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九点半,奥利弗肯定在用他的阿斯泰利克斯碗喝麦片粥。他今年三十三岁,平时没有什么固定习惯——就是麦片粥和碗,他在这两者上从不让步。
“让他见鬼去。”宾尼哼了一声,大步走进清晨的熙攘。人行道上挤满了出来采购圣诞节物资的人,大街小巷被笼罩在十二月阴沉的乌云下。每当阳光穿透云层,都能看到天上的太阳苍白得好似月亮。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身穿六十年代经典红色外套的年轻姑娘,她正在抬头看雪。商店橱窗装饰着各色彩灯和亮晶晶的小玩意儿,还缀着发光的文字,祝所有人幸福。“见他的鬼。”宾尼又骂了一声。不,不,不。她绝不会哭。
她已经把孩子们送去学校上最后一天课了,所以现在有五个小时来搞定圣诞节。受到父母的影响,宾尼从小就深爱着圣诞节——派对、美食、礼物、节日装饰,但她今年什么也没准备。她没有买圣诞树(因为不需要),没有订火鸡(反正总也吃不完),没有给寄来贺卡的人回复贺卡,也没有买礼物和包礼物的金属色彩纸。今天一早,可可在壁炉架上挂上了她和卢克的大羊毛袜。(她说:“这样当天我们就不会忘记了。”)如果圣诞节这台机器能不管宾尼,自行来去该有多好啊。
孩子的一个同学的母亲像深谙有氧运动的仙女一般朝她跑来。宾尼愣住了,慌忙寻找逃生之路,可她不是那种轻易能躲得起来的人。
没错,宾尼又高又大,就算弓着背也是鹤立鸡群。而且她确实是这样做的。她时时刻刻弓着背,耷拉着肩膀,双手插在口袋里,竭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大块头。一如往常,她穿着早晨起床上厕所时,从床脚随便抓起来套在身上的黑色松垮衣物。
那位奔跑着的母亲看起来不像是会随便捡昨天脏衣服穿的人。她穿着一套带毛领的糖果粉运动衫。这位母亲在学校的PTA里有工作,但宾尼想不起来是什么职务了。因为她从来不看PTA的邮件,也从来不参加活动。如果宾尼站着一动不动,或许能假装自己不在这里,或许那个女人就会径直跑过去,不会发现她。
“宾尼!”那身快乐的运动服朝她发出了声音,“嘿呀!”她喊了一句可能来自耶稣降世剧目的台词,不过,一辆双层巴士轰鸣着开了过去。红衣美人的广告几乎覆盖了整个车身。
耶稣降世的话剧安排在今天下午。不过孩子们一直在纠正她,说那不是耶稣降世,而是“冬季庆典”。昨晚卢克爬进被窝时,宣布自己要出演蜥蜴拉里。“耶稣降世里没有蜥蜴啊。”宾尼说。“不是耶稣降世。”卢克叹了口气。可可补充道:“我们校长说耶稣降世的故事不够多元,而且里面没有女孩子的角色。除了马利亚。”“可是任何宗教节日里都没有蜥蜴啊。”宾尼说。“蜥蜴拉里是巴斯光年的好朋友。”卢克说。“什么?”宾尼说,“巴斯光年跟圣诞节没有关系!你永远不可能在圣诞节相关的场合见到他!”可可说:“反正拉里很重要,他还要唱《冰雪奇缘》的主题歌呢。还有,我扮演过去之灵。”宾尼抱怨起来。因为她根本没办法变出一件蜥蜴戏服,谁也做不到。更何况,“过去之灵”完全是另一个故事里的角色,作者还是查尔斯·狄更斯。可可和卢克严肃地对彼此点了点头。“没关系,妈妈。”可可轻声说,“米拉的妈妈帮我们做了戏服。卢克有一条蓝尾巴,还有背棘。我则有一盏油灯、一顶毛帽子,还有一套纱丽服。”可可似乎很满足了,她一点都不在意。
可是宾尼在意,她太在意了。她想做个好妈妈,可是外面有那么多对手,她们不仅是好妈妈,还是“超级”好妈妈。那么多年前,查尔斯·狄更斯描绘雪景和圣诞精灵,还有烤肥鹅和乡村舞蹈的时候,是否意识到自己究竟开了一个什么头?难道一边做兼职一边抚养两个孩子还不够苦,她还要安排每年一度的圣诞盛会才算称职?
