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头一次见到卡尔梅克那遍布茅草的草原时,当一个人坐在车上心中充满忧虑和关切,而两眼却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一座座不高的小山岗从地平线后面慢慢涌现又慢慢隐没的小山岗,注视着小山岗升起又消失时,他一定会觉得它是贫瘠而又令人厌烦的……达伦斯基仿佛觉得被风侵蚀成一个模样的光溜溜的小山岗总是在他的面前缓慢地移动再移动,同样的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总是在汽车的橡胶轮胎下伸展再伸展,消失再消失。甚至草原上的骑手仿佛也都是一副模样,都是孤单的,虽说他们有的是未留胡子的年轻人,有的是白胡子老头,有的骑黄骠马,有的骑乌骓……
汽车穿过村落和牧业队,驶过带小窗户的小屋,窗户上密密麻麻爬满老鹳草,有如长在玻璃鱼缸里。那样子好像如果打碎窗玻璃,新鲜空气便会流失到四周的沙漠里,绿草便会枯萎死亡。汽车驶过抹上泥土的圆形毡帐,奔驰在晦暗的针茅和多刺的骆驼荆棘丛中,奔驰在盐渍斑斑的盐沼地里,又驰过小蹄子扬起尘土的绵羊和被风吹得直晃动的无烟的篝火旁……
在靠灌满城市烟气的轮胎行驶的旅行者眼里,这里的一切都融合在一片贫穷灰色的单调之中,一切都变得索然寡味,千篇一律……刺蓬,蓟,针茅,艾蒿……丘陵沿着被漫长岁月的轮子碾平的平原绵延。这片卡尔梅克东南部的草原具有令人惊异的特性,它不断变为多沙的沙漠,从埃利斯塔往东向亚什库尔扩展,直至伏尔加河河口和里海海岸……在这片草原上,大地和天空互相注视了那么久,使得它们变得犹如一对长久生活在一起的夫妇。已经无法分清是落满尘土的铅灰色的针茅生长在寂寞草原那淡淡的碧空中呢,还是草原呈现一片碧蓝,天空和大地在刚扬起的尘埃中浑然一体,无法区分。当你眺望达茨湖和巴尔曼察克湖那浓重的湖水,以为是盐溢出了地面,而当你望着盐碱地,又觉得这不是地面,而是一泓湖水……
十一月和十二月无雪的日子里,卡尔梅克草原的道路也令人咋舌,同样是那枯萎的灰绿色的植物,同样是道路上空那滚滚的飞尘。你无法搞明白,这草原究竟是给太阳烤焦的、晒干的,还是被严寒折磨得憔悴不堪的。
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里才经常出现海市蜃楼,天空和大地、湖水和盐碱地之间的界限才显得模糊。这一世界在口渴难熬的人的大脑和思维的推搡下,突然开始再结晶,酷热的天空变为浅蓝色的美丽宝石,静静的湖水拍溅着贫瘠的土地,长满棕榈树的座座花园绵延至地平线,令人生畏的可怕阳光同团团尘土掺杂在一起,化为教堂和宫殿金光闪闪的圆顶……人在精疲力竭的瞬间,从大地和天空中创造出自己所希冀的世界。
汽车一直沿公路,沿单调乏味的草原,奔驰着,奔驰着。
于是,这一草原世界突然焕然一新,完全以另一个样子,展现在人的面前……
卡尔梅克草原——大自然古老而卓越的杰作!这里没有任何一种特别花哨的情调,这里的地貌没有任何一种明显突兀的特征,这里那灰色和浅蓝色带有一丝哀愁的色调,可以与俄罗斯森林秋季那色彩斑斓的气势一斗胜负,这里丘陵那柔和的稍有起伏的线条比高加索的山岭更能深深打动人的心灵,这里注满绿莹莹平静古老湖水的小湖仿佛比大海大洋更能反映水的本质……一切都在眼前闪过,只有那在夜晚烟雾中显得黑压压的、巨大而沉重的太阳,只有那充满艾蒿苦味的晚风无法令人忘怀。然后,草原不是在贫瘠中,而是在富庶中挺立……
瞧,到了春天,草原年轻而又美丽,它是郁金香的海洋,海洋里没有海浪的喧闹,而是色彩的波涛。可恶的骆驼荆棘披上了绿装,它那幼嫩的尖刺还娇弱柔软,未来得及骨化……
在那草原夏日的夜晚,你可以见到一幢银河摩天大楼耸立在苍穹之中,浅蓝色白色的硕大星座是它的底座,宇宙穹顶下是它那烟雾笼罩的星云和球形星团那精致的圆顶……
草原上还有一个尤为出色的特性。这一特性亘古不变地存在于草原之中,无论在冬夏的黎明,还是在阴雨连绵的黑夜和光线明亮的夜晚。草原总是首先向人倾诉着自由,草原令那些失去自由的人记起了自由。
达伦斯基走下汽车,注视着一个在山冈上策马驰骋的骑手。他身穿长袍,腰索绦带,骑在一匹毛茸茸的骏马上,从山冈上打量着草原。他是位老者,脸庞呆板而严酷。
达伦斯基叫喊了一声,走到老人跟前,递上烟盒。老人迅速在马鞍上转过整个身子,在他身上既有青年人的敏捷,也有老年人思维的迟缓。他打量一下那双递上烟盒的手,接着又打量一下达伦斯基的脸和他挂在腰间的手枪,再打量一下他那标志中校军衔的三道横杠和他那双式样漂亮的皮靴。然后他伸出褐色的细手指,那手指是那么的短细,完全可以把它们叫作脚趾。他用手指抓起一支烟,把它在空中转动了几下。
卡尔梅克老人那高颧骨、呆板严酷的脸庞整个变了样儿,皱纹中露出一双善良聪颖的眼睛。老人这双栗色眼睛的目光,同时是审视而又表示信任的,看来它蕴含着某种非常好的深意。达伦斯基无缘无故变得高兴起来。刚才达伦斯基靠近时,还不乐意地侧转那对竖起耳朵的老人的坐骑,突然安静下来,好奇地把一只耳朵对着他,然后又把另一只耳朵对着他,接着用自己满嘴大牙的脸和漂亮的眼睛笑起来。
“谢谢。”老人用尖细的声音说。
他把手掌搭在达伦斯基的肩上说:
“我有两个儿子在骑兵师,老大牺牲了。”他用手在马头上方比画了一下,“第二个儿子,”他用手指了指马头的下方,“是个机枪手,得了三枚勋章。”然后他问:“老人们都还好吗?”
“母亲还健在,父亲去世了。”
“唉,真糟。”老头摇摇头。
达伦斯基心想,当老人听说请他抽烟的俄罗斯中校的父亲死了时,表示难过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是发自内心的。
然后老人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不经心地挥动一下手臂,马儿以无法形容的快捷和轻巧从小丘上猛冲而下。
骑马的老人沿草原驰骋,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是在想自己的儿子,还是在想停在抛锚的汽车旁俄罗斯中校那死去的父亲?
达伦斯基注视着疾驰而去的老人的背影,太阳穴跳动的不是血液,而只有一个词:
“自由……自由……自由……”
对卡尔梅克老人的羡慕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