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和爱丽丝是一对教科书式的夫妻。很多夫妻聚了又散,有人离婚,有人再婚,还有一些人过早地丧偶,然后,他们有了继子女,有了单身派对,有了闪电约会。(“都这把年纪了,”爱丽丝说,“我只想来杯甘菊茶。”)然而,艾伦与爱丽丝已经厮守了二十三年。他们共同谱写的故事俨然成了小小的传奇。“你记不记得那次……?”艾伦会提起,然后爱丽丝会侧耳倾听,眨巴着大眼睛、面带微笑,时而在他遗忘了某些细节时出言相助。他们的故事就像别人家的相册或传家宝,一直保存在玻璃柜子里,不时拿出来拂尘抛光。这些故事时刻提醒着艾伦和爱丽丝,他们度过了怎样的人生。是的,有时当她听邻居抱怨年轻人不好相处,又有谁附和说她的婚姻里也有这种头疼事儿,爱丽丝就会想到自己的家、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儿子,并且感到一丝得意、一丝庆幸(尽管她从来不承认)。
艾伦把大衣挂在衣橱里,脱下鞋子放到鞋架上。门厅外,一片淡淡的绿光从花园照进温室。圣诞树闪烁着蓝光,然后变为红光,最后两种光一齐欢快地亮了起来。他伸手去拿当天的邮件。
圣诞前夜没有账单,只有一小沓已经拆开的贺卡摆在门厅边的桌子上。他拿起一张,上面印着浪漫的雪景。又是那个穿红衣的年轻女人——她似乎无处不在。艾伦不知道这是什么广告,他甚至看不出红衣女孩和她身后的林地动物究竟有什么关系,在这么一片雪地里,她肯定很冷。尽管如此,这个场景还是让他感觉到了节日的气息,尤其是此刻外面的天气阴暗又沉闷。他也很喜欢电视广告上那段歌,很好听。
艾伦瞥了一眼卡片上大号的手写字体。
亲爱的爱丽丝和艾伦,冬季庆典快乐。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希望你们还活着!永远爱你们的,宾尼、可可和卢克。
“先生,如果我们今晚不做,就永远做不成了。”
“爱丽丝?”艾伦转过身,妻子正站在温室门口看着他。她穿着居家骡子拖鞋和紧身休闲裤,肩上搭着一件开衫,如同披着粉红色的披风。她双颊泛红,拉直的头发像熨过的纸巾一般垂在耳侧。
“你准备好了吗?”她说。
“准备什么?”
爱丽丝笑了:“别告诉我你忘了。”
艾伦真希望如果他站着不动、不做任何反应,她就会说点什么作为提示,让他猜到两人现在正在谈论什么话题。
“每天早晨你都答应要做,每天晚上你都睡过去了。我觉得你从来不往下看。”爱丽丝从口袋里掏出一双乳胶手套,还有一团塑料绳,“威尔待在房间里,所以要抓紧时间了。艾伦,这可是你的重大时刻。”
原来爱丽丝在说威尔的圣诞礼物。他们在网上买了一套组装包,藏在楼梯底下的橱柜里。艾伦的确没往下看。她说得对,他一直在拖延,因为这项工作太简单了,一点儿乐趣都没有。艾伦觉得组装一辆竞速自行车简直是小儿科,尽管那是送给儿子的礼物。他想在圣诞前夜做点更有挑战性的事情,比如挖一个观赏用的池塘。他真的很想挖一个,只是没人会挖池塘送给十二岁的儿子当圣诞礼物。
爱丽丝把橱柜里的大箱子拖了出来,穿过门厅走向温室。组装包比艾伦想象中的大得多,也重得多,爱丽丝已经累得涨红了脸。“是我有问题,还是这里太热了?”她把箱子一把推进门里。“我来吧。”艾伦拖着箱子来到温室中央。箱子里传来了风铃一样的响声,仿佛里面装着很多细小的零件。
“可能有什么东西坏了。”爱丽丝说。
“哦,应该不会。”艾伦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咯噔了一下。如果里面有东西坏了,那就得修。他把箱子推到了温室正中央的位置。
“我好兴奋,”爱丽丝说,“艾伦,我们从没一起干过这种事,对吧?”她露出微笑,好像已经在想象很久以后要讲述的故事——那天晚上我们组装了一辆自行车。
他们端详了一会儿摆在两人中间的箱子。有点奇怪。艾伦以为箱子上会印照片,至少得有个标签,可是什么都没有。那就是个空白的褐色大箱子,跟其他纸箱没什么两样,还捆着好几条褐色的胶带。艾伦掏出折叠小刀,在胶带上划开一条缝,随后轻轻打开箱盖,往里面看了一眼。
每年给威尔准备圣诞礼物的难度都在不断提高。他还小的时候,圣诞礼物往往是动物玩具——今年一个农场套装,明年一个动物园套装。他们送过骑在小马上的塑料骑士,接着是塑料大兵。还送过玩具拖拉机和玩具飞机,接着是玩具飞机的组装包。可是,每年圣诞节的清晨,当艾伦看向圣诞树下爱丽丝用缎带和银色蝴蝶结装饰好(她上过礼品包装课)的那堆礼物,不但没有感到兴奋,反倒倍感疲惫,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深知无论他们送什么礼物给威尔,结果都一样,年年都是如此。威尔会一个一个地拆开包装精美的礼物,极具耐心地撕开每一条胶带,然后反反复复打量他的新玩具,有礼貌地说一声“谢谢”。最后,他们发现威尔在玩什么?那些缎带。
“怎么样?”爱丽丝凑到艾伦的肩膀旁边,“盒子里有什么?”
