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莫夫是在石油库发生火灾后不久来到斯大林格勒的。
崔可夫在伏尔加河岸坡下面设立了新的集团军指挥所。这里本来是巴秋克师一个步兵团的驻地。崔可夫察看了团长米哈伊洛夫大尉的掩蔽部,仔细看了看这间用多层盖木构筑的宽敞的窑洞,满意地点了点头。集团军司令员望着红头发大尉那张长着雀斑的忧伤的脸,愉快地对他说:
“大尉同志,您这座掩蔽部修建得不大合乎您的身份啊。”
于是团司令部带着简单家具,迁到伏尔加河下游几十米外的地方去了。在那里,红头发大尉米哈伊洛夫如法炮制,坚决果断地把自己下属的一个营长挤走了。
这位营长无处安身,却没有打扰自己的连长们(他们的住所已十分拥挤),而是派人在一片高坡上给自己重新挖了一间掩蔽部洞。
克雷莫夫来到第六十二集团军指挥所时,工兵们正紧张地工作着。司令部各处之间挖掘了交通壕,开辟了一些街道和小巷,以便政治部军官、作战参谋和炮兵参谋们相互联系。
克雷莫夫两次见到自己的指挥员。这时指挥员来外面察看工地。
恐怕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居民都没有如斯大林格勒的将士们这般严肃认真地对待住房建设。不过他们构筑掩蔽部既不是为了保暖,也不是为了给后代留作示范。一般说来,将士们能否迎接黎明,能否安稳地住到午餐时分,取决于掩蔽部盖木的厚度,取决于交通壕的深度、厕所的远近,取决于从空中能否看见掩蔽部。
人们谈论某个指挥员时,会不由自主地谈到他的掩蔽部。
“今天巴秋克在马马耶夫岗打了一阵迫击炮,炮打得也挺准……不过话说回来,他的掩蔽部真不错,门是橡木做的,厚厚的,像参议院的大门。他真是个聪明人。”
有时人们这样议论某个指挥员:
“怎么样,今天夜里他被迫撤退了,丢失了主要阵地,同各分队失去了联系。从空中看得见他的指挥所,用篷式雨衣代替房门,可以说,只能挡苍蝇。一个毫无用处的人,我听说,他老婆在战前把他给甩了。”
斯大林格勒的掩蔽部引出了不少精彩的故事。有人说,罗季姆采夫的司令部驻扎在一条下水管道里,流水突然涌入管道,司令部全体人员都被冲到了伏尔加河岸边。爱开玩笑的人们在地图上标示了罗季姆采夫的司令部流入伏尔加河的地点。还有一个故事,说巴秋克的掩蔽部那两扇著名的橡木门被炸掉了。还有人说,在拖拉机厂,若卢杰夫和司令部人员一起被埋在坍塌的掩蔽部里。
克雷莫夫觉得,布满稠密的掩蔽部的斯大林格勒岸坡像一艘巨大的战舰,战舰的一侧是伏尔加河,另一侧是敌军炮火织成的密集的火墙。
克雷莫夫受方面军政治部的派遣,来解决罗季姆采夫师一个步兵团团长与政委之间的纠纷。
他出发前往罗季姆采夫师驻地,打算给师司令部的指挥人员报告目前形势,然后再着手解决那件纠缠不休的案子。
集团军政治部一名通信员把他领到一条粗大管道的石砌的出口处,罗季姆采夫师司令部就设立在这条管道里。哨兵报告说,方面军司令部来了一名营级政委,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快叫他进来吧,要不然他不习惯,还会拉在裤裆里呢。”
克雷莫夫走进低矮的拱门,感觉到司令部指挥人员的目光在打量他。师政委很胖,穿一件普通士兵的棉袄,坐在盛罐头的木箱上。克雷莫夫向他作了自我介绍。
“啊,非常高兴听一听形势报告,这是件好事。”师政委说,“听说马努伊尔斯基和另一个同志到了左岸,不打算来我们斯大林格勒了。”
“此外,方面军政治部主任委托我办一件事,”克雷莫夫说,“解决一下步兵团长同政委之间的纠纷。”
“我们这里确实有过这种纠纷,”师政委说,“不过,昨天已彻底解决了。步兵团指挥所挨了一颗一吨重的炸弹,18个人被炸死,其中包括团长和政委。”
接着他用笃定的口气坦率地说:
“他们两人好像一切都截然相反,连外表也不例外:团长人很朴实,是农民的儿子;而政委却戴着手套,还戴着戒指。现在两人躺在一起了。”
他显然是个善于控制自己和他人情绪且不受情绪影响的人,他突然改变了语调,愉快而爽朗地说:
