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埃米莉独自走在人行道上,双手插在短裤口袋里。外面没有什么车辆,但埃米莉还是提高警觉留神听着有没有车辆的声音,在黑暗中穿过一个又一个有路灯照亮的区块和没有路灯亮光的区块,想找出有没有任何蛛丝马迹,透露温把整个镇子的居民都聚集到公园去的信息,就像她妈妈以前做的那样。
自从来到穆拉比小镇,埃米莉以前不相信的事情,现在都被证实是真实存在着的,而且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心里不禁开始想象,万一这次也是真的呢?如果巨人是真实存在着的,如果壁纸真的会自己变化图样,那么……温为什么不可能会……他说他会的那件事呢?如果那是真的,就表示温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报复她,不是为了她妈妈以前做过的事情。她离约定的地点越近,就越希望温说的是真的。
她走到小镇大街的时候,停在公园旁边的人行道上。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灰绿色的月光笼罩着这个区域,身后的树影看起来像坏巫婆的手指,越过草皮朝着她伸过来。她走进公园,朝着演奏台的方向走去。
她站在演奏台最重要的阶梯下面,抬起头看着演奏台,一直往上看,到了顶端那个新月形状的风向计,然后她又回头看外面的街道,看看温是不是会从那个方向过来。
“你来了,我本以为你不会来的。”
他的声音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把埃米莉吓了一大跳。“你在哪里?”她朝着公园里面大叫,不停地东张西望,每个树影看起来都像是有人站在那里的感觉,像在跟她闹着玩。
“在你后面。”她很快地转过头,往演奏台看。她的手已经开始在颤抖,于是她握紧了拳头,她的指甲刺在掌心里。很仔细看了一下,她才终于看出在舞台后面的一个凹陷处有个身影躲在那里。
她觉得自己的心往下一沉。
“你没有在发光。”她用指责的语气说,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忘了她的生日,或是他踩到了她的脚趾却没有向她道歉。她觉得受伤,也很气自己蠢到会让他这样伤害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超现实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很简单,而简单是好事,因为比较容易了解。再说,这也是她今天会愿意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是要让温设计她,这样才能够弥补过去的错误。
她看着温站了起来,在阴影下,他的白上衣相当显眼,他慢慢地走出阴影,朝着阶梯走了过来,然后停在草地上,离她只有几步远的距离。她勇敢地看着他的双眼,心想:“来吧,我可以承受的。”
过了一会儿,埃米莉才发现温看起来很紧张,似乎很不确定他该怎么做。但那个瞬间就发生了。一道光开始从他身上延展了出来,就像从余火未烬的煤炭堆中冒出来,也很像有光线从他身后照过来,但当然,附近并没有其他的光源。那些光线就像是从他皮肤发散出来的,白色的光将他整个人包围了起来。他看起来就像半夜里梦见白天的光线似的,他身上的光好像有生命一般,有点波浪起伏地慢慢延伸出来,显现出令人惊愕的美丽。
他站在原地,让埃米莉一直瞪着他看,当他发现埃米莉并没有打算逃跑时,似乎松了一口气,肩膀放松下垂了一些。但埃米莉并不是不想逃跑,而是她根本没办法逃跑,她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温往前朝她跨了一步,然后又一步,她可以看见那些光线开始伸展出来,包围住她,她随即感觉到了那种像被缎带缠绕般的温暖。以前她觉得这种感觉很舒服,但那是在她没有亲眼见到这景象之前的事情,现在亲眼看见它是怎么发生的时候,那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住手。”她以尖锐的语调说,觉得自己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她的双腿无法动弹,但身体拼命地往后倾斜,就在快要跌倒的时候,她的脚才本能般地往后跨步,撑住她的身体,她好不容易这么退了几步。“快住手。”
温立刻停下了脚步,埃米莉踉跄地退开。“你没事吧?”他问。
她没事吧?她怎么可能没事!她转过身背对着温,将手按在膝盖上,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埃米莉,这没有什么好怕的。”
“你是怎么弄的?”她命令般地说,“快点住手!”