一堆细小的金属零件,这就是他看到的东西。艾伦本以为只需要组装两个辅助轮就行了,但显然,他面前的任务需要用到工具箱。尽管挂钟已经快指向晚上八点,他还是感到一阵兴奋。
“爱丽丝,退后。”他说。
艾伦把箱子翻到侧面着地的角度,倒出里面的东西。“小心点!”爱丽丝提醒了一句,可是已经晚了。几百个零件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螺母、螺钉、垫圈、螺杆、顶盖、卡扣、金属板,还有管道、线圈、支架、夹子,小零件在温室地板上散落得到处都是,甚至蔓延到了远处的三件套西装和圣诞树附近。
“老天!”艾伦说。
“天哪!”爱丽丝说着,跪倒在地。敞开的箱子几乎有两个她那么大,“自行车一般是这样组装的吗?轮子在哪儿?”
“爱丽丝,我也不知道。我甚至连根链条都没看到。”
“我们要把这些东西都拼在一起?”
艾伦挠了挠头。“我猜,”他说,“我猜是的。”
“箱子里应该有说明书。”爱丽丝手脚并用地朝它爬了过去,艾伦则去厨房拿来了工具箱。
爱丽丝亲昵地管艾伦叫DIY大师。他们刚搬进这座房子时,艾伦还比较低调——只是装个挂相框的钩子、钉一副架子,接着是小打小闹的修理。随着时光流逝,他学会了更复杂的技巧,比如怎么修内门,怎么给屋顶做绝缘,怎么做散热器的盖子,怎么挖简单的水池。他们是整条街上第一个装了安全灯的房子(艾伦自己装的),也是第一个拥有绿色背光(包括十种氛围设置)灌木丛的家庭(也是艾伦自己装的)。他在楼下的浴室里装了一块显示时间的镜子(尽管布线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而且爱丽丝依旧喜欢用楼上那面镜子),有一次,艾伦还送给她一个全新的厨房作为惊喜。去年夏天,他们没有出门度假,因为艾伦在后院建了一座爱德华风格的温室。那是艾伦记忆中最美好的夏天。那年夏天,他没有穿上短裤和夏威夷衬衫,而是每天都套着反光衣和安全帽。温室是他的最高成就。在搭建过程中,他数次考虑过放弃,因为工程突然变得无比庞大,显然超出了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可是艾伦每次都把问题解决了,而且精确到每个细节(没错,他不得不做一些调整,因为工具永远不够完美)。他喜欢打量白色塑料板包边和树脂顶板,还有光滑的硅胶接缝。并非这些部件有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他很喜欢回味自己亲手组装时的感觉。
他回到温室时,屋里很安静。“爱丽丝?”他喊了一声,但是见不到人,只有箱子和那堆零件还在地上。她决定把组装的活儿全都交给艾伦。艾伦卷起袖子,拿起一把螺丝刀,不自觉地哼起了广告上的圣诞歌……
“唱得不错,艾伦。”
他愣住了。“爱丽丝?”她不在温室里。温室里没有别人了。
“我找不到说明书。”那个箱子用有点尖细的声音对他说。
爱丽丝屁股朝后从箱子里爬了出来,双手和膝盖压到了几颗螺母和螺钉,她还从里面拿出一个像是转向轴的小玩意儿。艾伦跑了过去。
“让我来吧。”他的语气比想象中还要热情,不由分说地占据了地板正中间的位置,“你帮我找零件,好吗?”
