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巴赫中尉因为肩膀中弹住进了医院。伤势原来并不严重,把巴赫送上带篷救护车的战友们祝他一切顺利。
感到怡然自得的同时又痛得哼哼唧唧的巴赫,在卫生员搀扶下去洗盆浴。
接触热水后的喜悦和满足是强烈的。
“比在战壕里好受些吗?”卫生员问。
他想对伤员说些令人高兴的话,便又补充,“您出院时,大概那边已经一切都正常了。”他朝传来连续不断、响成一片的隆隆声方向挥了下手。
“您到这儿不久?”巴赫问。
卫生员边用擦子替中尉擦背,边说:
“为什么您断定我到这儿不久?”
“那边谁也不认为战事会很快结束。那边大伙认为结束战争是旷日持久的事情。”
卫生员望着澡盆里光着身子的军官。巴赫记起,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有报告伤员情绪的条例。可在中尉的话里却流露出对武装力量实力的不信任。巴赫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是的,卫生员,战争如何结束,暂时无人知晓。”
为什么他要重复这句可怕的话?这只有生活在极权主义帝国里的人才能理解。
他重复这句话,是因为愤恨自己头一次说这句话时感到了害怕。他重复这句话还抱有保护性目的,那就是用自己的无忧无虑迷惑那个可能打小报告的人。
为了消除自己对战事持否定态度所造成的有害印象,他接着说:
“我们在这里所集结的兵力,大概自战争爆发后还未曾有过。请相信我,卫生员。”
随后,他开始对这种冷酷无情的复杂把戏感到了厌恶,一心玩起了儿童游戏:他使劲挤压手中温热的肥皂水,让它一会儿射到盆沿上,一会儿射到巴赫自己脸上。
“喷火器原理。”他对卫生员说。
他太瘦了!他端详着自己裸露的双手和胸脯,心里却想着两天前亲吻过他的那个年轻的俄罗斯女人。他何曾想到在斯大林格勒会跟一个俄罗斯女人发生风流韵事?说实话,这很难叫什么风流韵事。这是无意中的战时艳遇,是一种特殊而又离奇的境遇。他们在地下室邂逅,他穿过废墟朝她走去,映着爆炸的火光。这样的会面要是写进书里会是很精彩的。昨天他本该上她那儿去的。她大概断定他给打死了。痊愈后他还要去找她。有意思的是,谁将占据他的位置,大自然是不容许有空缺的……
洗完澡,他立刻被送进X光室,医生让巴赫站在X光机的屏幕前。
“那边热吗,中尉?”
“俄罗斯人比我们更怕热。”巴赫答道。他想讨医生喜欢,得到良好的诊断,动手术也顺利些,没有痛苦。
进来个外科医生。两个医生看一眼巴赫的内脏,能看清那块过去年代在他胸腔里已经钙化的阴影。
外科医生抓起巴赫的一只胳膊,让它转动,一会儿贴近屏幕,一会儿离得远些。伤口使他聚精会神,不过那块使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受伤的弹片,只是小事一桩。
两个医生开始用拉丁语混杂着德语的玩笑话和粗话交谈起来。于是巴赫明白,他的情况还不算糟,一条胳膊能保留下来。
“准备给中尉动手术。”外科医生说,“我得先去照看一下那个复杂情况——脑部重伤。”
卫生员脱下巴赫的病人服,外科护士让他坐到凳子上。
“真见鬼。”巴赫说,抱怨地笑了笑,对自己赤身裸体很不好意思,“小姐,在让一个斯大林格勒战役参加者的光屁股坐在凳子上之前,应该先把凳子焐暖些。”
她面无笑容回答他:
“病人,我们没有这样的义务。”她动手从玻璃小柜里取出外科器械,这些器械的样子巴赫觉得可怕。
不过,取弹片的手术进行得又快又顺利。医生把这次手术称作毫无价值的小手术。对于他瞧不起这种手术的态度,巴赫备感委屈。
外科护士问巴赫,是否需要送他回病房。
“我自己走。”他答道。
“您在我们这里不会待太久的。”她用平静的语调说。
“太好了,”他回答说,“我已经开始感到无聊。”
她笑了。
显然,护士是根据报纸上的通讯报道想象病人的。作家和新闻记者在通讯报道里说病人偷偷从医院跑回自己的营连,他们始终需要朝敌人射击,不这样他们就活不下去。
也许,新闻记者在医院里见到过这样的病人,但巴赫可不是。当他躺在铺着干净床单的床上,当他喝着大米粥,当他深深吸了口烟(病房里是严格禁止抽烟的),同邻床聊天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不知害羞的怡然自得。
病房里有四个病人——三个前线军官和一个胸脯凹陷肚子隆起的文官,他从后方到前方出差,在古姆拉克地区遇了车祸。当他仰天躺着,双手搁在肚子上的时候,好似一个瘦老头被人开玩笑地把一只足球塞到了被子底下。
想必大家是根据他受伤后的这副模样叫他“守门员”的。
守门员是几个人当中唯一一个因受伤失去工作能力而唉声叹气的。他用高调门大谈祖国、军队和职责,为自己在斯大林格勒身受重伤而自豪。
为人民流过血的前线军官们对他的爱国主义报以嘲笑。
他们中那个脸色苍白、厚嘴唇,长着双鼓泡眼,因臀部受伤只得俯身躺着的侦察连长克拉普对他说:
“看来您是个不仅往外挡球,同时也是不反对往里进球的守门员。”
侦察员是个色情狂,他谈的多半是性交。
“守门员”想奚落一下挖苦他的人,问道:
“您为什么没晒黑?大概在办公室上班更合您心意吧?”
