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机场;时间,圣诞节清晨。所有航班都被暂停,等候通知。没有飞机着陆,也没有飞机起飞。
旅客们聚集在出发时刻屏下方,抬头凝视着屏幕,就像在等待一个信号。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有人穿着滑雪的装束,有人似乎要去阳光灿烂的胜地休闲。绝大多数人都穿着轻便的衣服,准备度过漫长的飞行旅程。周围已经没有座位,人们或是趴在桌上,或是躺在地板上——用大衣和背包替代毛毯和枕头。行李箱排列在一起,像花园围墙一样隔开了一片片人群。天还没大亮,机场餐饮店的食材已经快要耗尽。
玛格达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穿着一条运动裤和一件宽松的帽衫,布料都堆在肚皮上。她扎在脑后的马尾辫眼下已经宛如一条破布。她也在等待信号,只是这个信号有点不太一样,而且她不知道信号会以什么方式出现。可能是感觉,可能是气味,也可能是未知的东西、无法形容的东西。她小时候目睹过一头鹿出现在马路中央,此刻她又回忆起那个光景。那头鹿鼻子对着天空,因为惊恐而僵住不动。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见过鹿。
她旁边那个矮胖的女人穿着一身牛仔连体裤,戴着一串沉重的镍制手链。她的手臂和脖子都覆盖着蓝色文身,有小鸟、人鱼和巨龙。虽然从外面看不见,可她背上还文了一个长发及腰的女战士。玛格达很喜欢那个文身,欣赏那些文身就像欣赏博物馆里的画作。那个女人年龄有她两倍大,足够当她的母亲,却把头发染成了朋克粉,还剃成了刺头。路人见到她们俩都会绕着走。有人咕哝:“住拖车的垃圾。”那又如何?她们还听过更过分的言辞。
候机厅被擦得闪闪发光,俨然玻璃制成。整个空间倒映在窗户上,显得更加敞亮,如流水一般朝着晨光蔓延。每个角落里都安上了发光的广告牌,提示着各种优惠的免税礼物。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上千种香水的气味。巨型屏幕上反复播放着同一个短片:一个年轻女人穿过雪地,旁边还有一些小动物。不过,小动物不像那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年轻女人一般真实,都是些卡通造型,长着夸张的大耳朵和毛绒球一样的尾巴,还露出两颗犬齿,显得无比可爱。应该是个广告吧,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广告,但女孩猜不出这究竟是什么的广告。这地方就像无主之地,身在其中就会迷失自己。
女孩打量着抵达站列表——那些地方她从未去过:帕尔马、雷乌斯、恩菲达,这些地名后面都标注着“延误,等候通知”。
“马上要出现反常天气。”一个中年男人对他的妻子说。两人都穿着白色起皱的亚麻西装,头戴草帽,说话声音很大。玛格达发现,有些英国人就是会在公共场所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没一架飞机起飞,也没一架飞机落地,我们可能要等好几个小时,真是他妈的快乐圣诞。”
有人猜测发生了恐怖袭击,还有人说不会的,只是电脑系统和航空管制的问题。
“是什么问题都无所谓,反正我们哪儿也去不了。”穿亚麻西装的男人说着狠狠摘下头上的草帽,仿佛在宣告假期终结。
“小玛,你还好吧?”年长的女人问。
“还好吧。”玛格达回答。
“可你看起来不太好。”
“真的还好。”
过了一会儿,玛格达听见一些人在谈论大雪,另一些人在谈论洪水暴发,可他们依旧待在这里,所有人都停留在出发大厅。而且,现在人更多了,机场却并不大。
“要点什么吗?”年长的女人问道。她们只使用简单的英语词汇交谈,因为年长的女人不懂拉脱维亚语,玛格达也不懂罗马尼亚语。
玛格达摇摇头。“有事情要发生了。”
“什么?”
“我不知道。”
她又回忆起那头鹿,以及它全身蓄势待发的肌肉。
并非所有乘客都是人类。离出发大厅一箭之遥的地方有座白房子,那就是动物寄存站。所有宠物都被保管在那里,直到主人前去领取。工作人员会在运输途中照顾那些动物,以防走私。他们还会对动物进行X光扫描,检查它们体内是否藏有毒品或爆炸物。
这天早晨,那里散发出一股充满活力的农场气息,混合着更为熟悉的清洁剂气味。只要一过安检就能闻到那股味道,肥料和漂白剂。派克夫人想着。她是这里的副主管,今天负责圣诞节的第一轮排班。她对一个值班的女孩说(她从来都分不清这些女孩,好不容易分清了,她们又把头发染成蓝色、紫色或粉红色,于是派克夫人又分不清了):“我闻到了肥料味儿,绝对没错。”海斯特。女孩叫这个名字,或者说,她脖子上挂的塑料名牌上印着这个名字。
“哦,那应该是驴的气味。”海斯特回答道。她留着一头绿色的头发。
“驴?”派克夫人问。
“昨天晚上送来一头驴,”海斯特说,“没有办手续。”
“一头驴?”
