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不停地问,新家会不会下雪。“会。”他说。本来只是句玩笑话,但是话越说越认真。“会,会,会!”“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直说那里会下雪。”他妹妹打电话来,“明明只能在电影和该死的广告里看到雪。”“因为所有人都想要雪,”亨利对她说,“他们想要雪,这是传统,是圣诞节的一部分——你懂的。”
“懂什么?”
“魔力。”他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这反倒显得他一点都不肯定,甚至有点急迫。
“你确定你准备好了?”他妹妹问,“亨利,这件事你可不能搞砸了。”
没错,她一直都是对的。在孩子们到达前,他有太多东西要准备。亨利每天都会查看天气,可她连这点都说对了——丝毫没有下雪的迹象。除了一点儿低层乌云,天气没有预报任何东西。有时候白天才刚开始,天色又变暗了。
此时此刻,亨利的头脑正在疯狂运转,装满了他必须要解决的事情。首先,房子需要上一遍油漆。十个月前,亨利刚办好离婚手续就买下了这个房子,可直到现在都没怎么真正关心过。那间公寓(那甚至不是他的公寓,而是那间公寓,仿佛只是个路过的地方,随时可能离开,甚至可能在半夜离开,只要心血来潮)只是一个地方,他会在下班后打包一份饭在那里吃,然后盯着电视机,直到眼睛再也睁不开,只能闭上。当他洗好一只杯子或盘子,他不会放进碗柜里,而是放在收纳箱里。有时他还会用报纸把它们重新包起来。他发现自己的东西仿佛是强行闯进了他的生活,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连他的两个儿子都显得格格不入。周末,亨利会到公园走一圈,或开车带妹妹去吃一顿周日烤肉大餐。阿碧比亨利小五岁,但做起事来宛如他的母亲。总得有个人来当妈,她经常这样调侃。
“我真希望自己不需要离开。”她说。
“我能搞定,没问题的。”
“我根本不喜欢滑雪。”两人笑了起来,随后她问,“你打算怎么带那两个孩子?六天可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哦,我有可多计划了。”
“真的?”他能听出妹妹声音里的惊讶和释然。她在极力掩饰这些情绪,不知为何这让他感到有点伤心。
“好了,先这样吧,我还得忙呢。”他说。
一般亨利跟孩子们见面,顶多相处一个下午。他从来不去老房子找他们,因为他无法回到那里,因为那里会让他因过于内疚而不自在。他可以花个几小时带孩子们在高速上兜风,找个服务站坐下来喝咖啡,然后,他会准备好多要跟孩子们一起做的事情。然而每次真的到了这个阶段,他总会做同一件事,就是带他们去看电影。看电影总比三个人坐在桌旁无话可说要好得多,而且比逛博物馆容易不少。(“谁会去博物馆啊!”他的大儿子康纳说。他变得如此苍白细瘦,仿佛被突然蹿起的身高夺走了血色和重量。一层淡淡的青须出现在他的下颌和唇上,而他的面部轮廓显得僵硬而固执。“我有点想去逛博物馆。”欧文说。这孩子跟他十五岁的哥哥不一样,还一点都没长大。)看完电影,他们总有时间吃点东西。有时亨利提议吃中餐,不过让他放心的是,两个孩子每次都选择打包芝心比萨到亨利的车上吃。那辆车的外装风格使它看起来很小巧,像一辆临时代步工具,很不起眼。如果亨利开口问起孩子们的学校和家庭生活,或是关心一下黛比,两人就会说“挺好”。一切都“挺好”,除此之外别无他词,这就像是曾经一个毫无遮掩的开放空间中突然横亘起一堵陌生的墙壁。直到现在,亨利都还没有习惯。
不过,事情发生了一点转变。他妹妹管那叫“一次进步”。亨利找到了新工作,并在公寓里安顿下来,于是孩子们要从十二月二十七日起跟他一直待到一月一日。这可能是亨利崩溃并离婚后,跟孩子们一起度过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了。“你那不着调儿的样儿。”他的前妻黛比说,还故意把“不着调”念成了“不着调儿”,好跟“样儿”押韵。
亨利买了一罐蓝色油漆来粉刷房间。他在甩卖会场挑了一张廉价的松木双层床,还有一套配对的抽屉。他还买了一套盘子和带把手的杯子,以及一整套餐具。他想买一张画,让公寓看起来更有生活气息,于是挑了一幅装在塑料搭扣画框里的打折雪景画,看起来很应景。画里的树落满了积雪,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红大衣,旁边还有许多卡通动物。这幅雪景画让亨利感到心情平静,仿佛有人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柔软的声音引导他入睡。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经常坐在屋里,呆呆地看着画,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是呆呆地看着。画上的年轻女人看起来很快乐,可他还是为她感到遗憾。他很想知道她接下来的故事,因为接下来一定发生了什么。总有人会为她想一个故事出来。
