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记住!”西尔维娅提高音量,声音也尖厉起来,“X不希望小题大做!他只要一个普通的家庭圣诞!你们都听到了吗?”
她眺望着眼前这片派对纸帽的海洋,心猛地一沉。客厅里有这么多人,而她认识的还不到一半。她最后一次看向窗外时,外面整条街都停满了车。至于屋里,三间卧室全被征用为衣帽间,她根本无法想象,X到达后行李箱要往哪儿放。
苍白细瘦的女孩们身穿红色抓绒衫,衣服背后都绣着一个巨大的银色“X”。她们全都来自唱片公司,个个盯着手机,显然都在发推特。早些时候西尔维娅要给她们泡咖啡,然而她沮丧地发现,这些姑娘只愿意喝无咖啡因饮料,于是她只好派女儿玛丽跑出去买花草茶。结果玛丽气愤不已,成了房间里唯一一个拒绝戴派对帽的人。
至于其他人,天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有些人只在X很小的时候和他打过照面,其他人根本见都没见过他。还有一些人好像跟西尔维娅的两个姐姐有点关系。(黛安,西尔维娅的长姐,正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裤装西服,搭配丝绸衬衫,完美衬托出了身体的线条。琳达,二姐,直接从美发店赶过来的,今天她选择了典雅别致的风格,一侧头发比另一侧剪短了两英寸。每次和她说话,西尔维娅都不得不忍住往左歪头的冲动。)屋里每张椅子都坐着至少两个远房亲戚。上了年纪的叔公叔婆挤在墙边,兄弟姐妹和远房老表在飘窗旁扎堆,姐夫、妹夫、外甥、侄女,还有他们各自的家庭都围在餐桌旁。西尔维娅的母亲端坐在沙发上,被两个护理院的员工挤在中间,好几个孩子已经开始享用自助餐。与此同时,一条狗(究竟是谁连狗都带来了?)趴在角落里啃咬着什么东西。
西尔维娅拍拍手,再次发出尖厉的声音。“X只想我们像平常一样!你们都听见了吗?”她激动得快窒息了。
房间另一头,马尔科姆移开目光,朝自己脚上那双暇步士鞋叹了一口气。玛丽紧紧抱着新买的靠枕。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连头发都没梳。
“我累了,妈。”几天前,X在电话里对她说,“我想你们了,我想回家过圣诞节。”
可他们已经过完圣诞节了。她笑了几声,并没有提及那天她等了一整天电话。
“哦,”他应了一声,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意识到这点,“好吧。”没等她继续说,信号就断了。西尔维娅重拨过去,电话被转到了语音留言箱。她拨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一样。早知道她就不该告诉他错过了圣诞节。她怎么这么不识相?
“有点不对劲。”她半夜醒来,打开床头灯。
“小西,你消化不良了?”马尔科姆摸索着找到了阅读眼镜。(这玩意儿能管什么用?)
“我们得联系X。”
“性?”他眨了眨眼,似乎还没睡醒,但已经有些警觉。
“X,”她说,“你儿子。”
“你说蒂姆?”
“我说X。”
“他很好,棒极了,他是全世界的圣诞排行榜榜首。我们能继续睡觉吗?”
“睡觉?”她尖声叫道,“睡觉?就算房子着火烧没了,你也能睡得像死猪一样。我们现在就给他打电话,邀请他回家过圣诞节。”
“西尔维娅,我们已经过完圣诞节了。”这句话从马尔科姆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更糟糕了,“你不觉得每年过一次就够了吗?”
“再过一次。最近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给。”她说着把床头的电话递给他,“已经拨出去了。”
“我还以为你要自己跟他说。”
“他会觉得我在瞎操心。”
“你确实是瞎操心。”
“跟他说说话就好,行吗?”