海斯特对着手机“嗯哼”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真是太讨人厌了。
“为什么谁也没告诉我这儿有一头驴?”
“我猜他们觉得你会发现吧。还有一只山羊、四只猎豹。”
派克夫人慌忙抓住桌子边缘。“山羊?猎豹?我们只接收猫猫狗狗。”
“还有鱼。”海斯特补充道。她就像长了一头草。
“还有鱼。”派克夫人承认。她抓过手提包,翻出戒烟糖。
“猎豹没植入芯片,我们要一直保管到他们找到方便的替代方案为止。谁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山羊,简直是个噩梦。”
圣诞节早晨,一道奇怪的锋面显然正朝着机场方向移动。空中交通管制的电脑坏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堵了整整两英里。所有人都无法动弹,派克夫人甚至不得不扔下她的大众汽车,走路过来。她家还有一只等着被填满的火鸡,以及供给素食者的替代食物。她的三个女儿将在下午六点到达,随行的还有两个女婿和六个外孙。派克夫人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顶着满头青草的女孩告诉她这里有四只未安装芯片的猎豹、一只来历不明的山羊,还有一头驴。
“还有一只乌龟,”海斯特说,“有个人企图把它塞到内裤里偷运进去。”
“我只需要躺一会儿。”玛格达说。她的朋友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恐惧神情。
“不是要出来了吧?”
“胡,我不这么认为。”
玛格达没有感受到疼痛,应该说不算太痛,可她能感觉到体内的胎儿。此时此刻,她的肚子似乎无法容纳它。那个小人儿就像偷渡者一样蜷缩在她的肚皮里,四处戳弄,毫不安分,时时刻刻都在长大。“我没事。”她这么说是因为年长的女人正猫着身子,伸出又大又粗的胳膊,仿佛要接住一只橄榄球。
“小玛,我去找人让个空出来,”她说,“好让你躺下来。”
“胡,别操心了。”女孩并不想过分引起注意。更何况,这里每个人看上去都气愤不已、狼狈不堪,问也没有用。她只想独自待着,只有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她甚至不需要胡安娜,至少现在不需要。
“我还是去问问吧。”胡安娜说。随后,玛格达没有再听见她的声音。她突然有种被撕裂的痛苦,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让气息沉到疼痛的中心,以免身体被撕开。她发现胡安娜已经走了,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痛,于是她彻底遗忘了胡安娜。她遗忘了一切,小小的身体包裹着巨大的冲击。等到这一切结束,胡也回来了。
“你说对了,”胡安娜说,“没人愿意让出座位。我们得找个别的地方。”恐惧使她的声音比往常更微小、稚嫩,这让玛格达很想拥抱她,就像在家里那样,胡安娜枕着她的膝盖,她轻抚胡的粉红色短发,用指尖感受发丝的柔软。可是这里周围都是人,众目睽睽之下她不能这么做。
胎儿安静下来了,但过不了一会儿,它又会开始蠕动。片刻的宁静显得无比珍贵,因为它已经结束了。“我只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就好。”玛格达说。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合唱的歌声,但是怎么可能呢?一定是她的幻觉。
除了歌唱,她了无一物。“齐来崇拜。”如果你是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的成员,除了唱赞美诗还能做什么呢?尤其是穿着刺绣蓝色运动服,所有人都能看出你是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的一员,而你此刻又被困在机场,无处挪腾。
“来吧,姑娘们,”雪莱插嘴道,“头抬高。”
“老师,温斯顿呢?”
“他怎么了?”雪莱说。温斯顿是她十六岁的儿子,此时正坐在自己的旅行包上,双手掩着脸,任由蓝色运动服像头巾一样裹在脑袋上。他头痛。
“温斯顿也需要把头抬高吗?”
“当然,”雪莱说,“温斯顿?”