那身运动服离得太近了,她终于逃脱无望。接下来将会发生一场对话,运动服会问宾尼有没有准备好欢度圣诞,顺便还会问,“奥利弗怎么样了?他真是个好男人,对吧?”然后,宾尼恨不得大声尖叫。不,她一点都没准备好,她的心都碎了,碎成了两半。圣诞节的意义何在?她真正想要的是将生活对她毫不留情的摧残原封不动地还回去,然后冷眼旁观别人在无边的痛苦里挣扎,屈服于她不许自己承认的悲痛之情。
可她只是拍了一下脑门,说自己刚刚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还有一样东西没买,比如火鸡,随即她跑进最近的一家商店。推开店门时,她手上的伤口如针扎般隐隐作痛。
穿过一道纱帘,宾尼仿佛发现了一个平行宇宙。这家店开了好久,可她从未费心走进去过,就像她也从未费心光顾过隔壁那家卖派对礼服和婚纱的精品商店。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站在这个奇怪而陌生的地方一动不动,周围的灰尘就像亮片一样凌空盘旋。这种沉寂很异样。店里摆满了一架又一架清洁用品,一罐罐、一筒筒、一瓶瓶,有塑料容器,也有玻璃容器,全都按照一定间隔、从大到小顺次陈列。商店里还陈列着刷子、抹布、钢丝绒和掸子(羽毛掸和黄掸子都有),以及一盒盒手套——耐用型、乳胶型、橡胶型、聚乙烯型,除此之外,还有棉线拖把、橡胶扫帚、垃圾夹和普通扫帚。宾尼从未意识到清扫这桩事竟然如此复杂。收银台旁摆着一个小小的塑料天使,那便是这里唯一的节日装扮。塑料小天使顶着光环,穿着打了许多皱褶的白色长衫,长着一对金属箔覆盖的尖翅膀。店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宾尼想到了柠檬皮。显然,这里没有任何东西适合她。
她正要退出去,突然听见寂静中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需要帮忙吗?”
宾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眯起眼睛,看见一个身形纤细的年轻女人朝自己盈盈走来。她一身象牙色肌肤洁白无瑕,长着一双深褐色的眸子,仿佛是隔着一张陶瓷面具凝视着宾尼。这人可能才二十出头,穿着崭新的制服,看起来像个牙医,不过她当然不可能是牙医。她把一头黑色长发扎成光滑的马尾辫,双手垂在身侧,绉胶底的鞋子若即若离地并在一起,仿佛任何物质上的不整洁都会对他人造成冒犯。
十岁的可可是家里唯一懂得整洁的人。卢克完全不懂(他说他才八岁),宾尼也完全不懂,尽管她已经四十七岁了。曾经,不管是作为海军军官的女儿还是社会名流,手下都有“懂行”的人负责这些,然而现在,宾尼已经学会了接受混乱。她的房子被埋没在一大丛常青藤中,小房间里堆满了她父母留下的维多利亚式家具(奥利弗管它们叫——不,曾经管它们叫“垃圾”),大部分已经沦落到垃圾堆里了。那些家具表面落满了灰尘,上面还堆着高高的旧杂志、旧报纸、纳税申报单和她懒得回复的信件。地毯上满是棉花糖一样的小灰球,皱巴巴的衣服落在通往洗衣机的路上,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乐高块。起居室正中央有一丛干枯的灌木,现在已经被孩子们当成了圣诞树,他们用剪纸雪人、鸽子羽毛和颜色鲜艳的糖纸将那棵树装饰了一番。
“你这儿卖我需要的东西吗?”宾尼问,“比如扑热息痛,或者咖啡?”
年轻女人有点冒失。虽不算失礼,但也不友善。她说:“这是一个家族经营的商店,我们从来不卖清洁用品以外的东西。我们主要给酒店和餐饮企业供货。”
宾尼打量着端坐在架子顶端、像彩色眼睛般闪着微光的瓶子。请保存在幼童无法触碰的场所。含磷酸、水杨酸苄酯。若不慎吞服,切勿催吐。
“这东西合法吗?”