圣诞节前,亨利买了一棵种在盆子里的冷杉。严格来说,那是食品杂货店角落里打折出售的瑕疵品,因为树长歪了,朝左边斜倚着,仿佛站累了想躺下来似的(这让他想到康纳。一旦他想到了康纳,亨利就再也不忍心让它留在杂货店里了)。亨利和店员都歪头盯着那棵树,来修正歪斜。“我想你可以在花盆一侧垫个楔子。”店员说。后来,亨利缓缓挪开了一堆堆箱子、自行车、垃圾信件、空酒瓶、外卖餐盒和公寓住户扔到门外的所有东西,把它搬上了公寓楼梯。一路留下不少针叶,亨利还不停地被扎伤、划伤。他又开车到城镇边缘的五金店,花了一个小时,只为找合适的圣诞彩灯、亮纸条和小饰物。
“这些很不错。”店员对他说。她有一双柔和的褐色眼睛,鼻子上穿着环,仿佛在寻觅可以将她拴住的东西。
“是吗?”亨利问。
她笑了起来。“是的。这些彩灯配有遥控器,还有六种不同的模式,你儿子一定会喜欢。”她微笑着,一边打包一边问他是否想去喝一杯。可是刚说完这句话她就涨红了脸,让亨利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见。”她说。
礼物比装饰更让人头痛。这个月的抚恤金已经划到了黛比的账户上,他没剩多少钱了,再加上他买了床和家具,更是所剩无几。亨利打电话问两个孩子想要什么礼物,康纳嘟哝了一句亨利一点儿都不想让他重复的话,欧文则说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喜欢。亨利又发短信给黛比,问了同样的问题,她回复:“自己想。”
亨利给孩子们买了电脑游戏,至少这能让他们有点事情做。路过一家体育用品店时,他发现了正在打折的北极熊形状和企鹅形状的雪橇。“这些商品都特价出售。”他付钱时,店长告诉他。那是一个外表坚毅的中年女人,长着一头红发,她笑起来声音低沉,像个老烟民,“这些都是泡沫塑料做的,一根指头就能抬起来。看见没?”亨利说,他的大儿子已经十五岁了,早已过了玩雪橇的年龄,但那女人又发出了低沉的笑声:“再大都适合玩雪。”后来,当亨利在电话上跟妹妹提起动物雪橇的事情,她叹了口气:“亲爱的,你觉得那些东西为什么打折呢?”妹妹问了一句,“因为那里根本不会下雪啊。”
亨利在服务站等到了黛比。“他们不想来的。”她边说边从卡卡圈坊的展示柜旁挤过来。这地方挤满了圣诞节游客。康纳和欧文像两个影子似的跟在黛比后面,一个修长、缓慢,一个矮小、雀跃。黛比鼓起了腮帮,“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令亨利惊讶的是,她接受了他去喝一杯的邀请,于是四个人挤在一张胶合板桌子旁,捧着花瓶一般大的纸杯,喝起了色彩鲜艳的橙色饮料。
“嗯,”由于没人说话,亨利就先开了口。他们要么盯着手机,要么挠着头,“就像从前一样。”
“你真这么想?”黛比涂着暗色唇膏。亨利以前从未见她用过,看起来像是吃了太多黑莓。
自己真是这么想的吗?亨利也不清楚。什么是真?此时此刻,他只是在做出友善的表示,单纯为了说话而说话,这或许称不上真。两年前,情况最糟糕的时候,他曾经目睹摩托车轰隆隆地在大厅楼梯上下窜动。他看见了,听见了,还闻到了灼热刺鼻的废气和汽油味。尽管别人都没看见楼梯上的摩托车,可对当时的他而言,那就是真实的。太吓人了。
“你觉得我很怪,对吧。”黛比说。
“我没有。”他说。
“那就别盯着我嘴巴看。”
她穿着一件修身的粉红色圣诞毛衣,貌似有个松鼠吃坚果的亮片图案,可是黛比刚抱怨了嘴的事,他没敢仔细看。
“你打算直接去机场吗?”他问。
黛比没有回答,只是慢悠悠地吸了一大口饮料,然后挥挥手,仿佛在赶他走。
他又说:“你确认过航班没?圣诞节那天刚出过问题,有人在机场生了个孩子。”康纳闷哼一声,欧文笑了笑,黛比则白了他一眼。
“电脑出问题了,”她说,“是技术故障。”
另一张桌旁,一个年轻女人跟抱着小孩的男人打了声招呼。他飞快地吻了她一下,随后把小孩递过去,仿佛那是个过重的行李。角落里,四个戴着圣诞帽的小孩正在吃汉堡,他们的父母则站在桌子两边,看向窗外。有多少人在一同旅行,又有多少人像他和黛比这样离婚了,正把孩子(一场婚姻硕果仅存的东西)送到对方那里过圣诞节?