“我没办法,但是我可以去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你快到阶梯这边来坐下。”
“不要碰我,”她说,转过头看见他又朝她靠了一步,“你就去做你要做的事情,然后快点让它停下来。”
他一次跨两步,没几步就退回到了演奏台边的阴影下。她很感激并摇摇晃晃地走到阶梯旁坐了下来。她低着头,试着专心去想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失语症”这个词是指无法想出你要用的字眼的一种心理状态。
她终于感觉好了一些,当视线里的亮点逐渐淡去时,她缓缓抬起头,因为冒了一身冷汗而感觉有点冷。
“我不是故意让你的恐慌症发作的。”温在她的背后说,“很抱歉。”
不过还好,因为这样,她就可以暂时不用回头去看温:“旁边的人都看到了吧?我们被拍到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并不是在设计你,”他说,埃米莉说的话,让他的心痛像海水般涌上来,“我只是要证明给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深呼吸,用手背抹掉了前额的汗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可以理解,那天晚上当她妈妈把温的叔叔带到全镇的人面前时,大家有多么震惊。
奇怪又不可思议的事情。的确。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他问,“要我帮你拿点什么来吗?”
“不用,待在这里就好。”她终于站了起来,再次面向演奏台,“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吗?”
“那天晚上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从黑暗的阴影里说,“那次之后,我家人就更加小心,确保不会再被人看到。”
“但是他们都知道你就是树林里的那道光?”
“对,我从小就开始这样做了,不过在我之前,有许多祖先都做过这种事。”
“为什么你希望我亲眼看到?”
他犹豫着,好像现在他已经不完全确定为什么了。埃米莉突然觉得自己很糟糕,她让他失望了。她妈妈以前教导她的可不是这样,她一直都教埃米莉要敞开心胸去接受,而且懂得尊重,要主动前去帮助人,而且不能害怕被卷入麻烦中,她一直都在这样的教诲下长大,但她失败了。她让温难过,也让妈妈难过了。
她仍然在这个历史的循环里面,她现在很害怕,因为她自己,也因为温,她很清楚上一次这个事件的结果如何。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站到别人面前,然后跟他们说:这就是我,接受我真正的样子吧。”温终于开口,“我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我注定要展示给你看,因为我觉得你是来帮助我的。”
“怎么帮?”她立刻问,“我要怎么帮助你?我不懂。”
“你可以告诉我,现在你亲眼见到了这一切,但你的感觉还是一样,跟在白天看到我一样没有差别。就这样。”
埃米莉挺直了身子,然后往后退到没有阴影的地方:“温,来这里。”
“你确定?”
“对。”
他走了出来,然后他的皮肤又开始射出了光芒。从他的姿势看起来,好像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可以立刻跳回阴影底下。她站稳了脚步,虽然她觉得胃好像在翻搅。
当他终于走到她面前时,她立刻就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好让自己可以站得跟他一样稳。她很惊讶他的手竟然只是温的,就跟平时一样温暖,而不是灼热的高温。“会痛吗?”她问。
“不会。”
她吞了口口水,她有些颤抖,不晓得他有没有感觉到?“我觉得这很美,我觉得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东西了。”
温站在原地,身体像太阳一样闪亮,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她才是不可思议的那个人。他稍微弯腰靠近她,他靠得越近,好像就有越多的光线延伸出来包围住她,感觉很像从影子底下走到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去。他身上的光线包围了他们两个人,在他们身上跳跃着,仿佛在说“在一起、在一起,就是现在!”她看到他的头往侧边微微地倾斜。
“他要吻我了。”她突然这么想。她就是有这种感觉,虽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就像某些日子,你早上一醒来,就感觉今天会是个好日子一样。她自己幻想过这样的情节好多遍,多到她绝对不肯承认的地步,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情景会是像现在这样,跟她预期中的完全不一样,但是……令人惊异的完美。
但就在快要发生之前,他们两个人却从彼此身边跳开,露出惊慌的神色。他们听到了有人在跑的声音。温的妹妹穿过公园,朝着他们两个跑过来。
“温!你在做什么?”凯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停下脚步时,还在满是露水的草地上打滑了一下,“爸爸要你回到室内去,就是现在!”
