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生活离开了儿童拼图方块和看图识字课本。他看到公鸭的黑色翅膀显得那么的蓝,在它的笑容和嘎嘎声中含有多少幸灾乐祸的嘲讽。白色的甜樱桃在树叶中变得亮晶晶的,他顺着粗糙的树干往上爬,勉强够到颗浆果,把它摘了下来。他走近一头拴在空地上的小牛犊,递给它一块糖,高兴得目瞪口呆,因为他见到那个巨大的婴儿长着双可爱的眼睛。
红头发的佩奇克走到达维德跟前,发音非常不清楚地建议道:
“抓——抓住!”
犹太人和乌克兰女人们到外婆的院子里互相串门。帕尔滕斯卡娅老太太来找外婆,拖长声音说:
“您乐什么呢,萝扎·努西诺夫娜,索尼娅上基辅去啦,又同丈夫和好啦?”
外婆两手轻轻一拍,笑着回答说:
“哟,让您看笑话啦。”
达维德觉得这个世界比基洛夫大街显得可亲可爱。在基洛夫大街,铺上一层沥青的喷泉那里,一个姓德拉科-德拉古的浓妆艳抹的鬈发老太婆常常牵着条卷毛狗溜达。在基洛夫大街,每天早晨大门口总是停着一辆吉斯-101小卧车。在基洛夫大街,领退休金的女邻居抹口红的嘴上叼着烟卷,对着公用煤气灶忿忿然地唠叨:“女托洛茨基分子,你又把我的咖啡壶从炉盘上挪开啦。”
妈妈晚上领着他从车站回家。他们顺着被月光照亮的鹅卵石路面,经过白色的天主教堂,教堂的壁龛里站着个瘦削的、俯着身子、戴着荆冠、个子有十二岁小男孩那么高的耶稣基督。他们经过妈妈曾经就读过的师范学校。
几天后,一个星期五的傍晚,达维德见到许多老人在光脚足球运动员从空地上扬起的金黄色尘土中,走进犹太教堂。
乌克兰雪白的农舍,咯吱作响的水井吊杆,令无家可归的圣经老人头晕目眩的黑白相间的祈祷衣上的古老图案,这些东西结合起来产生了无穷的魅力。这里还有《科勃扎歌手》,普希金和托尔斯泰的作品,物理学教科书和《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有从国内战争战场返回的鞋匠和裁缝的儿子,区委指导员,区工会理事会惹是生非的家伙和宣传员,卡车司机,侦讯处的侦查员,马克思主义的讲演员。
来到外婆家,达维德才知道,他的妈妈是不幸的。头一个把这些告诉他的是胖姨妈拉希尔,她的面颊绯红,好像总是很难为情。
“为了不跟着倒霉,把像你妈妈这样好的女人给抛弃了。”
一天后,达维德已经知道,他爸爸娶了个比他大八岁的俄罗斯女人,他在音乐厅一个月挣二千五百卢布。妈妈不要抚养费,只靠自己每月三百一十个卢布的工资生活。
达维德有一天把收藏在火柴盒里的蚕茧拿给外婆看。
但外婆说:
“哎哟,你要这脏东西干什么,快把它扔了。”
达维德去过两次货运站,看怎么把公牛、公绵羊和猪装上车厢。他听到公牛大声哞叫,不知是在抱怨,还是在请求同情。小男孩的内心充满恐惧,车厢边上走着穿破烂油污上衣的铁路工人,根本不朝大声哞叫的公牛那边扭过自己疲惫瘦削的脸庞。
达维德来后过了一星期,外婆的女邻居——集体农庄汽车制造厂钳工拉扎尔·扬克列维奇的妻子杰博拉分娩了个头生子。去年,杰博拉上科雷马她姐姐家做客,大雷雨时被雷电击中。人们把她救活,撒上一层土,她死人般躺了两小时。可今年夏天她却生了孩子,十五年来她一直没有孩子。外婆把这件事告诉了达维德,并且补充说:
“大家都这么说,除此以外,去年还给她动过手术。”
外婆带着达维德上邻居家。
“呶,鲁贾,呶,杰芭。”外婆说。她打量一下躺在放内衣篮子里的两条腿的小东西。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十分严厉,好像在预先警告父母亲千万不要轻率对待这件意外的怪事。
铁路旁的一间小屋里住着索尔吉娜老太婆和她两个又聋又哑、当理发师的儿子。所有邻居都怕他们,老帕尔滕斯卡娅告诉达维德:
“他们挺老实,不喝酒。可是喝上一点,他们就互相猛扑,顺手操起刀子,大声叫喊,那尖叫声就跟公马一般!”
有一次外婆带达维德给图书馆女管理员穆夏·鲍里索夫娜送去一罐酸奶油,她的房间很小,桌上放着只小碗,墙上钉着块小搁板,上面放着几本小书,小床上方挂着张小照片。相片上照的是妈妈和包着襁褓的达维德。达维德打量相片时,穆夏·鲍里索夫娜红着脸说:
“我同你妈妈是同桌同学。”
他给她大声朗读蜻蜓和蚂蚁的寓言,她也轻声给他念了一首诗的起首:
“萨沙为森林被伐而哭泣……”
早晨,院子里嚷嚷起来——所罗门·斯列波伊夏天做的那件皮大衣昨晚给偷走了。
当外婆得知斯列波伊的皮大衣丢了,便说:
“谢天谢地,这个强盗总算得到了惩罚。”
达维德知道,斯列波伊是个告密者,没收外币和金卢布那阵,他出卖了很多人。1937年他又出卖了不少人。他出卖的人当中,有两个被枪毙,一个死在监狱医院里。
夜晚可怕的沙沙声,无辜者的鲜血,小鸟的啾啼,乱成了一锅滚烫的稀粥。达维德要许多年后才能理解,但是他幼小的心灵日夜感受着那烫人的诱惑和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