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领会“积极乐观思考”这种艺术,我的感情世界无异于一场灾难。在其他生活层面也没有什么令我稍稍振奋的东西,比如说我的工作。这让我立刻想起在网上读到的一段话,那就是抑郁症患者丝毫感受不到生之欢乐。
这时我又给了自己一个希望:有可能我根本没有什么抑郁症!或者最多只有那么一点点。
我也许厌恶我的生活,却热爱自己的工作。我每天因工作而快乐着。对抑郁症患者来说,这是非常少见的现象。
作为一个天生的爱情小说写手,大学第一学期我就选定了德国语言文学专业。我们必须——可能作为借鉴——读一篇“医生小说”并进行分析。与其他同学相反,我一下子就被这种绝美的、一气呵成的爱情小说征服,并写下了八十页的评论。我创作了一篇医生小说来代替《色情小说在文学中的地位和意义》的论文作为家庭作业。连我本人都感到惊讶,我竟然能够创作此类小说。似乎那位蓬松着淡黄金发的儿科护士安吉拉的故事是由一种非凡的力量口授给我的。安吉拉本质纯美,有一双灵巧的手,不仅沉默寡言、心地善良的主任医师,就连卑鄙无耻而外表英俊的高级医师都被她纯真的魅力所倾倒。甚至那位卑鄙下流的红头发高级护理最终也不得不承认,用阴谋诡计对付安吉拉这样至纯至善的好人是不应该的。最后,当主任医师注视着安吉拉,认定她就是他今生永远的爱时,我获得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满足。是的,这才是世界的走向,就是这样而不是别的什么。这非但不平庸浅薄,而是……生活化十足!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的人,与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时的感受相似。
当天晚上我就把这篇小说《儿科护士安吉拉》投给了曙光出版社,令我惊讶的是几天之后我就收到信息,他们真的决定要出版。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其他请求。
对我放弃学业而以“朱丽安娜·马克与戴安娜·多拉”为笔名致力于爱情小说创作之举,家人感到十分震惊。但是我无所谓。我找到了一种让我愉悦而自己又的确擅长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继续学业呢?
但这份工作并不轻松。
曙光出版社的廉价小册子和袖珍书包括漫画、科幻、动作、犯罪、神秘、西部和浪漫等领域。浪漫又被分为故乡、医生、贵族、那奈特和诺利那等主题,其他领域也都如此分类。大多数人都做出一副对曙光出版社一无所知的样子,实际上他们在撒谎。其实每个人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和这个出版社有关的书刊。
我每年为“帕克诊所医生奥尔森”系列写两本书,剩下的时间都集中在诺利那小说上。诺利那小说与医生小说非常相似,只是主人公以及他们的工作环境与医院无关。
人们常常对该行业有种种误解,其实凭借创作廉价小册子不能使人富有。我必须每月写出两本书,以满足我的基本消费——很谦虚的说法。这就是说,每两周我就有一个交稿期限,无论如何不能拖后。基本上最后四十八小时我是不分昼夜连轴转的。出版社不接受任何致使稿件滞后的理由,例如什么病痛或个人问题之类,没有比按时交稿更为重要的事了。我甚至都不敢肯定,他们会不会接受“死亡”这个理由。每周人们都可以从报刊亭买到一本新的诺利那小说,所以他们要求我无条件地、毫无偏差地按时供货。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创作诺利那小说的作者,不过不可能太多,因为其中二分之一就出自我的手笔。对此我颇为自豪。
那奈特和诺利那小说的区别只有一个:诺利那是可以给青少年读的,而那奈特不是。举一个具体例子来说:在诺利那小说中,男主人公可以用手指轻轻托起女主人公因羞涩而低垂的下巴,直到她的目光终于转向他,让他感觉到她的爱意。诺利那的故事也在此场景中结束。
而在那奈特小说里,一开始男主人公就将女主人公激情拥入怀中,让她感受他男性的躁动,通过抚摸她的的大腿使她开始做出反应。但这不是尾声,而仅仅是一个故事的开篇。
我写作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依然以此为乐。当我每两周把打印好的稿件放进信封时,一种幸福感就会油然而升,一如当年因《儿科护士安吉拉》而得到的感觉:世界又一次被我握在手中,至少在小说里。那里没有“棒槌硬当当31”和“疯狂朋友007”那种男人。我小说里的男人都有宽宽的肩膀和翩翩的风度,而且从不谈论他们的工具。就连流氓无赖都有这些常识。里面也没有三十岁的单身女性;在三十岁生日到来之前,我都设法把她们嫁出去了。
我从来没有休息过:在我完成下一部小说前,就要构思下下部小说。如果一个人以写作为生,就需要具备很好的组织能力,我就是。整整十年,我的工作进程安排从未被打乱过:度假期间我照常写作,笔记本电脑也是依此目的而置办的。现在我怎么会为了几个愚蠢的自杀念头而停止工作!
