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穆拉比小镇的周围都是用来养猪的农地。在那段贫瘠荒芜的时期里,整个北卡罗来纳的乳酪业几乎瘫痪,乳牛的乳品产量少得可怜,因此养猪业就取而代之,开始兴盛于北卡罗来纳。就跟整个北卡罗来纳的许多小镇相同,穆拉比的居民烹调猪肉,也喜欢用缓慢而讲究的窑烤方式,很快,这种特殊的料理方式就成了他们与众不同的特色。这个烤肉纪念日,一开始只是星期天的传统活动,后来成了一种社区的象征,最后成了一种艺术形式的节庆,属于北卡罗来纳的一种传统艺术,一种就算是再体力充沛的大男人,也会被这种活动累垮的艺术节庆。
猪肉交易在这个地区曾经一度非常繁荣,交易的距离甚至远达田纳西州,但随着时代发展,这些农田和商业活动也渐渐消失了。原本的农地变成了民宅和百货商场,接着,州际公路的兴建让各州之间的交通联络顺畅,因此带来了许多新进人口,相对地也带走了许多记得这个传统的人。到了现在,举办这个节庆的原始意义已经消失殆尽,这个烤肉节只剩下了漫无目标聚集在一起的居民、没有感情与回忆的传统活动,以及一个全穆拉比居民在每年这一天都会梦见的相同梦境。
在穆拉比烤肉节的清晨,一阵雾气会飘荡在空气中,钻进每个家庭的窗户、钻进每个人的梦里。它会这样低声说着:醒来之后你就会忘记,但现在你必须知道,而且引以为傲。
这是你们的传统。
烤肉节这一天一大早,斯特拉比朱莉娅早了好几个小时出门,斯特拉把这一天当作她尽情享乐、卖弄姿色的日子。她通常一大早就会出门,不到隔天早上是不会回家的。有时候朱莉娅会忍不住替她担心,在过去的一年半里,她渐渐地变得非常了解斯特拉,斯特拉可以说是她见过的人里最拼命想尽办法让自己快乐的人。
现在的斯特拉,跟高中时候的她有非常大的差异。那时候的斯特拉,是个非常爱炫耀的女孩,她跟达尔茜·谢尔比是形影不离的挚友。当时她开着一辆闪亮的黑色宝马,和她那一头黑色长发相衬。朱莉娅还记得当时就听说过斯特拉的妈妈是个设计师,她妈妈住在罗利,斯特拉和爸爸两个人住在穆拉比。她妈妈将斯特拉的房间装潢得像间电影院一样,设备完整到有小型的电影银幕和爆米花制造机,这个房间甚至还被刊登上设计杂志过。当朱莉娅回到穆拉比的时候,发现斯特拉竟然还住在小镇里,她真的非常惊讶。朱莉娅一直都觉得,那些有钱人家的女孩们毕业之后,应该都会搬到别的地方去,过着奢华享受的日子,毕竟她们什么都有,可以更上一层楼的机会多的是。既然一个人可以拥有这么多东西,为什么要浪费这一切呢?为什么愿意屈就于次等的事物呢?
后来她发现,斯特拉的问题出在遇人不淑。就像任何人都听过千百遍的老掉牙的故事一样,她的前夫欺骗她的感情,还挥霍无度地花光了她的家产。这些事情使得斯特拉渐渐变成了一个不再执着、对自己的事情总是一笑置之的女人,她在花店里工作,住着几乎快负担不起的房子,总是直接就着酒瓶大口喝酒。有时候朱莉娅会想,如果能让斯特拉重新选择,她到底是会用学到的经验继续过现在的生活,还是会宁愿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拥有一切、人人称羡的女孩?
不过,朱莉娅从来没有问过斯特拉这个问题,毕竟她们的过去是个非常敏感的话题,这也是她没有把索耶吻了她的事情告诉斯特拉的原因,虽然她很想告诉斯特拉。她没有把这么私密的事情告诉斯特拉,说明了在她的心中,她们两个的友谊并不如斯特拉所想的那么亲密。这一点让朱莉娅有点难过,虽然她并不清楚难过的原因何在。她就是不想跟穆拉比的任何人变得亲密,她真正的人生是在巴尔的摩。
朱莉娅走到万斯家,要带埃米莉去参加烤肉节游园会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她敲了敲门,立刻就听见埃米莉的脚步声,非常热切且快速地冲下楼,这很不符合她平时优雅的举止,朱莉娅立刻起了疑心。
埃米莉跑出家门,万斯随后跟了出来。
“你确定不跟我们一起去吗?”埃米莉开心到几乎是跳着问外公的。
“确定。”万斯说,“你们两个玩得开心点。”
埃米莉蹦蹦跳跳地跑下了前廊的阶梯,万斯和朱莉娅同时望着她的身影。
“我会在天黑以前带她回来,”朱莉娅对万斯说,“我们也会带一些好吃的东西回来给你。”
“朱莉娅,你真的是太好了。你看她是不是兴奋得有点过头了?”埃米莉穿过庭院的树丛时,万斯这样对朱莉娅说。
“是啊,”朱莉娅若有所思地说,“的确。”
“因为有烤肉吃就兴奋成这样,这孩子可真像我。”万斯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重新思考自己说的话,“我的意思是,其实应该也不是因为我的关系,我希望她开心,不过——”
朱莉娅把手放在万斯的手臂上:“万斯,她的确很像你,而且像你是件好事。”
埃米莉站在人行道旁,等到朱莉娅走过来时,埃米莉问:“他为什么不来?他明明就很喜欢吃烤肉。”
“万斯不喜欢去人潮拥挤的地方。”朱莉娅回答,然后跟埃米莉一同出发往小镇大街上去。
“我想我大概是已经习惯了,所以有时候会忘记。”
“这么说来,你在这里适应得还挺不错的。那么,你们两个现在相处的状况如何?”