“我们不卖派不上用场的东西。不像某些超市,只卖灌满水的漂白剂。举个例子,某些浴室清洁剂专门用于清洁浴室瓷砖,某些则会与砂浆发生恶性反应。你必须将这些情况考虑进去。”
“我猜你会的,反正我没有浴室。或者说我有浴室,只是没有门,水也不会洒下来,而是砸下来。”
“太可惜了。”年轻女人说。
“的确。”宾尼赞同道。
“你该修理修理。”
“确实,但我不打算修。”
浴室是过去三年间奥利弗夸下海口要修好的东西之一,另外一样则是吸尘器。奥利弗留着一头蓬乱的头发,他性格随意,大大咧咧的,总是反穿T恤,脚上胡乱套着不配对的袜子。如果有人伸手过来要,他连裤子口袋里的零钱都要摸一会儿才能掏出来。剩下的时间,他则忙着看天。宾尼怀疑他总有一天会张开双臂,凌空而去。
奥利弗比宾尼小了整整一轮,而且没有固定收入。原因在于,他虽然是个演员,却永远拿不到所谓有“正经戏份”的角色,只能去配音,或者偶尔演一些喜剧节目。以前,这些都不重要。他总把车钥匙插在车门上,总会忘记换掉用完的厕纸。以前,这些都不重要。他有时会试着修理淋浴,却在经过浴室镜子时注意到自己的仪表,然后就会跑到厨房去问宾尼要遮瑕膏,因为他可能有个痘要冒出来了。以前,这些都不重要。
爱情已经趋于平淡,他们不再去发掘对方身上的独特之处,而那种独特之处也不再是彼此眼中美妙的源泉,反倒成了令人恼怒的缺点。每次踹到他放在床脚的吉他,宾尼都会发出咒骂声,或者抱怨:“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用我的润肤霜?”奥利弗会说:“我以为你不介意。”“我当然介意,因为你总是记不住放回原处,而且从来不盖盖子。”“那我以后不用了。”奥利弗会耸耸肩,“如果是我的,我会很乐意分享。”他会跑到楼上弹吉他,留下更加生气的宾尼,她现在不仅更加气愤,还成了比他小气的人。奥利弗伤心的时候就会弹吉他。他哼唱的曲子会将他带到一个梦幻岛,那里的女孩儿都留着长发,湿漉漉地躺在爱尔兰的海滩上。她们那么美丽,尽管都显得有些幼稚。
商店里的女人还在自说自话,谈论着清洁剂。“当然,某些洗剂不能用于清洁塑料和地毯,就算是油毡也要小心。这些洗剂必须专品专用。”
这对宾尼来说简直是诅咒。东西不就分为干净和不干净吗?她家属于后者。于是,她尝试换个话题。“我住的地方有股味道,说不清是什么,但是持续好几年了。”
“下水道吗?”尽管她本人没什么兴致,但店员产生了好奇。
“不,有点像……旧东西。像过去。房子每个部分的气味都有点不一样,比如楼上的厕所门口,我能清楚地闻到前夫的须后水气味,可我们离婚已经六年了。有时我还能闻到我母亲的茉莉花香皂味儿。小时候我有个比我小几岁的朋友,我们无所不谈。她大学毕业后结婚了,我们从此失去联系,可我还是隔段时间就能闻到她身上常有的玫瑰精油香味。你觉得房子会保存记忆的气味吗?你有过这种经历吗?”
“记忆的气味?”店员皱起眉头。
“好吧,你当然没有类似的经历。毕竟我家基本上到处都覆盖着屎。”
“这跟你说的气味有关系吗?”
“比喻性的屎。”宾尼大笑起来,但马上后悔了。因为这很像她前夫爱开的那种玩笑,显得她是在自以为是地卖弄小聪明。
她并不想卖弄智力,就像她从不搔首弄姿,也不想外露自己的感受。几年前,父亲与母亲先后去世,宾尼却拒绝哭泣。“你得发泄出来,”她的朋友劝慰道,“允许自己感到悲伤。”但她不会照做。哭泣意味着承认某些人、某些事真的永远回不来了。更何况,考虑到她的体形,哭泣可能有点危险。她可能会让整个世界变成一片泽国。于是,她不再和朋友见面了。
宾尼对那个年轻女人说:“我家吸尘器坏了,我对象准备修好它。我并不觉得他真的知道该怎么修。他只是希望自己是那种会修吸尘器的人,所以他就自以为是地说大话。”
“它能吸吗?”
“什么?”
“你的吸尘器?”年轻女人轻吸一口气以强调自己的意思,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世界上最文静的打嗝声,“可能只需要换一个新的集尘袋。”
“假如生活也能如此简单就好了,”宾尼说,“你认为我的心需要换个什么?”