果断地双击,我切断网络连接并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切都不是那么严重。我轻生的想法肯定只是收到查莉新消息之后震惊的反应。也许过几天我就会理解自己的行为了。在此之前我要做些自己最喜欢做的:工作。
我目前正在写一个名为《勒亚之路:一个战胜致命病魔并找到真爱的女孩》的小说,我浏览了一遍勒亚从白血病病房到投入那个匿名骨髓捐献者的怀抱这一段,只做了几处小小的改动。我的神经明显地松弛下来。
楼下的艾克萨菲尔·耐度又在为他的艰难生活之路唱咏叹调了,我皱了皱眉头。这家伙真该向勒亚讨要一点点勇气:她的生活之路布满荆棘,但她从不抱怨!她也不会唱什么令人讨厌的歌来扰乱他人。
住在艾克萨菲尔·耐度楼下的黑拉在做清洗工作时则需要他歌声的陪伴:她没有洗碗机,但有四个孩子,所以在她清洗的过程中,一曲艰难生活之路的咏叹调可以为她解闷。
就我而言,我不能够在这种“音乐”的伴随下进行工作,因此我总是在黑拉清洗时用多媒体播放器的耳机将耳孔塞紧,收听一些不同的曲目。我正要这样做时,电话铃响了。
我犹豫了一下才拿起话筒。什么,该不会又是查莉吧?在我刚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一点心理平衡之后,她又带来一些惹我哭泣的好信息吗?
不是查莉,而是我的审稿人,曙光出版社的拉克里茨。
“真是太巧了,”我说,“我刚修改完《勒亚之路》。要是今天寄出去的话,你们明天就可以收到。”
“您明天亲自把稿件带过来吧,我们可以就此面谈。”拉克里茨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发出一声“嗨”。
“我想借此机会让您认识一下我们的新主编。”拉克里茨接着说,丝毫没有受我的影响,“明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您有时间吗?”
拉克里茨的名字其实叫加布里拉·克里茨,是诺利那小说系列的主管。我与她从未谋面。我们通常用电子邮件联系,偶尔通通电话。合同经由邮局寄来,我再以相同的方式邮去,我的稿件也一样。曙光出版社里没有任何人想与我这个人会面。
“歌莉,您还在吗?”
“在。”我回答,“明天我真的要去出版社吗?”
“这又不会太麻烦,不是吗?”拉克里茨说,“您住的地方离出版社很近啊。”
“是的,可以说就在拐角。”我和曙光出版社在同一个城市,我住在属于姨父的一间不隔音的屋顶房里,出版社坐落在莱茵河对岸一幢富丽堂皇的四层楼中。
“那明天见。”拉克里茨说。我还没来得及问下一个问题,她就挂掉了电话。
这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突然要我亲自把稿件带过去?十年来我一直准时交稿,显然他们对我的稿件很满意。这听起来或许有不谦虚之嫌,但我知道自己确实不错。我的稿件从来没被拒绝过,只有一次他们把我主人公的纳米比亚母亲替换成了爱尔兰母亲,以便突出她牛奶咖啡色脸上的雀斑。但这些我们都是通过电子邮件进行协商的。
为什么这一次他们忽然打破惯例想见我呢?在打印稿子的时候,我假设了两条理论:其一,因为我已为出版社工作了十年,他们想多付我一些酬金,或者是为了出版社的图标,或者二者兼之;其二,财政局做了一次税务检查,发现我从来没有和G.克里茨有过工作餐,所以也不能一年三次从税款中将之扣除。也许明天一早财政局的人就会等在克里茨办公室门口,给我戴上手铐并押走。
我觉得第二条的可能性不是太大。
相比而言,更有可能的是我的辛苦工作将得到更多回报。那种因为查莉的电话而郁积在胸中让我不能呼吸的压力明显减轻了。我断定,我没有得什么神经性抑郁症,只是在私人生活中经历着一个糟糕的阶段。而在职场上,我还是一路走高的。我这段时间最好把精力多放在工作上,这至少还是令人放心的。
我已经好多了。
我甚至还给查莉打了个电话,让她相信我对她怀孕的消息如何兴奋,对成为孩子的教母是如何荣幸。
虽然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我还是决定保持这种姿态。最晚到孩子出生,我将会重新成为一个平和、快乐的人。查莉对我移开灶上的牛奶后再没有给她回电话毫不介意,相反,她还向我道歉。