埃米莉和温互相对看了一眼,她实在很不习惯看到温这种毫无信心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埃米莉问。
“我们现在要开始处理这个事件的结果,然后继续下去,就跟上一次一样,但只……”
“会更好。”埃米莉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他摸摸她的脸,露出了微笑,然后就穿过公园,朝着他家的方向跑过去了。埃米莉和凯莉两个人站在原地,看着他跑远的身影,他连背影都那么迷人。
“是不是很漂亮?”凯莉说。
埃米莉很警惕地转向她,凯莉现在对她说话的语气竟然这么温柔,她觉得非常惊讶。“是的。”她柔声回答。
“其实我很希望自己可以像他那样,他根本不知道。”凯莉停顿了一下,“从我出生以来,关于你妈妈跟我叔叔那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我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我以为你跟她是同一种人,但我真的很开心你没有跟她一样。”她微笑着,认为自己这么说是在夸奖她。埃米莉看得出她说的这些话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也知道她是好意,但即使到了现在,她还是无法习惯镇上的居民们对她妈妈的看法。要打破历史的循环,就应该让所有的恨意宣泄而出,但现在并没有。现在埃米莉自己大概可以融入这个小镇,但她妈妈是永远都不可能了。“我最好过去看看到底状况怎么样,我们改天见吧,还有温一起,这点是不容置疑的。”
身上没有光芒环绕的凯莉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埃米莉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好久,才终于走回家去。
埃米莉被用力敲门的声音吵醒,她很快地坐了起来。她昨天晚上实在太震惊了,回到家时整个人已经筋疲力尽,所以睡前她没有像平时一样戴起MP3。她环顾了一下四周,新的月亮壁纸让她一下子回到了昨天晚上那一刻,昨晚的事情一下子全都回到她的记忆里。
他发光了。
然后,思绪杂乱无章地、完全没来由地跳到:“他差点吻了我。”
用力到像在撞门的声音还持续着,埃米莉很快地爬下床。昨天晚上她也没换衣服就直接睡了,所以她直接冲出房间,立刻往楼下跑。
她才跑到一半,就很惊讶地发现前门竟然是关着的,万斯外公每天去吃早餐时,都会刻意让门开着,她刚跑到最底下那层楼梯时,万斯外公的房门突然缓缓地打开了。外公走了出来,湿湿的头发上面还有刚梳过头的痕迹。他根本还没出门去吃早餐,现在到底是有多早?
万斯并没有注意到她站在楼梯上,他走到门口去打开了门。
摩根·科菲站在门廊上,劈头就说:“我们得谈谈。”他的白色亚麻套装还皱皱的,好像整夜都穿着它,还没有换过衣服似的。他那一头深色头发,平时都是用发胶往后梳,现在则乱乱地散在他的前额上,这样的发型反而使他看起来比较年轻,比较像温。
“摩根?”看见他,万斯显然很惊讶,“这个时间,你来这里做什么?”
“相信我,我本来还想更早来的,但我得等到天亮。”
“进来吧。”万斯往后退了一步,让摩根走进来,“发生了什么事?”
摩根立刻就注意到还站在阶梯上的埃米莉,于是僵住了身子,他的恨意像巨浪般朝她席卷过去,埃米莉忍不住往上退了一步。“看来你的外孙女还没有告诉你。”他说,并用下巴朝埃米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他的眼神锐利到万斯上前去挡在他们之间,就像在保护埃米莉一样。“万斯,你到底为什么要让她来这里?难道你的家人以前对我们的伤害还不够吗?”
“到底是什么事?”万斯以命令般的口吻问。
“又发生了,”摩根说,“昨晚你的外孙女诱骗我儿子到公园里去,就像上次那样。”
“这件事跟埃米莉没有关系,”温的声音传了进来,他打开纱门,也走进万斯家里,“是我约她到那里去找我的,这跟上次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公园里只有我跟埃米莉两个人。”
“我叫你待在家里。”摩根说。
“这是跟我有关的事情,我必须到这里来解释清楚。”
万斯外公完全被搞糊涂了,他转向她:“埃米莉?”