“爸?”电话那头传来X轻柔的声音,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自从X出名之后,她就很难平静地接受这种称呼,可是不管她在哪里听到他的声音或想到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悸。“儿子,你在哪儿呢?”马尔科姆问。西尔维娅把耳朵贴在他长满绒毛又温暖的脖子上,听见X说:“不知道,可能是中国吧,我忘了。”自己的孩子怎么会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就好像西尔维娅身上的一小块肉被挖出去了,一小块光彩夺目、让她几乎认不出来的部分,跑到了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中国的地方。
“叫他回家过圣诞节。”她急切地耳语道。
当然,如果她自己打电话,肯定会问一些很实际的问题——你想吃什么?能待几天?可是马尔科姆一句话都没问,最后只打听到了X两天后回家,不想要什么特殊待遇,只想过个普通的家庭圣诞。“问他要不要火鸡,”她拍着双手,轻声说,“还有装饰。”
“再见啦,儿子。”马尔科姆打着哈欠说。
“他说什么?他想要什么?”
马尔科姆温柔地笑了笑,还挤出了一道媚眼。“小西,他说的每个字你都听见了。他说‘不要特殊待遇’,他不想让你瞎操心,亲爱的。”
“可他半年没回来了。搞个小吃自助怎么样?”
“小吃自助就是瞎操心。”
“嗯,我敢肯定他会喜欢小吃自助。”她说。
“不要特殊待遇。”第二天清晨,她一边翻着菜谱,一边对自己念叨。这些菜好像都配不上她那个全世界最出名的儿子。“不要特殊待遇。”中午,她在和姐姐们通话时满不在乎地说,随口提了一下自助餐的事。“不要特殊待遇。”她一边嘟哝,一边拌蘸汁、做肉馅饼、准备精致的吸管、做香肠卷、把姜汁饼干糊切成雪片的形状冻起来。他小时候可喜欢这些了。她又为做冷肉盘重新腌了一只火鸡,还烤了新的圣诞布丁。
“你没叫别人来参加自助餐吧?”马尔科姆发现冰箱里放着烤火腿,还有装在保鲜盒里的香芒鸡,六十个酥盒,以及一块水煮三文鱼。
“哦,就请了两个姐姐。”西尔维娅并没有提到她姐姐提议把整个家族都请过来。她总喜欢说一些不完全正确,但听着更简单的话。
“你这么操心到底有什么意义。”玛丽说。
西尔维娅买了新靠垫来装饰客厅(旧的用了很久了,正好该换新的),还买了一套圣诞桌布来装点餐桌,配上了同色系的红色餐巾,还置办了一盒盒纸帽子和派对礼花。“不要特殊待遇。”她哼唱着那句话,把整个房子都打扫了一遍。擦亮窗户,刷洗水槽、浴缸和两个洗手间。“不要特殊待遇。”她大声说着,从花草市场捧回一大堆一品红,东西多到她都看不见马尔科姆的拖鞋就摆在门厅,结果脚下一滑撞到门框,还划破了脑袋。“不要特殊待遇。”姐姐们打来电话,商量她们该为自助餐做点什么时,她一边这样提醒,一边和她们讨论准备甜点还是咸味小吃。
“我自己能搞定。”西尔维娅对她们说。
“我们两种都带吧。”姐姐们说。
“我回家的时候你从来不这样。”玛丽坐在沙发上,看着西尔维娅又给圣诞树加了几个小饰物。她把脚搭在了其中一个崭新的靠垫上。
“你只是从阿伯里斯特威斯回来,我们每个周末都能见面。”
“哦?那如果我像蒂姆一样离得远远的,从来不打电话回来,你就会为我买派对纸帽?”
“是X。”西尔维娅说,“他不希望别人叫他蒂姆。”
“你跟其他人一样没救了。”玛丽对着手上的杂志说。杂志封面是X的照片,他在笑。他的照片被叠加在一张随处可见的照片上,就是穿红色大衣的年轻女人那张。西尔维娅没见过那张照片,“对了,你知道他不会唱歌吧?”