“我准备了火鸡,孩子们,”他说,“明天早上我们可以大展身手了。圣诞树下的礼物,圣诞午餐……”孩子们抬头瞥了他一眼,重新看向手机。
“他们只吃香肠,”黛比插嘴道,“还有比萨。”
“我不知道他们只吃香肠,什么时候开始的?”
“在你跑出去寻找自我的时候。对了,找得如何了?”
“呃,你知道……”
“我一点都不知道。”她说。
黛比盖上盖子,把饮料推到一边。亨利不禁觉得自己也被扔进了那个杯子里,等待着随时被人拿走扔掉。“你准备好了吗?”她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然后站了起来。
他跟在黛比和孩子们身后走了一小段路,来到她的新车旁边。云朵像巨大的平底盘,在头顶缓缓飘过,将彼此推向地平线的另一端。目光所及的车里都堆满了行李、寝具和礼物。黛比从后备厢里拿出孩子们的手提旅行袋,头也不回地在半空中放开手,仿佛她看不见亨利,却指望他在那儿接着。他不小心注意到了她的行李箱。“阳光和瑜伽,”她之前提到过,“你该当一回父亲了。”他寻思着她是一个人去还是跟朋友去,又或许是跟某个特定的人去。
“孩子们,”她说,“我要跟亨利说两句话,你们到他车子旁边等吧。”
康纳和欧文不情不愿地走到一边,似乎不想离他们太远。黛比凑到亨利跟前,他甚至能闻到她嘴里口香糖的薄荷味。亨利看着她的手,以避免目光落在她的亮片毛衣或她的黑莓嘴唇上。她仿佛要把一张餐巾纸撕成碎片。她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他的左耳:“我警告你,我离开期间你要是敢做奇怪的事情,哪怕只有一件,我都会像一吨砖头一样砸到你头上。听清楚了吗?”
“清楚。”他应了一声,随后又重复一遍,以防她没听清,“是的,我清楚了。”
“孩子们说你一直保证会下雪。”
“黛比,那只是个玩笑。”
她停止了咀嚼,似乎死死咬住了牙关。“是吗?”
“当然了。”
“你保证自己没问题?保证你不再看到那些奇怪的狗屁了?”
欧文一定是听见她骂脏话了,因为他噘起嘴假装自己没听见。
“我向你保证,我现在看不见那些奇怪的东西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黛比。我最近的生活平凡得令人僵化。”
孩子们坐在车里,异常安静。透过后视镜,亨利能看见康纳——他盯着手机,不时挠一挠凌乱的黑发。欧文坐着不动,滑雪衫的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尖儿,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凝视着窗外的风景。直到他们下了高速,他才一脸严肃地说:“嗯,亨利,我怎么一点儿雪都没看到。”
亨利感到胃里一抽,而且,他依旧为孩子们不管他叫爸爸这件事感到备受打击。自从他崩溃之后,孩子们开始叫他的名字,仿佛他是他们最近刚认识的人,需要以礼相待。“你知道的,”他说,“可能……你懂的……很有可能……”
后视镜里突然映出的动作让他闭上了嘴。是康纳。男孩抹了一把垂下来的刘海,下巴苍白紧绷,就像一只握紧的拳头。“当然不会下雪了,”他吼了一声,声音沙哑,“每次我们问起,你都信誓旦旦。你觉得我们还小吗?”这是他一年来说出的最长的句子,而且他听起来就像是个成年男人。男版的黛比。
“亨利,其实呢,”欧文说,“我们就像喜欢香肠一样喜欢火鸡。”他从滑雪衫里掏出一个特百惠保鲜盒,打开盖子,“还喜欢杏脯干。”说着,他拿起一颗含在嘴里。随后,他用力挠了挠头,“妈妈说我们长头虱了吗?”