“我以为我去那里见他的话,他会想办法羞辱我,为了我妈妈做的事情报复我,他说他会发光的时候,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他要我去那里见他,说他要展示给我看的时候,我其实也不相信。”
“孩子,如果你觉得他要羞辱你,你为什么要去呢?”万斯怀疑地问。
“我以为这么做可以弥补过去……”
万斯举起了他那跟平底锅差不多大的手:“好了好了,够了,别说了,你不需要做任何事情去弥补你妈过去做的事。摩根,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你这是在替她推卸责任,就像你以前袒护你女儿一样。”
万斯外公板着脸,他真的生气了,看见一个生气的巨人,实在是件很令人惊怕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替达尔茜找过任何借口,为了那次的事情,为了我没有好好管教达尔茜,我也一直都默默接受大家的指责。但现在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的外孙女不是达尔茜,我不会让别人这样对待她。”
摩根清了清喉咙:“万斯,如果你坐下的话,我会比较自在一点。”
万斯完全不肯退让:“在我身边的人,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会真正觉得自在的,你应该比其他人都更了解这种感觉。”
“我要她离我的儿子远一点。”
“你儿子每晚都出现在我家后院已经好一阵子了,我一直在注意,以防止他接近埃米莉,所以,并不是埃米莉去接近你儿子。”万斯澄清道。
摩根怒目瞪了温一眼。
“你不可能让我远离她。”温说。
“难道你叔叔的事情,你连一点教训都没有吸取到吗?”摩根问他。
“当然有,他让我学到了要保护一段被家人反对的爱,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你不可能是真心爱这个女孩的。”摩根完全不相信温说的话。
埃米莉的视线完全无法离开温,他爱她?但温只是看着他爸爸,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量正在对抗。
“你叔叔因为她的家人而自杀,”摩根对温说,“难道这对你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那是他的选择。”温说。埃米莉非常佩服他的冷静沉着,摩根·科菲本身就是一股不可抵抗的力量,但温也不遑多让。埃米莉不禁猜想,摩根到底知不知道,他到底是否了解,温会做出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因为他。“但我认为忽视他的牺牲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他给了我们机会,让我们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的生命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就再也没有正常过了!你妈因为我没有告诉她,再也不愿意原谅我。”
“所以你希望我跟你一样?我想要让她知道,我不想让这件事成为秘密,而且她知道了之后,世界没有毁灭,她也没有拒绝我。爸,我们不是你跟妈,也不是达尔茜跟罗根,这是我和埃米莉,我们之间的事情跟过去是完全不一样的。”
经过了短暂的沉默之后,万斯先开了口:“摩根,让他们抛弃我们过去的包袱,过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吧。”
但摩根不想这么善罢甘休,他指着埃米莉对万斯说:“那天晚上是你女儿把我弟弟骗到公园里去的!她设下陷阱骗他!是她毁掉这一切的。”
“把你的手放下,摩根。”万斯说,“我只会再说一次,我的外孙女不是达尔茜,我绝对不会让你把她妈妈的错误再怪到她身上。”
“那你打算怎么样?”
万斯往前站了一步。“我会把事实说出来。是你让大家以为你的家族跟罗根才是受害者,而我之所以沉默,是因为达尔茜希望我如此。她也知道如果她离开这里,所有的责任都会被推到她身上,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只是为了让你们好受一点,这是她这辈子所做的第一件毫无私心的事情。”
埃米莉本来一直看着温,这时候突然转过头:“万斯外公,你在说什么?”
“温,我们走。”摩根很快地说。
“不,我要知道事实。”
“罗根一直都是个很抑郁的少年,在他认识达尔茜以前就是这样的了,”万斯说,“他试图自杀过好几次,这是除了他家人以外,没有人知道的事情,但罗根告诉了达尔茜,当时他跟你妈妈在恋爱,就算没有真的在一起,至少你妈妈真的很爱他,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她那个样子,她在小镇里面所有可以看到的木头表面都刻上了他们两个的姓名缩写。”
“等一下,那些东西是妈妈刻的?”埃米莉问,“不是罗根?”