年轻女人又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开玩笑。”宾尼告诉她。
“好吧。”年轻女人应了一声,但是没有笑。
真正的玩笑是,宾尼一度认为她和奥利弗开始走上坡路了。大约两周前,他给她买了一个圣诞礼物。宾尼知道,因为他把东西落在了驾驶座上(她找钥匙时发现的)。那是她最喜欢的香水,就包在节日专用的礼盒里。那天晚上他们做爱了,第二天也做爱了。不是两人刚刚在一起时那种迫切需要对方、仿佛要将对方吞吃入腹的激烈交缠,而是一种熟悉的温存。黑暗中彼此的微笑,轻轻拂过脸颊的气息,肌肤相亲时他甜蜜的体温。奥利弗的吻如此美丽,他的唇贴着她的唇,仿佛他要给予她唯有此时才能给予的一部分灵魂。他静静地在她体内抽送,直到她如花儿般绽放。
几天后,他光着脚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左脚不敢着地,仿佛脚底被许多看不见的钉子扎到了。“嗷,”他像渴求关注的孩子一般叹息道,“哦,哦,哦。”
“早啊,小奥。”
“可可去哪儿了?她说要帮我拿创可贴。”
“她去上学了,亲爱的。现在都九点十五分了。你要创可贴干什么?”
“哦,哦,”他重复呻吟了几声,跛行到一张椅子旁,坐下了,“宾,我脚上长疣了。可可帮我看了一下。好疼啊,真的特别疼。我不懂你为什么在笑,你这样很不礼貌。”
她很想说别撒娇了,让她看看。她真的很想说。
然后她看到了他的脚指甲。电光蓝,像人鱼的鳞片一般闪闪发光,指甲下方长着稀稀拉拉的黑色毛发。“咦,小奥,你涂了指甲油?”
“呃,”他尝试在脑中寻找无关紧要的记忆,“对了,是萨丽涂的。”
“萨丽?”她问。
然后真相大白了。
宾尼与奥利弗在餐桌旁相对而坐,低声交谈。他们之间感觉不到怒火的存在,两人甚至面带微笑。他们早就忘了奥利弗脚底的疣。他握着她的手,仔细打量她的手指,仿佛在里面落下了什么东西。奥利弗告诉宾尼,几个月前拍摄早餐麦片粥的广告时,自己如何结识了萨丽。她也参演了广告,当然,心里充满了厌恶。
“肯定的。”宾尼赞同了萨丽的想法,仿佛两人是好朋友。这很奇怪,因为她已经与那么多真正的朋友失去了联系,“但你没有爱上她吧?”她在开玩笑,她认为奥利弗会说不。
可是他说:“我有点困惑。”
她心中响起了警钟。
“嗯。”好吧,她也开始困惑不已了。
“萨丽为自己的信仰兴奋不已。她不像一大早就坐在游乐场里的母亲,那些母亲看上去完全想不起自己的信仰了。”
“因为母亲们实在太忙碌了。她们会惊讶于自己竟然已经把孩子送到了学校,甚至惊讶于自己竟然穿着衣服。”她笑了起来,展示自己的风趣。
奥利弗冲着宾尼的指甲急切地说了下去:“萨丽有许多想法,她会收集创意,就好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就像其他女人买鞋子一样收集创意。她促使我始终保持思考。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疯狂,可是宾尼,你一定会特别喜欢她。”
宾尼有种想要大吼的冲动,但她忍住了。“我觉得那不重要,”她说,“而且,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喜欢买鞋。”
“我知道我是个浑球。”
“不,你不是。”她说。
奥利弗叹了口气,把头耷拉在餐桌上,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宾尼瞥到他T恤底下露出的光滑肩膀,还有点缀其上的小小雀斑。等夏天到了,他的背部又会被晒成金黄色,雀斑也会被掩盖掉。她多想伸手爱抚那些肌肤,触碰他温暖而柔软的身体。她想象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他身边,感到心跳错了一拍。猛然间,她发现脑海中是一片可怕的空白,以及无可抵御的终结感。
“宾,你怎么了?”奥利弗问,“你脸色好奇怪。”
“我只是在努力消化。”
她再也不会触碰他赤裸的肌肤。从这一刻起,他们必须表现得像两个只知道对方穿着什么衣服的普通朋友。她无法呼吸,内心无比空洞。
“我之前想向你解释的,”他说,“我应该解释的。可是宾,我实在说不出口。天哪,我觉得自己真是糟透了。”
“不,不,你不必这样。”她摸索着他的手指,可是他把双手夹在双膝之间,只有手臂无力地耷拉在餐桌上。
奥利弗告诉她,萨丽爱他歌里的每一个字眼。(宾尼想:我也爱,只是没有告诉你。)萨丽说他是个有天赋的音乐家,也是个有天赋的演员。“不仅仅是性。”他补充道。他们只做过六次,两次在拍完广告后,两次在车里——
“我的车里?”宾尼惊呼。这句话像箭一般射了出来。她平时从不强调自己对什么东西的所有权。
——还有两次在她父母家。
“她父母家?”