埃米莉耸耸肩膀,不太专心地回答:“还好吧,我想。比之前好了。”
“那就好。”
她们抵达小镇大街上时,朱莉娅看得出埃米莉似乎有些被吓到了。第一次来这个节庆活动的人通常都会很吃惊,因为穆拉比是个很小的城镇,大部分的人都会认为这个游园会的规模应该也很小。但实际上,穆拉比的烤肉节游园会是整个美国东南部规模最大的,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民众来参加。小镇大街在这一天会有交通管制,不准车辆进入,整条街上都是搭着白色帐篷的摊贩,一眼看不到这些摊贩的尽头,却能看见最远处搭起了一座高大的摩天轮。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烤肉香味,像身处在一个大烤箱里。
她们走进了拥挤的小镇大街,在人群之间左右穿行。沿路她们经过了无数个卖烤肉的摊贩,这些烤肉正是这次节庆的主角。摊贩的桌子上,摆满了一排排烤肉汉堡。“要加酱?不要加酱?”“汉堡里要夹生菜吗?”“要不要再来一份玉米饼?”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几乎每个路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个用锡箔纸包着的烤肉汉堡。其他还有一些摊贩卖炸猪皮、烤玉米、香肠、炸蔬菜、炸糖果等各种小吃,当然还有漏斗蛋糕。除了卖吃食的摊贩以外,路上也有一些卖手工艺品的摊贩。
“我没想到这个游园会的规模居然这么大,”埃米莉一面说,一面左右张望,生怕漏看了什么似的,“在这种地方,要怎么找人哪?”
“你在找谁吗?”朱莉娅问。
埃米莉迟疑了一下:“没有,没有特别在找谁。”
虽然埃米莉这么说,但朱莉娅为了证实自己的臆测,还是故意将她带往最重要的表演舞台那里。整个游园会中,有好几个表演舞台散布在不同地方,大部分是在表演乡村音乐。而最重要的舞台则是在小镇大街的正中央,附近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舞台的阶梯处聚集了一小群人,大部分是科菲家的人,男士们都戴着帽子,女士们则都穿着有腰带的轻便洋装。温头上戴着一顶硬草帽,这种帽子如果戴在其他相同年纪的年轻男孩头上,一定会显得很可笑。
的确,埃米莉的目光立刻就停留在温身上,而温好像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似的,就在她看见他的一刹那,也立刻回头朝埃米莉看了过来。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朝对方移动,但那种彼此吸引的感觉却非常明显。
“为什么温……嗯……科菲家的人穿得那么正式?”埃米莉问,“我是说,比他们平时的打扮还要更正式。”
“因为他们是这个节庆游园会的主办者。六十年前,是他们家族的人开始举办这样的活动的,一年一度的节庆就像他们的孩子一样。他们会先在台上夸耀自己的成就,然后会当烤肉和派的美食比赛评审。”
温的爸爸看了看温,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他立刻就把温叫到身边去,同时,朱莉娅也把埃米莉带开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朱莉娅和埃米莉在游园会中玩得相当尽兴,她们两个吃了一大堆食物,还买了纪念T恤,衣服上面写着“穆拉比烤肉节,猪肉令我狂野”。今天的花费,对现在的朱莉娅来说,是一种近乎奢侈的享受。因为她希望可以快点把餐厅的抵押款付清,所以大部分的收入都拿去支付欠款,只留了小部分的钱,给自己当作日常生活费。但今天这么开心,小小挥霍一下也很值得。
朱莉娅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参加过烤肉节了,她的餐厅今天也在这里摆了一个摊位,但是她没有参与,餐厅经理自己把一切都搞定了。她还记得,爸爸以前有多喜欢这个庆典,有一阵子,朱莉娅也很喜欢跟爸爸一起来玩,她以为这个节日对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了,但看着埃米莉眼里的兴奋之情,也让她心情很好。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其实很想念这里的某些东西。
当她们终于走到小镇大街尽头那个搭起很多临时游乐设施的地点时,两个人都已经又累又满头大汗,但还是非常开心。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了,所以她们打算去乘坐几种游乐设施,吃个冰激凌,买一些食物给万斯,然后就回家。
