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岁的瑙姆·罗森贝格正在自己的大脑里进行他已游刃有余的会计工作。他边走,边计算:前天是一百一十,昨天是六十一,前五天一共是六百一十二,这样共计是七百八十三……可惜,他没有清点男人、孩子、女人的数目……女人容易火化些。有经验的焚尸工总是把骨骼粗大、出骨灰多的老头们的尸体放在女尸边上一起焚化。眼下来了命令,让他们从公路上拐进森林。一年前也是这样命令那些焚尸工的,现在他们将刨开坟坑,用带钩的绳索把被埋的尸体从坟坑里拽上来。老练的焚尸工看一眼没刨开的坟丘,就能断定坑里有多少具尸体,是五十、一百、二百、六百,还是一千……埃尔弗队长要求把尸体叫作家伙,一百个家伙,二百个家伙,可是罗森贝格暗自把他们叫作人,被打死的人,被处死的小孩,被处死的老头。他只能私下里这么叫叫,否则队长就要把一颗九克重的枪子射进他的体内。但他还是经常嘟哝:瞧你从坑里出来了,被处死的人……别抓住妈妈的手,孩子,你们会在一起的,你离她并不远……“你在这里嘟哝什么?”“没有啊,这是您的感觉。”他就这样嘟哝着,作为他小小的反抗。前天有个坑,里面埋了八个人。队长叫道:“这是嘲弄人,一个二十名焚尸工的小队就烧八个家伙!”他没错,但那有什么办法,要是一个小村子里只有两家犹太人呢?命令就是命令,得刨开所有坟墓,烧掉所有尸体……这不,他们撤离公路,来到草地上,在第一百一十五次以后,又在绿色的林中空地里遇上了这么个灰秃秃的土坟。八个人刨坑,四个人砍橡树,把它们破成一人长的劈柴,两个人用斧子和木楔把它们搭成架子,两个人从公路上搬来旧的干木板、引火柴和汽油桶,四个人准备点篝火的地方,挖出落灰膛用的沟,还得考虑到风向。
森林的腐烂味立刻便消失了。卫兵们笑着、骂着,捂住鼻子。队长吐了口唾沫,跑到林边。焚尸工们扔掉铁锹,拿起钩子,用破布蒙上嘴和鼻子……您好,姑娘,您不得不再次见到阳光;您多沉啊……被打死的母亲和三个孩子,两个小男孩,一个已经是中学生,而小女孩1939年才出生,有佝偻病,没关系,现在病没有了……别抓住母亲的手,孩子,她哪儿也不去……“多少个家伙?”队长从林子边喊道。“十九个。”并且轻轻地暗自说“……被打死的人。”卫兵们骂了起来,已经半天过去了,才十九个。可是上星期挖出的一个坟里有二百个女人,全是年轻的。当掀开最上面的土层,坟包上面弥漫起一股灰色的蒸气,卫兵们笑着说:“娘儿们还热气腾腾的!”空气流通的沟渠上面放了层干劈柴,然后再放上橡树条和烧得很热的炭块,然后是被打死的妇女们,又是橡树条,然后是被打死的男人们,又是劈柴,然后是无法辨认的尸体碎块,再浇上一桶汽油,中间放上一枚引火炸弹,最后队长下达命令,卫兵们早就微笑起来,焚尸工开始合唱,点着篝火,然后把骨灰往坑里扔。又是一片寂静。这里曾经是静悄悄的,如今又变得静寂无声。接着他们被领进森林,绿荫中他们见不到一座坟丘。队长命令挖坑,四个人挖两个。大家明白,他们完成了任务:八十九个村庄,共计十八个镇子,四个市镇,两座地区小城和三个国营农场,两个产粮食,一个产牛奶,共计一百一十六个居民点,焚尸工挖了一百一十六个坟……会计罗森贝格一面为自己和别的焚尸工挖坑,一面统计:最后一周是七百八十三,这之前三十天共计是四千八百二十六具被焚烧的尸体。他计算着、计算着,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他得出家伙的平均数,哦不,不是家伙,是人的尸体,五千六百零九除坟丘数一百一十六,得一座坟共四十八点三五具尸体,四舍五入,平均每座坟丘四十八人。如果以二十名焚尸工工作三十七天计算,那么一个焚尸工……“整队!”警卫班长大声叫道。队长埃尔弗刺耳地下达口令:“目标土坑,走!”但会计不想往坑里跳。他跑了起来,跌倒,又跑。他跑不快,他不会跑,但他没有被打死。他躺在林中草地上,躺在寂静中,既不想头顶的天空,也不想被打死的怀孕六个月的妻子兹拉托奇卡。他躺着,继续计算他未来得及在坑里计算完的数字:二十名焚尸工,三十七天,平均一个焚尸工每天……这是第一;第二,该算出一个人该用多少立方劈柴;第三,该算出一个家伙平均焚化多少小时,多少……
一周后他被警察逮捕送到了犹太人区。
如今在这里,在车厢里,他一直嘟哝着,计算着,除着,乘着。年度报表!他必须把它交给国家银行总会计师巴赫曼。晚上在梦中,覆盖在他大脑和心脏上的疮痂突然发作,滚烫的泪水如泉涌。
“兹拉塔!兹拉塔!”他叫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