“我还以为这次我也要搭把手,我们不是要一起做吗?”
“可你太擅长找东西了。你先帮我找把内六角扳手吧。”
爱丽丝打开工具箱,递给他一把内六角扳手。
“就像我也知道自己擅长什么。早在像威尔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能轻而易举地拆开并重组自行车了。接下来给我一把活动扳手。”
“活动扳手,给。”
“那是梅花扳手。”
“是吗?”
“是的。”
“艾伦,扳手看起来都一样。”
他宠溺地笑了。这些工具就像他的老朋友。艾伦描述了开口扳手、梅花扳手和活动扳手的形状,说明了它们各自的作用和尺寸,爱丽丝咬着手忍住了一个哈欠。等艾伦把三根螺钉和三个螺母对上了号,爱丽丝又钻回箱子,找说明书。
可惜艾伦无法让威尔对DIY感兴趣。这本应是父子之间的互动——一起做东西,完成之后再去工具店寻觅新的工具,把同样的东西从头到尾再做一遍,做得更好一些。艾伦试探过威尔:“儿子,我们来装一组架子吧?要不要我教你用电钻?”威尔只是用那双令人心神不宁的深褐色眸子盯着他。他长发夹在耳后,纤瘦的肩膀就像细细的枝条,看起来水火不侵。“老天,”艾伦不耐烦地说,“你就不能去剪个头发吗?”
“啊哈!”爱丽丝在箱子里欢呼了一声,“我找到说明书啦。它被夹在翻盖底下了。”
艾伦本以为说明书是一张纸,可她找到的是一大本黑色册子。那玩意儿不像组装说明书,倒更像赞美诗集。
“我看看吧。”他说。爱丽丝已经翻开了册子,眉毛拧在一起。
“艾伦,这东西好像不是英语写的,而且连图片都没有。”她把说明书递了过去。
她说得没错。这是什么语言?页面上全是圈圈点点的陌生文字,看起来更像音符,还戴着尖帽子,穿着小鞋子。
“这下我们要怎么组装一辆自行车?”她快急哭了,“艾伦,你干吗要拖到现在才做这个?”
只能靠经验行事,用自己的常识来判断了。他在一堆螺母和螺钉里翻找,灵活地将它们配对。
爱丽丝在他旁边跪坐下来,双手不安分地搭在膝盖上。“你确定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吗?”
“我觉得现在应该走一步算一步。请给我棘轮。”
“是你说我们应该一起做的。什么是棘轮?”
“这个就是棘轮,爱丽丝。难道我什么都要自己来吗?”
“不,艾伦。我可以帮你,我们说好了……”
“等我把大致轮廓研究出来了,你再来完成细化工作。爱丽丝,你很擅长细节。瞧瞧这些软装。你在细节处才能发挥出真本领。”
爱丽丝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她撩了两下头发,又叹了一口气。随后,她开始四下张望。“艾伦?”她问了一句,“那是一条新裂缝吗?”
“什么?”他忙得顾不上抬头看。
“就在你身后,你为了建温室而打穿的地方。”
“当然不是了。你帮我拿着这个——嗨,小心点。爱丽丝?爱丽丝?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帮我?你要去哪儿?”
时钟报响了九点的钟声。
爱丽丝面朝墙壁站着。那的确是道新的裂缝。她仔细一看,裂缝从顶上的挂镜线一直延伸到地面的瓷砖。这条裂缝先前并不存在,她用吸尘器清理地面的时候发现了它。一条头发丝一般的裂缝清晰地出现在温室外板和房子外墙的连接处。她把脸贴了上去,感觉异常舒缓,就像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脸庞。她甚至能听见声音——那是什么?就好像一声小小的叹息,仿佛有东西从她身旁经过,走向了远处。
“爱丽丝!”艾伦喊道,“爱丽丝!扳手!”
“你自己拿!”
爱丽丝吓了一跳。她从来不发火。而且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努力摆脱自己的港湾口音。可现在口音又回来了,她的辅音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你说什么?”艾伦说。
“我受够了,”她字正腔圆地说(让自己听起来更像爱丽丝),“我受够了给你递东西。我想加入。”
“那你也别发脾气呀,”艾伦说(听起来像是在说他自己),“我们认识的那天晚上,在学生活动中心,你肯定不会这样对我说话。”他笑着说,“还记得吗?”
爱丽丝眯起眼睛打量着墙上的裂缝,她发誓它刚才颤了一下。“那天我喝醉了。”
“喝醉了?你?我可不这么想……”
“没错儿,酩酊大醉。”
“爱丽丝?”