但就在这时,索耶出现了。他穿着卡其裤和Polo衫,在人群中弯弯曲曲穿梭着朝她们走过来。朱莉娅本来想装作没看见,赶快拉着埃米莉离开,但是埃米莉已经先看到他了,她开心地叫道:“是索耶!”语气就像看到什么五彩斑斓的珍奇鸟类,大家都必须停在原地观看似的。
当然,没有人能否认索耶真的是很吸引目光的人,但随着他越走越近,朱莉娅肩膀的肌肉似乎耸得越来越高,而且越来越紧绷。从星期二以来,她一直在躲着索耶,想要快点想出个对策来,没有了对索耶的敌意,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这些年来,她怀抱着这样的敌意,就像拥有一个并肩作战的伙伴。可是现在,他那么轻易地就击退了她的敌意,而她还要独自把多年前那些事情的实情告诉他。她觉得自己好脆弱,像走在一条高空中的绳索上,下面却没有防护网,而那个吻,正是在告诉她,她有多么容易坠落。
他走到她们面前时,先给了朱莉娅一个热情如火的眼神,火热到她的脸都要红了起来,但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希望你们玩得很开心。这一周以来,我车上的导航系统一直要带我去法兰克马桶世界。”
埃米莉大笑了起来。
“抱歉。”朱莉娅说。
“我觉得你很喜欢把我指引到错的地方去。”在朱莉娅还没来得及反驳之前,他已经转向埃米莉,“玩得开心吗?”
“我们玩得非常开心。”埃米莉回答。
“我们差不多要回家了,”朱莉娅说,“我们想再玩几样游乐设施,然后就回家。”
索耶太少遇到被拒绝的状况,不是很懂得处理这种状况。所以他干脆把这句话解释成邀请,而不是拒绝:“太好了,那我加入你们。”
“我们才不要收留你,”朱莉娅说,“你一定是跟别人一起来的。”
“我一个人来的,如果你是在问这个的话。我稍早碰到了斯特拉,不过她的随行人员是越来越多了,斯特拉就像一颗彗星,把沿路的太空垃圾都吸过去了。”
这番话让埃米莉又大笑了起来,但朱莉娅却不禁更加好奇了,她记得索耶告诉过她,他曾经和斯特拉上过床,于是她很认真地问:“难道你不想当斯特拉彗星的尾巴之一吗?”
“我被一个更美丽的生物给吸引了。”他说,凝视着朱莉娅的眼睛。
埃米莉清了清喉咙:“我看你们两个想要独处吧,不如你们两个一起去玩游乐设施如何?反正,我正好也想自己去逛一逛。”
朱莉娅立刻将视线从索耶身上移开,转向埃米莉:“这样不行。”她说着,甚至伸出手按住埃米莉的肩膀,想让她留在那儿。
“为什么不行?”埃米莉问。
“对啊,朱莉娅,”索耶微笑着重复埃米莉的问题,“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答应过你外公我会看着你。”
“我不会有事的。”
“但是——”
“朱莉娅,”埃米莉非常理性地说,“我已经十七岁了,不是四岁。”
朱莉娅知道这次她说不过埃米莉:“那一个小时之后在演奏台那边见,就一个小时。”
埃米莉愉快地亲吻了朱莉娅的脸颊,朱莉娅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这种甜蜜的、像女儿一样的举动。“谢谢。”
“一个小时哦!”朱莉娅看着埃米莉逐渐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又朝着她大喊了一次。她有种冲动,想去把埃米莉拉回来,她想保护埃米莉,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她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她终于转向索耶,索耶一脸疑问地挑了挑眉毛。
“她一直在找借口离开我,温·科菲整个下午都在看着她,而且我发现她也在看着他。”
“那是无可避免的,”索耶说,“不管怎么阻挡,他们两个就是会像磁铁一样互相吸引,越是禁止,诱惑就越大。”
“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她已经经历那么多事情了。”
“你真的很关心她,对吧?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不是吗?温是个好孩子,况且,如果他真的敢欺负她,我是不会放过他的。”索耶说,稍微倾身向前,两个人的脸更加靠近了,“好啦!现在,我们来聊聊星期二的事情。”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她说,“不如我们一起去前面那个‘欢乐屋’吧。”
索耶一脸的疑惑,问道:“这算什么更好的主意?”