“没有。”
“我们长头虱了。”
他们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夜晚似乎要持续到永远。一点三十分,亨利把火鸡放进烤箱,设定了慢烹(他在网上找到一个菜谱:低火烤十二个小时),然后爬进沙发上的睡袋里,一直熬到五点,他才允许自己起身煮一壶咖啡。他睡得断断续续的,总是忽然惊醒,然后睁眼看着黑暗,生怕自己犯错。他不断扪心自问,自己究竟能不能带他们打发掉五天时间。孩子们住进来后,整个公寓都显得不一样了,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无比紧绷而脆弱。唯一保持原样的便是那幅雪景画,那个穿着红大衣的年轻女人。
亨利起身走到卧室,轻轻把门打开一条缝。孩子们还在熟睡——康纳摊开四肢睡在下铺,欧文规规矩矩地躺在上铺。昨晚妹妹打电话来询问情况,他的回答是:“挺好。”他并没有提起康纳一整晚都在玩手机;也没有提起欧文发现房子里没有浴缸只有淋浴时,表现出了彬彬有礼的惊讶;更没有提起当他站在门边道晚安时,没有一个孩子觉得自己应该回应一下。他轻轻关上门,生怕它裂开。
亨利来到客厅,趴在圣诞树下打开了彩灯的电源。他整理了树下的礼物,让它们看起来显得更多,他把两个大的雪橇放到后面,小的电脑游戏摆在前面,并确保标签能被一眼看到。随后,他用手肘撑着身子,开始往后爬,但好像碰到了楔子,因为圣诞树突然晃了一下,似乎要倒下来。亨利伸手去扶,但就像是抓住了一把钢针。他只能保持跪在地上的姿势,任凭圣诞树戳在他的肩膀上,俨然背着它。与此同时,他开始思考对策。
“亨利,你在干什么呢?”亨利从树下看见两只小小的脚出现在走廊上。那两只脚如此苍白,就像两块石头。
“啊,欧文,我在调整圣诞树呢。”
“嗯,看起来的确不太稳。”
“你能把楔子递给我吗?”
“亨利,我看不见楔子,只看见一块折了好多折的报纸。”
“对,那就是我的楔子。”
“好吧。”两只小脚向前走了几步,停下来,随后走向圣诞树。动静停了片刻,亨利感到圣诞树的尖刺从左边肩膀转向了右边肩膀。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一头巨大的豪猪拥抱。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抓着那团仔细叠成楔子形状的报纸,不过现在,它折叠得更整齐,也更好用了。
“晚上下雪了吗?”欧文问。此时亨利刚刚站直了身子,正在拍肩膀。
“应该没有。”
“那明天呢?”
“这……”
“我看看窗外吧。”
亨利看着儿子拉起窗帘一角。满城亮着街灯,就像一张嵌满橘色纽扣的毯子,天空也倒映着灰暗的霓虹灯光。欧文不相信有圣诞老人——因为黛比认为孩子长到五岁就该知道真相了。她认为圣诞节就是一场闹剧。然而,欧文似乎还相信着一夜之间飘起鹅毛大雪的魔法,相信世界会在他熟睡时从平凡的日常变成一片冰天雪地。其实我也是,亨利想。直到现在我还希望看到那样的魔法。我希望世界比现实更庞大、更神秘。
欧文在窗前转过头:“今天没有下雪。”亨利感到一个硬块哽在喉咙里。欧文又说:“亨利,你的厨房里好像有东西烧焦了。”
网上的菜谱有问题。圣诞午餐已经做好了(其实是做过头,烧成炭了),可现在还没到早上七点半。亨利削掉表层的焦炭,把剩下的火鸡用铝箔纸裹了起来。他出了一背的冷汗,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你还好吧?”欧文问。他仔细打量着亨利,似乎担心他的父亲会突然碎成一块块的。这让亨利痛心不已。
他说:“我们把康纳叫起来出门散步吧。附近有个公园挺漂亮的,去走走应该不错。”
“不了,谢谢。我们年纪太大,不爱去公园了。但是你可以去,我会等你。”
“我不能让你们独自待在家里。”
“我已经十一岁了,妈妈总让我们自己待着。”欧文走到圣诞树旁坐下,竖起膝盖垫着下巴,双手搭在脚上。他看了一眼礼物,“好像有四个是我的。”他露出了美丽的微笑,就像一轮新月。
天刚蒙蒙亮,街上还没有行人,只有堆积成山的垃圾袋。东方出现一道鱼肚白,建筑物开始在黑暗中显出轮廓。亨利穿过公园大门,走向露天演奏台。他慢慢走着,因为慢走比跑步安静一些,可他的大脑却希望他狂奔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对孩子们撒谎。是的,一开始只是个玩笑,可后来渐渐成了其他一切复杂表达的代言,比如“我爱你们”,或者“对不起,我搞砸了”,再或者“我想你们”。他可以许诺很多事情,为何偏偏要选一个自己无法实现的?他想到圣诞树下裹着包装纸的雪橇,不由得大声呻吟起来。