“醉得跟条死狗似的,完全断片儿。”
“你说什么?”
艾伦又笑了,但是笑声不像刚才那般愉快。“你没喝醉。我们是一见钟情。你看到我,然后冲进我的怀里。你对我说:‘老天,你真完美。’爱丽丝,你知道这个故事。当时你的口音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你还记得吗?”
一股冷风从裂缝里吹出来,直吹进爱丽丝嘴里。“我说的是留神你的脚!我要上厕所!看好你那又骚又臭,自以为是的臭脚!你挡着我了!连我们拍结婚照,你都挡着我了!还有你好不容易把我送去医院,助产士大吼着叫我用力的时候!”爱丽丝猛地用手捂住了嘴。
艾伦坐在地上盯着她,没有笑,不管是欢快抑或狐疑的笑声,都没有。“你刚才说什么了?”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爱丽丝跌跌撞撞地找到长靠椅,坐了下来。她膝盖发软,脸颊滚烫。她的嘴怎么了?她拿起一个零件,看起来能对上另一个零件,她可以把这两个东西拼凑起来,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我负责这块,怎么样?”
“可那是我们的故事啊。”艾伦说,“我们经常回忆在学生活动中心的相遇,回忆你扑进我怀里的样子,那就是一见钟情。”他拿起一把螺丝刀,“不过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其实看上了别人。”
“你?”她难以置信地反问,艾伦不太喜欢她这个样子,“谁?”
“一位年轻姑娘,名叫琳达·施皮尔斯。”
“琳达·施皮尔斯?你说那个琳达·施皮尔斯?她奶子有我脑袋那么大!”
“她觉得我很风趣。”
“好吧,好吧。”爱丽丝严肃地说,“这我可不知道。”她用老虎钳夹住那个小东西,试图把老虎钳塞进双膝中间。钳子弹开,打到她的手指。“啊!”她喊了一声,所有东西掉到了地上,“这破玩意儿就是安不到那个破玩意儿上。”
“因为它俩不该安到一块儿,爱丽丝。那两个都是垫圈。等会儿,你刚才说什么?”
“不知道。”
如果这些东西不那么复杂,如果她能看懂说明书,如果他们直接从商店里买一辆已经组装好的自行车……她甚至不确定威尔到底想不想要一辆自行车。谁知道他想要什么?他小时候那么快乐,对一切都那么好奇。他就爱跟着她到处走,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现在,她能听到威尔对她打声招呼就已经很不错了。跟他说话就像对空气说话。
她怀疑威尔在学校受欺负了。因为她每天下午都看着他穿过花园小径,脑袋低垂,仿佛肩膀承受不了那么多重量。每次看到威尔这个样子,她都感到心碎。几个星期前,她刚见过威尔的年级组长金女士。那是一位面如樱桃的女人——可能因为她穿着一件崭新而蓬松的滑雪夹克,还把拉链拉到了最高处。爱丽丝谈到了威尔的沉默寡言、他频繁的头痛,以及他有多反常。金女士仔细听了她的话,然后问了几个让爱丽丝感到眩晕的问题。她甚至感到自己被冒犯了。“我认为威尔正在经历一个调整阶段。”金女士最后道出这句话,还用别有深意的目光看向爱丽丝,仿佛在暗示……暗示什么?
爱丽丝毫无头绪。她没等理解那个目光的含义就逃出来了。
但那不是重点。艾伦还在说话,还在回忆两人第一次相遇的夜晚。“我觉得我们正在谈论的东西跟我们一直以来回忆的故事完全相反。根本不是一见钟情,我们的相遇不过是一个无比平凡的意外。爱丽丝?”