温斯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高了头。女孩们都比他小一岁,可他还不到她们的肩膀。雪莱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她担心得睡不着觉,脑子里仿佛有把铁锤在不断敲击。上次她带合唱团出行时,按照规矩应该九点半熄灯。然而,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把十五名合唱团成员关在旅馆四楼。她让温斯顿代劳一会儿,自己好去吃点东西,回来却发现他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十五个成员全跑去酒吧猛灌伏特加和菠萝汁了。旅行结束后,合唱团收到了马桶破损、洗手池堵塞、冲茶器损坏和十五套服务生制服丢失的赔偿账单。那次,她发誓再也不带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到任何地方去了,包括去附近的购物中心参加午餐歌唱活动。结果她们去了,还通过了本地和全国的年度女子合唱团大赛预选。很难想象,她们竟被邀请圣诞节后在日内瓦湖畔参加欧洲区决赛,可这是真的。所有入围者将在节礼日举行一场盛大的表演,拉开比赛的序幕。
胡安娜问了每一个人,答案全都一样。不,他们不会让出座位。“可我的妻子——”她用磕磕绊绊的英语说,“她怀孕了。”然而,这只能让情况变得更糟,因为当人们听到那句话后,连看都不愿看她了。
“你们该回家去。”有人对她说。可她不明白那是叫她们回公寓还是回东欧。
离预产期还有六周,这种时候玛格达不应该坐飞机,可她们的票是最后一刻抢到的廉价票,所以两人并没有提及怀孕之事。胡安娜要去签署一份文件,好把她母亲在布加勒斯特的房子卖掉。她飞快地走过一排排商店。她很难集中精神,因为这里人太多了,而她有太多东西要买。她想知道玛格达究竟怎么了,这种情况正不正常,可她不知该问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否正确发问。“看路!”有人冲她吼了一句。她看向左边,发现是圣诞老人。
应该说,是六个圣诞老人。他们正坐在免税店门口喝罐装可乐。
“你看到小孩儿没?”另一个圣诞老人问道。
“小孩儿?”胡安娜反问。
“我们在找小孩儿,因为我们要负责娱乐。机场官方对我们委以重任,直到一切恢复正常。”
其中一个圣诞老人的白胡子没了,或者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戴上。他的皮肤黝黑光滑,看起来顶多十八岁。
胡安娜指向刚才经过的座位:“那边有很多小孩儿。”
圣诞老人们朝她竖起了拇指,随后大摇大摆地离开,边走边摇晃雪橇铃,高声喊着“嚯,嚯,嚯”。他们发出的动静更像是一群饥渴的球迷,而不是携带礼物和祝福而来的圣诞老人。胡安娜想到了玛格达腹中胎儿的父亲。这是个令人痛苦的事情,每次想起来她都芒刺在背。
还是直面这件事吧,他可能是任何人。玛格达跟胡安娜相遇时就已经怀孕了,现在,孩子父亲可能在任何地方,甚至有可能就在机场。“不记得了是什么意思?”她曾不断追问玛格达,有时那个问题就像是自己冒了出来一样。玛格达只记得她参加了一个派对,拿到了一杯饮料,仅此而已。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在一座花园里,她甚至不知道是谁的花园。那时,她半裸着,一只眼睛还被打肿了。
一时间,嫉妒占据了胡安娜的心,她感到自己遭到了背叛。可是她明白,这种感觉是不对的——玛格达参加那场派对时两人还不认识。可一想到一个人,一个男人给玛格达倒了饮料,带她走到门外,亲吻她的唇……(“玛格达,你肯定还记得什么!”“不记得,我真的不记得。”)哪怕玛格达表现出一点怒火也好,可她从来没有。“你不需要留着这个孩子。”胡安娜说,现在已经不是六十年代了,她的遭遇等同于强奸。“而且你也知道,”她怒吼着,回想起自己认识的其他孩子。他们时刻忍饥挨饿,还有几个总是遭到毒打,“你不该留着不想要的孩子。”
玛格达用浅灰色的眼睛看着她说:“可我想要她,胡,我想跟你一起抚养这个孩子。”胡安娜向玛格达求婚了。那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永远不会爱上别人。
胡安娜感到一阵恶心,随后发现只是饿了。她该给玛格达买点水和食物,可能这就是问题所在。她们从昨晚开始就没吃过东西。胡安娜本以为这会儿她们该坐在飞机上了。于是,她掉头走向免税店。
“不,”店员对她说,“你不能只买一块巧克力,必须买整个圣诞大礼包。”大礼包有胡安娜的手臂那么粗、那么长。胡安娜买了瓶装水和巧克力大礼包。实在太贵了,足够她们一周的伙食费。
“你要布娃娃吗?”店员问。她穿成了带光环的天使造型,还得了重感冒,所有鼻音都发不出来。
“什么布娃娃?”
