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夜,奥利弗的父亲打电话来,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奥利弗说:“爸,我猜不出来。是一事无成吗?”他想通过调侃让这个问题变轻松一些,因为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场冗长而严肃的对话。奥利弗的女朋友又犯恶心了。他已经打开了公寓的窗子,可是外面飘进来的空气也沉闷不已。空气好像永远不够用。可能是因为他跟小萨住在十五楼,空气本来就稀薄吧。
奥利弗的父亲短促地笑了一下,换了个话题:“你那边天气怎么样?”
“呃……”奥利弗盯着窗外,天空低沉凝重,泛着灰烬的颜色,“跟昨天一样,跟昨天的昨天也一样。”
“啊,好吧。”他父亲应了一声,语气再次严肃起来。
“你怎么样?”奥利弗问。
“嗯,我也一个样。”
“好吧。”奥利弗说。
“嗯。”他父亲说。
父亲总会让他失望。他清楚记得自己小时候求父亲盖个沙堡,而父亲始终躺在沙滩椅上,起都没起来。这就是他的父亲,从过去到现在。只要没发生天大的事情,他就尽量不动弹。每年夏天他们都会去同一个假日野营地住上两周,而野营地甚至就在他们住的那个郡,离家只有半小时车程。奥利弗长大后,开始与父亲为各种琐事争吵,电视节目、政治、音乐、着装、语言——一切的一切。那天,奥利弗告诉父亲,自己被一家戏剧学院录取了,父亲全程没有停下看报纸的动作。后来父亲问,他难道不知道所有演员都是同性恋吗?那年奥利弗十八岁,脑子里时刻想着女人,可是他赌气回答:“很好,我这就把皮衣皮裤都准备好。”母亲充当了他与父亲之间的桥梁,她去世后,奥利弗就极少回家。他每周日都会打电话给父亲,话题仅限于天气和交通新闻。有了这两个话题,他们的关系看似安全了一些。奥利弗的前女友说,他该多回去看看父亲。“我喜欢他,”她说,“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她当然无所谓了,毕竟她与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我在想,你要不要过来。”他父亲说。
“爸,你说现在?今天是跨年的日子。”
“没错,我知道。”父亲说完就再没吭声,仿佛在等奥利弗改变主意。从对面的沉默猜测,他父亲准备等很长时间。
奥利弗感到浑身发冷。他一直都假装自己有拍摄工作,以此逃避回家见父亲。事实上,他无事可做。自从上次那个套着巨型麦片戏服四处蹦跶的早餐麦片粥广告过后,他就没有接到任何工作。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照顾小萨和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圣诞大餐是坐在电视机前吃烤豆子配吐司,之后,小萨就去参加聚会了。她说,女孩子怀孕时需要放松一下,还说:“我真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你留下孩子。”
所以,他父亲究竟因为什么而如此后悔,甚至要在元旦前夜见到奥利弗?他是希望自己读过一本以前没读过的书?或是看过某场电影,到国外旅行一趟,做些可能让他学会三思而后行的事?不,他父亲显然不会这样。他父亲说:“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多种点树。”
奥利弗挠了挠头。这是他感到困惑时的习惯动作。“树?”