“是欢乐屋啊,每个人都会喜欢欢乐屋的啊。”她说着,一面动身往那个小小的游乐设施前进。她也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有多莫名其妙,但是要谈星期二发生的事情,实在超前她的计划太多了,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从她回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知道索耶想要她,但是她必须先告诉他,他们还有个女儿,说出这件事后,可能一切都会改变。
索耶跟着她,买了两个人的票。他们进了欢乐屋之后,波浪形的地板让朱莉娅一下子失去平衡,跌到索耶的身上。索耶牵住她的手,带她走过这一个房间。大部分的孩子都留在这个房间,在木质的波浪间滑来滑去,因此当朱莉娅和索耶进入镜子迷宫时,迷宫大厅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她必须伸出手,才能够继续前进,到底哪里是走道,哪里是镜子的倒影?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朱莉娅?当索耶消失在她身后时,她很快地回过头去找他。
“你要去哪儿?”她大声地问。
“我也不确定。”他也大声地回应。
她转过头,想要跟着他的声音走,却差点撞上镜子。她顺着镜子走到转角,是一条走廊,她觉得索耶应该是从这里走过去了,墙上的指示闪光灯一点帮助也没有,感觉就像身处在一个迷幻的冰宫里面,耳边狂热的音乐听起来则像心跳声。
“如果你要我为了亲吻你而道歉,我可以照做。”索耶说,她看到了索耶的身影,但一瞬间又不见了,“但我得告诉你,我不是真心想要道歉的。我的确有很多事情应该要向你道歉,但这次可不是。”
在那里!他在那里!哦不,他又移动了。“站着别动,我才能找得到你!”朱莉娅说,“我不是要你道歉,只是……只是我就要离开了,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如果你能接受的话,那……”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笑声。“那……怎么样?”索耶问,“我就可以再亲吻你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有很多事情是你现在还不知道的。”她说着,转过了一个弯角,却是一条死路,尽头是一面镜子,很像百货公司的试衣间,她退了出来。
“我懂了,”索耶说,“看来我真的把这种想法灌输到你的脑袋里了,‘你在这里的日子只剩下六个月了,至少要享受一下’,对吧?还是,这本来就是你的计划之一?等到剩下没多少时间的时候,享受最后一次,然后就离开?”
朱莉娅愣住了,她停下脚步。事情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她可是想要为他做一点好事:“你认为我会这样做?”
“你上次一离开就是十八年,连回头看一次都没有,你到底有没有想念过那一切?”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了。
朱莉娅快步地向前追去,她非赶上他不可:“那个一直往前走、从来没有回头看的人可不是我。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从来没有回头过?难道你回头看了吗?没有!你根本没在看,你根本不知道我真正想念、真正后悔的是什么。所以,索耶·亚历山大,别再提了。”
“你说得没错,我全都不知道,因为你从来都不肯告诉我,你只想要独自霸占那一切。你唯一会敞开心胸的时候,只有你知道那关系只能短暂维持的时候;你唯一会让我知道的,就是你即将要离开我,不想跟我有关联,不想去处理我们过去复杂的关系。”
“你到底在哪里?”朱莉娅近乎绝望地大喊。
“我告诉你,你别想只维持短暂的关系。说真的,你根本就不在我真正希望你在的地方。”
“什么意思?”
“留在穆拉比,朱莉娅,然后你就会知道了。”
她听见开门的嘎吱声,然后紧接着又是关门的声音。
“索耶?索耶!”她又花了几分钟,继续找出路。她走进一道门,走进一个旋转的大滚筒里,她快速地冲过去,又穿过一架喷射机,但等她终于走到户外时,已经完全看不见索耶的身影了。
她真正想要说的是,在她把真相说出来之前,追求这样的一段关系可能并不适当。她告诉他之后,他可能会恨她。她并不是想跟索耶只有一夜情而已,但索耶却以为她是那样想的,而且他现在似乎想要取得这段关系的主导权,但是为什么呢?是为了想让事情照他希望的那样发展吗?短暂的关系?不管她是不是真想要一段短暂的关系,对索耶来说应该都像美梦成真一样,可是现在他却说除非朱莉娅留在穆拉比,否则他不可能和她有什么关系。
难道他真的觉得,这样束缚她是有用的吗?
从前她也觉得索耶给了她永远的承诺,但结果呢?却变成那样。
她朝着演奏台的方向走,心里充满了不满与愤慨。这样也好,那股敌意又回来了,反正她又不欠他什么,大可以就这么走开,没有什么好多说的。
哦,老天,如果她真的这样想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亲吻她。
如果他没有跟她说……
她快要走出游乐园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她:“朱莉娅!朱呜呜呜呜呜莉娅!”
她转过头,看见贝弗莉正朝着她走过来,脚下踩着双细高跟凉鞋。她的丈夫巴德·戴尔跟在她的身边,手里提了一大堆袋子,都是她的购物成果,看起来像一头驮着行李的骡子。
“贝弗莉,”她语气平淡地跟贝弗莉打了个招呼,然后转向贝弗莉的丈夫,“巴德,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我很好呀,朱莉娅,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你真好。”巴德说话的语调有种奇妙的熟悉感,让朱莉娅不禁愣了一下,那种说话的调调就跟爸爸一样,是那种南方老好人的口吻。贝弗莉抛弃了她爸爸,但却又嫁了一个跟他很像的人。
“我有个天大的惊喜要给你。”贝弗莉说。
“是什么?”