“企鹅都卖完了,”店员说,“我们只剩下小羊羔。现在做特价,买巧克力可以送小羊羔。”
“那我不要小羊羔,巧克力可以便宜点吗?”
店员顿时黑了脸,仿佛胡安娜刚刚得罪了她,比如用胡安娜的母语说话。她身后那个穿着崭新雪地服的女人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等胡安娜付完钱才发现,她离开玛格达已经半个小时了。她为何要浪费时间跟圣诞老人说话,打量免税商品?都怪这个地方,它让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内涵。她现在只想跟玛格达待在一起。她对玛格达的关心实在太过强烈,一心只想照顾她,满足她的需要,给她爱,这种感觉几近疯狂。
胡安娜拿着水和巧克力,腋下夹着布娃娃,穿过人群,挤回玛格达身边。她经过一群身穿蓝色运动服、正在唱圣诞颂歌的女孩子,旁边还有一个裹着脑袋,似乎有点被吓到的小个子少年。一群人聚在旁边看他们唱歌,人群中有一个圣诞老人,还有几个打扮成天使的店员。
“哇,真可爱。”几个唱歌的女孩看见胡安娜,喊了一声。
胡安娜猜她们指的是小羊羔。
“我们得请求援助。”派克夫人同时嚼着两块戒烟糖,一边腮帮一个。她又忘了绿头发女孩叫什么,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她的名牌。
“海斯特。”女孩说。
“海斯特,你去给地区广播站打电话,让他们问问有谁愿意在圣诞节领养宠物。”
“还有一个问题,”海斯特拧着头发说,“那头驴。”
“驴怎么了?”
“我们得把它弄走,因为它一直想去踹猎豹的笼子,快把猎豹惹恼了。”
“那我们把驴放到哪里?”
“要不,带出去散散步?”海斯特说,“反正也没飞机起飞,那里太臭了。”
“你想牵着驴在机场上溜达?”
海斯特耸耸肩,仿佛想说她还经历过更糟的情况。“正式通知应该快出来了,”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关于眼下的情况。”
“你说整个世界的情况,”派克夫人问,“还是我脑子里的情况?”
正式通知已经发布,但是没多少信息,也没怎么传开。因为能听到通知的地方只有免税店内和出发大厅后方的女厕所。一个女人亲自过来通知,不过她听起来就像被晾衣夹子夹住了鼻头,嘴里还塞了块木板。
“牛于突花藏况——”
然后她开始咳嗽。
“她说啥?”金女士问道。
免税店里,她周围的客人都在重复:“什么?什么?什么?”
她的两个女儿耸了耸肩。这两个女儿分别是四十二岁和四十三岁,都是刚刚恢复独身,也都比青春期的少女还难对付。如果是少女,你至少知道她们的青春痘、荷尔蒙和臭脾气都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可她们却在四十多岁的年纪里犯起了这些毛病,又早已不像少女那般青春靓丽。金女士怎么会觉得跟这两个女儿一起出门旅行是个好主意?她本来打算逃离一切,逃离生活的压力、圣诞节的喧嚣。自从一年前丈夫去世,金女士就觉得再简单的事情都变得无比艰难。每天她都不可避免地感受着他的缺席,每变换一个季节她都会喃喃自语:“去年这时候是他的生日……去年这时候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去年这会儿我们去度假了。”每个星期,她都感觉自己离丈夫远了一些,也更孤单了一些。几个月前,她的两个老朋友也去世了。有时她觉得自己站在一片空地上,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于是她打电话给克里斯蒂娜和特蕾西:“今年我想去国外过圣诞节。”她告诉女儿们,自己一直很喜欢北极光。而事实上她准备紧闭家门,关掉所有照明,断断续续地睡到一月。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两个女儿竟然给彼此打了电话,发现她们也很喜欢北极光——真正的北极光,并非人造的那种。不仅如此,她们还有时间加入金女士的旅程。现在,她不得不连女儿们的机票钱都付了。
“我们回家吧,”金女士说,“及时止损。”
克里斯蒂娜将目光从书上挪开(她正在看一本复杂的占星学指南),表情极为阴冷。而特蕾西(刚给自己买了一整套全新的滑雪衫,随时有可能热晕)则咕哝了几句她听不清的话。金女士想问特蕾西她说了什么,但最终没有问。因为她被别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十五位活力少女冲进了免税店,后面跟着一个满脸疲惫的女人和一个裹着脑袋的男孩。
“小羊羔!”女孩们纷纷喊道,“啊!快看这些毛茸茸的小羊羔!老师!老师!我能买一个吗,老师?”