万斯点点头:“她简直是为他神魂颠倒。达尔茜一向都是个非常强势的女孩,却非常顺从罗根。罗根在其他人面前都很内向害羞,但私底下,他却比任何人都懂得怎么控制达尔茜。他知道如果告诉达尔茜,他们不能在一起是因为他家人不赞同、不喜欢她的话,她一定会非常生气,因此他就利用了这一点,告诉达尔茜说他的家人有太多秘密,所以他不能跟任何人结婚,不过有一个解决的方法,他要达尔茜去把镇上的居民都聚集起来,说她要表演节目给大家看,但这只是个诱骗大家聚集起来的借口,实际上是要让罗根有机会在晚上出门,并且正大光明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但达尔茜根本不知道,她以为罗根只是要当着大家的面,宣告他有多爱她而已,她根本不知道科菲家的人不能在晚上出门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会发光。当时的达尔茜跟我们其他人一样,都以为科菲家的人不出门,是因为要保持他们优越的身份,不想跟其他中产阶级的居民混在一起。那个时候,我还记得甚至还有其他几个比较有声望的家族,也仿效他们,晚上都不出门。”
“所以不是妈妈设计他?”埃米莉问。
“真要这么说的话,其实是罗根设计了她,他才是那个事件的主谋。达尔茜就跟所有在场的人一样被吓呆了,罗根发光之后,朝她伸出了手,她却不愿意走向他。他揭发了整个家族的秘密之后,没多久就自杀了,我不知道自杀原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个环节,还是他被达尔茜的拒绝刺激到了,事后深深自责才决定自杀的,这一点,大概只有他的家人才知道真相。我只知道,他原本就想要揭露这个秘密,他希望大家都知道这个秘密。”
埃米莉不禁把现在的温跟那时他的叔叔做比较,他们有很多相似之处,很显然,其实几个世代以来,他的家人都一直希望外界的人能接受他们真正的样子。
摩根的脸转成了玫红色。“你这些话根本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不可能会相信达尔茜是无辜的,而且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她原本可以阻止他的,她原本可以阻止罗根站到那个演奏台上,可以阻止罗根自杀的。罗根的确爱着她,他把我们祖传的信物送给了她。”他指着埃米莉手腕上的新月手链,埃米莉立刻用另一只手盖住了她的手链,“我们的母亲把那个送给他,让他送给他要娶的女人,通常是在结婚的当天晚上送给那个女人,他既然会把那条手链送给达尔茜,一定有某种意义。但如果他爱上的女人没那么自私,多一点同情怜悯心的话,他今天可能还活着,我们的秘密可能仍然是个秘密,一切都还是原本的样子。”
“埃米莉现在知道事实了,”万斯外公平静地说,“这才是最重要的,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告诉其他人。”
埃米莉不懂,为什么摩根这么坚持要大家相信他的弟弟是被骗的。或许这么做的话,他比较能接受他弟弟的死,也或许是因为,如果镇上的人都不知道罗根是个抑郁又工于心计的人,他的家人会比较好过一点。但其实,这样顶多只能让这种不名誉的事情不会关联到他们发光这件事,这样大概可以让镇上的人比较能接受他们原来的样子,去同情他们。埃米莉知道她妈妈应该也了解,因此她才愿意扛起责任,接受大家的指责,而这也是她改变的第一步,让她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
“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说。
摩根转向温。“我要想一想。”温说。
“你给我待在家里想,你被禁足了。”
摩根转身走到门口,把纱门拉开等着温走出去,但温却走向万斯:“等我的处罚结束之后,我希望能够跟你的外孙女出去约会,希望能够得到你的允许。”温伸出手。
“温!”摩根大叫。
万斯看起来就跟摩根一样惊讶,不过他还是缓缓地将手伸出去,跟温握了手。
“温!走了!”
温还是没有立刻转身离开,他抬起头看埃米莉,她还是站在楼梯上。“我很快可以再见到你吧?”
她点点头,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微笑,才终于转身离开。
摩根走出去,让纱门自己重重地关上。
埃米莉和万斯两个人站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大门发呆。埃米莉好不容易回过神,转头去看外公:“为什么你不一开始就把事实告诉我?”
“你妈妈要我发誓绝对不可以告诉别人。”万斯一脸疲倦,他走向楼梯,直接坐在阶梯上,整个人像个船锚般渐渐下沉。埃米莉还是站着,但他实在太高了,即使是坐着,也比她站着要高。“莉莉有个表姐住在圣地亚哥,我安排达尔茜过去跟她住在一起,也去那边继续上学,我给了达尔茜一大笔钱,她在罗根的丧礼前一天就离开穆拉比了。我知道她一直很努力地配合,但我也明白,在那个事件发生之后,她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才适合她。几个月之后,她休了学,再没几个月,她干脆离家出走。一开始的几年,我还会收到她寄来的明信片,但之后就音信全无了。”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埃米莉问。
万斯耸耸肩膀:“因为我知道她是故意躲着,不想被我找到。她知道如果她跟我联络的话,我就会无条件继续资助她一切,但是她什么都不想要。对她来说,要得到正确的、良好的人生,只有在她放下一切之后才有可能实现,放下科菲家的人、放下穆拉比……还有我。”