“我现在没带在身上。”她说,朱莉娅实在不是很相信她,同时也在想巴德到底替她提了多少个购物袋,“不过我明天大概中午会过去找你,可以吗?真是太让我兴奋了。”
“当然,”朱莉娅准备转身离开了,“那再见。”
“朱莉娅,你为什么老是要表现出那种样子?”贝弗莉叉着腰问,“你为什么老是那么不开心?这样很不讨喜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不好好装扮打理一下你的外表?别再留那怪里怪气的粉红色头发了,要对男人微笑,稍微裸露一点肌肤。”贝弗莉说着,稍微调整了一下她的深V领上衣,“哦,我知道你不想让人看见你的疤痕,但你跟男人上床的时候,他们注意的不是你的手臂,你懂我的意思吗?”
“谢谢你的建议。再见,巴德。”
“真的很开心见到你呀,朱莉娅。”她转身离去时,巴德说着。
“我真的很努力想当她的妈妈,”她听到贝弗莉对巴德说,“你知道的,把我的专长教她,但是我觉得她的性格不知道哪里有偏差,根本改不过来。”
朱莉娅强忍住内心的怒气,克制自己不要回头去跟贝弗莉吵架,像贝弗莉这种人,根本不配当她妈妈。朱莉娅继续走着,告诉自己再过不了多久,她就再也不必忍受贝弗莉,也不必再忍受索耶了。
他们两个人在过去的日子里,想过她为什么不开心吗?算了,反正回到巴尔的摩之后,一切都会好转的,虽然她也不记得在巴尔的摩的日子里,她是不是真的很开心。不过只要开了她自己的烘焙坊,一切都会改变的。
至少她不必留在这里。
埃米莉独自慢慢地走着,身边都是摊贩食物热腾腾的蒸汽,以及小孩的游乐器材发出的音乐声。她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在找他一样,上次他问她,会不会在游园会上碰面的时候,他并没有说想要花一些时间跟她两个人聚一聚,所以很可能他并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到现在都还没机会知道到底他是怎么想的。
今天一整天下来,其实她看见他好几次,但每次不是她被朱莉娅拉走,就是他被他爸爸叫走,都只是匆匆的一瞥。当索耶出现在她们面前,埃米莉真的是松了一口气,她终于有个完美的借口,可以离开朱莉娅,自己一个人活动了。不过,朱莉娅好像不是很想跟索耶独处,她还以为朱莉娅应该会很开心的。
大约走了五分钟以后,她决定往服务台的方向走,她最后一次看到温就是在服务台旁边,那时他正在替观光客指引方向。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那熟悉的、温暖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转过身,微笑了起来。
温已经脱掉了外套,解下领带,袖子卷了起来,头上的硬草帽也不见了。他现在的打扮是加勒比海的凉爽风格,每次当风吹来时,他的领口就悠闲地摆动着。他微微低下头望着她,绿色的双眼散发着热情。
“嗨!”埃米莉除了这个字之外,脑袋里一片空白,想不出更好的开场白了。靠他这么近,让她的心里小鹿乱撞。
“你好。”他说。
“你注意到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我们两个始终保持着二十英尺(约六米)以上的距离吗?我真不知道,当个朋友竟然会这么困难?”
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两个应该继续往前走。“我想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了,”他一面说,一面不太专心地回头看,“我一开始就知道这很困难。”
“所以,你因此得到了勇气勋章吗?”
“抱歉,”他说,“我没有那种意思。我很开心终于有了一些可以跟你相处的时间。”
埃米莉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温,我真希望我能搞懂你这个人。”
温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听到你这么说,真的很令人精神振奋。”
“哦,少来了,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以外,每个人都了解你吗?”
他耸耸肩膀,使得肩膀上的衣服起了一些皱褶:“至少,穆拉比的每个人都懂。”
“你这么说,好像我还不知道被当作奇怪的人是什么感觉一样。”
“看吧,这就是我的意思。你住在一个奇怪的小镇里,但是到现在,你却还觉得很多事情都很奇怪。”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不时会因为人群碰撞,而让彼此的手臂碰到一起。她喜欢这种自然发生的偶然碰触,否则跟温有关的一切,都好像要经过深思熟虑一样复杂。
“嗯,我很高兴我能让你的生活混乱了一些。”埃米莉说。温笑了起来。
他们走了几分钟之后,温突然拉住她,把她带到旁边一支队伍里面,匆匆地说:“我们来坐这个吧。”
“这个?为什么?”她问,但还是跟着他。有的时候,跟他在一起就像在参加一场游戏,一场她不晓得规则,也不清楚谁输谁赢的游戏。
“因为这个最近,”他说,“而且我爸在附近。”
埃米莉回过头,想看看摩根·科菲在什么地方,但她什么也没看见。温买了两张票,然后一起走上搭摩天轮的甲板,他们坐上紧接着来的空椅,服务人员替他们把安全护杆拉下来。
温把手放在她的座椅靠背上,随着座椅慢慢升起,他一直抬头看着天空。而埃米莉则是低下头,看着越来越小的人群。然后,她终于看见摩根·科菲了,他站在那里像尊石像一样,一动也不动,抬头看着他们两个,脸上是像幽灵一般恐怖的生气表情。
“他很快就会离开了,”温说,不过眼睛还是一样看着天空,天色已经有点暗下来了,“他不会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因为我跟你在一起的事情而生气。”
“你跟你爸爸是不是处得不太好?”