“对,树。”
“可是爸,你一棵树都没种过。”
他父亲闷哼一声,仿佛被人打了一拳。随后,他发出了一串轻微的笑声。
“爸?”奥利弗有点担心了。
他听到父亲擤鼻子的声音,当他再次开口,声音十分沙哑,就像是在暴躁地低语。“没有人种够了树。我要种二十棵树,奥利弗。我需要挽回一些事情。”
奥利弗的父亲从来没有透露过种树的意愿,他甚至连种花都没提过。他现在还住在奥利弗长大的那个家里,后院是一堆杂乱的石板和醉鱼草,两者都长时间无人看管。奥利弗的母亲曾经提出在屋前摆些花盆,因为那样既美观,又能体现出房屋主人的高雅气质,可他父亲用水泥填满了窗前的小槽。当母亲看到父亲的所作所为并发出狐狸一般的尖叫时,他父亲说:“我以为你想保持整洁。”他母亲反驳:“我想让它漂漂亮亮的。”于是父亲挠起了头,仿佛不明白“干净”和“漂亮”有什么不同。他不是那种爱搞园艺的人,如果一株植物开了花,他就管它叫花,如果一株植物只有叶子,他就管那叫草。
奥利弗抵达时,已经是晚上了。天早就黑了。父亲站在凸窗前等着他,甚至没有像奥利弗母亲生前一样躲到凸窗一边,假装自己丝毫没有料到奥利弗会来,只是正好路过前厅,检查窗帘上是否有破损。他父亲收起纱窗,笔直地站在窗户正中,宛如一棵人形圣诞树,只不过他穿着一件褐色套头衫,而且全身没有半个彩灯。
奥利弗打开大门(挂在仅剩的一条铰链上摇摇欲坠),走上庭院的水泥小路(已经开裂)。门闩发出了熟悉的金属碰撞声,他想起自己儿时住在眼前这座房子里的时光,那时他总在等待一些事情,等待他的人生变得更高远。现在,情况似乎颠倒过来了。他成了房子里的父亲,而父亲则成了那个男孩。他弓着身子钻过门框,并非因为他曾经在那里磕到头,只是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会磕到头。
“带树来了吗?”他的父亲在前厅问道。
门口传来鸡汤的气味。这里总是弥漫着那股气味,厚重、阴沉,习惯一段时间后就能遗忘,但是久别重逢时总会给人带来冲击。奥利弗的母亲在世时,这座房子总是充满了她的气味,甜美而忙碌的气味。现在她去世了,只剩下鸡汤味孤独萦绕,仿佛连它也成了鳏夫。
奥利弗说他带来了,把树带来了。
“都是些好树吗?”
“爸,树看起来一个样,都在车里。”
暖气片上晾着父亲的袜子,还摆着几张钞票和医院寄来的三封未拆封的信。深盘比萨买一送一(活动不包括芝心比萨皮)。一张圣诞贺卡翻开了,露出雪地里的姑娘。这张照片从十一月起就流传得到处都是。奥利弗正要偷看一眼卡上的字,他的父亲却走了出来。
“我想要苹果树,”父亲说,“或者银桦树。”他穿着方格衬衫和套头毛衣,但他应该扣错了扣子,因为衬衫左边领子被压在了毛衣底下,而右侧下摆则像一面旗子似的迎风招展。他的脖子瘦得就像小鸟脖子。他瘦了吗?他的脸显然比以前更严肃了,他还格外仔细地梳理了一番,头发宛如一根根细线横亘在头皮上。不过,他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树了?
奥利弗为这些树大费周章。他把问题告诉了小萨,还解释说他父亲从来没提起过树,也没提起过想种树,而且父亲的声音让奥利弗觉得事情有异。小萨说:“什么?今天是跨年的日子,我还怀着孕。”“我知道,”奥利弗说,“我知道,可他是个老人,而你的预产期在六月。”他可能不该那样说话,最后证实的确如此。小萨一把抓起外套,跑了出去。“你就别费心找我了。”她咬牙切齿地留下一句话。后来,奥利弗给当地一座园艺中心打了电话。最近他实在做了太多错事,至少现在想做对一件。他向接电话的人咨询了树的事情,那个人说,如果奥利弗真的想要,他能想办法凑二十棵。园艺中心的人似乎对树这件事很积极,还答应说,尽管今天是元旦前夜,但愿意多营业半个小时,等奥利弗开车来取树。太棒了,奥利弗回答。完美。他挂上了电话。
随后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没有车了。
“你想借车?”宾尼说。他的前女友似乎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他左肩上的一点。
“真的很抱歉,宾。”奥利弗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而且他是真心的。她站在那座他度过了三年快乐时光的房子前,又一次穿上了绿色丝绒上衣和宽松的裤子,脚踩一双蓝魔大脚拖鞋,此情此景,他心中滋生了深深的歉意。他对不起眼前的一切。
“明天还给我。”她递过钥匙。
“如果你需要,我几个小时后就还给你。”
“我暂时哪儿也不去,明天还给我就好。”他们安静下来,不知还能说什么。房子里散发出一股他从未注意过的气味,气味如此饱满,就像这里多了个人。
“玫瑰精油。”宾尼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一个老朋友过来喝了杯咖啡。我一度担心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感情了,结果并非如此。我们的感情还很深,我们一直说,一直笑。”
“那是什么声音?”
“哦,”她转过头,瞥了一眼后门的方向,“那是可可的山羊。”
“她圣诞节得到了一只山羊?”