胡安娜把候机区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玛格达。眼前有太多东西了,她很难一直记着自己正在寻找一个穿着灰色帽衫的不起眼的年轻女人。圣诞老人们找到了一群孩子,正在表演杂耍。有人搭了一个临时帐篷,供应热饮和(冷掉的)烤三明治早餐。遍地都是席地而卧的人,胡安娜寸步难行。她尝试回忆刚才玛格达坐在什么地方,尝试寻找那对穿着亚麻西装的夫妇,可她看不到任何有印象的东西。她拨了玛格达的手机号码,无人应答。
她不知道该跑起来,还是慢慢走。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此刻她茫然无措。找了女厕所,找了咖啡馆,寻遍了一排排座位,可她就是找不到玛格达。
一个男孩开始哭闹:“我要巴斯光年套装!现在就要!”
胡安娜听到了男孩父母的责骂,他们告诉他必须等到圣诞节那天才能得到,随后她又听见男孩哭着说现在就是圣诞节,还有他父母令人困惑的回答:没错,现在就是圣诞节,可真正的圣诞节要等开始度假才算。“为什么?为什么?”男孩哭着问。“不为什么,没有为什么。”父母回答。男孩的抽泣直击胡安娜的心灵,仿佛她的一部分也在跟着哭泣。随后,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顿时一阵头晕目眩。我马上就要当母亲了,我马上就要跟另一个人共同养育孩子了。那孩子将希望得到不可能的东西,那孩子的需求会时常令我迷惑不已,那孩子还会逼我说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我得找到我的伴侣。我得找到玛格达。
“我不需要香水。”金女士说。
“免税的,”克里斯蒂娜说,“比店里卖得便宜。可以当作你的圣诞礼物。”
“别给我买礼物。”金女士说,“我们说好了,不送礼物。要是你买礼物给我,那我也得买给你了。”
“你没给我们买圣诞礼物?”特蕾西一声惊呼,像个雪白的米其林人偶一样倒退了几步。
金女士轮番盯着两个女儿,她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宽容。“可我们说好了今年不买礼物。”她低声道。
“我们可没说什么都不买,”克里斯蒂娜说,“你是母亲,就应该送我们礼物。”
“可你们都长大了。”金女士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没了底气。
“太典型了。”特蕾西怒火中烧,眼中却噙着泪水。她假装在擤鼻涕。
“什么太典型了,特蕾西?”
“自从爸爸去世,你就只想着自己。”
现在换成金女士想倒退几步了,可她没有动弹。她发现女儿们变了。曾经,她们会跟母亲分享一切。特蕾西会问她平时如何应付学校里的问题,而克里斯蒂娜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来,不为什么事,只想知道她的母亲过得还好,还在听她讲话。金女士以前总能听到朋友们抱怨自己的孩子,说她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如何困难,而她每次都感到沾沾自喜。就连青春期的时候,两个女儿善变的情绪也没持续多久。可是自从她们的父亲去世,她们就变得更拘谨、更疏远了。或者说,更怨毒了。她们仿佛把失去父亲怪罪到了母亲头上,仿佛认为她本应付出更多努力,而且完全有能力拯救他。
“要不这样吧?”她说,“我们各自给自己选一个礼物。”
十五分钟后,她们拿着香水、金色包装的巧克力和抗老化面霜的礼盒走了出来。
“现在高兴了吧?”克里斯蒂娜问道。连她嘴里的“高兴”一词,都好像被践踏过一遍。
玛格达得扶着洗手池才能维持直立。她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希望疼痛不再出现。
“你不能待在这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对她说。那人手上拿着拖把,还戴着光环和一对巨大的翅膀,令人困惑不已,“洗手间已经正式关闭,要开始做清洁了。”
“我能躺一会儿吗?”玛格达问,“我不太舒服。”
“你在开玩笑吧,”天使对她说,“没看到地板脏成什么样子了?要是你病了,就去医疗中心求助。”
“医疗中心在哪里?”
“这你要到咨询台去问。”
可是咨询台前排着长队,而且异常嘈杂。很多旅客在朝台里的两名工作人员(也穿成了天使模样,一脸要哭的表情)大吼,玛格达感到一阵眩晕。她耐心地排队等待,可是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过来,把队伍排成了扇形,每个人都在大声质问天使。玛格达找到了一块平面图,发现医疗中心就在出发大厅的另一端。
疼痛越来越密集,她感到整个胃部缩成一团,变得像石头一样硬。她只好尽可能放慢脚步,几乎是在痛苦中挣扎,仿佛疼痛就潜藏在脚下的地板中,一不小心踏错就会暴发。医疗中心大门紧锁,门上挂着一块牌子:节日快乐!