“我们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但经常意见不同。比如说,他喜欢按照既有的模式来做事情,我就不同意。”
摩天轮停了下来,隔两个座位就是最顶端的位置。“这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情。”埃米莉说,有点神情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终于低下头,将视线移到埃米莉的双眼,脸上带着一抹淘气的微笑:“哦?”
“不是那样啦!”埃米莉说着,也笑了起来,笑得让他们两个的座椅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她才停了下来,伸手抓住前面的安全护杆,而温,他显然一点都不怕高,“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什么事?”
“你该不会是狼人吧?”
“什么?”他说。
她慢慢地放开了安全护杆,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我想了好久,你晚上不能出门应该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夜盲症,一种就是狼人。”
“然后你选了狼人?”
“两个都有可能啦。”
温沉默了好一阵子,才终于说:“那是一种传统,好几个世纪以来都是这样的。”
“为什么?”
“好问题,我想因为传统就是这样的吧。”
“你跟你爸在这件事情上也意见不同吧?”
摩天轮又开始动了。“没错,不过要违背长久以来的传统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他转向她,“在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当中,这一件是你最必须了解的。”
她突然精神一振:“你要告诉我什么事情?”
“奇怪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用一种在讲故事的戏剧化口吻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告诉我?”
“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了,我们两个人之间是有历史渊源的。”
“严格来说,我们两个并没有。”埃米莉指出,“真正有历史渊源的,是我妈妈和你叔叔。”
“历史是一个循环。我们现在的状态,就跟二十年前的他们两个一模一样。他们的就是我们的,而我们的,也会变成他们的。”
“你好像已经很仔细地想过这些事情了?”
“是的,我是想了很多。”
摩天轮转了一圈,又停了下来,这次他们两个在摩天轮的顶端,座椅在半空中前后摇晃着,发出嘎吱的声音。埃米莉又伸出手抓住安全护杆。
温对她微笑:“你会怕吗?”
“当然不会啊,你会怕吗?”
他望向远方的地平线:“我喜欢在这个高度看东西。我知道事物在地面上看起来的样子,但我喜欢看到更远的地方存在的那种感觉,看看刚刚我说的那个循环之外,还有什么可能性。”
埃米莉完全没察觉自己一直凝视着他,直到他转过头来也凝视着她。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立刻就改变了,靠得这么近,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道,也可以看到他脖子上的皮肤有一些细小的汗珠。他的眼睛看向她的嘴唇,她的身体里顿时有股温暖又急切的感觉。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如果这一秒没有发生什么事的话,整个宇宙就要爆炸了。
不过那个瞬间就这样过去了,他的胸口随着深呼吸而起伏着,同时将手从她背后的座椅上收了回来。
又转了一圈之后,摩天轮终于停了下来,服务人员替他们将安全护杆拿了起来,他们从座椅上下来,然后走下了甲板,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对不起,但我得走了。”他终于说。
埃米莉还是感觉怪怪的,似乎有点陶醉却又有点刺痛:“好的。”
但他没离开。“我爸在转角的地方等我。”他解释道,“不管他想说什么,我都不想让你听到。”
“好的。”
但他还是没动:“而且天快要黑了。”
“你不想在我面前长出长毛跟獠牙,”她说,“我了解。”
他那一头深色的头发,因为潮湿而变得有点卷卷的,他用手滑过头发:“不,你不了解。”
“那就解释给我听,告诉我你说的那些……奇怪又不可思议的事情。”
温露出了微笑,好像这就是他想要听到的话,好像他计划了这么久,只为了听她说这句话。“我会的,下次。”他转身离开。
“等一下。”她叫道,他停下脚步,“我得问你个问题。”
“什么?”
她决定直截了当地说出口:“关于我妈妈做过的那些事,你会怪我吗?”
“当然不会。”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但是你爸爸会。”
他犹豫了一下:“我没办法跟他谈这件事。”
“我外公告诉我,我妈妈会生气,是因为科菲家的人不让她融入他们的社交圈,那也是她做那些事的原因。”
“故事的确是这样流传的。”他说,用一种突然且明显的好奇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埃米莉把头发塞到耳后,温的眼神一直跟着她的动作:“我只是想要跟你说……其实我并不生气。”
“你说什么?”
