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伏尔加河上空乌云消散,岗峦起伏的河岸和浓雾弥漫的峡谷在星光下缓缓向远方飘去。
偶尔有几颗流星划过天空。柳德米拉无声地向天空祈祷着:
“但愿托利亚能活下来。”
这是她唯一的愿望,她对苍天别无所求。
还在数学物理系读书时,她一度担任天文研究所的计算员。那时她就得知,流星在不同的月份成群地迎着地球流动,有英仙流星群、猎户流星群、双子流星群、狮子流星群。她已经不记得在十月和十一月什么流星群与地球相遇……只要托利亚活下来就好!
丈夫责备她不喜欢帮助别人,对他的亲人态度冷漠。他认为,假如柳德米拉愿意,他母亲会同他们住在一起,不至于留在乌克兰。
维克托的一个表弟从劳改营放出来,改为流放,她也不愿留他在家里住宿,害怕房管所得知此事。她知道,母亲至今记得,父亲临终前,柳德米拉住在加斯普列,没有中断休假,下葬后的第二天她才回到莫斯科。
母亲有时同她谈起德米特里,为他身上发生的事担惊受怕。
“他小时候就很诚实,一向为人忠诚老实。突然从事起间谍活动来了,准备暗杀卡冈诺维奇和伏罗希洛夫……多么野蛮、多么可怕的谎言,这是谁造的谣?谁在坑害忠诚老实的人呢?”
有一次她对母亲说:
“你也不能完全替米佳打保票,无罪的人是不会坐牢的。”现在她又回忆起母亲当时注视她的目光。
有一次她对母亲谈起德米特里的妻子:
“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她,我坦率地告诉你,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原谅她。”
现在她回想起母亲的回答:
“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妻子因不告发丈夫要判十年徒刑!”
接着她又想起一件事:有一次她在街上捡了一只狗崽带回家来,维克托不愿收养这只狗,她便向他大喊:
“你这个冷酷无情的人!”
而丈夫回答说:
“好吧,柳达,我不希望你年轻漂亮,我只希望一点,那就是希望你不单单对猫和狗发善心。”
现在,她坐在甲板上,第一次讨厌自己,不愿指责别人,第一次认真回想一生中听到的一次次责备。
有一次,丈夫在电话里笑着对她说:
“自从我们收养了那只小猫,我开始听到妻子温柔的声音了。”
有一次母亲对她说:
“柳达,你怎么能拒绝给乞丐一点吃的呢?你想想,这是饥饿者在向你这个温饱者乞求啊……”
但她并不吝啬,她喜欢招待客人,她的烹调技艺在熟人中间是颇负盛名的。
谁也没有看见她在这天夜里坐在甲板上痛哭的情景。就算她变得冷酷无情,就算她把学业忘得干干净净,就算她已经一无是处,谁也不会再喜欢她,她已经发胖,头发变得花白,患有高血压,丈夫不爱她,觉得她是个冷酷的人……但只要托利亚活着就行!她准备承认一切错误,改正亲人们归咎于她的所有过错,只要托利亚能活下来就行!
她为什么老是想起第一任丈夫?他在哪里,怎么找到他?她为什么没有给住在罗斯托夫的他的姐姐写信呢?现在无法通信了,那里被德国人占领了。姐姐本来可以把托利亚负伤的事转告他。
轮船上机器轰鸣,甲板不时颤抖,河水拍溅,天空中的星星忽明忽暗,这一切交杂在一起,融成一片,柳德米拉昏昏入睡。
临近黎明时分,雾霭在伏尔加河上徐徐浮动,仿佛一切生命都隐没在雾中。过了一会儿,太阳突然升起来,仿佛突然迸发了希望!水中映出天空的倒影,秋季乌黑的河水喘息起来,太阳似乎在浪涛中喊叫。岸边的斜坡被夜间的严寒浸透了,棕红的树木蒙上了薄薄一层霜,看上去似乎显得特别愉快。起风了,雾霭随之消散,世界变得晶莹透亮。明亮的太阳、蔚蓝的河水和辽阔的天空都没有一丝暖意。
大地多么辽阔啊,地面上的森林虽然辽阔,但毕竟看得见它的边缘和尽头,而大地却一直向远方迁延、伸展。
她的忧伤也像大地一样漫无边际,无休无止。