“亲爱的,我能看看那张照片吗?”西尔维娅说。
玛丽将杂志举在自己的脑袋前,仿佛在强调自己的观点。只要她想,就能变得特别烦人。
X看起来有点不一样了。他的脸更光滑了,但黑了一些、尖了一些,甚至显得更老成了。西尔维娅忍不住想,姐姐们看到这本杂志会作何反应?她得假装把杂志随意地丢在什么地方——不如就放厨房吧,她们肯定能看到。要让杂志看起来只是碰巧放在那里、准备拿去扔了,只是还没人动手而已。这种感觉既奇怪又美好。两年前,她儿子还是平凡的蒂姆,以平凡的成绩从学校毕业——不像他那两个表哥,已经上了牛津大学。他连份工作都找不到,一直窝在房间里摆弄吉他。家里更有才华的人是玛丽,她才是真正的音乐家。(假设打鼓也算搞音乐,那就是玛丽和马尔科姆。不过西尔维娅觉得马尔科姆不算,她坚持让他把鼓放在仓库里。)在学校总能得歌唱比赛冠军的人也是玛丽,客厅里摆满了她的奖杯和花结。后来蒂姆在视频网站上发了几首歌,就获得了一百万次点击,紧接着,一个深夜音乐节目的星探就打电话来了——最后,蒂姆大出风头。“我要改名字。”他拿到唱片合约时,向家人坦白。“X?”西尔维娅重复了一遍,“X?”“如果我还叫蒂姆,”他说,“那我就始终是从前的我。”“好吧。”她表示理解,但完全无法理解。她并非始终喜欢当西尔维娅,她也想成为她的姐姐们,可她从来没想过换个名字就可以更加闪耀。她总觉得改变应该更复杂一些。
现在,西尔维娅看着那堆派对纸帽,呼吸越来越急促。它们就像一屋子鲜艳的船帆,个个满怀期待地挤在客厅里。事情已经改变了。这段时间,甚至有根本不认识的人在街上把她叫住,直言自己有多么喜欢她的儿子。平时,家人都会去她两个姐姐的家里开圣诞酒会,因为地方更大。他们好多年没来西尔维娅家了。“X随时都可能到!”她高声宣布。随后,她小心翼翼地穿过几个跪在地上的外甥女,还有几个来自唱片公司的白皙女孩,拿起一碗全麦棍饼干零食。她实在太紧张了,险些没拿稳。接着,她又示意马尔科姆给客人发酒水,可惜他没明白,只朝她挥了挥手,就继续跟一个远房表亲聊天了。“去拿饮料!”她压低声音,对玛丽说。
“为什么要我去?”玛丽龇牙咧嘴地回了一句。
玛丽起身去拿饮料,西尔维娅则对母亲的护工讲起了X的故事。她们总是听不够。她说起带X去看《托马斯小火车》的事,那时他才三岁,边看边挥着小手。她还说起了有一次他摔破膝盖,却一滴眼泪都没流,只微微笑了一下。“X一直都很特别,”她说,“你知道他见过奥巴马吗?”
“天哪!”护工惊叹。她们都不知道他见过奥巴马。
“真的,”西尔维娅说,“奥巴马把他请到白宫开了一场私人演唱会。他们都是X的忠实粉丝。‘死忠粉’。”她又说了一遍,仿佛很喜欢这个词,“真的特别忠实。”
“亲爱的西尔维娅,X是谁?”她母亲问道。
“X就是蒂姆,妈妈。你还记得吗?”
“你为什么管蒂莫西叫X?”
“因为他是举世闻名的流行歌手。”西尔维娅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很大,其他人都在倾听。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失真了——似乎更开朗,更灿烂,“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他,他甚至不能一个人去逛商店。”
“他本来就不逛商店。”玛丽推着餐车走出来,车上放着酒水,“他从不离开他的房间。”
“那人们为什么不管他叫蒂莫西?”西尔维娅的母亲又问。
“妈妈,我们已经谈过这个,而且谈过好几次了。蒂姆曾经是蒂莫西,可现在是X。”她身上的光芒突然暗淡下来,反倒有点像她以前的数学老师了,“所以我们不再管他叫蒂姆,而是叫X。你懂了吗?”
“跟Y相对。”玛丽凶巴巴地走过来,给上了年纪的叔叔舅舅发啤酒,“你们要吸管吗?”