“她已经搬出去了,不得不搬。因为她马上就要有孩子了。”
宾尼瘫软下来,仿佛被人痛击了脊梁骨。性?父母?孩子?她的肺部不足以容纳这些词语,还有呼吸,还有那些越来越膨胀、黏稠不堪的情绪。
奥利弗扭了扭电光蓝的脚指头,眼神软了下来。“对不起,宾。我得负责任。我是说,其实只有在提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是真的,我真希望问题会自己消失。可是宾,这都是因为你啊。”
“亲爱的,你说什么是因为我?”
“你人太好了。我对你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仿佛是在透过你的双眼审视它。我发现自己必须跟她在一起。她吓坏了,她需要我。”
宾尼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她只觉得这一切太不真实了,仿佛有人从时间的洪流里切除了一块,却没有告诉她。
然后——“不!”她大吼道,用力砸向餐桌,把叠放在一起的早餐盘震得叮当作响。“可可怎么办?卢克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知道,宾,你说得对。我已经失去你了,这让我心痛不已,可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所以他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已经失去你了。宾尼和她的孩子们已经成为过去式。她咽了口唾沫,可是堵在嗓子眼的东西就像石头一样。“好吧,那你最好搬走。”她说。
“我能先把麦片粥吃完吗?”他问。
不到一个小时,奥利弗就把自己从宾尼的生活中割离出来,粘贴到了别人的生活里。她把他的吉他和行李都塞进车里,还有他的阿斯泰利克斯碗。然后,她开车把他送到了萨丽新租的公寓。他按了门铃,等了一会儿,还揉了揉浓密的头发,随后,一个女孩的身影出现在高窗之后。萨丽站在高处,她看起来那么娇小,就像一只小鸟停驻在一圈彩灯中间。
“再见,小奥。”宾尼抬起手挥了挥。那动作看起来更像是“停车”的手势。
奥利弗转过来,表情沉寂,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哦,我给你留了瓶香水,”他说,“在浴室里。”
这就是他们的终结,如此直白,如此简单。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那天早上,宾尼原以为这种疼痛可以忍受,可是在他离开后,疼痛变成了灼烧般的剧痛。她喜欢奥利弗温和柔顺的嗓音,还有他那波澜不惊的语调,仿佛他道出的一切都可以接受。其实不然。每天早上她没有被绊到脚时都会想起,奥利弗的吉他已经不在房间里了;当她发现自己的面霜顶着盖子、规规矩矩地待在原处时,她又会意识到奥利弗已经不在了。不再有人早上九点半到厨房冲麦片粥,也不再有人把炖锅扔在灶台上不收拾,或是在餐桌上留下一圈黏糊糊的蜂蜜痕迹。她盯着那些曾经放置着他的东西的地方,感觉到他的东西依旧待在那里。他的缺席变成了常态,而她再也无法回忆起更多。她扔掉了那瓶香水。
孩子们带回了用纸做的天使和彩玻璃一样的画,每次她用力关上大门,那幅画都会在壁炉上蹦一下。孩子们还在卧室里唱《好国王温彻拉斯》和《三博士歌》。卢克说他圣诞节想要一辆卡丁车,可可说她想捐一只山羊,可她也想把山羊养在后院里。宾尼说:“可可,需要山羊的穷人都住在非洲。”“你这叫种族歧视,”可可说,“沿着这条路往下走就住着一些很穷很穷的人。”宾尼实在招架不住,最后一样都没买。
每天晚上,孩子们都有相同的疑问:“奥利弗呢?”