“她其实可以回来把事实告诉大家啊!”埃米莉说,“然后大家就会发现她变成了那么好的人,她可以恢复清白的。”
“我想她已经在其他地方得到救赎了。”万斯外公说着,低头看着他握在一起的双手,“她离开的时候,告诉我说,等到她有了孩子,她绝对不会用我这种方式抚养孩子长大,她会教导他们什么叫作责任,她说她的孩子绝对不会像她一样。我有时候会希望在她生命中的某一刻已经愿意原谅我了,但如果她到最后都没有原谅我,那也是我自己活该。”他深呼吸,继续说下去,“但有一件绝对值得肯定的事情是,她真的教出了一个了不起的好孩子。”
埃米莉沉默了一下,然后坐到了外公身边,轻轻握着他的手,“你也是啊,万斯外公。”她说。
这是第一次,她觉得就算镇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也没有关系了。
因为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
摩根他们离开之后,万斯一直在挣扎到底要不要出去吃早餐,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去,因为他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缺席,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其他人不需要知道。
几个小时之后,他吃完早餐回到家时,觉得筋疲力尽,而且跟平时那种渐渐增强的疲倦感觉不一样。他跟摩根对峙冲突时的紧张感,就好像在意外相撞事件之后存活下来的感觉,脖子的肌肉疼痛,关节也很僵硬,他觉得身心俱疲,想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但他并没有直接回房间睡觉,而是再去检查烘干机。
他原本不打算对摩根发脾气的,他本来就很少对人发脾气,因为那实在没有太大意义,被你发脾气的那个人,一般来说是很少会悔改的。不过,对自己生气还是有一点点价值的,表示你至少还能处罚那个还有希望可以改过的自己,而万斯就经常生自己的气。
原因有很多很多。
因为他让事情错得太离谱,因为太常沉溺在过去,因为没有好好教导达尔茜,因为已经错过太多埃米莉的过去。
他走到洗衣间,打开了烘干机的门,他蹲低身子,半跪在地上,然后忍耐着不要因为这样的活动而痛苦呻吟。他觉得自己根本就像个小个子的男人,却必须使用一具对他来说太过巨大的身体。
他把手伸进去,预期会摸到烘干机圆筒的底部那种光滑冰冷的曲线。但是,他的手指却碰到了某种滑滑黏黏的东西,而且还会动。
他猛然退开,跌坐在地上。
一只大青蛙跳了出来。
他看着那只青蛙,完全愣住了。
他看着青蛙跳向洗衣间的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会看见莉莉的鞋子,他真的抬起头,希望看到她出现,站在那里,像上次一样大声笑他。
但什么都没有。
他再次往下看,发现青蛙已经不见了,他很快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去,当他弯下腰要穿过后门时,突然觉得有一阵芳香的气息迎面而来,甚至还吹动了他的头发,他的衣袖也微微振动。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莉莉。
这一阵清风就像她的人一样,温柔地吹拂着他,他站在那里,好久好久都没有移动一下,他不想失去她。他继续深呼吸,随着每一次呼吸,香气越来越淡,他的心也越来越痛。
她又走了。
当他睁开眼睛时,看见那只青蛙坐在厨房门口,很快转身跳了出去,万斯的眼里满是泪水,所以看到的青蛙好像有点摇摇晃晃的,他跟了过去。
他打开纱门,看着青蛙一路跳过后院,他也继续跟过去,一直走到整块地的尽头,那座小凉亭的旁边。青蛙停了下来,坐在凉亭旁边看着他。
万斯停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了一下四周。很显然,埃米莉来过这里,还把凉亭周围的树木都修剪整齐了。他突然想起,在莉莉过世之后,达尔茜也做过一样的事情。虽然那时候她才只有十二岁,但她却很努力地靠自己的力量,让周边的事务都能像平常一样顺利进行下去。当时他应该陪在她身边,他应该更关心她的生活,而不是一直塞钱给她。但当时他的心已经支离破碎,导致他生活中所有的事情也都跟着支离破碎。
莉莉绝对不会希望事情变成这个样子。也许这就是莉莉想要传达给他的信息。上一次她把青蛙放在烘干机里面,就是想告诉他,不要拘泥于事情本来的方式,不要害怕改变,也不要害怕改变带来的结果。
他得停止浪费时间在懊悔过去的事情上,他还有个外孙女要照顾。
他再次深呼吸,对地上的青蛙点点头,表示同意它那无声的提醒。好的。他会打电话给以前的园丁,他知道那家人依然在从事景观美化的工作,他会把这个地方好好整顿一下。他回过头看他的房子,莉莉还在的时候,房子不是这副样子的,他也要去找修屋顶的工人,还有油漆工。
很好。
他要开始给埃米莉零用钱,跟她讨论一下上大学的事情。或许她想去念州立大学,跟莉莉一样,那所大学离这里不远,开车很快就可以到。或许她放假的时候会想回家住一阵子,或许毕业之后她会想要一直住在这里。
很好。
他要在湖边盖一栋房子送给她,就当作给她的结婚礼物吧。
如果她嫁给温·科菲呢?