“蒂姆现在叫Y?”她母亲问。
“你吃全麦棍最好拿块纸巾接着。”西尔维娅说。
门铃响了。叮咚!所有人霎时静止了。
“哦,我的天。”一个年轻的女人尖叫道,“是X!”狗开始摇尾巴,一只耳朵转向大门方向。
“大家手上都有礼炮吗?”西尔维娅急切地喊道,“玛丽,欢迎横幅准备好没?”玛丽面部抽动了一下,仿佛被人狠狠踩了一脚,西尔维娅顿时希望她把欢迎横幅交给了一个心理不那么复杂的人,比如她母亲。
啊,可是她母亲的派对纸帽滑了下来,变成项链了。连她自己都仿佛要陷进两个护工的身体之间了。
西尔维娅走向客厅门。打开门的瞬间,她看见儿子映在大门上的轮廓,随即转头看向那一张张满怀期待的脸。她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保持冷静,她从未有过如此万众瞩目的感觉。她一辈子都笼罩在两个姐姐的阴影之下。她们才是聪明的学生,她们才有天生的好身材——西尔维娅的大腿和肚子上总是很容易攒肉。她们才能约到文法学校那些聪明的男孩,还各自嫁了一个律师。她转头看向人群,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随后惊讶地发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就像等待指挥棒发令的合唱团。她穿过门厅,准备迎接那个全世界最有名的儿子。她的心疯狂跳动,仿佛是被握在了手心里一样。
X站在门外,穿着一条破洞牛仔裤,还有一件柔软的灰色T恤。他靠着门框,仿佛马上就要睡着了。是的,他有点不一样了,可这并不是西尔维娅期待的样子。这种感觉如此熟悉,可她却难以形容。“嗨,妈。”他咕哝着,羞涩地笑了笑,于是西尔维娅也笑了。她曾经想象过这个场景,想象自己走上前拥抱X,所有人齐声欢呼。可是现在,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摘掉了派对纸帽。
一个同样身穿唱片公司红色外套的矮胖女人抓住了西尔维娅的手。她身后站着一排西装革履的男人,个个人高马大,把光线都挡住了。他们全都胖得没有脖子,双腿分开,恭敬地站在门口。他们双手交叠,护住下身,仿佛开启了休眠模式。
“嗨,X夫人。”穿着红外套的女人说,“我叫波茨。你怎么样?”
“很好。”西尔维娅说,发现自己另一只手还捧着装全麦棒的碗。
波茨说:“你的儿子太棒了。X真的需要休息,他……你懂吧。”
什么?西尔维娅想,他怎么了?唱歌唱多了?东奔西走太忙碌了?她毫无头绪。还有,他的行李箱呢?他一点行李都没带,连件大衣都没穿。
“超乎想象。”波茨似乎在暗示答案。她拉长了脸,眉毛之间仿佛端着某个难办的事情。没等她进一步解释,客厅门就开了一条缝,一个年轻女人(西尔维娅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瞥见X,倒抽一口气,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她还好吧?”波茨问。
客厅门又打开了一些,一双主人不明的手轻拍着哭泣的女孩,领着她躲开视线的焦点。随后,门关上了。
“快请进吧。”西尔维娅用上了最大方得体的声音。
波茨说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不过很快就回来。随后,她从屁兜里拿出手机查看日程——她两个小时后来接X去机场。
“为什么?他在机场有活动吗?”西尔维娅问。
波茨大笑几声,仿佛她的话特别风趣。“他要赶晚上九点的航班,电视摄制组成员将在一个小时内抵达。”
“摄制组?”儿子很快就要离开以及摄制组要来的消息让西尔维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不想做什么特殊的事情。就是想拍拍你,比如——正常的样子。那样会很可爱。”波茨噘起嘴,让最后那个词听起来像“阔爱”,“你不需要盛装打扮什么的。”
我现在就是盛装打扮,西尔维娅想。
她说:“你们几位……?”(你该管保镖叫什么?你该管一队保镖叫什么?她姐姐的孩子可从来没请过保镖。)“你们几位伙计要不要进来?”
“不,谢谢你,X夫人,”其中一个人说,“我们就在外面看着。”
西尔维娅转向她的儿子,总算察觉到他哪里不一样了,这让她感到震惊。因为他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并没有不一样。他完全没有改变。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皮肤有点发灰冒油,下巴上长了几颗痘。他的嘴很小,还有点干裂。他的脸和杂志封面上的完全不一样。哪怕路上有人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也不会认出他就是X。
波茨大步走向她的车(更像一辆装着黑玻璃的坦克),车子正堵在路中间。已经走到一半了,她又突然回过头来,仿佛想起一个笑话:“啊,圣诞快乐,嗯?”