“我们师驻扎在科特卢班附近的时候,我曾经用自己的汽车送一个从莫斯科来作形势报告的人去前线。此人名叫帕维尔·费奥多罗维奇·尤金。军委委员对我说:‘他要是掉一根头发,我就要你的脑袋。’一路上,我同他一起吃了不少苦头。飞机一露面,我们就立刻扑倒在路旁的排水沟里。我要好好保护他,我不想掉脑袋,但尤金同志也很注意保护自己,在这方面他倒是很主动。”
留心听他们谈话的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克雷莫夫又察觉到师政委故作大度的嘲讽语气,心中不免感到气愤。
克雷莫夫平时同作战部队的指挥员关系很融洽,同参谋人员的关系也不错,而同自己的同行政工军官们的关系却很紧张,有时不能坦诚相见。这一次,师政委又让他大为不悦:他刚到前线没几天,便以老将自居起来,实际上应该是战争爆发前刚入的党,连恩格斯他都不放在眼里。
看来,克雷莫夫也不大合这位师政委的口味。
无论是副官给他安排住处时,还是请他喝茶时,他始终有这种感觉。
几乎每个部队都有不同于其他部队的独特的上下级关系。在罗季姆采夫师司令部里,人们常常为自己年轻的少将师长感到自豪。
克雷莫夫作完报告之后,大家开始向他提问。
坐在罗季姆采夫身边的参谋长别利斯基问:
“报告员同志,同盟国什么时候开辟第二战场?”
师政委半躺在紧靠石砌的管道壁的一张狭窄板床上,这时他坐起来,用手翻腾着铺在床上的干草,开口说:
“着什么急呀。我最关心的是我们的指挥部打算如何行动。”
克雷莫夫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说:
“既然你们的政委这样提问题,这个问题也就不该由我来回答,而应该让师长来回答。”
大家的目光转向罗季姆采夫。罗季姆采夫说:
“高个子在这里是直不起腰来的。一句话,这是在管道里,打防御战不可能建立最高功勋。但是又无法从这条管道里发起进攻。我们愿意进攻,但在管道里无法储备后备部队。”
这时,电话铃响了,罗季姆采夫拿起话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罗季姆采夫放下话筒,俯下身来低声对别利斯基说了几句。别利斯基探身去打电话,但罗季姆采夫把手放在电话机上,说:
“何必呢,难道您没听见?”
在这条石砌的管道里,外面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悬挂在管道拱顶上用炮弹壳制成的油灯冒着黑烟,闪烁不定;稠密的机枪射击声在人们头顶上发出隆隆声响,仿佛大车驶过桥面的辘辘声;偶尔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响声在管道里引起响亮的共鸣。
罗季姆采夫不时把这个或那个参谋人员叫到自己面前,然后又将急不可待的电话听筒贴在耳根上。
在这一瞬间,他挡住了坐在近处的克雷莫夫的目光,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亲切地笑了笑,对他说:
“伏尔加河上天气放晴了,报告员同志。”
这时电话铃声连续不断。克雷莫夫仔细听了听罗季姆采夫的谈话,大致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年纪很轻的副师长鲍里索夫上校走到将军面前,朝一只摊着斯大林格勒平面图的箱子姿势优美地俯下身来,他突然用蓝铅笔画了一道粗大的直线,直插伏尔加河岸,劈开用红色虚线标示的苏军防线。鲍里索夫用那双乌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望了望罗季姆采夫。罗季姆采夫突然站起来,只见一个穿风衣的人从昏暗中向他走来。
留心一下此人的步态和面部表情,便会立刻明白他从哪里来。他身上裹着一层无形的热浪,当他匆匆走进来时,仿佛不是他的风衣在沙沙作响,而是他身上充满的电流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将军同志!”此人用抱怨的口吻喊道,“我被迫退了下来。这帮狗东西,钻进了峡谷,正向伏尔加河逼近。我需要增援!”