“说来话长。”宾尼抬手挠了挠浓密的发丝,一撮头发从她耳边跑了出来,像个小小的翅膀。它总是这么不听话。奥利弗熟悉她身上的点点滴滴,她对他也一样。他爱她超过任何人。
“我能看看可可吗?”他说,“还有卢克?就打声招呼?”
“我觉得最好不要。”宾尼短暂地对上他的目光,露出一丝伤痛的笑容,随后又把目光集中在他的左肩上,“萨丽怎么样?”
奥利弗不知怎么说出口:“宾尼,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宾尼,她说她不想当妈妈。宾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知要怎么说出口——(“你还记得那些夜晚吗,家里只有我和你,还有孩子们。我们玩拼字游戏玩到很晚,我还作弊了,可可勃然大怒。宾尼,我想回到那样的日子。全都是我的错,我想你。”)——正因为不知该怎么说,于是他说:“好吧。”随后,他微微一笑,耸了耸肩,除了转身走开再无他法。他尝试打电话给小萨,问她是否还好,可她没有接电话。他知道她不会接电话,而且老实说,他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奥利弗找到园艺中心时已经过了五点,老板气得直跳脚。他已经等了将近两个小时。他带奥利弗看了一些种在花盆里的小枝,一共二十盆。事实上,那些东西看着就像是随便捡了几根枯树枝插在塑料盆里,因为上面一片有生命的叶子都没有。奥利弗道出了自己的想法,老板大吼:“你说什么?现在是冬天,树上当然没有叶子。我等了你这么久,这已经是劳斯莱斯待遇了,结果你反过来向我抱怨?”他戴着一顶平顶帽,一只耳朵上还挂着耳环,看起来像个艺术家。奥利弗说:“我没有要求劳斯莱斯待遇,我只想要树。”他补充道,他根本不喜欢劳斯莱斯,对什么车都无感,“这辆车是我女朋友的。”说完他开始颤抖,因为这好像是他头一次深刻意识到,宾尼已经不是他的女朋友了,小萨才是。那是个情绪化的姑娘,会因为他关心自己的父亲,或是喜欢每天九点半准时吃麦片粥而大发雷霆。而那个姑娘还有六个月就要成为孩子的母亲了。他想起了靠在门框上的宾尼,她隐藏在丝绒上衣下的肩膀温润柔软,她微笑起来既大方,又像个小女孩,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他羞愧地意识到,自己的双眼开始湿润。
随后,卖树的人说:“好了伙计,我错了。最近又是过圣诞节又是什么的,实在没什么好事。人们只想买装饰品,我一个开园艺中心的人竟然只能卖出去一些讨人厌的家居产品,这让我很恼火。再加上好几天没下雨了。你懂吗,这会增加我的工作量。”
奥利弗说:“不,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最近过得也不好。”他又补充,自己根本不喜欢树。这句话本来是想告诉卖树的人,自己不会再流泪了,本来是想逗他笑出来。
可他并没有。
卖树的人露出了无比悲伤的表情,仿佛他直直看进了奥利弗的胸膛,看透了他的内心,并在里面找到了一个撕裂的伤口。他安静地说:“好吧,那太可惜了。”他像朋友一样轻触奥利弗的手,仿佛希望能帮上忙,“我觉得你可能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他说。奥利弗不知道他在说这些树、宾尼,还是即将出生的孩子。或许是所有,也或许是更精神层面的东西。
所以他没有问那些是什么树。
或者说,那些是什么树的细枝。
他只是把手伸进口袋里,掏钱买下了那堆东西。
然而,他的父亲竟异常兴奋。他没有质疑这些树的尺寸,也没有质疑为何没有叶子。他把奥利弗扔在门厅,径自走进厨房,边走边摸着墙,仿佛要确认墙还在原地,没有走开。
“奥利弗,你有约翰·英尼斯二号吗?”父亲问。
“那是谁?”奥利弗反问。
厨房里传出了父亲的笑声。“一种特殊的土。”显然,种树需要用到约翰·英尼斯二号。
“那撑树的架子有吗?”
“没有。”父亲问的东西,奥利弗一样都没有。
门厅的油毡地毯开始打卷,露出了底下的木板。刨花墙纸上多了一块块深色污渍,仿佛X光片里的阴影。
“圣诞节过得怎么样?”他父亲问,“那个漂亮姑娘怎么样?”
“哪个漂亮姑娘?”