“可可,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我会等他。”
“是我就不等。”
小女孩噘起了小巧的嘴:“可我觉得我会等。”
于是,宾尼既没有买圣诞树,也没有从阁楼里取出圣诞装饰,更没有在厨房里摆满肉馅饼和酸黄瓜,因为这一切都如此徒劳。可她看见女儿趴在窗沿上等待,等待那个宾尼明知不会再出现的人,于是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比等待圣诞老人还要糟糕。她生气地踹洗衣机,用力关门,抬头咒骂阴沉的冬季天空,因为它单调而灰暗,就像特百惠的塑料盒盖一样。可惜,没有任何事物能安抚她的怒火。
昨天晚上,她终于放弃了。孩子们已经爬上了床,她正在看一档一百个滑稽瞬间集锦的电视节目(没有一个能让她发笑),还喝掉了一瓶红酒。之后,她给奥利弗打了电话。为什么不能打?虽然她连自己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奥利弗没有接,她知道他不会接,可她还是打了一遍又一遍。既然她已经做了这件原本不想做的事情,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她可能总共打了一百个电话,每次他不接,宾尼就感到越发卑微,越发遭到背叛。
“我不在这里。”他的电话留言反复告诉她,“我不在这里。我不在这里。”
宾尼了解奥利弗,他可能把手机弄丢了。手机很有可能被落在了酒吧里,或是夹在了沙发坐垫中间。随后,她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性——最刺痛她的可能性。如果手机没丢呢?如果他和萨丽正躺在床上,像美丽的海草般彼此交缠,故意不接电话呢?宾尼想象着那对情侣对自己露出排挤的微笑。
她如此失神落魄,奥利弗怎么敢心平气和?他怎么敢如此轻而易举地就用另一个人替换她,如此愚蠢,又如此快乐?难道她的爱没有任何意义吗?她把空酒瓶砸向厨房墙壁。令她惊讶的是,酒瓶没有碎,而是在冰箱上反弹了一下,掉进一堆脏衣服里,又像只狗一样滚回了她脚边。由于酒瓶没有碎,她又从碗柜里拿出了母亲最昂贵的皇家道尔顿餐盘,一个接一个往地上砸。
盘子碎了,很好。它们碎成了数千片蓝色的瓷渣子,然后她缓缓地蹲了下来。这是她父母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她面部扭曲,发出了无声的呐喊。
“妈妈,”第二天早晨,可可发现了那堆残骸,“我们今天还是在车库商店买早餐吧。”她关上厨房门,似乎觉得宾尼最好不要看见那派光景。
实在太难以忍受了,一切都太难以忍受了,但我不会哭。情感淹没了宾尼,可她依旧不愿服输。孩子们四处寻找歌谱的时候,她用手拢起碎瓷片,紧紧握住,直到感觉到被瓷片扎破了手。然后,她把所有情感一股脑儿地踩进了运动鞋里(其实是卢克的运动鞋),又把大门狠狠一摔,震得门玻璃叮当作响。
“浑球。”她对着大门说。
孩子们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走着,边走边数路边窗子里的圣诞树。“偏居马槽中,”可可唱道,“寝无摇篮托。”卢克接着唱:“小小圣婴伸开了甜美的双腿。”
现在十点多了,天气温和潮湿,奥利弗应该已经吃完了麦片粥。她的孩子们正在排练关于蜥蜴拉里和巴斯光年的冬季庆典,宾尼则孤零零地站在一间商店里,周围只有清洁用品。还有比这里更不应景的地方吗?内心深处有个东西在膨胀,她只好收紧下巴控制自己。
“需要帮忙吗?”年轻女人问道。这大概是她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但她并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
“首先,我可能需要一个簸箕,还有刷子。因为我要打扫厨房地板。”
“木地板还是大理石地板?”
“是破旧的油毡布。有区别吗?”
“会影响刷子的选择。”
店员搬来一把梯子,给她拿了一个铬合金簸箕。随后,她又拿出几把刷子逐一打量,用指尖轻轻拂过刷毛。“应该是这个。”她微笑着从梯子底下走回来,宾尼想:你生活得该有多纯粹啊。
“你不喜欢打扫,对吧?”年轻女人说。
“我不想在这方面浪费时间,反正打扫完还会变脏。要说有什么安慰,我还要补充一句:熨衣服也一样。”
“家务劳动可以安抚心神。”
“红酒也挺管用。”宾尼说。
让她惊讶的是,年轻女人竟然笑了。“一些小细节可以让事情大不一样。这些细节是你只要有时间就能做到的。细节很重要。如果我是个画家,我会画出来,但我不是,所以我不画画。我喜欢打扫。我会拿起一件银餐具,用软布涂抹抛光剂,把整件餐具擦拭一遍。然后,我会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一定要干净又柔软,再把餐具细细擦拭一遍。我能一直这样擦很久。擦拭餐具,任凭泪水滑落,直到泪水不再涌出。每一次都很管用。”
年轻女人看着宾尼。泪水从她雪白光滑的脸蛋上滑落?难以置信。然而她眼里有某种神情,闪闪发光的神情,就像可可在背后藏了一枚硬币。突然她显得不那么年轻,也不那么干净整洁了。她问:“你的手怎么了?”