“你家的人不喜欢我,我可以理解,而且我并不生气。”
“噢,埃米莉。”他说。
“怎么了?”
“你让事情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什么事情?离开吗?”
“那个也算。下次见?”
她点点头。她喜欢这种感觉,可以继续的感觉、有期待的感觉。他会做什么呢?他会说什么呢?她实在是太迷恋他了,为他着迷到有点过头了,但她就是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感情。她想要适应这个小镇,而他就是能让她觉得她已经做到了。
“下次见。”他离开时,她这样说着。
埃米莉按照约定,回到演奏台去跟朱莉娅碰面,她感觉得出分开的这一段时间里,她们两个人的心情都改变了。她们替万斯外公买了一个烤肉汉堡三明治和一些炸猪皮,然后就走路回家。一路上,两个人都不太说话。
她们到达万斯外公家时,朱莉娅心不在焉地跟她道了再见,就转身离开。埃米莉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看得出她一定有什么心事。
埃米莉走进房子里,敲了敲万斯卧室折叠门旁的墙壁:“万斯外公,我回来了。”
当万斯打开门的时候,她才第一次瞥见他的卧室内部,看得出那个房间以前应该是客厅。窗帘拉下来,阻挡外面的热气进到室内,不过外面的光线还是透过生了锈的窗沿缝隙照进室内,感觉像是永恒的日落景象。看房间的内部,觉得闻起来应该会有股闷闷的味道,但实际上,房间里却有股淡淡的、甜甜的香水味,在空气中盘旋,像有个女人才刚离开这个房间似的。
房间里的墙壁上有一列列的架子,架上摆满了照片,照片里全都是同一个女人——一个金色头发的漂亮女人,有着跟埃米莉的妈妈一样的微笑,那一定就是她的外婆莉莉。只是,为什么都没有妈妈的照片?埃米莉不禁怀疑,外公到底有没有妈妈的照片。
她举起了手中锡箔纸包着的食物:“我从游园会上帮你买了一些吃的。”
“太好了!我去厨房吃,你要一起来吗?”万斯走在前面,两个人都进到厨房之后,万斯却直接往洗衣间走去。埃米莉听见烘干机打开又关起来的声音,然后万斯走了出来。“好啦,你觉得我们这个小小的游园会好玩吗?”
埃米莉微笑:“明明就一点都不小。”
“你跟朱莉娅去做了什么?”他走到吃早餐用的小餐桌旁,坐了下来,揉着他的膝盖,好像膝盖在痛。
“到处逛啊,吃了一大堆东西,她还买了这件T恤给我。”埃米莉走向他,把食物放在桌上,然后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她从手中一个小袋子里拿出了她们买的那件衣服。
“哈!这件衣服真不错。”万斯看到衣服上的字,笑着说,“那你遇到跟你同年纪的孩子了吗?”
埃米莉犹豫了一下,才说:“只有温·科菲。”
“嗯,这毕竟是他们家主办的活动。”万斯一面说,一面打开食物的包装袋,准备开始吃,“你还是得多认识一些同年纪的朋友,我记得我的朋友劳伦斯·约翰逊有个孙子,应该是……还在上中学吧。”
埃米莉有点搞不清楚外公的意思:“所以,要我去当他的保姆吗?”
“也对,他的年纪对你来说好像有点小。”万斯说,“现在才七月,学校下个月才会开学,这段时间你会很无聊。”他突然一脸忧虑地继续说了下去,“你妈的朋友梅里,她说会帮你办好转学手续,还有这里注册入学的手续,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你想我是不是应该去跟学校确认一下?”
埃米莉最近太专注于这个小镇里的事情,几乎没有想到梅里,万斯这么一提,她有点惊讶:“梅里应该已经把一切都处理好了,她是个很谨慎的人,就跟妈妈一样。”埃米莉低下头,看着膝盖上的新衣服,“我之前念的那所学校,是妈妈帮忙募款建立的,你知道这件事吗?”
他点点头:“梅里跟我谈了很多,你妈妈过着相当了不起的生活。梅里也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情,她说你参与过很多公益活动。”
埃米莉耸耸肩膀,过去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既死板又沉重:“那都是学校的要求。”
“这里应该也有很多你可以去参加的活动,尤其是晚上,会有很多有趣的活动。”
即使是像外公平时这么神秘的人,她也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他不希望她跟温有什么联系,她也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同时她也在想,是否有办法可以改变这一切。她认为自己会来到这个小镇,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修正过去的错误跟遗憾,就像她妈妈以前常说的:不要等待世界为你改变。她最近一直在想,过去这些年妈妈教她的生活方针,不管是直接教导她的,或是无意识间传递给她的都好,其实都跟在穆拉比的日子有关,跟过去她在穆拉比所学到的教训有关。埃米莉也开始了解,后来她妈妈变成那样的人,是一种对过去的赎罪。她年轻的时候伤害过许多人,年岁渐长之后,她转而开始帮助别人。但即使她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她仍然觉得不够,她从来没有满足于自己的成就。
万斯外公吃完之后,就起身把食物的包装袋丢掉,他再次走进洗衣间去检查烘干机。
埃米莉再也忍不住了,她一定要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等到外公走出来,她就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问:“你为什么会这么做,一直去检查烘干机?”