但克拉普并不在办公室上班。
“我是个夜猫子,”他说,“我喜欢晚上活动。与您不同,我白天同娘儿们睡觉。”
他们在病房里骂晚上驱车从柏林溜回别墅的达贵,骂授勋比前线将士快的军需官老爷,诉说住房被炸毁的前线将士家境的困苦,骂勾引陆军士兵老婆的后勤机关的公子哥儿,骂只卖香水和刮脸刀片的前线货摊。
与巴赫邻床的是格内中尉。巴赫原以为他出身贵族,但后来才知道,格内是个农民,是国家社会主义大变革推出的人物之一。他是团副参谋长,在一次夜间轰炸时为弹片所伤。
“守门员”被送去动手术后,躺在角落上不拘小节的弗雷塞上尉说:
“从1939年起我就一直挨枪子儿,可我从来没有嚷嚷过自己的爱国主义。他们供我吃,供我喝,供我穿,我就替他们打仗。没有什么哲学。”
巴赫说:
“不,怎么会没有呢。在前线将士嘲笑‘守门员’的伪善中就有自己的哲学。”
“原来如此!”格内说,“真有意思,这是哪门子哲学?”
根据格内目光中那不怀好意的神色,巴赫马上意识到此人憎恨希特勒上台前的知识分子。巴赫读过和听到过许多言论,说旧知识分子倾向于美国的金融寡头政治,说他们身上隐藏着对犹太法典和犹太精神、对绘画和文学中的犹太风格的好感。愤怒攫住了他。此刻,正当他准备向新贵们的粗暴势力低头的时候,他们为何还要用阴沉的、狼一般怀疑的目光盯着他?难道他没有像他们那样受过虱子的叮咬和严寒的煎熬?他,一个前沿军官在他们眼里竟然算不上是个德国人!巴赫闭上眼睛,朝墙那边转过身子。
“为什么您的问题充满恶意?”他生气地嘟哝。
格内冷笑,露出蔑视,优越感十足的模样:
“您好像不明白?”
“我对您说,我不明白。”巴赫忿忿然回答后又补充道,“也就是说,我来猜猜。”
格内自然大笑起来。
“嗯,因为您的双重性?”巴赫叫道。
“正是,正是双重性。”格内开心道。
“意志萎缩?”
这时弗雷塞哈哈大笑。克拉普也支起胳膊,放肆地盯着巴赫。
“败类。”巴赫内心在用雷鸣般的嗓门说,“这两个处在人的思维界限之外,而您格内,则处在猿猴和人之间的半道上……来,让我们正经八百地谈谈。”
他气得浑身发冷,眯缝起闭着的眼睛。
“只要您就每个小问题写本小册子,您都会对为德国科学奠定基础和竖起高墙的人表示极端的仇恨。只要您写部蹩脚的中篇,您就会诋毁德国文学的名声。您以为,科学和艺术是某种类似内阁的东西吗,老一辈官会妨碍您得到官衔吗?您和您的小册子变得相当狭隘,科赫、能斯脱、普朗克、凯勒曼……已经妨碍您。科学和艺术不是办公厅,这是辽阔天空下的帕耳那索斯山,那边永远是自由辽阔的,那边有人类历史长河中出现的所有天才的位置,唯独没有您和您蹩脚成果的位置。不过,这并非心胸狭隘,就是容不得您在那儿。你们急急忙忙清扫平台,可你们那些平庸而妄自尊大的眼珠子并不会因此而升高一米而看得更高更远。你们抛弃了爱因斯坦,但你们占据不了他的位置。是的,是的,爱因斯坦当然是个犹太人,但是,对不起,他却是个天才。世界上没有一种权力能帮助你们占据他的位置。请你们想想,是否值得花那么大力气消灭那些其位置永远无法替代的人们。如果你们精神上的缺陷影响你们沿希特勒开辟的道路走下去,那么错的只是你们。你们不必对有充分价值的人发狠。在文化领域采取令人厌恶的警察那套做法,是无济于事的!您看看,希特勒和戈培尔是怎样深刻理解这一点的?他们以自己的榜样教导我们。他们在哺育德意志的科学、绘画、文化方面,表现出何等的爱、耐心和分寸。请以他们为榜样,走团结之路,别给我们共同的德意志事业带来分裂!”