“就是跟你住的那个,还有几个听话的孩子。”
“哦。”奥利弗说。
这座房子正在老化,就像他父亲扭曲的衬衫、那股鸡汤味、外面开裂的水泥地,还有奥利弗。他们时刻在变老,每天都碎掉一点点。他年轻时觉得人生就是自我肯定的过程,可现在他三十三岁了,眼前只有一条越来越无法肯定自己的道路。他回想起父亲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的样子,仿佛沿着直线向前走这种简单的动作都变得需要耗费一些心力才能完成。奥利弗感到喉咙一紧。“你要这些树吗?”
奥利弗本打算把这些盆搬到花园里就离开。毕竟天已经黑了,没人会在晚上种树。可他父亲拿着一把旧铁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还拖着两个装着细颈大瓶子的塑料袋,瓶子里都灌了水。他换上了防水夹克,戴着一顶羊毛绒球帽。奥利弗的母亲在中风前自学了针织。她先是织一些围巾,然后慢慢学会了织帽子和套头毛衣,最后开始织放厕纸的小娃娃,现在娃娃都端坐在厕纸上,仿佛在孵蛋。但这都是题外话了。
奥利弗的父亲一脚套了一个蓝色塑料袋,用橡皮筋固定在脚踝上。
“你要袋子吗?”他说,“我还有几个。”
“要干什么?”
“保护鞋子。”
奥利弗看了一眼脚上的运动鞋,破旧得脚趾都要从帆布里戳出来了。于是他说,用不着塑料袋。
“我们走吧?”父亲说。
“走?”奥利弗感到自己难以跟上父亲的思维,“为什么?去哪儿?”
“当然是去种树啊。我已经搞好清单了,还有地图。”父亲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收据,还有两团纸。他把纸摊开,仔细查看,随后重新揣进口袋里,没让奥利弗看上一眼。
“你说什么清单,爸?什么地图?”
“就是我种树的清单。”
“你不打算种在后院吗?”
“老天,当然不。”父亲的反应很夸张,仿佛这件事显而易见,根本不需要说。
奥利弗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了,他有点担心小萨。“要花很长时间吗?我得回去了……”
他父亲似乎没听见,拿着铁锹和一袋水走了出去。他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走向门口,脚上的塑料袋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来到外面,奥利弗打开后座车门让父亲坐进去,随后把铁锹和塑料袋放进了后备厢。莫非父亲想把树送给朋友?这可能是礼物?可是为什么呢?如果是礼物,他还需要带铁锹,往脚上系两个塑料袋吗?父亲从来没提过朋友或是礼物,也没提过究竟要去哪儿。与此同时,父亲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车上是什么味道?奥利弗说可能是山羊的味道,他父亲说:“你用车子运山羊?”奥利弗说,这事说来话长。他喜欢用宾尼用过的说辞,感觉就像短暂地牵了她的手。
他怎么沦落到了这个地步,只能靠想象来接触宾尼,而不是直接触碰?
奥利弗负责开车,他父亲负责指路:这里左转,那里右转,这个拐角处减速,你要驶入左侧车道。奥利弗仿佛成了陌生人,完全不知道他们正去往哪里,而父亲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告诉他。老人坐得笔直,系紧了安全带,一只手拿着清单,另一只手拿着地图。人行道上已经挤满了去参加跨年派对的人,廉价酒吧纷纷亮起了霓虹招牌。奥利弗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萨丽,自问她会不会到这里来了,也好奇她要见什么人。他父亲可能要把树送去火葬场,可奥利弗猜那里应该关门了。不过,他们可以把树放在门口,反正没人会在跨年的时候偷走二十棵树。如此一来,奥利弗还能在九点赶回家。
一想到家,奥利弗的脑子又糊涂了,不得不把画面重新排列起来。家不再是宾尼那座塞满了她父母的旧家具,散发着各种气味,仿佛要在他鼻子里展开一场暴乱的房子。家也不再是那座闻起来有股鸡汤味,见证了他从小到大的成长的房子。家是一间位于十五楼的公寓房,他和小萨住在里面。那间公寓房里没有家具,只有一张日式床垫,还有一块盖着吉他的毯子。因为事实证明,如果他反反复复唱自己的歌(“你能闭嘴吗,奥利弗!”),就会发现它们烂得足以让一个女人大声尖叫。
他们来到火葬场,奥利弗开始减速,可父亲连头也没回,只说了一句:“今晚可能会下雨。”
“你真的知道我们在往哪儿开吗?”