她扔下垫圈,开始把地毯上的螺母和螺钉按大小分类。小的,很小的,小小的,细小的。
“我想知道真相。”艾伦说。
“我们能安安静静地干活吗?”爱丽丝说。
温室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咔嚓声。
艾伦打着手电筒穿过亮着绿光的灌木丛。他有点不安,仿佛脚下的土地突然消失了。他看了一眼露台,然后缓缓地用手电筒扫过整个温室。屋子里是空的,只有一棵闪闪发光的圣诞树、几百个零件和一个巨大的箱子。他没发现房屋结构有问题,一切都保持原状。艾伦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白色塑料镶边,心里踏实了不少。
如果天气再好点就好了。天气谈不上暖和,但也不算冷,没什么存在感。头上是无色的天空,好像随时要下雨,但怎么都下不起来,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盘踞在上面。压在头顶的黑云到了晚上就像塞在陆地和天空之间的填料。整条街上的房子都闪烁着圣诞灯饰的光芒。难怪人们要把一切能摸到的东西都用亮片和灯泡装饰起来,装饰得像是锃亮的水果——如果不这么做,谁能熬过这整日的昏暗和黑云压境呢?事实上,有些时候,真的只是偶尔,艾伦会对圣诞节心生抵触,他觉得这个节日就是添置过量的东西,好让人们能够在一月享受丢掉它们的快意。
他又摸了摸温室的墙。不,爱丽丝错了,墙上没有裂缝。
艾伦抬起头,惊讶地发现一张小脸从威尔的卧室窗口探了出来。他从未见过如此孤寂的脸。晚上并不冷,但艾伦还是颤了颤,把上衣裹紧。下一个瞬间,那张脸消失了。
“没声音了,”爱丽丝对他喊道,“我听见玻璃震了一下,然后就没声音了。我猜是只鸟。”
“有可能。”艾伦说着把鞋脱掉,放回鞋架上,光脚穿过温室。
爱丽丝跪在一堆螺母和螺钉中间,全神贯注地将其中一个拧到另一个上面。她的化妆包放在一边,没有合起来。她在涨红的脸上补了一层粉底,可她的脸蛋依旧发红。一束拉直的头发也卷曲起来了,正好位于脑后她看不见的地方。艾伦突然感到款款柔情涌上心头。
她说:“我到楼上去看威尔了。”
“他好吗?”
“睡得可香了。”
时钟报响十点的钟声。
艾伦蹲在爱丽丝旁边。他有种孩子气的冲动,想握住她的手——他如此熟悉那双手,还目睹了那双手上的皮肤渐渐老去。他目睹了那双手渐渐皱缩,可是在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钟爱那双手。不过,他最后还是拿起一颗钛合金螺钉,专心地将它拧到了一块盖板上。
她对着周遭的寂静说:“艾伦,我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了,竟然说了这么多我们相识那天的胡话。都因为这堆东西。你瞧这些零碎的小玩意儿,又没有说明书。那天我当然是被你吸引了。”
“我也一样。琳达·施皮尔斯当然比不上你。”
他们终于笑了,熟悉而放松的笑声,感觉就像两人坐在了一张舒服的椅子上。
“艾伦,要我给你递东西吗?”
“爱丽丝,你不用给我递东西。”
“啊,可我喜欢给你递东西。”
“那如果你愿意,可以给我一把一字螺丝刀。”
“当然愿意。”说着,她又递过去一把扳手,可艾伦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
“爱丽丝,我们有好多故事。你还记得那次我改造厨房,给了你一个惊喜吗?”
“哦,”她记起来了,而且发出笑声,“确有其事。”
他们安静地工作了好几分钟。艾伦知道爱丽丝在想改造厨房的事,因为她不时会发出小小的嗤笑,随后又摇摇头。接着,她说:“你能递一把斜口镊子过来吗?”
“你说什么?”
“在我的化妆包里。我抓不住那些尖尖的零件。”
艾伦转过头。“你到底在用什么工具?”
“你出去的时候,我发现你的工具都太大了,这就是问题所在。于是我拿了自己的化妆包来。瞧,我已经组装了一个脚踏。”她举起一个东西,看着像是一块支离破碎的板子。
“说明书什么地方教你组装脚踏了?”
“说明书没教。你应该记得,那上面什么都没说。我们正在组装一辆不知道如何组装的自行车,而手头唯一的一份说明书看起来就像天书。于是我把这块和这块拼在一起,就成啦。”
“可它们根本就对不上,能拼在一起是因为你用化妆刷把其中一个强行装到另一个上面了。”
“我用的是直发板。”
“我的老天!”