随后,她想到了胡安娜——她只想要胡安娜。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把包给丢了。她得回到刚才坐着等待的地方,可玛格达不记得是哪里了,因为周围看起来都一样。她的呼吸又急又浅,走得非常慢,因为她再也坚持不住,马上就要跌倒了。她从未有过如此孤立无援的感觉。人们从她身边挤过去,丝毫没有发现她的不适。有人甚至用背包挤了她的肚子。
一只手臂突然冒出来,把她拽了过去。玛格达已经准备好反击,然后才发现是胡安娜。
“你看起来一团糟。怎么回事?”
“不知道,”她闷哼道,“我不知道。”
“要看医生吗?”
“这里没有医生。”
“我得把你跟这群人隔开。”
但为时已晚。水——一股潮水汹涌袭来。玛格达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她动弹不得,甚至无力回到厕所。她感到一股压力在体内膨胀起来,随后是“扑哧”一声。她双腿湿透,仿佛有人朝她浇了一桶温水。
“我的老天。”胡安娜发现玛格达的运动裤湿了。
玛格达又闷哼一声。“要来了。”
“现在?在这儿?可不能——”
玛格达猛地仰起头,一波新的宫缩撼动了她的全身。她双眼紧闭,大汗淋漓,面无血色。她死死攥住胡安娜的手臂,仿佛害怕自己被疼痛冲走。
“我这就叫救护车。”胡安娜大喊一声,随后想起了机场周围停滞的交通。救护车要怎么开过来?
“太晚了,”玛格达又哼了一声,“不。”那声“不”变得犹如低沉的哞叫,玛格达不断变换着重心,试图控制疼痛。胡安娜顿时忘掉了救护车。周围的人开始往这边看,“我走不动了,胡,我得在这里生下我们的孩子。你去找个推车,把我带到安静的地方。”
“我不能离开你,我抱你走吧。”胡安娜想抱住玛格达,可玛格达剧烈颤抖着,仿佛胡安娜的触碰是挤压腹部的一把铁钳。又有好几个人转过头来。
玛格达咬牙挤出一句话:“不会有事的,我会等你。我保证一动都不动。”
“你确定?”
“确定。不走路我就没事。快去找个推车吧。”
出发大厅没有一个看似工作人员的人,甚至没有推车的人。这里的工作人员可能都忙着处理突如其来的异常情况了,也有可能是都躲起来了——害怕一走出来就得解释眼前的情况,随后被排山倒海的问题和投诉淹没。目之所及,能看见的工作人员就是咨询台旁那两个打扮成圣诞节天使的人,他们仿佛在说:不,不,别找我们,我们只是一场笑话!那六个圣诞老人已经跑到女子合唱团周围跳起了迪斯科,她们正在表演圣诞串烧。
胡安娜问了免税商店的女孩,问了打扫厕所的天使,问了周围的几家人,那些貌似母亲的女人应该能理解,可没人能给她一台推车,好让她把玛格达送到安静一点的地方去。
她在大厅另一头发现了一个小屋子。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胡安娜就撞进了一扇明确写着“禁止入内”的大门,发现自己来到了户外。大门在她身后轰然关闭。
“有个小女孩打电话来,说了山羊的事情。”
“说了啥?”派克夫人问了一句。她正在思考该把驴安置到什么地方。她已经牵着它在大厅外围转了一圈,然而当她准备把驴赶回笼子时,它却开始龇牙咧嘴。显然它惊扰到了那四只猎豹,因为猎豹们正在笼子里不停打转,发出阵阵低吼。
“山羊。”
“哦,它啊。”派克夫人说。
“小女孩说要收养它,而不是乌龟。她母亲有辆货车。还有,前台来了个女人,找我们要担架,说她妻子要生了。”
派克夫人大笑一声,几欲癫狂。
特蕾西·金与克里斯蒂娜·金在谈论周围的旅客,打发时间。小时候她们经常玩这个游戏。她们会问:你觉得那家人要去哪儿?随后,她们又会转向下一个故事。“我学校有个学生,”特蕾西说,“他想当女孩儿……”
“什么?”金女士问了一句,顺便把排队买来的三明治和免费瓶装水递给两个女儿。
特蕾西看见母亲过来,一下就沉默了。“没什么。”她说。克里斯蒂娜则撕开了三明治包装袋,她长长的指甲涂成了浅蓝色。
金女士有时会觉得自己在寻找,只是不知在寻找什么。可能是某种可以让她和女儿之间的关系恢复如初的东西。她很想知道自己能否找到它,以及这场寻觅是否永远伴随着现在这般疼痛。虽然不算剧痛,可始终存在,就像伴随年龄增长出现的关节痛。她寻找的应该是一个奇迹,北极光已经不重要了。