亨利回想起一段让他感到刺痛的往事。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问妈妈圣诞老人是不是真的。妈妈噘着嘴,盯着鞋子想了想,很干脆地回答:不,不是真的。“那牙仙呢?”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满怀希望地问,希望这次能得到肯定的回答。不,牙仙也只是个故事。那杰克冻人呢?(他真的相信杰克冻人吗?妈妈大笑起来。对,他是真的。他甚至看到过照片——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一身白衣,长着冰做的胡须,还有利爪一样的手指。)月亮上的男人呢?他是真的吗?“你不要得意忘形了。”妈妈说。那上帝呢?他又提出了问题,越来越动摇。天使呢?耶稣呢?他妈妈拿起一根香烟,打着打火机。“快走吧,”她说,“越说越蠢了。”这就像高墙的崩塌,真相一个接着一个砸过来,直到眼前一无所有,只剩下成年人的焦土。世界变得更加平凡,没有了希望和救赎。亨利沉浸在深深的丧失感中。他曾经看着阿碧打开圣诞袜。“圣诞老人太贴心了,对吧?”他问。如果她依旧相信那人造的美好,他或许多少能好受一些。然而阿碧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她说,“圣诞老人是不存在的。我在钢琴老师的车里看到他的红帽子了。”
公园另一端有几座乔治亚王朝风格的宅邸,还有宛如战舰一般停泊在侧的花园,闪烁着各种光芒。那些宅邸雄奇美观,不可撼动——这让亨利感到自己更加脆弱了。他想象着住在里面的人。那些聪明富有的人,永远不犯错,永远不会崩溃,永远不会搞砸自己的婚姻,也永远不会与儿子们失去共同语言。亨利穿过草坪,沿着池塘绕了一圈,来到离大花园只有五十米远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
起初他觉得这是某种恶意的玩笑。他转头寻找偷窥的人,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连牵狗散步的人都没有。亨利闭上眼,平静地数到二十,然后深吸一口气,就像妹妹给他那一堆书中教的那样。他睁开眼,很想放声大吼。周围的花园里全是光秃秃的枝丫,几乎看不到一片叶子,唯独那个花园,就那一个花园,看起来截然不同。亨利看向天空,想知道自己是否弄错了,但是没有——头顶是浅灰色的黎明,几个顽劣的星辰还在固执地闪烁,月亮只剩下一道模糊的光晕。他再看向那个花园,亨利感到一阵惊惧。
下雪了。是的,只有一座花园,孤零零地下着雪。不是几片雪花,不是薄薄一层雪粉,而是实实在在的雪景,仿佛完全复制了他公寓里那一幅塑料画框里的画。不管亨利怎么揉眼睛,怎么用手指按摩眼皮,不管他怎么摇晃脑袋,那片光景都没有消失。他看见雪了,货真价实的雪。
光秃秃的树上堆积着条状积雪,草坪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被。铁线莲显然不堪积雪的重负,华盖低垂下来。玻璃般晶莹剔透的冰柱挂在栏杆上。水槽上甚至遍布着薄薄的冰片,因为水从管子里漏了出来。雪落在一张铁制长椅上,厚厚的雪粉勾勒出每一根铁条的轮廓。花园通向宅邸的一侧,积雪在阴影里泛着一丝幽蓝的白光。高处一扇窗户里透出灯光,宛如黄色的灯笼,把光芒倾洒在雪后的花园里。他似乎又看见高处闪过一抹红色,仿佛有人发现了他,正在低头张望。亨利再也无法忍受。他跑开了。
整个早上,亨利都惦记着那个雪后花园。不可能是真的。别的花园都没有积雪,公园里也没有积雪,这不合常理。可他的确看见了。妹妹打电话来关心情况时,亨利没敢提起那个雪后花园。他自然也不能对孩子们提起,否则黛比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每次想到这里,他都紧张得想吐。
“我们能拆礼物了吗?”欧文问。
孩子们拆礼物只花了不到五分钟(“亨利,这是什么?”“是北极熊,欧文。”“酷。”欧文说了一句,康纳则一言不发),而妹妹给亨利的礼物又是一本改善自我的书(《学会放松,拥抱压力和恐惧,再次享受生活》)。那天,余下的时间过得比亨利设想的更顺遂。他像以往一样把火鸡切成片,然后用崭新的盘子和餐具给孩子们准备好圣诞午餐。他喝了一小杯红酒,午餐后还跟欧文玩了一盘桌游,康纳则一个人玩起了新收到的电脑游戏。欧文对亨利说起了他们在家里收到的礼物。他们收到了耐克运动鞋。康纳还收到了新手机,欧文则是蓝牙音箱和iTunes兑换券。
“我买了X的新专辑。”他说。
“X是什么?”