走在门厅通往客厅的走廊上,事情发生了变化。X变成了西尔维娅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男孩。她伸手去开门,同时向他解释家里来了几个亲戚,不知他是否介意。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闷头向前走着。她不禁想,这一切要怎么收场?客厅门打开,人群爆发出欢呼,X一个闪身便冲到她前面,挥手大喊:“你们好!”亲戚们纷纷惊叹,抓着他的袖子问:“X,你怎么样,过得还好吧?”他发出富有感染力的笑声,说自己酷呆了。“瞎扯吧!”黛安说。(瞎扯?西尔维娅想,她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个了?)啪、啪、啪,礼炮纷纷拉响,爆发出五颜六色的烟雾。屋里所有人都显得单调平庸,唯独X释放着非凡的能量,仿佛整个人被连接到了一台发电机上,连头发都在活力中微微震颤,还有指甲。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释放出来的热力。
他的光芒也转移了一点到西尔维娅身上,因为她跟在他后面。人们纷纷让开道路,低下了头。
我是他母亲,她想,我是全世界最出名的男孩的母亲。
而不是姐姐们。
她给两个姐姐拿了一碗东方小吃。“保镖们会在外面等。”她说。
两人看起来就像被好奇心的巨兽生吞了一般。琳达的眉毛高高耸起,隐入斜刘海。“保镖?”
“是的,他们要为摄制组提供保障。”
“摄制组?”黛安兴奋得把新买的夹克衫都撑开了。
这时,X给刚才突然哭起来的女孩在手臂上签了名,然后又签了一个,再一个,一个接一个。他亲吻了黛安姨妈和琳达姨妈,称赞了她们的服装和发型。(“都是身旧衣服啦!”黛安谦虚道。“瞧我这头乱糟糟的头发!”琳达嬉笑着说。她们都退回到小女孩的模样。那我的发型呢?西尔维娅想。)X配合在场的少男少女自拍,也是一个又一个。他也会像小孩儿一样扮鬼脸,只是看起来不蠢也不呆,反而更加讨人喜欢了。他找到西尔维娅的母亲,握住了她的双手。
“谁要吃自助?”西尔维娅喊了一声,这次没有人理她。
马尔科姆双臂交叉在胸前,困惑地看着儿子在屋里转悠,仿佛阳光照进了眼睛里。
的确,当X来到人群面前时,他会发生某种变化,与此同时,人们见到X的瞬间也发生了某种变化。这就像某种电力加成,能够汇集成比原本的单体更为庞大的东西。但西尔维娅无法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在走廊上看到了儿子,他显得如此苍白,就像一张吸墨纸。现在,他似乎对每个人都有着特殊意义。在孩子们眼中,他是个酷小孩;在女孩们眼中,他是理想恋人;在年长的亲戚们眼中,他是个乖孩子;在姨妈们眼中,他是个迷人的小伙子。他背负着这么多重担,却没有一样属于他自己。突然,她眼前浮现出他的儿子被淹没在一堆行李箱之下的画面,再也看不见人。这很讽刺,因为他这些天来一直在外面跑,却连一只自己的箱子都没有。
“嗷,嗨!”X看见那条狗,弯下腰来温柔地打了声招呼。连狗都连连摇尾,表现得像只电视上的明星狗。一大片手机被举过派对纸帽,人们纷纷按下快门。
玛丽大步走上去,僵硬地朝他伸出手。很难猜测她究竟是在欢迎他还是驱赶他。“还记得我吗?”她冷冷地问。
X蹲在地板上抬头看她。“姐,嗨。”
“姐?”她大声说,“你现在到底是谁啊?”