爱丽丝扔掉脚踏,转身对着墙壁。她发誓自己听到裂缝里传来了一点风声。“顺便告诉你,裂缝越来越严重了。”她说。
艾伦摇摇头。“那不过是灰泥,”他说,“所有建筑物都会起变化。你看见有缝是因为很久没下雨了。”
如果爱丽丝凑上去,就能看到裂缝内部。那里面又黑又深。她把指甲卡进最宽的地方,抠下一些像玉米淀粉一样细腻的灰尘和小沙粒。她又感觉到了那种冰冷的空气。“不管怎么说,虽然我可能不太擅长DIY,可我至少从来没忘给你买圣诞礼物。”
那句话就像打在艾伦脸上的巴掌。“爱丽丝,那是十四年前的事情了,早就过去了。我用改造后的厨房给了你惊喜。我们刚刚还在谈论那件事呢。你说那是你收到过的最棒的圣诞礼物。”
“我只是好心给你台阶下。我想要香水、高档内衣,想要普通的礼物,而不是花岗岩台面,酒吧腰门。我甚至根本不喜欢下厨。”
“可你每天都在下厨。”
“那并不意味着我喜欢。我只是厨房的奴隶……”
“可你忘了十四年前你特别抑郁。当时太艰难了。”
“你想说,你忘了给我买圣诞礼物完全是因为我?”哦,不,她又开始大喊大叫了。
艾伦拿起一个钢索注油器,想找东西跟它拼在一起。当然,他放眼望去找不到一根钢索。他看了一眼倚在墙边的爱丽丝——她满脸涨红,又有一束头发开始打卷儿。那儿的确有个裂缝,他现在发现了。可她正在把手指头塞进去,准备将事情弄得更糟。他感到一股怒气,仿佛有人掐住了他的肠子。他拿起一把锤子,还有几根铁钉。
“我应该说的是——咣——我想说的是……一、收起你的异想天开!二、如果你那么孤单,就去找份工作!咣。你拿到学位后就没工作过!三、你知道每天回家对着一个自以为‘家务殉道者’的妻子是什么感觉吗?咣。四、顺便告诉你,你根本不会做饭!我花了多少年——咣——多少年!忍受卡在牙缝里的鱼刺、没剔干净的软骨,天天消化不良!你肉都没煮熟!蔬菜全部煮过头!你做的布丁能让人犯心脏病!那年我根本没忘记买礼物这事儿,我只是懒得买!”
爱丽丝感觉自己变成了空气。她听得清清楚楚,但还是觉得自己听错了。这不是真心话,对吧?她想扶着墙壁,却又摸到了那条裂缝。她把手指用力插进缝隙里,感受墙体内部的冰冷。裂缝开始抖动、延伸,仿佛里面有东西想挤出来。如果她不扶稳墙壁,肯定就要瘫倒在地了。
“是真的吗?”她问。
艾伦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
“你真的懒得给我买礼物?”下巴颤抖着,她不断做深呼吸,以免自己哭出来。可是在接下来的一片死寂中,她心里涌出了别的东西。愤怒。它从哪里来?愤怒像冰块一样填满了她,让她感到双臂、双脚和脑袋全都被冻住,成了玻璃。
“我想要个孩子!”
“爱丽丝,冷静。”艾伦说。
“别命令我冷静!”爱丽丝说。
“你怀不上孩子不是我的错。”
“哦,哈哈哈!”
“你什么意思?”
爱丽丝也不知道。可是在那一刻,她气到无法思考。“我早就该走了,”她狠狠地说,“那天我装好行李箱就该一去不回。”
“你装好行李箱?什么时候?”艾伦已经顾不上拧螺丝,也顾不上把它们拼凑起来,而是扔到一边。
“我们结婚十周年那天。”
“你在我们结婚十周年那天装好了行李?可那是你有威尔的前一年……”
“我知道!”她的心跳得飞快,整个人有些眩晕,几乎无法坚持下去了。然而说出这些话又有一种无上的愉悦,一种解脱——冰冷得足以让人产生灼热的错觉,“我曾经想离开你。”
唯有铁锤的敲击声打破周围的静寂。
“那你为什么没走?”