欧文笑了起来:“你真的不知道?”
“X是世界上最有名的人。”康纳咕哝道。
“X是个人?”亨利问道。曾经,他了解孩子们的一切。可是现在,他似乎完全无法掌握他们的生活,就像父母必须慢慢退出孩子的成长。
欧文说:“X唱了搭配你那幅画的圣诞歌。他是全世界的头号人物。”
一提到雪景画,亨利的脉搏就开始加速,甚至在耳边轰鸣起来。他挤出一声大笑,实际上却微弱得几不可闻。“我从来没听说过X。”他说。
“对了,这是给你的。”欧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而扁平的东西,用皱巴巴的麋鹿花纹的彩纸包着,“这是我在学校里做的。”
康纳不耐烦地从沙发一头倒向另一头。
两个孩子的照片嵌在手工制作的纸相框里。欧文用铅笔画了圣诞树和雪橇,还有一片片积雪。两个男孩并肩站在照片里,若即若离,脸上都没有笑容。他们看起来有点迟疑,而且特别孤独。
“哦,天哪。”亨利感叹。他要珍藏一辈子。
第二天,亨利一大早便走进了公园。他几乎没睡着。昨天半夜,他觉得自己肯定是通过雪景画想象出了那个花园,他可能又处在复发的边缘了。然而,他深深感到自从搬进这所公寓,这两天是他最有活力的时候。他在黑暗中迅速穿好了衣服,却在最后一刻陷入了纠结——褐色羊毛帽还是蓝色羊毛帽,他无法抉择。他扣好大衣,手指笨拙地打着滑。随后,他轻轻打开孩子们的房门,两人睡得正熟。
天上太多乌云,看不见星星。周围的建筑物笼罩在夜幕中,徒留高大阴暗的轮廓。他走出门,听见周围传来微弱的响声——电话铃声、乐器演奏声。他很感激几户人家的厨房和卧室里透出灯光,那让他感觉自己不再那么孤独。尽管如此,他还是乐于见到公园里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亨利走到演奏台附近,突然感到一阵心悸。他想象着孩子们在双层床上熟睡的样子,回忆着欧文送给他的照片,他发现自己跑了起来。他只想尽快确认并没有什么雪后花园,然后就趁孩子们还没醒来,赶回公寓。
花园跟他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甚至比昨天更明晰了。雪积得更深,显得更加洁白无瑕。积雪在苍蓝色的黎明中发出盈盈的光,如此柔软轻盈,仿佛由羽毛堆成。房子后门打开,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人走了出来,亨利顿时感到手脚发软。他垂下了双手,仿佛手只通过一根丝线与手臂相连。他离开了,难以抑制地浑身颤抖。他只能拼命忍耐,不让牙齿打架。他到店里喝了杯咖啡,好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可是他一开始思考,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个雪后花园,还有穿红衣的女人。当侍应生走过来问他是否在等人,因为她需要用这个座位来接待客人时,亨利才发现自己点的咖啡早已被端了上来,而且已经凉透了。
等亨利回到公寓,孩子们已经坐在餐桌旁了,他们面前摆着一袋切片面包和一罐花生酱。孩子们抬头看着亨利,仿佛已经等了好几天。“你到哪儿去了?”康纳暴躁地说,他两眼发红,仿佛遭到了过度揉搓,这让亨利心里一惊。
“妈妈打电话来了。”欧文说。
“她说什么了?”
“她问‘情况怎么样’,然后又问‘亨利在哪里’。”
“你怎么说的?”
“我说‘他在戴蓝色帽子’。”
“你为什么这样说,欧文?”