“哦,当然。”
“那你要不要告诉我一声呢?”
父亲敲了敲鼻子,随后大笑起来:“这是机密。”一道街灯打在父亲的脸上,苍老的面孔变换成蓝色、绿色和黄色,仿佛老人的体内正在举行一场派对。
又开了十五分钟,他们已经来到城外开阔的郊区地带,干道汇入旁道,一排排摇摇欲坠的房子被环状彩灯包围着。旁道又变成了双线车道,两旁的住宅变成了仓库和零售商店。有的建筑还没完工就被遗弃了,也就比废墟强一点,四周围着一圈安全围栏,挂着“危险,请勿靠近”的牌子。他们该不会要上高速吧?
“到了,”父亲说,“你找个地方停车吧。”
“这里吗?”奥利弗猛地踩下刹车,又多问了一句,“你确定?”他只看见一个十字路口,还有一个圆形转盘。他匆忙停好了车。
“是的,”父亲说,“绝对肯定。”
本来,奥利弗一个人避开车流就很难了,再加上一个老人、一盆小树、一把铁锹和一罐水,更是难上加难。来往的司机朝他们狂按喇叭,还露出各种凶相,仿佛见到了两个醉鬼。其中一个司机甚至减慢车速,摇下窗户,质问他们在搞什么鬼。奥利弗猛地拽住父亲的手臂——他父亲试图走上圆盘中心的草地,然而脚下的台阶显然比他目测的高了许多。父亲试图稳住自己,但是又往后倾倒。最后,奥利弗几乎是把他扔上去的。因为周围都是飞速行驶的汽车。
“这样做真的好吗?”奥利弗说道,或者说,他喊道。因为交通噪声实在太大,而他非常紧张。
“太刺激了。”父亲喊道。
“这是违法行为。”
“你要我拉你上来吗?”
“在这里种树,地方议会只会派人把它挖出来。”
“他们根本不会发现。”父亲说。
种下第一棵树远比奥利弗想象的更难。十分钟后,他的双手就被铁锹把手磨出泡了,肩膀也疼痛不已。应该在出发前好好检查一下铁锹的锋利程度的,因为这玩意儿钝得就像一块木板,地面又硬得要命。经过整整十天的温和天气和冬日暖阳,土都被晒成了石头一般的硬块。奥利弗好不容易才挖出一个六英寸深,也差不多有六英寸宽的洞。
“好了。”他说。
“这就好了?”
“这还不够?”
父亲抓过铁锹,一脚踩在锹头上,木柄贴着大腿,他弓起了肩膀。奥利弗看着父亲大开大合的动作。他利用铁锹自身的重量令其刺入泥土,如此操作了一会儿,还哼起了歌。父亲在黑暗中挥动一把铁锹的动作显得无比自然,尽管他已经垂垂老矣。
“关键在于,”父亲说,“轻轻把树苗从花盆里拿出来,千万不要弄伤树根。”
奥利弗把树苗递给父亲,他像魔术师从帽子里变出白兔一样,轻手轻脚地把树苗从花盆里捧出来,甚至还说了句:“嗨,瞧啊。”奥利弗忍不住笑了。这个夜晚的确有点神奇。远处传来节日的灯光,周围全是风驰电掣的汽车,没有人知道奥利弗和他父亲正在车流的中心种下一棵树。
“把树苗放进坑里。”父亲说。
“你觉得我会不会摔坏它?”
“那是棵树,你摔不坏。”
“你怎么知道?”
“瞧瞧世界上有多少树就知道了。”
于是,奥利弗把树放进坑里,父亲则缓缓跪在地上,用双手把挖出的泥土推回去。他把洞填满,然后把土拍实。奥利弗回忆起那么多个独自在海滩上玩耍的夏天,他忙着堆沙堡,父亲和母亲则坐在一旁。他回忆起小萨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孕肚,猛然意识到,父亲其实一直很害怕做错事,包括堆沙堡。所以父亲很少出门,所以他从来不愿做任何事。因为他总是非常肯定,面对父职的挑战,自己注定会失败。
奥利弗跪在父亲身边,拾起硬土,掰成碎块,堆在树苗周围。树苗甚至还没有他的指头粗。
“我要当爸爸了。”他说。
他父亲继续把土堆在树苗周围。奥利弗不禁猜想,他究竟听没听到。
“你要当爷爷了。”
父亲依旧没有反应,只能听见挖土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咝咝声。
奥利弗转过头去。老人的脸湿润了,父亲咧开嘴巴露出牙齿。咝、咝、咝,他在笑。他父亲在高兴地笑。看到父亲笑成这样,奥利弗也笑了出来。自从跟宾尼摊牌之后,这是他头一次对别人说起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因为小萨不愿意谈论孩子。奥利弗跟父亲一起拍打着土壤,双手时而触碰,时而分开。他们要竭尽全力帮这棵小树活下去,突然,这件事变得无比重要。
“好吧,好吧,”他父亲说,“好吧,是跟那个漂亮姑娘生的孩子吗?”