“当然,你一定整个下午都试着打给我啦,”她说,“但是为了让这个消息广泛传播,我在全国范围内把电话打了个遍。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
“我太激动了。”查莉说。
“我也是。”我说。
“我可以拥抱整个世界,真他妈的!”查莉说。
我努力做到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我现在甚至还有了点胸!”查莉说,“你能想象吗?胖乎乎的!你得摸一下,那感觉真是怪极了。”
“啊,当然,我相信你说的。”
“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参加这次同学聚会了。布里特·艾姆克不是唯一一个因为有了长子继承人而拼命吹嘘的人,这只蠢牛。我不相信她那扁平的臀部现在就变得高贵了。我在谷歌上查了一下这个费迪南德·冯·法尔肯海恩,你猜怎么着?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布里特·艾姆克对阿娜·尼可尔·史密斯毕恭毕敬,这谁能想到呢?”
“我还以为我们不去呢。”我说。
“现在不一样了,”查莉说,“现在我肚子里也有一个长子继承人,胸罩也用大号的了。去吧,会很有趣的。几位老师肯定也在场。我们要喝个烂醉,然后好好热闹热闹。”
“查莉,你怀孕了,你不能喝醉。”
“啊,还真是的,”查莉说,“不过无所谓,反正很有意思。想象一下,你可以告诉那个狗屁罗特他就是个狗屁,但他还不能把你怎么样,因为你很早就拿到了中学毕业证书。”
“首先,我知道我根本就喝不了多少;其次,他虽然不能再给我低分,但可以控诉我对他的不敬和冒犯;再次……”
“哈,歌莉,不要总是那么消极!我们去那儿掺和掺和。你喝个酩酊大醉,我到处串串,给他们看看我丰满的胸部,这简直棒极了!”
“是啊,肯定的。”我说着,并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部。它还是一如既往地那么小,但臀部因此得到了更好的发育。无所谓!这也不是患上抑郁症的理由!我毕竟还有自己的工作,至于乳房的大小就不重要了。
第二天一早,我准时来到曙光出版社。出版社的大门是用醒目的大理石建成的,极其宏伟,这充分表明出版社靠廉价小说赚取了很多利润。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肩,因为我很清楚,我的小说也为其财富的增长做出了贡献。也许就是前面那个漂亮柱子上的镶嵌工艺,或者是抛光的接待台。接待台后面,一个女人正用镜片后的一双眼睛紧张地注视着我——是的,准确地说,这就像是我的接待台。
“歌莉·塔勒,”我快乐地对接待我的女士说,“我和拉克里茨女士有个会见。”
那位女士疑惑地眯了眯眼。“和拉克里茨女士?”她问。
“对。”我说。我把手放在我的接待台上,手感好极了。
在前台女士打电话给拉克里茨并有礼貌地让我等待的空当,我在玻璃陈列柜里寻找我写的诺利那小说。那里只摆着《妖魔猎人加利·培顿》和《魔鬼新娘麦琪》,此外都是数不胜数的、以丑陋的牛仔和仙人掌作为封面的西部小说。
这是谁的杰作?可能那些被电视台里尘土飞扬的西部感染的人。
一个穿条纹衫、戴眼镜的年长的短发女人从电梯里走出来,我马上意识到,她肯定就是拉克里茨。我想象中的她就是这个样子。她匆匆扫了我一眼,就把目光转向空空的走廊。
“塔勒女士已经走了?”她问接待员。
“她还站在那里呢。”接待员说。
拉克里茨惊异地注视着我。
“您好,”我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您。”
拉克里茨迟疑着和我握了握手。“歌莉不来了吗?”
我想让自己笑一下,谁知却是一声轻咳。“您——是不是在等别的什么人?”
“哎呀,”拉克里茨眯起双眼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那……您多大了?天哪!”