“我感冒了。”
艾伦感到喉咙一紧。他几乎无法吞咽。他想怒吼,他本来是要怒吼的,可是他们头顶上的树脂屋顶突然发出了漫长而尖厉的呻吟,仿佛身处怒涛之中的木船。两双眼睛看向正上方,紧接着两个脑袋开始左右躲闪,因为整个屋子的硅胶接缝开始咝咝作响,玻璃墙也颤动起来。墙上的裂缝越开越大,宛如一张打哈欠的嘴。
“冷静。”艾伦大喊一声,跳了起来,用力张开双臂,仿佛在警告周围的所有东西,让它们定住不动。
“冷静?”爱丽丝吼了回去,“冷静?温室要塌了!我要去看威尔。”
“我跟你一起去。”
她转过身,脸红得像个紧急按钮。“是你盖了这东西!你留下来收拾残局!”爱丽丝踢掉脚上的居家骡子拖鞋,飞身跑上楼去。
第一个楼梯拐角处,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站在这里甚至可能对底下的混乱毫无察觉。吊灯淡黄色的灯光照在鲜花墙纸上,威尔的圣诞袜挂在紧闭的房门把手上。爱丽丝轻轻敲了两下门,更像是摸了两下门板。随后,她悄声把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威尔侧着身子睡得正熟,双手搭在头侧。
每当威尔睡下,一切就显得容易许多。尤其是这些天,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真正停止担忧。
爱丽丝轻手轻脚地经过威尔的睡床,来到窗边,拉开一点儿窗帘。从这里能看到温室。艾伦已经坐回地上,正像个疯子一样把东西拼凑在一起,一头乱发东倒西歪。花园在他身边散发出幽幽的绿光。
可能因为她是从高处俯视艾伦,也可能因为这天晚上实在太诡异了,她看到一个坐在黑暗中的中年男人(虽然身处玻璃温室,周围有他亲手打造的发着绿光的灌木丛),显得如此渺小。所有东西都一样,都显得如此渺小而脆弱,仿佛是用湿透的纸巾做成的,随时可能坍塌。爱丽丝脑海中飞快闪过自己年轻时的模样——浑身散发着玫瑰精油的香气,带一个背包就能环游世界。她还记得宾尼,记得曾经自己到哪儿都跟着她,记得两人躺在草地上嬉笑打闹好几个小时,记得她们偷吸宾尼妈妈的寿百年鸡尾酒香烟。瞧瞧现在的我啊,她想。我只是一个灵魂的残片,再也不完整。如果宾尼见到我,也一定认不出我来。
当然,爱丽丝也有别的朋友。可她要怎么对她们说呢?那些朋友,那些女人——她推着婴儿车或拎着采买的物品时在街道上遇到的人,洗衣机塞得太满或洗衣粉用光时她帮过一点小忙的人。该怎么开口?“我觉得我的婚姻可能——”可能什么?她的婚姻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不是完蛋了。不对。那是什么呢?
不一样了。
不再是她走进婚姻时想象的模样。
然后,她又该如何对那些朋友说,我觉得我儿子可能——可能什么?他到底怎么了?她想起金女士在学校里对她说的话,想起她问的问题。威尔在家里快乐吗?你们生活中有什么困难吗?你们夫妻的关系还正常吗?他在家里当然很快乐!问题出在学校!“威尔以前在学校也很快乐,”气死人的金女士回答,“他总是在笑,总是处在人群的中心,所有人都喜欢他。”
“但有的时候,我们就是会对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金女士喃喃着,没有看爱丽丝,而是整了整滑雪夹克的拉链,“我认为威尔正在经历一个调整阶段。”
爱丽丝再次回忆起金女士突然抬起目光的模样,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爱丽丝,仿佛在暗示自己已经给出了最重要的线索,并且等待爱丽丝说出下面的话。
十一点的钟声响起,她该回到楼下去了。她在门口转过身,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已经超过了预感,威尔似乎真的在看着她。他可能一整晚都在看着他们。她迅速关上门,轻抚挂在门把上的圣诞袜,听见里面传来沙沙声。
亲爱的圣诞老人:
我圣诞节想要……
爱丽丝看着那些文字,张大了嘴。
“艾伦,”她来到温室门口,手上拿着威尔写的信,“我有事要告诉你。”
艾伦已经把大部分零件都组装起来,使它们有了个雏形——每个组件大约都有一英尺长。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最大的那块,将它直立起来。他放开双手的那一刻,爱丽丝紧盯着那块组件,屏住了呼吸。它只稍微摇晃了一下——就像婴儿第一次自己站起来,紧接着,它便稳住了。
“威尔圣诞节不想要竞速自行车。”爱丽丝说。
“那正好。”艾伦说。
与此同时,墙上的裂缝几乎成了一个大大的开口,足以塞进一团卷得紧紧的报纸。地上还落了一层灰色水泥粉末。爱丽丝将此情此景看在眼中,十分肯定他们的斜屋顶不再倾斜,而是在扭曲。“你真的确定这座温室够安全?”她问。
“如果我觉得它不够安全,还会坐在这里吗?”
然而,艾伦坐在一堆细小的零件中间,还是显得有些奇怪。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有些奇怪。
爱丽丝把威尔写给圣诞老人的信递了过去。“他说他想要一条绿色的裙子,要有心形领口,还要有缎子腰带。除此之外,他还想要一套顶级王牌卡牌桌游,还有一个U盘。后面两样我都买了,只是没买裙子。我没……你明白,我没想到这一点。”爱丽丝弯腰拾起一颗螺钉,但没有把它旋进螺母,而是攥在了手心里。
艾伦把一条管子用力塞进另一条管子里,可他没对准,导致两条管子都脱了手,飞向旁边的圣诞树。墙上的裂缝闷哼一声,又喷出一把粉尘。
爱丽丝扔下螺钉,死死地抓住门框。哦,那种冷风呼啸的感觉又出现了。
“你觉得,”她激动地说,“你真的觉得自己擅长DIY?不知道多少次,不知道多少次,我不得不趁你远离这座房子的时候叫一队真正的装修工来收拾残局!你还记得吗,那次你在浴室里装了显示时间的镜子,结果差点把我给电煳了?真要计算你搞过的破坏,你就该被关起来!”
