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姆召集起实验室的同事们——物理学家马尔科夫、萨沃斯季亚诺夫、安娜·纳乌莫夫娜·魏斯巴皮尔,机械师诺兹德林,电工佩列佩利岑。他告诉他们,对仪器设备不完善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正是测量的异常精确才得出了同样的结果,无论实验条件如何变化。
斯特拉姆和索科洛夫都是理论物理学家,实验室的实验工作由马尔科夫主持,他具有解决复杂实验问题的惊人才能,能正确无误地确定复杂的新仪器的各项原理。
斯特拉姆赞赏马尔科夫的自信心,他走到他所不熟悉的仪器跟前,不用任何说明在几分钟内就能抓住它的主要原理和不显眼的细节。他掌握物理学仪器如同掌握活的肌体一般,他瞥一眼猫,好像自然而然就能看清它的眼睛、尾巴、耳朵、爪子,能感觉到它心脏的跳动,能说出猫体内是怎么回事。
实验室里设计了一台新仪器,需要极其精良的制作手艺,目空一切的机械师诺兹德林就成了首屈一指的人物。
浅黄头发、乐呵呵的萨沃斯季亚诺夫笑嘻嘻地议论诺兹德林:“当斯捷潘·斯捷潘诺维奇死了,他的双手就要送进大脑研究所。”
可是诺兹德林不喜欢开玩笑,他在科学家同事们面前态度高傲,他明白,没有他这双强壮有力的工人的手,实验室的事情就玩不转。
萨沃斯季亚诺夫是实验室的宠儿,无论是理论问题还是实验问题,他都得心应手,应付自如。
他随随便便就能做完所有事情,又快,又不费力气。
他那头小麦般浅黄色的头发,甚至在最阴暗的秋天也好像被阳光照得雪亮。喜爱萨沃斯季亚诺夫的斯特拉姆心想,他的头发之所以是浅黄色,是因为他聪明过人,豁达开朗。连索科洛夫也器重萨沃斯季亚诺夫。
“是啊,我和您,是一对学究和书呆子,谁都比不上他,他把您、我和马尔科夫都结合在一起了。”斯特拉姆对索科洛夫说。
实验室爱说俏皮话的人管安娜·纳乌莫夫娜叫“母鸡——公马”。她具有超人的工作能力和耐心,有一天她观察照相乳胶的变化,竟然在显微镜旁坐了十八个小时。
研究所各部门的许多领导都认为,斯特拉姆走运,他实验室的助手算是找着了。斯特拉姆总是开玩笑说:“每个主任都有自己得意的助手嘛……”
“我们一直焦急,伤心,”斯特拉姆说,“现在我们可以一起高兴了——实验由马尔科夫教授安排得尽善尽美。这里当然也有机械修理室和实验员们的功劳,他们进行了大量观察,作了成百上千次计算。”
马尔科夫不时急促咳几声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想听到您尽可能详细的观点。”
他压低嗓门补充道:
“有人告诉我,科奇库罗夫在相近领域的工作有希望取得实质性进展。说是突然从莫斯科来人询问他的工作成果。”
马尔科夫常常知道各种各样事情的底细。当载着研究所研究人员的列车开往疏散地时,马尔科夫给车厢里的人带来了许多新闻,什么火车堵塞、车头更换啦,什么前面路上有食品供应站啦。
未刮脸的萨沃斯季亚诺夫担心地说:
“为此我又有机会喝光实验室里的所有酒精啰。”
大社会活动家安娜·纳乌莫夫娜说:
“你们瞧,多走运,生产会议和工会基层委员会上已经有人指责我们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机械师诺兹德林缄默不语,不时轻轻抚摩一下自己塌陷的面颊。
一条腿的年轻电工佩列佩利岑满脸慢慢变得通红,一言不发,重重地把拐杖摔在地板上。
斯特拉姆这天却非常愉快和高兴。
早晨,年轻的行政所长皮缅诺夫同他通了电话,对斯特拉姆说了许多赞扬话。皮缅诺夫要乘飞机飞往莫斯科,进行研究所各部门返回莫斯科的最后准备工作。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皮缅诺夫告别说,“我们很快就将在莫斯科见面。在您完成自己出色的科研工作时出任所长,为此我感到幸福和自豪。”
在实验室同事们的会议上,斯特拉姆一直很愉快。
马尔科夫常常嘲笑实验室的秩序,他说:
“博士和教授我们有一个团,副博士和初级研究员我们有一个营,可士兵呢,只有诺兹德林一个!”在这个玩笑话中包含有对理论物理学家的不信任。
“我们好似一座奇怪的倒金字塔,”马尔科夫解释说,“它顶端宽阔,可基础已经越来越不稳固。我们摇摇晃晃,失去重心,而应该是基础宽广,应该有一团诺兹德林。”
待斯特拉姆作完报告,马尔科夫说:
“你看这一团人,你看这金字塔。”
可是宣扬科学同体育相似的萨沃斯季亚诺夫,在斯特拉姆作完报告后目光显得出奇的幸福、良善。
斯特拉姆明白,此刻萨沃斯季亚诺夫看着他,不像是足球运动员看着教练,而像是教徒看圣徒。
他记起自己不久前同索科洛夫的交谈,记起索科洛夫同萨沃斯季亚诺夫的争论,心想:
“也许,我对核能本质还知道点什么,但实际上对人的本性却一无所知。”
快下班时,安娜·纳乌莫夫娜来到斯特拉姆的办公室,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干部处新处长没有把我列入迁回名单。刚才我看了名单。”
“晓得,我晓得,”斯特拉姆说,“没什么可伤心的,要知道迁回将分两批进行,您是第二批走,总共也就晚几个星期。”
“可是我们这个组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不是第一批。我觉得,我快要疯了,疏散使我十分厌恶。每天晚上我都梦见莫斯科。况且,为什么会这样,就是说,为什么即将开始在莫斯科的安装也没有我?”
“是的,是的,确实如此。不过您要知道,名单已经定了,再变动很困难。磁体实验室的斯韦钦已经去谈过鲍里斯·伊兹赖列维奇的事情,他的情况同您一样,但看来改动相当复杂。大概您还得等一等。”
他突然面红耳赤,大声说:
“鬼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名单里尽塞些不需要的人,可把您,马上需要进行基础安装的,却不知为什么给忘了。”
“他们不是把我给忘了,”安娜·纳乌莫夫娜说,她的眼里噙满泪水,“我的情况比这更糟……”
安娜·纳乌莫夫娜用一种畏葸的异样目光飞快瞥一眼半开着的门说:
“维克托·帕夫洛维奇,为什么从名单上勾去的只是些犹太人的名字,干部处女秘书里玛对我说,在乌法,乌克兰科学院的名单上勾去了几乎所有的犹太人,只留了些科学博士。”
斯特拉姆半张着嘴,突然六神无主地望着她,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您怎么啦,疯啦,亲爱的!谢天谢地,我们可不是生活在沙皇俄国。您这套小家子气的瞎猜疑是怎么回事儿?把您这些荒唐透顶的话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