那婚礼绝对不会在晚上举行,这点是确定的。
不过,以他对温的认识,说不定温真的选择在晚上举办。
当他想象埃米莉结婚那一天,穿着婚纱会是什么模样时,他露出了微笑。莉莉的婚纱还收在阁楼的房间里,也许埃米莉会想穿那一件。
朱莉娅,她一定会亲手做蛋糕,送来给他们的。
他想得太长远了,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也许高到可以看见明天,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往“明天”那边看了。
他都忘了明天有多么光明灿烂,明亮到他几乎有点承受不住了。
已经过了七天了,埃米莉觉得自己好像住在一个泡泡里面,安静地等待温的处罚结束,她不禁有点担心,他爸爸会不会把他禁足一辈子。
但其实这几天以来,也一直有许多令她分心的事情。万斯外公突然之间很投入于房屋修缮这件事情,这基本上是一件很好的事,只是她每天早上都会被不同的噪声吵醒,像是有人修屋顶的敲打声,或是在后院除草的除草机的轰隆声,又或者是闻到强烈刺鼻的油漆味。当埃米莉问万斯为什么这么急着做这些事情时,他告诉她说因为快要下雨了,他希望可以在大雨来临之前把这些工作都做完。
那个星期,有热浪袭击穆拉比,所以埃米莉实在不相信很快就会下雨。但是每次她下楼,被高温弄得心烦意乱而向外公抱怨时,万斯外公都会告诉她不用担心,等到下雨就会凉快多了。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问外公说他怎么知道,他告诉她,是他的肘关节告诉他的。埃米莉没有跟外公争论,因为她实在不想知道外公为什么要跟自己的肘关节说话。
每天下午,万斯外公睡午觉的时候,她就会到隔壁去,其实她只是想找借口待在有冷气的房子里吹一下冷气凉快一下。但结果总是不如她想要的那样,因为虽然天气很热,朱莉娅每天在她公寓的小厨房里做蛋糕时,还是会刻意把窗户都打开。埃米莉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是在呼唤某个人,埃米莉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一点让朱莉娅真的很欣赏她的懂事。朱莉娅做蛋糕的时候,埃米莉就会在旁边讲温的事情,朱莉娅似乎很开心埃米莉已经知道了温家的秘密。埃米莉知道朱莉娅已经原谅她妈妈曾经做的一切,而且朱莉娅最近似乎放下了许多心事,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经常显得坐立不安。
每天下午五点,朱莉娅就会带着自己做的蛋糕出门,这时候斯特拉也刚好下班回到家。这样的状况持续到第七天时,埃米莉终于忍不住问斯特拉,朱莉娅到底带蛋糕去哪里。一开始她以为朱莉娅是把蛋糕拿到她的餐厅去,但当她知道朱莉娅从来不在傍晚回餐厅时,就开始觉得好奇了。
“她是把蛋糕送给索耶。”斯特拉说。
“他真的可以吃掉一整个蛋糕吗?”埃米莉问。
“别担心,他连朱莉娅都会吃掉。”斯特拉突然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似的,“消除我刚说的话,当作没听到。该死,我得喝点酒了,记得啊,照我‘说’的做,别照我‘做’的做。”
埃米莉很喜欢在朱莉娅离开之后,和斯特拉一同坐在后院,享受缓慢的步调,悠闲地看着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再回家跟外公一起吃晚餐。斯特拉有时候会讲些她妈妈的事情给她听,她是全世界最会说故事的人,而且又有相当多彩多姿的过去,这两个特色搭配得天衣无缝。埃米莉可以感觉得出,斯特拉对于现在的生活,除了开心以外就没别的情绪了。她的过去让她有许多故事可以讲,这就值得了,感觉得出她并不会想回到过去去改变什么。
那天晚上埃米莉回家时,她了解到,好像是这一阵子的高温,让穆拉比的生活步调更缓慢了。虽然这里还是有许多观光客,但是邻居们都相当安静,只有在她经过别人家的房屋前面时,才会偶尔听到风扇转动的声音,或是冷气机运转的声音。好像整个小镇里的人都处在一种静止的状态中,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似的。
终于,那天晚上,发生了。
黑夜降临的时候,强烈的暴风雨也来临了。风雨强烈到埃米莉和万斯必须奔跑,赶快把房子里的窗户都关起来,他们一面跑,一面笑,把这件事当作游戏一样,之后他们并肩站在屋子的前廊,看着雨哗啦啦地落下。这一天的尽头,让她觉得好像来到了故事的结尾,埃米莉突然之间觉得有些伤感。她故意找些借口,好跟万斯外公多相处一些时间,他们一起玩牌、翻阅以前的旧相册,相册是外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变出来的,里面全都是她妈妈的照片。
最后,万斯外公说他很累了,埃米莉只好不太情愿地跟他道了晚安,一个人走到楼上。走回房里时,她才发现自己忘记关上阳台的门,雨都泼洒了进来,整个地板都浸水了。她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擦拭地板、阳台门、墙壁,还有附近一起遭殃的所有家具。终于弄干净之后,她把所有的毛巾都丢进浴缸里,也换掉自己身上的湿衣服。