“那里出了什么事?”特蕾西指着出发大厅另一头说。
胡安娜搂着玛格达,带她缓缓穿过人群。“让我帮忙吧,”她低语道,“我知道这并不是我们的计划。”
玛格达抓着胡安娜的手,可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发出动物一般的号叫。她想说这不算痛,不像是那种来自外界的疼痛,可就在这时孩子踹了她一脚,很用力,仿佛想拳打脚踢地从她肚子里冲出来。于是她停下脚步,耷拉着肩膀,面容扭曲,双手紧握成拳。
“不远了,不远了。”胡安娜安抚道。她擦掉玛格达额际黏腻的汗水,然后亲吻着她的手。
玛格达闭上眼睛,任凭疼痛肆虐。等她再次睁开眼,她发现面前有个绿色头发的女孩儿,还有一个年长一些的女人,正在神经质地咀嚼。
“别害怕。”胡安娜说。
随后,那些声音突然变远,成了白噪声,仿佛是窗外的响动。玛格达感到一双手牢牢架在她的腋下,另外的手则托住了她的腿。她的双脚离开地面,脸触碰到柔软而温暖的东西,闻起来就像牛粪和干草。
她开始向前移动,感觉就像在荡秋千。
“老师!”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的一名成员抱着小羊羔玩偶插嘴道,“那边有个女人牵着驴。”
“别说傻话。”雪莱说。
是海斯特提议拿毯子过来的。
“我们要毯子干什么?”派克夫人问。
“因为会流血,”海斯特说,“你拽着驴,我去拿毯子。”
派克夫人生过三次孩子,也见证过两个孙辈的诞生,可她从未遇到这么风风火火的场面。上一刻,那女孩儿还躺在驴背上,被派克夫人牵着往动物寄存站走,下一刻她就开始大喊大叫:“来了!开始了!”旁边的女人把她从驴背上拽下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向出发大厅背面的女厕所,一路不停地呻吟,喘着粗气。有人大喊“快叫医生来,快叫救护车”,可女孩儿一味摇头——“太晚了。”派克夫人跟了上去,马上听见一声驴叫,她这才记起自己还牵着驴。一个拿拖把的天使说:“你不能进来,这里正在做清洁。”派克夫人说:“你开什么玩笑?过不了多久你这拖把就该不够用了。”她硬是把门推开,怀孕的女孩儿爬向水槽。
女孩儿尖声呼叫着另一个女人,那女人看着就像涂了油彩、长着粉红色毛发的海豚。女孩儿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一个好心人给女孩儿盖了件大衣,派克女士把牵驴的绳子塞到天使手上,自己则上前帮女孩儿脱起了衣服。
海斯特抱着一捧毯子回来了,还带了毛巾、剪刀、棉球、一瓶消毒剂和一个小纸箱。“我不能丢下乌龟。”她说。派克女士并没有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丢下乌龟”,而是点点头,接受了一个事实:圣诞节当天在机场生孩子,旁边还有个绿头发女孩儿一心拯救小型非法爬行动物,并把它放在纸箱里拖着到处走,这是多么正常的画面。女人接过毯子,裹住怀孕的女孩儿,女孩儿痛苦地扭动着,向外用力。她的双腿颤抖得很厉害,不停拍打着地板。她尖瘦而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汗水。
“谁把门关一下好吗?”派克女士喊道,“让这女孩儿有点隐私。”门口人群已经开始聚集。
天使说她牵着驴没法关门。
“好了,好了,”海斯特抓着怀孕女孩儿的另一只手,“我给我姐打了电话。她是个护士,会告诉我怎么帮你。我们要给你接生,好吗?”
“好。”玛格达呻吟道。
“好。”胡安娜也呻吟道。
“我姐说得看看下面,可以吗?”她把头伸进大衣里,惊叫道,“哦,老天,我看见了一颗头!所有人去洗手,快!亲爱的,保持呼吸。我姐说你要保持呼吸!”
玛格达听到胡安娜让她保持呼吸。身体正在被撕开,可她必须呼吸。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一团绿毛问她。
玛格达点点头。
“我姐说你要集中在一件事情上,”绿毛说,“好吗?能做到吗?因为我很快就要请你使劲用力。别忘了,大大的深呼吸。好孩子!”