“我看见你离开了,不想让你陷入麻烦。”
“我们很碍事是吗?”康纳劈头问道。
尽管开头并不顺利,但那天过得还算平静。亨利没有提起他幻想出来的雪后花园,以及那个穿红大衣的女人。欧文拿出蓝牙音箱,播放他用兑换券买来的X的专辑。他向亨利介绍了跟墙上那幅画配对的圣诞歌——他说X是位很特别的歌手,所有人都喜欢他,连老奶奶都喜欢他。
“什么?连康纳都喜欢吗?”亨利反问一句。让他惊讶的是,康纳大笑起来。
“妈妈很喜欢X。”欧文嘻嘻笑着说。
下午,康纳问亨利要不要玩电脑游戏,随后亨利提议过一会儿去吃比萨,然后看电影。孩子们一致认为他们更想待在家里吃昨天剩下的火鸡。孩子们洗澡前,亨利去买了除虱药。过后,他又帮孩子们把药膏洗掉,用长齿梳给他们仔细把头发耙了几遍。亨利看着他的两个孩子,他们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两个人背对着他,穿着睡衣看电视——他停下了动作。亨利突然感觉自己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并且觉得已经足够了。
那天晚上,确定欧文睡着后,亨利把头靠在上铺边缘,对儿子讲述了那座雪后花园。他只想说出来,仅此而已。他需要把那些话和光景从脑子里移走。他轻声描述了堆积白雪的树枝,还有水槽和栏杆上的冰柱,边说边凝视着欧文熟睡的脸。他已经好久没有体会过这几天的感觉了——充满活力和能量。他每天醒来,最先想到的就是两个孩子;每天入睡,最后念及的依旧是两个孩子。即使是睡着了,他们也会带来奇怪的梦境,比如梦境里孩子们一边跟他玩桌游,一边听音乐,或是他对孩子们讲述自己的童年。以前有过这种经历吗?或许是他忘了,可他觉得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满足感。
他低头去吻欧文。当亨利走开时,才意识到自己对儿子说了“我爱你”。那句话来得无比自然,倾诉得无比流畅,就像飘落的雪花一般轻柔。
翌日是孩子们与亨利在一起的第四天,很难相信他们在这里的日子已经过半。他短暂地想起了雪后花园,随即告诉自己不能再去了,因为完全没有去的理由。那里根本没有雪后花园,穿红衣的女人也是幻觉。而他的孩子,他们都是真实的。他绝对不能毁掉刚刚才与康纳和欧文建立起来的感情。等他把孩子们安全送回黛比那里,他就去看医生。他必须承认自己又开始出现幻觉,也必须坦然面对后果。
所以,当房门猛然打开,两个孩子穿着滑雪衫,带着新雪橇,装备齐全地走出来的时候——欧文戴着羊毛绒球帽,康纳抓着毛线帽,亨利着实吃了一惊。欧文骄傲地抱着雪橇,康纳则把雪橇夹在胳膊下,仿佛自己是不小心在路边捡到了它。他不好意思看亨利,只是不停地努着嘴,似乎很想去又不愿开口承认。
“我以为你要带我们去看那个花园,”欧文说,“有积雪的花园。”
“哦,不,”亨利飞快地站了起来,“我不能,真的不能。”
“为什么?”
“因为……那是座私人花园。懂吗?我们进去就是擅闯民宅了,所以我不能带你们去。”他感到浑身都在冒冷汗,心跳越来越快。
欧文一言不发地拉开滑雪衫,扯掉头上的绒球帽。他的头发奓开,像静电球一样,那一头金发颜色是如此浅,接近白色了。实在太过分了。亨利根本不该提那座花园,就像他一开始就不该说会下雪。他根本不该把那幅画买回来——
“去他妈的!”康纳怒吼一声,把毛线帽和雪橇扔在地上,“如果你不带我们去看,下雪他妈的还有什么意义?”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家里说脏话了?”亨利惊讶地问。
“你什么时候变成一个浑球了?”康纳反问道。
亨利大步向前走着,孩子们很难跟上他的脚步。雪橇一直在妨碍他们走路,可亨利并不在乎。他就是想让孩子们受点苦,因为这点苦根本比不上等会儿他们将要品尝到的失望。他看到街角一个女人定定地看着孩子们身上厚重的装备和手上的雪橇,外面天气又那么温和,这让亨利感到一阵愤怒。他立刻放慢了脚步。
“孩子们,需要帮忙吗?”他问。
“我们自己能搞定。”康纳回答。
“谢谢。”欧文补充道。
他们拐进了公园。
青草在黎明中散发出盈盈蓝光,树木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发灰。只有在东边太阳升起的方向,才能看到云层之间露出一道殷红色的光芒。
亨利多么希望这段路能再长些。他从公园门口就能望见对面那些乔治亚王朝风格的宅邸闪烁着光芒。他带着两个孩子穿过露天演奏台,又路过了池塘。亨利感到手脚发软,心中压着一股沉重的恐惧。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也不敢再抬起头,只能盯着自己的双脚。
“我看见雪了!”欧文喊道。
“天哪!”康纳喊道。