“三十岁。”我说,略带些酸涩的味道。这个数字总是让我难以启齿。她为何想知道我的年龄?是不是我看起来很老?或者我不应该穿这件黑色毛衣,即使它来自克什米尔,而且是我衣柜里唯一一件高雅并容易搭配的衣服。
“三十岁,”拉克里茨重复道,“这就是说,当您刚开始为这里工作时,您还是个半大孩子。”
“已经成年了。”我说。
拉克里茨再次打量了我一番,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我一直认为,您应该跟我的年纪差不多。”
“还从来没有人问起过我的年龄。”我说。他们问过我的社会保障号码、纳税号码和账户号码,但是没有问过年龄。拉克里茨是不是以我的声音来判断的?那个多年来一直和她在电话里交流的我的声音,难道听起来像来自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我有些愠怒。很可能是我的名字给了人们这种感觉。我可以打任何赌,在我这一代,我是唯一一个叫歌莉的。谢谢你,妈妈!
“您要是早知道我的年龄,计划上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我亲爱的孩子,”拉克里茨说,“要是我知道您如此年轻,我会鼓励您去找一个像样点的工……”她停下来瞥了一眼对面的接待员,“您请,我们这边走。”她挽住我的手臂,“先去我办公室,然后十一点和阿德里安会面。”
“税务稽查?”我轻声问道。
“当然不是,”拉克里茨咯咯笑着说,“阿德里安是新来的主编。我真是急着想见见这个人。他认为您退休前是护士,他要把一个坏消息传达给您。”
“什么样的坏消息?”我警觉地问,“为什么是护士?”
“我们很多作者以前都是护士,这对医生小说的创作特别有帮助。”拉克里茨又瞅了一眼对面的接待员并将我领到电梯口。当门在身后关闭后,她接着说:“出版社里有几个变动,必须通知您。这就是我请您来的原因。”
“还是不要吧。”我嘟囔道。
但是拉克里茨并没有停下来。“也许您看过报纸,在廉价小说系列方面颇为成功的曙光出版社已经被一个巨大的出版集团,劳罗思,吞并了。”
“哦,是不是出版考利那系列的那个?”我问,并抽了抽鼻子。
“正是,”拉克里茨说,“劳罗思收购了曙光,完完全全。”
“这好像不是件好事。”我说。
“本来就不是件好事。”拉克里茨说。电梯门开了,我们来到三楼。“我不想再兜圈子了:除了那奈特外,其他小说系列都停止出版了。”
“但是我觉得,这些书的销路很不错啊。”我说。
“确实不错,”拉克里茨说,“可是劳罗思有自己的小说系列,他们不想和我们形成竞争。他们非常希望所有诺利那小说系列的读者将来都转到考利那系列下,同时以山林沃夫岗系列取代伏思淘思-弗里德里希山恩系列。我对这项提案是否可行,深表怀疑。”
“那‘帕克诊所医生奥尔森’系列呢?”
“也要停止,”拉克里茨说,“虽然我们‘帕克诊所’的销售量比他们‘救护车医生马丁’要好得多,”她气呼呼地说,“而我们的恐怖和动作小说系列得以继续出版下去。本来我们的故土小说主编下个月要开始筹备吸血鬼系列,但她昨天请了病假,病因是神经崩溃。她丈夫说她发病时正在切大蒜,准备晚餐。”
刹那间我也有一种神经崩溃的感觉。我的双腿绵软无力,以致不能挪步。拉克里茨把我推进一间有许多绿色植物的明亮的办公室,并拿过来一把椅子给我。
“我知道,这些消息的确令人震惊,”她说,“但是我们肯定会找出一个解决办法的。您还很年轻。现在我们先喝一杯香槟来镇定一下,也为我们终于认识了对方。”砰的一声,她打开了香槟,倒进两个杯子里。
“为了更好的日子,”她说,“我们同舟共济,唇亡齿寒啊。”
“如此看来,税务稽查要比这个好得多。”我说,并喝了一小口香槟,“我难道不能为救护车司机系列或考利那系列写点什么吗?我很不错的!”
“是的,您真的很好,”她说,“问题是劳罗思集团这方面的作者已经足够了。您当然可以转入另一系列的创作,但是如果以此为生的话……您究竟在哪里工作,歌莉?我从来没有问过您。”
“我是作家。”我说。
“对,但是您学过什么?我的意思是在您开始写作之前,您以何为生?”