X看看周围的人群。“X。”他笑了起来,所有人都跟着笑了。他是X。当然,他是X。玛丽在说什么呢?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新的张力。
“你要喝啤酒不?”她问。
“酷,太好了。”
“自己找冰箱去吧。”玛丽说。
X的脸霎时失去了血色,他惊恐地环视房间,仿佛早已忘却了找冰箱这种简单的动作要如何完成。如果说之前他像是被连到了看不见的能量源上,现在则像是电线被拔掉了。
“蒂姆?”玛丽喊了一声。
他先是一脸苍白,然后面如死灰。他踉跄了几步,失去平衡,仿佛脑袋过于沉重了。他忽闪了几下眼睛,睁开、紧闭、睁开、紧闭。随后,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蒂姆?”玛丽又喊了一声。
他倒下了,突然像一摊烂泥般软倒在地。
西尔维娅装了满满一锅水,放到炉子上烧。她的儿子正趴在案桌上,双手垫着脑袋。
是玛丽出来救了场。是玛丽清空了X周围的空间,呼唤父母把他抬进厨房。是玛丽开玩笑说,现在的流行歌星都不像以前那么耐折腾了,逗得所有年纪大的亲戚都用餐巾捂着嘴哈哈大笑。是玛丽大吼一声:“谁想玩你划我猜?”并且比画了一个无比滑稽的《春满夏令营》,让现场爆发出热烈的笑声,害得好几个老叔伯们不得不被搀扶着去上厕所。也是玛丽分发了盘子和圣诞餐巾,又怂恿几个姑妈姨妈帮她分发自助午餐。还是玛丽叫来她的父亲,让他把鼓搬过来,自己又翻出了放在X房间里的旧吉他,领唱了圣诞热门歌曲。刚才西尔维娅探出头去,发现连狗都戴上了圣诞帽,跟着人们吠叫。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西尔维娅坐在厨房里陪着她熟睡的儿子。房门轻轻打开,她条件反射地跳起来阻挡来者,却发现是马尔科姆。
“他怎么样?”马尔科姆小声问。
她回想起丈夫将儿子抱在怀里,然后扛到肩上,像扛小孩儿一样带他离开客厅的光景。
西尔维娅说:“还好。”她问起客厅里的情况,马尔科姆笑了。
“玛丽搞了个舞会,每个人都参加了,没人在意他的缺席。”他从冰箱里拿了几瓶酒,一边开门一边说,“外面好像来了一个摄制组,正在跟你妈聊天。”
西尔维娅朝马尔科姆吹了个飞吻,他一掌拍向脸蛋,仿佛把吻接住了,随后把西尔维娅的飞吻塞进裤兜里,生怕弄丢了。
水开了,西尔维娅放进去一个鸡蛋,调好计时器。然后,她转向儿子,看他把头枕在案桌上,嘴巴张成一个“O”。
“起床啦,”她压低声音说,“我给你煮了个蛋当圣诞大餐。”
他懒懒地说:“他们叫我去拍外景,取景地是堆满了假雪的花园。我反悔了,说我不拍。只不过是在堆满碎纸的花园里拍照,为什么我做不到?”
“你累了,你太累了。”
“我在做什么,妈?”他没有挪动脑袋,只是转了转眼睛,仿佛周围都是他难以理解的事物。客厅传来玛丽甜美的歌声,歌唱着她希望每天都是圣诞节。西尔维娅微笑起来。
她想:谢天谢地,幸亏不是。感谢上苍给我们平凡的生活。
西尔维娅切掉面包的表皮,然后切出两片,抹上黄油。“小时候我总在姐姐屁股后面转。不管我去哪里,她们好像已经等在那里了。我必须找到她们做不到的事情,可有什么是她们做不到的呢?她们无所不能。”
“最后你做了什么,妈?”
她从沸水里捞出鸡蛋,摆在蛋杯上,用一把小刀敲开。“我成了一名歌手。”
“你?”
她大笑起来。“没错,我。”她又切了几片面包,在盘子里摆成扇形。
“我都没听过你唱歌。”
“嗯,”她说,“因为我唱歌并不好听。”
两人笑了起来。
然后她说:“你做什么我都不介意,因为我永远为你骄傲。”
西尔维娅想到那一屋子戴着派对纸帽的亲戚,想到外面的保镖,还有开装甲车的波茨,以及穿红外套的年轻女孩们。她想到自己此前想象的那一大堆行李箱,层层叠叠压在她儿子头上,于是她想象自己搬开那些箱子,一个接一个,把它们还给各自的主人。有一个箱子是她自己的——里面装满了活得比两个姐姐更好的欲望。她想象自己打开箱子,然后清空。
西尔维娅想象着她的姐姐——穿新衣服的黛安,头发斜剪的琳达。她突然感到一股深情,还有难以言喻的亲情,让她喉咙哽咽。她把鸡蛋放在儿子面前,递给他一瓶盐,还有一只茶匙。
西尔维娅的心跳得缓慢而平静,就像一颗随处可见的平凡的心脏。他儿子吃着煮鸡蛋,就像一个随处可见的平凡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