默不作声地说完自己想象中的演说,巴赫睁开了眼睛。邻床们盖上被子躺着。
弗雷塞说:
“伙计们,往这儿瞧。”他用像变魔术似的从枕头底下掏出一瓶一公升装意大利三J牌白兰地。
格内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响声。只有真正的酒鬼,而且是农民酒鬼,才会以这样的表情盯着酒瓶子。
“他人还不算坏,总的看来,不坏。”巴赫心想,为自己说出口的和没有说出口的疯话感到难为情。
这时,弗雷塞蹦着一条腿,往各人床头柜上的杯子里斟上白兰地。
“您是头野兽。”侦察员克拉普笑着说。
“这可是个能征善战的尉官。”格内说。
弗雷塞说:
“有个医官发现我的酒瓶子后问:‘您那报纸里包着的是什么?’我对他说:‘是我妈妈来的信,我从未离开过它们。’”
他举起酒杯:
“那么,致前线的敬礼,弗雷塞上尉!”
大家干杯。
立刻还想再喝一杯的格内说:
“哎,还得给‘守门员’留一杯。”
“见他的鬼去,不管‘守门员’对吗,上尉?”克拉普问。
“让他去完成对祖国的天职吧,我们喝我们的。”弗雷塞说,“要知道每个人都想活命。”
“我的臀部全好了,”侦察员说,“现在又得找个中等膘的太太玩玩了。”
大家顿时觉得轻松愉快起来。
“喂,来吧!”格内举起自己的杯子。
他们再次干杯。
“我们住在一个病房里,真不错。”
“我一看就立刻断定,这是些真正的伙伴,是老奸巨猾的前线战士。”
“不过说实话,我对巴赫有过怀疑。”格内说,“我想:‘嗬,这是个党内同志。’”
“不,我是党外的。”
他们抛掉被子,躺了下来。大家都觉得热。他们聊起前线的战事。
弗雷塞在左翼的奥卡托夫科镇地区作战。
“鬼才知道他们,”他说,“俄国人根本不会进攻。可已经是十一月初,我们还是毫无进展。八月里我们喝了多少伏特加,大家举杯祝贺:‘但愿我们战后别相互失去联系,得成立个攻克斯大林格勒老战士协会。’”
“他们进攻得不错。”在工厂区作战的侦察员说,“他们不会的是固守。他们把我们从楼房里撵出来,不是立刻睡大觉,就是开始吃,指挥员们拼命酗酒。”
“一帮野蛮人。”弗雷塞说,同时丢了个眼色,“可我们在这帮斯大林格勒的野蛮人身上耗费的钢铁比在全欧洲的还多。”
“不仅仅是钢铁,”巴赫说,“我们团里有些人,无缘无故地哭泣,学公鸡打鸣。”
“如果冬季来临前战事不解决,”格内说,“那么中国战争就将开始。瞧,简直手忙脚乱。”
侦察员小声说:
“你们知道吗,我们的进攻即将在工厂区进行,在那里,集结了从未有过的兵力。所有这一切都将在近期内轰隆一声得到解决。11月20日我们大家就可以同萨拉托夫的姑娘们同枕共床啦。”
遮上帘幔的窗外传来大炮那响亮、雄壮、从容不迫的隆隆声和夜航机的嗡嗡声。
“听,这是俄国人的胶合板轰炸机的轰鸣声,”巴赫说,“这时候来投弹,有人把这叫‘神经锯’。”
“可在我们司令部管这叫‘值日士官’。”格内说。
“别出声!”侦察员举起手指,“你们听,大口径炮!”
“可我们在轻伤员病房里一口一口呷葡萄酒。”弗雷塞说。
于是他们在一天里第三次感到高兴。
他们开始聊俄国女人。每个人都有话可说,巴赫对这种议论不感兴趣。不过在住院的这个夜晚,巴赫谈到了住在被炸毁楼房地下室里的齐娜,谈得挺放肆,大家直发笑。
卫生员进来,打量一下一张张兴高采烈的脸庞,开始整理“守门员”床上的床单。
“你们要把柏林来的祖国保卫者当作假病号让他出院?”弗雷塞问。
“卫生员,你干吗不吱声。”格内说,“我们都是男子汉,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请告诉我们。”
“他死了,”卫生员说,“心力衰竭。”
“你们瞧,大发爱国主义议论有什么结局。”格内说。
巴赫说:
“这样说死者不好。要知道他并没有撒谎,他没有必要在我们面前撒谎。就是说,他是真诚的。这样不好,伙计们。”
“噢,”格内说,“难怪我觉得,中尉是带着党的指令上我们这儿来的。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出身于具有先进思想的新门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