“除了写作,我从来没有其他收入。”我说。
“明白了。”拉克里茨说着又替我斟满香槟,我像喝水一样将之一饮而尽,“您那时才二十岁。现在我们总会找出一个解决办法的。我是这样认为的:一道门关上了,不知何时就会有另一道门打开……”
“我也可以为那奈特色情小说写作,”我说,“我或许只需要进行一些调查研究,也许在网上。”
“可惜那奈特的作者已经供过于求了,”拉克里茨说,“显而易见他们都想以自己的经验进行创作。因此,有时候结局真是出人意料,甚至……”
“但是我需要这份工作!”我冲着她喊道,“我爱写作!您知道,我刚才已经告诉您,我……没有这份工作我感到自己彻底被抛弃了。”
拉克里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我希望您能得到一份更保险、收入更丰厚的工作。所幸您还年轻,还可以从头再来。”
“可是我根本就不想做别的!另外,您自己也说过我很不错。写作是我真正的使命。”
“毋庸置疑,您的确非常棒。我那位罹患神经崩溃症的同事在工作方面也特别出色,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要赚钱买面包,不是吗?或者您可以在一段时间里把写作当成一种爱好。”
“作为爱好……”我沮丧地仰倒在椅子上。
“您再喝一口吧。”拉克里茨同情地说。她再一次为我斟满,然后将她自己那杯一饮而尽。我也一样。“自从我们得知很多人将失去他们的工作以来,大家都生活在恐慌之中。我现在就已经知道,如果我患神经崩溃症的同事回不来的话,他们会强迫我去搞那个新的吸血鬼系列。新领导非常希望我们中的一些人自愿辞职,却偏偏没有人帮他这个忙。反正我再有三年就可以退休了,总能想办法挨过去的。”
“我还有三十五年啊。”我说。
“您这边会有个解决办法的。”拉克里茨把剩下的最后一点香槟倒在我杯子里,走到冰箱那儿,打算去取一瓶新的。
“当然。”我喃喃自语道,这个我早就知道,“我必须开始以积极乐观的态度思考。”
亲爱的查莉:
我刚刚算了一下,从我母亲第一次对我说你不是一个好的交往对象,到今天正好二十三年。
她是对的:你用巧克力把我填饱,你诱导我抽了第一支烟,还帮我增加了啃指甲的毛病。通过你我学会了与酒、奇异胸罩、脏话和染发为友。我第一次因旷课被抓,也是和你一起。
我的家人至今都称呼你为“可怕的夏洛特”。“这个可怕的夏洛特在肚脐眼上戴了个环,但这远远不能说明它也同样适合你。”其实和我挺相配的,就是我那里丑陋的炎症让它看上去逊色不少。什么防锈消毒产品,全是胡扯!“就因为这个可怕的夏洛特中断了学业,你也非要这么做吗?”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确实出现过几个颇为相似的经历。“真不能相信,这个可怕的夏洛特抢走了你的男友而始终是你的好朋友。”我的母亲就是不承认是我将乌尔里希赶出去的事实,就像我不太相信现在的乌尔里希居然将成双的袜子塞进洗衣机并在衣柜里挂上芬芳草一样。
实际上,没有这个可怕的夏洛特,我的人生将会更糟,如同它本来的那样。你是第一个使我认识到棕色——还有红色、蓝色和紫色——头发和金黄色头发价值同等的人,也是第一个告诉我家长和老师不一定永远正确的人。当我母亲试图替我和克劳斯穿针引线时,你站在了我这一边。你到今天都是唯一一个尊重我的工作而且在我每部小说出版后迅速到报刊亭购买的人。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带给我那么多快乐。
如果你生个女孩,希望她也有个“可怕的夏洛特”这样的朋友。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深表我无尽的感激与爱。
你的歌莉
又及:你真不应该为了所谓的歌唱生涯而放弃学业。尽管你酷爱唱歌,但你其实一点都不会唱,只是迄今为止一直没人敢告诉你。如果你不相信我,就去问乌尔里希好了,他非常爱你,可是他经常对我说:“宁可不用麻醉剂做牙根手术,也不要听查莉唱《彩虹之上》。”所以也千万不要有在我的葬礼上唱《万福马利亚》之类歌曲的念头。我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人们因此在我的坟墓前大笑。
再及:我所有的耳环和你喜欢的那个带有玫瑰图案的枕头就交给你了。床上还有一盒全新的“印度之夏”染发膏,应该和你很相配。还有,不用担心,你会是一位出色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