“哦。”宾尼羞愧地瞥了一眼手上那些细小的伤口,“不小心伤到了手。”她以为年轻女人会走开,可她没有。她反倒看得更仔细了,仿佛自己对这双手无比熟悉。
“要我教你怎么抛光吗?”
“我?”
“有何不可?”
年轻女人不等她回答,转身走向收银台,弯腰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鞋盒。她把鞋盒放在金色翅膀的圣诞天使旁边,双手悬在盒盖上,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仿佛里面装满了神圣的宝藏。随后,她打开纸盖,放在一边。
里面有一块叠起的软布,还有一块裹着一个小东西的软布,以及一罐乳霜。她拿起小罐子、叠起的软布和那一团东西,随意地摆在柜台上。然后她拧开盖子,给宾尼看小罐子里的乳霜。宾尼又闻到了那股柠檬味。年轻女人缓慢而小心地打开那包东西,露出一只小小的银质洗礼杯。
“有时候,生活会变得无比艰难。”她从软布中拿起杯子,“这是事实。”她用拇指和食指托着小杯子,将它放在灯光下。她着迷地凝视着杯子,宾尼也一样。那杯子有可可的拳头大小,把手就像纤细如丝的新月。它看起来如此精致小巧,甚至容不下成年人的手指。杯口下方有一行模糊的草体铭文,杯身正中映出宾尼和年轻女人的脸。
年轻女人用右手将软布搓成长条,再用尖端轻点了一下乳霜,随后把乳霜涂抹在杯子表面,直到整个杯子覆盖上一层白色。她显然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只见她把舌尖咬在嘴角,目不斜视地摊开另一块软布,开始抛光。她动作优美地在杯身上留下一个个细密完美的圆圈。
“五年前,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年轻女人说,“胎死腹中。他看起来那么小,我只能用洋娃娃的衣服来埋葬他。结果衣服只有粉色的,而我想要蓝色的,所以我哭了。可是当我给他穿上那身衣服,我就不再介意颜色了。”
“我很抱歉。”宾尼喃喃道。
“那天是圣诞节,每个人都无比快乐。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她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仍然不断地擦拭那只银杯。
宾尼感觉胃里冒出了一个泡泡。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泡泡一直在往上升。暖流毫无征兆地掠过宾尼的鼻子两侧,流向她的嘴角。有点咸。她用手掌根部擦了擦,可是它源源不绝。泪水。是年轻女人的慈悲击溃了她,是那不断打磨的动作击溃了她。泪水带来了过去的记忆,那些宾尼曾经深爱又失去了的人。她的父母、奥利弗、其他男友、前夫、旧友、散发着玫瑰精油香味的爱丽丝,还有每天与她在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那么多生命与她发生过交集,最后都离开了,或者正在离开。那么多爱,那么多力量,都是为了什么?一切都仿佛散发着柠檬的香气。
泪水从宾尼的双眼中渗出,顺着脸颊和下颚滴落到她的头发上。这种感觉如此沉重,很难想象她竟一直孤身一人与之相伴左右。是否有那么一刻,我们记忆中的人被毫无征兆地抛进同一片记忆的海洋?是否有人,比如奥利弗,在这一刻回想起宾尼的大腿线条,然后拿起吉他,在高高的窗边歌唱,沐浴在住宅区的圣诞彩灯中?她哭泣,然后停下,擦拭双眼,然后继续哭泣。
“你要纸巾吗?”年轻女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面巾纸。
宾尼大声擤了鼻子。“我平时不这样的,我能忍下一切。瞧瞧我,坚如磐石。从来都不哭。”
“你要是不哭,就不是人类了。想试试吗?”
“什么?”