“要不惜一切代价挡住敌人,现在我这里没有后备部队。”罗季姆采夫说。
“不惜一切代价挡住敌人!”穿风衣的人重复道。当他转身走向出口时,大家已经明白,他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就在这附近吗?”克雷莫夫指了指地图上弯弯曲曲的河岸,问道。
但罗季姆采夫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管道出口处传来手枪射击声,闪烁着手榴弹爆炸的红光。
接着传来指挥员吹出的刺耳的哨声。参谋长急急忙忙向罗季姆采夫奔来,喊道:
“将军同志,敌人朝您的指挥所冲过来了!”
此时,往常那个喜欢炫耀自己沉着的声音,喜欢用彩色铅笔在地图上标示战局变化的师长突然消失了。往常,人们觉得,战争是在布满乱石的废墟上和杂草丛生的峡谷里进行的。人们总把战争和镀铬的钢铁、指示灯与无线电报话机连在一起,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这个薄嘴唇的汉子不顾一切地喊道:
“喂,师司令部全体人员!检查一下自己的武器,带上手榴弹,跟我来,坚决击退敌人!”
他用威严的目光匆匆扫视克雷莫夫一眼,声音和目光充满冰冷而炽热的战斗激情。克雷莫夫刹那间感到,此人的主要力量不在于经验,不在于熟悉地图,而在于他那颗残酷的、不可遏制的不羁心灵!
过了几分钟,司令部的军官、文书、通信员、电话员们急急忙忙从司令部的管道里拥出来,脚步凌乱,推推搡搡。罗季姆采夫迈着矫健的步子跑在前面,在闪烁不定的炮火映照下,奋不顾身地向不断传来爆炸声、枪声、喊声和骂声的峡谷冲去。
克雷莫夫是头一批抵达峡谷边缘的人员之一。一路上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他向峡谷底部回望时,一股混杂着厌恶、恐惧和仇恨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他内心颤抖不已。谷底晃动着一群模模糊糊的身影,射击的闪光忽明忽灭,一会儿闪亮一只绿眼睛,一会儿闪亮一只红眼睛,空中不断响起子弹的呼啸声。克雷莫夫仿佛觉得他在窥视一个巨大的蛇窝,只见千百条受了惊的毒蛇咝咝地叫着,眨巴着亮闪闪的眼睛,在干枯的杂草丛里迅速爬行。
他心中充满愤怒、厌恶和恐惧,他拿起步枪,朝着黑暗中闪烁不定的亮光和峡谷的慢坡上迅速爬动的身影开枪射击。
德国人出现在距离他几十米的山坡脊上。稠密的手榴弹爆炸声震撼着空气和大地。德军突击队急速向管道出口处冲去。
黑夜中人影晃动,射击的闪光忽明忽暗,呼喊声、呻吟声此起彼伏。这里仿佛一只沸腾的大黑锅,克雷莫夫的全副身心都沉浸在这咕咕作响、冒着气泡的沸水里,他已经无法像以往那样思考和感觉。他忽而好像感到自己在控制着把他往下拉的旋涡,忽而感到一种被毁灭的感觉笼罩着他,忽而感到有种黏稠的黑暗流进他的眼睛、鼻孔,已经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没有高悬在头顶的星空,只有黑暗、峡谷和在杂草中沙沙作响的古怪爬虫。
仿佛已不可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同时他又确定无疑地感觉到自己同那些在斜坡上爬动的人的关系,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同那些与他并排射击的人息息相关,并且为罗季姆采夫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而感到高兴。这是一种在三步以外便分不清敌我的夜间战斗中产生的奇特感觉。这与另一种相当奇特而又无法解释的感受连在一起,能感受到战斗的整个进程,使士兵们有机会判断战斗中真正的力量对比并预测战斗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