她穿上一件棉质的睡袍,然后就上床睡觉了。气温突然之间下降了很多,甚至有些凉意,埃米莉还盖上了薄被。雨水打在阳台门的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当啷声,好像外面落下的不是雨水,而是硬币。
几个小时之后,埃米莉醒了过来,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被子踢掉了。四周一片寂静,而且是一种很奇异的寂静,像是在等待一个还没有说完的句子。暴风雨已经过去了,现在房间里又热到令她很不舒服。
她睁开眼睛,看见外面的月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关着的阳台门上面。她慢慢起了身,走过去打开阳台的门。因为刚刚下过雨,树的枝干变得沉重而下垂,有一些甚至都快碰到她的阳台地面上了。南方典型的闷热夏天夜晚又回来了,令人透不过气的潮湿黏腻,但是月光映照在潮湿的物体表面,让附近的景象看起来就像被雪覆盖一样晶莹美丽。
眼前的一切看起来突然变得好陌生。当她第一天抵达穆拉比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自己会变得这么喜爱这个地方。
刚到这里的时候,不晓得有这么多她从没有想过的事情——奇怪又不可思议的事情。
月亮的光芒从阳台门照进来,也照亮了房间墙上大概几英寸的距离,虽然不多,但已经足够让她突然发现,这整个星期以来,一直陪着她的月亮图案壁纸不见了,现在是一种很奇怪的深色,她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中间还穿插了一些黄色的长条纹,这图案看起来很像半开的门或窗,有光线照进来的样子。这壁纸通常是反映她的心情,或是某一种状态,但现在这个图样是什么意思呢?有某一扇新的门打开了吗?有什么东西要被释放了吗?
当她终于想到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猛然转过身,站在原地没有移动,但视线开始搜寻整个房间内部,直到她找到了他。
温坐在她床铺对面的沙发上,身体往前倾,手肘靠在他的膝盖上,十指交叉握着。
“我的处罚在今天半夜十二点结束。”他说。
她的心跳加速,能看到他实在太好了。但是,她也不由自主地觉得有些别扭:“所以……所以你刚刚是打算一直坐在那里,等到我醒来吗?”
“对。”他站了起来,在一片寂静中发出了嗖的声音。他朝阳台门走过去,埃米莉站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他就停在那前面一点点,好像那里有一条不能跨过的线。
“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她开玩笑地说,但这个玩笑很糟,她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
因为他差点吻了她。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在想你的样子。”他很认真地说。
“最近家里都有人在敲东西、锯东西,还有除草,附近都很吵,所以很难专心。”
他露出了顽皮的表情:“这就是你的借口?”
“还有这栋房子里没有冷气,你知道在没有冷气的状况下,有多难专心吗?”她得停止继续说这些蠢话,但她好像就是停不下来。
“之前你家院子里的橡树有很粗的树枝,直接伸到你的阳台上,现在你外公把它修剪掉了,搞得我这次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爬上来。”
这些话让埃米莉终于稍微停了下来,她凝视着站在阴暗处的他:“你上来过几次?”
“没几次。”
她突然想起自己刚抵达穆拉比的那一天:“我刚到这里的那一天,我的手链放在桌上……”
“我知道你那一天要来,”他说,“我对你充满了好奇,然后我在你家前面的走道上捡到那条手链。”
“你不需要再偷偷摸摸地进来了,”她说,“现在一切都公开了,对吧?”
他的回答,就是往前跨了一步,走进月光底下,两个人的距离近到都快碰在一起了。
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但接着,发出了白色的光,那种光看起来好像非常炽热,而且还开始闪耀。她抬头看他,他也很靠近地望着她。
“我是骗你的。”她很小声地说。
他好像有点担心,甚至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事情?”
她伸出手拉住他:“就是我说我忘记你的样子了,我不可能会忘记的,我永远都不可能会忘记。”她说,“一辈子都不会。”
他微笑了起来,伸手捧住她的脸。
然后他终于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