“你可以试试。”年轻女人把小小的银杯和黄色软布递了过来,“小心不要碰到表面,不然会留下污渍和指印。要做就得做好。”
宾尼小心地在外套上蹭了蹭双手,然后像接过礼物一般,用掌心接过小巧而冰凉的洗礼杯。她全身都绷紧了。银杯碰到了她手上的伤口,可是它那么轻,没有带来一丝痛楚,甚至舒缓了伤口的疼痛。
“没错,”年轻女人把软布塞进宾尼的右手,然后牵着她的手伸向乳霜,仿佛宾尼是个盲人,“轻轻地。”
宾尼掘出一小点抛光剂,轻轻点在银杯上。她拿起用来抛光的软布,在银杯上擦出一个个小圈,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就像年轻女人示范的那样。她放弃思考,只关注眼前的银杯,看着它覆上一层白色乳霜,看着经她打磨过后重现银色的部分。她用指尖轻托银杯,只触碰底座和边缘。不能在上面留下指印。
“你得接受,对吧?”年轻女人说,“他已经离开了。”
宾尼继续用软布打着圈。她短暂地合起双眼,轻轻吸入柠檬的香气。
一段记忆浮现在脑海中。画面如此清晰,仿佛近在眼前。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眼前是连着绳子的博朗利香皂。当然,香皂是果冻黄色的,像个带酒窝的小气球。她把那块香皂从袜子里掏出来,拆掉包装纸,顿时——顿时一切都充满了柠檬的香气,就连袜子底下的小蜜橘和胡桃都沾上了同样的气味。整个圣诞节都沉浸在这个气味中。“亲爱的,你得到什么啦?”她的父母在笑,仿佛从未见过连着绳子的香皂。就是这么简单。每年都一样。无论是香皂,还是气味。
她睁开眼,年轻女人正看着她。宾尼一动不动地举着杯子。
“你失去了孩子,太遗憾了。”宾尼说。
“提起他,我感觉很舒服。别人不希望看到我伤心,所以我从来都不提。”
“他有名字吗?”
“我管他叫加布里埃尔。”她指着银杯上的铭文,“因为他正好在圣诞节出生。”
“那你一定很讨厌圣诞节。”
“不,我很喜欢。”
宾尼模仿年轻女人,用第一块软布蘸了点乳霜,点在银杯上。随后,她拿起第二块软布,开始抛光。
“我的对象离开了我。”她最后说道。
她的话在静谧中回荡,年轻女人点了点头。因为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毫不吃惊地接受了,因为她没有用自己的话来软化或稀释这句话,她们头一次心意相通了。两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宾尼感受到了两人的重量,两人的失去,但世界并没有停摆或震颤。是的,她还直立着,她还在呼吸。
于是,宾尼有了勇气去回忆自己失去的那些人。无论她如何抱怨,一些人已经永远逝去了。年轻女人说得没错,对于某些东西,我们只能短暂拥有。所以,我们为何要自以为一切与我们有联系的人与事,一切我们曾经爱过的东西,都永远属于我们呢?其实只要能悄然走进那片肌肤下的净土,那片紧邻我们的神经末梢的圣地,偷窥一眼我们未曾想象过的美好,就已经足够了。
“我不保证打扫是一切烦恼的解决之道,”年轻女人说着笑了起来,“你可以试试干点别的。比如砍柴,或者煮汤。有时候,你只是需要做点很平凡的,不用思考、只需动手的事情。有时候,也可以试着告诉别人你做了什么。当人们说‘嗯,很好,我喜欢’的时候,感觉很不错。”
这个丝毫不会装腔作势的年轻女人竟然是这般睿智的人?
于是,宾尼决定从厨房开始。她要买棵树,给孩子们挂他们做的手工装饰,然后买些贺卡寄给亲朋好友。离圣诞节还有好几天,现在行动还不算晚。她会买些小小的礼物,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比如连着绳子的香皂,还有小蜜橘。她要把那些小东西塞进壁炉架上的羊毛袜子里,按照惯例问候她爱过的人——哪怕只是发一封电子邮件或者寄一张闪闪发光的雪景贺卡。她会告诉那些离开了的人,他们的存在在她心中有多重要,哪怕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哪怕大家已经分道扬镳。她的圣诞节将是这个样子。
“轻点儿,轻点儿,”年轻女人微笑道,“瞧,你漏了把手底下的一小块。”
时间不知不觉地流逝。宾尼坐在陌生女人旁边,打磨着她的洗礼杯。她有许多事情要做,有许多东西要准备,还有许多修补工作要完成。但那些事无法在一天之内做完,人有时候最好先从一点小事做起。她还要再待一会儿。
金色翅膀的天使看着她。宾尼细细地擦拭着、擦拭着、擦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