“保持呼吸!”派克女士和天使齐声喊道。
“呼!”胡安娜用力吐了一口气,仿佛她也准备好用力了。
玛格达睁开双眼,看见周围有一圈模糊的女人的脸。可是在远处,有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抹红色——有位年轻女人站在雪地里的那个广告。玛格达开始想象那个女孩站在冰天雪地里,就像她曾经见到的那只鹿一样——孤身一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疼痛起起伏伏,红色大衣时而聚焦,时而模糊,仿佛疼痛和红大衣这两个毫无关联的东西同调了。她听见穿红大衣的年轻女人叫着自己的名字:玛格达!玛格达!你能行的,玛格达!她还听见了别的声音。女孩儿的声音,笑声,还有圣诞歌声。她再也分不清红衣女孩和周围的人,或许那都是来自遥远过去的东西,另一个时空中的灵魂。穿红大衣的年轻女人走进玛格达的幻想中,玛格达跟她穿过雪地。一个东西穿过玛格达的身体,从双腿之间挤了出来。玛格达听见女孩儿身后传来朋友们的呼唤,看见了手电筒的光芒,闻到了大雪的冰冷,感受到积雪让整个世界静止下来的力量。
“用力!”绿毛大喊一声。用力!红衣女孩儿对她喊。“用力!”许多声音齐声喊道。
“出来了!出来了!”有人尖叫。
“我们的孩子。”胡安娜哭了起来。
“哦,我的天,”绿毛抽泣道,“是个女孩儿!”
“牛于突花藏况——”广播喇叭响了起来,很快又没了声音。
小孩儿?在出发大厅生孩子?是的,人们在议论。一个婴儿。在哪儿呢?在哪儿?
十五位合唱团少女抱着免税商店的小羊羔飞快地从金女士和她的两个女儿身边跑过。她们后面跟着金女士刚才看到的那个满脸疲惫的女人和裹着脑袋的男孩儿。那两个人身后又跟着一队天使打扮的机场工作人员和六个圣诞老人。
“新生儿在哪里?”金女士喊了一声。
“哈利路亚,”女孩儿们唱道,“追随星辰……”
天空昏暗。今天也像往常一样,阴沉得没有色彩。但今天没有异常天气,没有暴风雪。有的只是大地与苍穹之间的一团乌云,平淡而静止。一阵东风吹起,抽打得云层激荡飘散,最后,云层中间开了个大洞,阳光毫无征兆地倾洒下来,形成巨大的金色光柱,就像有人点亮了奇大无比的灯泡。顷刻之间,机场里的一切都被照亮了,万事万物笼罩在闪耀的阳光中。阳光照进敞开的厕所大门,一切都熠熠生辉。
厕所里是玛格达和她的孩子,还有胡安娜。雪莱·温斯顿跟怀抱小羊羔的斯特劳德女子合唱团站在一起。派克夫人牵着驴,海斯特抱着乌龟。金女士和两个女儿提着免税商店的购物袋,身后跟着六个圣诞老人,还有一身天使装扮的店员,以及几个从安检处赶过来的女人、一队闻讯前来的空乘。这些人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闪闪发光的灰尘。
“等等我!”一个小男孩高喊着跑了过来。他穿着一套貌似超级英雄的制服。
“那是谁?”派克夫人问。
“哦,他是巴斯光年。”海斯特拾起地上的毛巾。整整一个早上,两个女人似乎头一次停了下来,认真看着彼此。
“圣诞快乐,海斯特。”派克夫人说。
天空投下一道道橙色、金色和火红色的光芒。随后,正如光芒突现时那样,一团低矮的雨层云移动过来,将一切再次笼罩在灰暗中。
大喇叭已经在通知人们,技术问题得到解决,所有航班将会恢复,请到柜台办理登机手续。拿着写字板和对讲机的男人纷纷出现,还有一名医生、几名警察和一队移民局的人。
金女士伸出双手,抱住两个女儿。在这种时候,人们会本能地理解何谓存在。无论一场新生发生在何处,她想,无论是马厩,还是机场,或者是更常规的场合——比如医院产房,每一次诞生都是一个奇迹。世上还有许许多多奇迹,出现在每个人的生活中——小孩子头一次迈出步子而且没有跌倒,或者父母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能够自己站立,便放开双手。
“孩子们,”金女士喃喃道,“要不……?”
话已足够。一家人把她们的礼物放在了母亲和新生儿的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