艾伦猛地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把扳手和一把爱丽丝的化妆刷。“你觉得你是这个家的奴隶?这座房子脏死了,简直像个垃圾场!你洗完的衣服我都得拿到洗衣店再洗一遍!你这——埃塞克斯的乡下姑娘!”
“你这——没本事的财务咨询师!”
一道绿色电光从裂缝的方向射了出来,掠过温室地板,击中圣诞树,发出一声巨响,仿佛给了它一记直击心脏的枪决。温室的金属支架开始扭曲变形,艾伦冲向爱丽丝,抱着她逃到了安全的门厅。与此同时,温室的树脂顶板在一声尖厉的巨响中撕裂了。紧随而来的是爆裂的声音,整个温室的外部框架猛然浮起,随后一根接一根地断开,使温室一侧向外倾倒,宛如一叠散落的卡牌。乒、乓、砰。坍塌只持续了几秒钟,但这个过程似乎切断了电力供应,因为灌木丛突然不再发出绿光,而是融入了夜色。周围不再有光亮,只剩下电线烧焦的气味。
“艾伦?”爱丽丝叫了一声。
“爱丽丝?”艾伦也叫了一声。
他们穿过墙上的破口。房子一侧出现了一条大裂缝,夜色透了进来。温室曾经矗立的地方现在只剩一个空荡荡的框架,还有堆积成山的碎石和塑料顶板。一串串硅胶接缝如飘带般垂落下来。
“我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爱丽丝双手抱紧自己的身体,“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她呆呆地凝视着黑暗。
事实是,婚姻并没有说明书,产房里也没有生育快乐儿女的指南。没有人告诉你去做这个、去做那个,也没有人告诉你做完之后能得到什么结果。一切都要在前进的路上自行体会。养育你的人同样派不上用场,因为他们似乎彻底忘却了自己以前是如何完成这一切的。没有谁说得准一对夫妻该怎么维持关系,或怎么养育孩子。不过,事情没有按照预想发展,并不意味着一个人的努力完全没有作用。
艾伦和爱丽丝肩并着肩,静静地站在一起。
午夜的钟声响起,威尔又一次来到卧室窗边,坐下。他看到了一切,而且他总能看到一切,因为他一直在观察。可是现在,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究竟是什么?
温室不见了。
楼下,两个佝偻的身影走进空无一物的黑暗。一个是他的母亲,头发全打着卷;另一个是他的父亲,浑身尘土。威尔看到父亲伸手揽住母亲的腰,母亲的脖子像吊桥一样垂下去,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
威尔仔细看了一眼父母给他做的礼物。它有个歪斜的尖顶,两侧各有一个小轮子,仿佛组成了双手,底下则是一对扁平的脚蹼,勉强保持直立。那东西的躯体由一堆配不上对的螺钉和螺母构成。父亲的外套搭在它的一侧肩膀上,母亲的棉拖鞋则胡乱扔在它的脚下。那东西仿佛从废墟中诞生,就像焦土上的一枝野花。他很高兴那不是一辆自行车。威尔喜欢它。特别喜欢。
就在那一刻,威尔想清楚了一些事情。这个想法那么庞大,那么怪异,让他几乎无法形容。而它其实只是一个想法,一个轮廓。即便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与世长辞之后,还会陪伴着威尔。不管这想法是什么,它都是事实。他的父母用混乱的爱造就了他。他们尽了全力,当然也犯了错误。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很笨拙,现在那些错误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他曾经被深爱过,现在仍旧被深爱着,将来也能够去爱。威尔,鼓起勇气来。
一架飞机从头顶上飞过,信号灯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威尔凝视了一会儿,渐渐发现了更多亮光,就像满天星辰。他想象着飞机上的人:有的在睡觉,有的醒着,有的人凝视着地面,凝视着万家灯火和城市的街灯,甚至有可能正凝视着这条街上的房子。那些人都要去过圣诞节,每个人都那么与众不同,却同时飞过他的头顶,处在同一段旅程中。
威尔抬起头,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也在向下俯视,仿佛他刚从自己头顶上飞过,还打了声招呼。
一阵微风拂面,天空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