雪后花园就在那里,恰如亨利的记忆,也跟那幅画一模一样。就像一个童话世界——树枝上落满了厚厚的白雪,地上铺着缓缓起伏的雪褥,透明的冰柱倒挂在栏杆上,冰封的露珠如同玻璃球一样附着在植物根茎上。花园中央站着一个身穿红色大衣的女人。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两种情绪似乎紧紧地结合在了一起。他感到一阵眩晕,生怕自己会失去意识。
女人看到亨利,朝他挥了挥手。“我之前在这里见过你,对不对?”她喊了一声,声音意外地缓慢而深沉。随后,她朝栏杆走了过来,双脚偶尔在雪地上发出了嘎吱声。她比亨利以为的更年长,皮肤满是皱褶,但看上去非常柔软,花白的头发优雅地披散下来。不过,在白雪的映照下,她的面孔显得美丽而自信。亨利见她走近了,她的大衣更像是一件抓绒衫,还用银线在领口底下绣了个小小的“X”。外套拉链一直拉到了顶端。
“你真的认识她?”康纳小声问。
“你好啊。”欧文喊了一声。
“这两个是我儿子。”亨利解释道。他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几乎难以发出清楚的声音。
“他们想进来看看吗?”
亨利有点犹豫:“我们还是不打扰了……”
“想!”康纳打断了他。
“是的,麻烦你了!”欧文高兴地说着,转头看向亨利,露出灿烂的笑容。
女人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插进栏杆的某个部位。一扇门悄然打开了。
“请进吧。”她说。
康纳点头致谢,抬脚走了进去,欧文紧随其后。他们像抱浮板一样紧紧抱着雪橇。亨利留在公园一侧,看着他们。
“去玩儿吧,”穿红衣的女人说,“尽情玩儿,因为别人都欣赏不来这片雪景。这里原本是用来拍摄的布景,最后唱片公司改变了主意,中途取消了。不久之后就会有人过来,用大吸尘器把这些雪都吸走。”
孩子们先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不太确定脚下的路是实心的还是只有一层薄冰。随后,他们转过头,看着自己留下的脚印,大声笑了起来。他们伸出手,轻轻触碰树枝上的积雪,然后跪下来掬起一捧雪,随后,两人越来越大胆,开始互相扔雪球,让一个个松软的雪团划过空中。欧文捡起一根小树枝放进嘴里。
“不准吃!”亨利叫了一声。
穿红外套的女人笑了。“这东西很安全,是用卷烟纸做的。部分树枝甚至有股薄荷味。这两个孩子真可爱,我很高兴你把这座花园的事告诉了他们。看他们在这里玩耍,我很开心。”
亨利点点头。他肚子里翻腾的奇怪感觉究竟是什么?“你可能无法理解,”他说,“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结果。”他开始大笑,然后再也停不下来。
亨利站在穿红衣的女人身边,笑着看他的孩子们扔下雪橇,跳上去,用双手往前滑。没有必要说话。他转头看了一眼公园,连它的平凡都显得无比美丽。他突然感到异常疲惫,他确信自己能直接倒在冬日发白的草地上,沉沉睡上几个小时。
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了亨利的手,轻触他的指尖,随后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可是,随之而来的声音不是欧文尖细的嗓音,反倒有点嘶哑和不确定。
“爸爸,我们只是想跟你在一起。”
“妈,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欧文说,“新年前夜我们要去吃中餐。还有,这里下雪了。”他突然停下来,把电话递给亨利,“她要跟你说话。”孩子小声说完,咬住了嘴唇。康纳凑过来,朝欧文扮了个鬼脸。亨利接过欧文的电话。
“嗨,黛比。”他说。
“下雪了?”这句话不像提问,更像指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
他们沉默了片刻,亨利想象着黛比先是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咬紧牙关。可是,她竟笑了起来。“你这老浑蛋,怎么做到的?”
一定存在某种解释,因为一切事物总会有解释,因为只要你努力去寻找,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词。你可以称之为幸运、直觉、神迹、魔法,或者非常实事求是地称其为碎纸糊——不过这次,亨利不打算安上任何名称,也不打算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有种极为纯洁的特质,虽然微小,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圣诞节下雪了,一如亨利对孩子们的承诺。如此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