她看见一些乘坐头等舱去古比雪夫的人民委员部的领导干部,他们穿着防护色大衣,头戴灰色羊羔皮上校帽。二等舱里坐的是领导干部的夫人和岳母,她们都穿着与丈夫或女婿的官衔相匹配的服装,似乎这些家属都有各自不同的特殊服装。夫人们都穿着毛皮大衣,系着洁白的绒毛头巾,岳母和母亲们都穿着黑色羔皮领蓝呢大衣,系着棕色头巾。与她们同行的孩子们显得很寂寞,流露出不满的目光。透过舷窗看得见这些乘客随身携带的食品,富有经验的柳德米拉一眼便看出那些大包小包里装的什么东西,蜂蜜和熟油装在密封罐里和带火漆封印的深色大瓶里,沿伏尔加河运往古比雪夫。不时有一些高等乘客在甲板上散步、交谈,柳德米拉从他们谈话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从古比雪夫开往莫斯科的火车使他们焦急不安。
柳德米拉觉得,那些妇女漠不关心地望着坐在过道上的红军战士和中尉们,仿佛她们的子弟都没有上过前线。
早晨,广播里播送苏联情报局的战报时,红军战士和轮船上的水手们都站在扩音器下听广播,她们却睡眼惺忪地望望扩音器,若无其事地去办自己的事了。
柳德米拉从水手们那里得知,这艘船整个包给了经古比雪夫返回莫斯科的领导干部的家属,根据军事当局的命令安排一些军人和文职人员在喀山上船。法定的乘客们大吵大闹,坚决不让军人们上船,并且给国防委员会的全权代表打了电话。
去往斯大林格勒的红军战士们负疚的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古怪表情,他们感到自己给这些高等乘客们带来了不便。
柳德米拉觉得,这些妇女们平静的目光令人无法忍受。祖母们把孙子叫过来,一边继续同他们谈话,一边用习惯性的动作往他们嘴里塞饼干。一个身穿黄鼬皮大衣的矮小的老太婆偶尔从前舱里走出来,领着两个小男孩到甲板上散步,妇女们便忙不迭地向她点头,微笑,领导干部们脸上则露出亲切而不安的神色。
如果这时广播里宣布第二战场已经开辟,列宁格勒的围困已被粉碎,她们谁也不会为之振奋。但如果有人说,开往莫斯科的列车取消了国际车厢,她们会争先恐后地抢购软卧和硬卧车票,而把战争事宜统统置之脑后。
说来奇怪,从装束来看,柳德米拉很像头等舱和二等舱里的乘客,她穿一件灰色羊羔皮大衣,系着绒毛头巾。不久前,她也曾为一张软卧车票而着急、愤怒,维克托·帕夫洛维奇去莫斯科出差,居然弄不到一张软卧车票。
她对一个炮兵中尉说,她儿子也是炮兵中尉,在战斗中负了重伤,现在住在萨拉托夫的部队医院里。她同一个生病的老太婆谈到玛鲁夏和薇拉,谈到在沦陷区失踪的婆婆。同那些在甲板上叹息的人们一样,她心中充满了痛苦。从部队医院、阵亡将士公墓到乡村木舍,到坐落在无名空地上的没有编号的棚屋,这种痛苦蔓延着。
她从家里动身时没有带水杯,也没有带面包,仿佛她一路上既不吃东西,也不喝水似的。
但在轮船上,她一大早就感觉饿得难受,这才明白,她这一路上处境窘困。航行的第二天,几个红军战士得到司炉的同意,在机房里煮了一锅小米汤,把柳德米拉叫去,给她盛了一饭盒米汤。
柳德米拉坐在一只空箱子上,用别人的饭盒和别人的汤匙大口地喝着烫嘴的热米汤。
“这汤好极了!”煮汤的战士对她说。
他见柳德米拉没有吭声,便用挑衅的口吻说:“怎么,不好吃?上面没带一层浮油?”
红军战士请她喝米汤,很想得到她的夸奖,这咄咄逼人的语气中恰恰流露出质朴憨厚和开朗豪放的气质。
她帮一位战士装上了损坏的自动枪上的弹簧,这个弹簧连那个佩戴着红星勋章的准尉都没能装上。
柳德米拉仔细听了听几个炮兵中尉的争论,拿起铅笔帮助他们推算出一个三角公式。
这件事之后,那个称呼她“女公民”的中尉突然问她,如何称呼她的名字和父称。这天夜里,柳德米拉·尼古拉耶夫娜在甲板上徘徊了很久。
河面上散发着冰冷的寒气,黑暗中从下游吹来凛冽的寒风。悬在高空的群星闪烁着,这严厉的、冰与火交融的天空笼罩着这个不幸的女人,既不能给人以慰藉,也无法给人以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