“哪个漂亮姑娘?”
“那个带了几个孩子的漂亮姑娘?”
幸福骤然褪色,正如它的骤然降临。奥利弗感到一块秤砣从身体里穿了过去,仿佛全身都灌了铅。他肩膀低垂,头也抬不起来了。“不,爸,不是她……是别人。”他甚至说不出小萨的名字。
有时候,生活里的一切看起来无比顺利。心想事成,万事顺遂。然而当你仔细观察,就会意识到那些东西全都跑到了错误的语境里,仿佛你不知不觉漂流到了完全不同的故事中。奥利弗不知道该怎么让一切恢复正常。
父亲打开一瓶水,绕着树苗倾倒出平稳的细流。“干杯。”他这句话仿佛是对树苗说的。随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清单,用铅笔画掉了第一行。
那天夜里,奥利弗和父亲把二十棵树全都种下了。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先是从圆形转盘开到一个购物中心旁的空停车场,在一片肮脏的草地上挖了三个坑。原来,这么做的原因是,一个在收银台工作的年轻女人曾经告诉奥利弗的父亲,说她家里没有花园。然后,他们又在一个堆满了垃圾和干枯蒲公英的水泥花盆里种了一棵树。接着又在一个公交车站旁无人打理的花坛里种了两棵。奥利弗的父亲把地图摊在腿上,引导他开到杂草丛生的河堤上。显然他早就找好了地方。他们在长椅和垃圾桶旁种下树苗,还在两座荒芜的花园里种了树。花园所属的房子以毛巾为窗帘,大门只用几块木片固定着。
“这里住了一家友善的穆斯林。”奥利弗的父亲在浇水时小声说。
“你怎么认识他们的?”
“我不认识,”他父亲说,“只是有时会在公交车上碰到。我还见过他们陪孩子玩耍。”
他们在一家刚开业的诊疗室旁边种下一棵树,因为这里的前台接待员跟女儿的关系不好。接着,他们又在一个新建的滑板场附近种了一棵树。
最后,奥利弗问:“爸,为什么要挑今天晚上?为什么要种树?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父亲皱起了眉,仿佛奥利弗给他出了一道特别复杂的计算题,然后他耸耸肩说:“为什么不呢?”
正如奥利弗所料,他们把最后一棵树种在了火葬场门外一块裸露的土地上。奥利弗把堆在那里的塑料袋、空罐头、破瓶子等垃圾都清走,父亲则小心翼翼地挖了个洞。他们不再说话,时间已近午夜,两个人都累了。树苗被种了下去,父亲把剩下的水全都浇在根部,然后擦了擦眼睛。他拿起铅笔,画掉清单上最后一行。
“你还好吧?”奥利弗问。
“你可以送我回家吗?”他父亲说。
远处传来欢呼声,接着是响亮的钟声。烟花在头上炸开,宛如一朵朵银花。
他父亲坐在车里,笨拙地把安全带插销插入槽中,可是一次又一次地插歪了。奥利弗只好伸手帮他扣好。这时他才察觉,父亲身上有一股不同于鸡汤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发酸,更像药味。
“爸,你真的没事吗?”
“有时候会头痛。”
“没别的问题?”
