这次是上第六十四集团军找舒米洛夫。顺便说说我们的汽车将去州党委指挥所,您就从州委指挥所渡过河去找舒米洛夫。州委书记们是上别克托夫卡庆祝十月革命节。”
他不慌不忙向克雷莫夫口述了指派他到第六十四集团军政治部要办的事。事情小得可怜,叫人又委屈又不感兴趣,不过是去收集一下书面材料用于办公室的总结。
“那么那些报告怎么办?”克雷莫夫问,“我可是按您的吩咐在准备十月革命节的报告,我还想在部队里读它哩。”
“我们暂时放一放。”奥吉巴洛夫说,并且向克雷莫夫解释为什么必须先放一放再说。
当克雷莫夫打算离去时,团政委对他说:
“您这份汇报的内容,政治部主任已经对我说过了。”
克雷莫夫心里隐隐作痛,可能格列科夫的案件已经开始审理。
团政委说:
“您的那位勇士格列科夫很走运,第六十二集团军政治部主任昨天向我们报告,格列科夫在德军向拖拉机工厂发动的进攻中被打死,同他一起牺牲的还有他整个支队。”
为了安慰克雷莫夫,他补充说:
“集团军司令员报请追认他为苏联英雄,现在清楚了,我们将把这件事掩盖过去。”
克雷莫夫摊开双手,仿佛说:
“那有什么,走运就走运吧,毫无办法。”
奥吉巴洛夫压低声音说:
“特别处处长认为,他也许还活着。可能跑到敌人那边去了。”
家里有个便函等着克雷莫夫,让他去趟特别处。
显然,格列科夫的案件还得继续。
克雷莫夫决定把特别处的那场不愉快谈话放到自己回来再说,因为人已经死了,这案子就不用再急着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