父亲的嘴张开了又合上,就像安全带插槽一样。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把双手放在膝上,转头凝视着街道。奥利弗发动引擎,亮起左灯,准备起步。他腰背酸痛,手上又多了几个水泡,可他却觉得莫名振奋。他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儿子,也不觉得自己成了父亲。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什么,可他感觉自己喜欢这个身份。
圣诞节的装饰和海报已经渐渐被拆除,很快就要换上春季时装和夏季旅游的广告。穿红色大衣的女孩(那年冬天,这个女孩随处可见),一片白雪环绕下,她出现在户外广告牌和公交车车身上,出现在电视广告中,俨然成了节日的象征。尽管这里没有下雪(只有再寻常不过的乌云),而好多地方的广告已经变得破破烂烂了。他到现在都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的广告,可能就是节日的广告吧。人们在女孩漂亮的脸蛋上画了胡子和眼镜,在林地动物的脑袋上画了圣诞帽。许多人在广告上加了自己的标语。奥利弗一时间有点困惑:人们竟然每年都像这样度过圣诞节。他们装饰圣诞树,挂起彩灯,末了却全都要拿下来收好。他们去看望一整年都不闻不问的亲朋好友,花掉根本赚不到的钱,吃掉许多平时不吃的食物。随后他又想:那又如何?种下二十棵树还不是一样疯狂。可是当你思考这件事时,又能从哪里找到疯狂的影子?生命本来就值得庆祝。
奥利弗和父亲驶入主干道,在车流中缓缓前进。他们经过了几个正朝着水沟呕吐的年轻女人,还有一群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地面变成了液体的男人。几个圣诞老人站在酒吧门口忙着自拍,远处还有个女人站在电话亭外哭泣。“可怜的家伙。”奥利弗的父亲说。
他们在一家中餐厅外的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他说:“瞧,那个男人正在跟他两个儿子吃饭。挺不错的。”
奥利弗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透过餐厅玻璃墙,他果然看到一个男人正跟黑发高个儿的男孩一起拽礼炮,然后两人一起大笑起来。另一个男孩显然小了许多,留着一头蓬乱的金发,他看向窗外,对上了奥利弗父子的视线,朝他们挥了挥手。奥利弗的父亲也朝他挥了挥手,然后,红灯变绿灯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再次减速,停了下来。这回他们停在一家女士精品店门外,路边站着三个人,他们正背对马路打量着橱窗里的婚纱和派对礼服。这次他父亲说:“穿绿裙子的人是个男孩。”车子再次开动,他扭过头继续看着那三个人。
“世上无奇不有。而且爸,你也没资格说别人。你是个打游击战的园丁。”
奥利弗开着车,猜想他和父亲能否回到以前的关系,只在每个星期天打一通电话,聊聊天气和交通。还是说他们会种更多树,也许改成种花种菜?他绝对想不到,父亲几个月后会去世,陪着他长大的那座老房子会被卖掉,他父母的东西、母亲织的小玩意儿、家里堆的破烂,甚至他小时候的东西都会被扔掉或是送人。
当然,总有一天,奥利弗也会迎来同样的结局。他很快就会跟宾尼再次同居,而他们将来会花很多年收集各种各样的破烂——成绩单、孩子们的鞋和玩具、小萨不想要的那个孩子的奶瓶和小毛巾、可可做的纸手机,等等。总有一天,这些东西都会被卖掉或是送人。每个人都会迎来同样的命运。来来去去,留下一些零碎的印记。
奥利弗被一阵掌声拉回了现实。掌声?为什么会有掌声?他看了一眼父亲,发现他已经睡着了,双手依旧放在膝盖上,没有挪动。街上没有一个人在看奥利弗和他们这辆车,更没有人鼓掌。有的人在跑,双手挡在头顶。其他人则站着不动,抬头看着天空,发出阵阵笑声。可他就是听到了许多掌声,仿佛世界在对奥利弗说:“没错,你赶在新年前种了树。这次你做对了,干得漂亮。”
紧接着,他发现前窗流过道道水痕,雨刮器周围出现了一片脏水,柏油马路和人行道上溅起一朵朵水花。久违的声音,奥利弗竟然忘了它是什么。奥利弗摇下车窗,深吸了一口甜美而带着灰尘味的空气。他向左转弯,又向左转弯,雨点落在马路上,落在人们头上,落在树上、屋顶上、路灯上,而他痴痴地看着。
一个故事只有完结了才能让人看懂,因为这时候,我们可以回首前面的内容,道出这件事发生了,然后那件事发生了,最后就来到了这个结局。奥利弗的故事尚未完结,它还在进行,而这天晚上他种下的树苗只是一个新的转折。他可以从中学到一些东西,也可以完全忽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奥利弗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朝着新年驶去。朝着接下来他将要遇见的人和事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