他笑了起来,用一种恶作剧般的表情看着埃米莉:“我就在想,你到底什么时候会问我。”他走到冰箱旁边,打开冰箱拿了两瓶七喜绿色汽水出来,把其中一瓶递给埃米莉,“我跟莉莉刚结婚的时候,有点不安。在她搬进来之前,我已经独居了好长一段时间,所以一开始,她做家事的时候,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会一直跟在她后面,看看她是不是照我以前的方式在做家事。其中最让莉莉生气的,就是每次她收完烘干机里的衣服,我还会再去检查一次,看看里面有没有漏掉什么衣服。”他沉溺在自己的回忆中,摇着头,“因为我太高了,没办法弯得那么低去看烘干机里面的东西,所以我都是用手摸。有一天,她把衣服收好放在篮子里,走出洗衣间的时候,我又进去检查,把手伸进烘干机里面……摸到一个凉凉又黏黏的东西,是她去后院抓了一只青蛙,故意放在烘干机里面,等我去摸。我吓了一跳,很快把手缩回来,还不小心跌倒了,然后青蛙从里面跳出来,我就这么看着那只青蛙跳出房间,经过莉莉的鞋子。她就站在门边,笑个不停。所以,我得到教训了。在那之后的好几年,她都会拿检查烘干机的事情来开我的玩笑,而我总是会在烘干机里找到她留给我的小礼物。”埃米莉打开汽水瓶,喝了一口,“她过世之后,我还是继续检查烘干机,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我从来没有在里面找到过什么,只是这样的动作会让我想起她。每次我觉得烦恼或焦虑的时候,我也会来检查烘干机,想看看她会不会留了什么信息给我。”
“我觉得这样好甜蜜,万斯外公。”埃米莉说,“真希望我认识她。”
“我也希望,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他们在楼梯口互道了晚安,万斯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埃米莉走上楼,但走到一半就停住了。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往下走回洗衣间。
她仔细地研究了一下烘干机,仔细到甚至还伸长了身体,去看烘干机背后有没有什么东西。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门的把手,快速地打开烘干机的门,然后整个人往后退了一大步,好像害怕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飞出来扑到她身上似的。
她小心地往里面看,什么都没有。
走出洗衣间的时候,她差点都要取笑自己的举动了。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她这么做的?
她到底是想找到什么信息呢?
几个小时之后,埃米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不晓得自己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唤醒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她还意识朦胧的关系,看见吐出来的气是一阵蓝色的烟雾。她静静地瞪着天花板看,然后慢慢地清醒了一些,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她的房间平时没有这么暗的。
她入睡之前,阳台的门是开着的,月光可以穿过门照进房间里,在房间里投射出奶油白的光束。她转过头去看阳台的门,那扇她本来开着的门,现在关上了,连窗帘都拉了下来。
她吓了一大跳,感觉心头重重地震了一下,头皮也开始发麻,每一根头发都有被人扯住的感觉。有人进到她的房间里。她把手伸进枕头底下,关掉了MP3播放器,然后用手肘慢慢把身体撑了起来。
她知道那是他。他的存在有种独特的感觉,跟她认识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可以感觉到他身边环绕着的那种温度仍在房间里盘旋。
她把耳塞式的耳机拿了下来,站起来,很快地走到电灯开关旁边。她打开了灯,天花板上的华丽吊灯射出的蜘蛛网般的光线,照亮了整个房间。
但是房里没有人。
房间的另一头,她看见有一张纸,穿过窗帘露出了一个角,那张字条夹在关上的两扇门之间。她很快地走了过去,把字条抽出来。
真的很抱歉,我今天必须离开,我真的不想那么做。你愿意跟我一起出去吗?今天早上,在松林湖旁的木板步道上见。
——温
埃米莉立刻打开了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左右张望。
“温?”
一片寂静。唯一的声音只有螽斯的咝咝声,还有树叶随风晃动发出的沙沙声。
她的心仍在怦怦作响,又重又快,但现在已经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有这种感觉了,这几个月以来,她都不曾真正期待过什么事情的发生……美味的食物、欢乐的生日、悠闲的周末。温让她记起了这些事情的感觉。
睡袍的边缘轻轻拍击着她的腿,身边的夜风充满了能量不停地吹拂着。她一点都不想移动,她不想让这种感觉消失。
过了几分钟,她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是朱莉娅停在她家门口的那辆小货卡车,车前灯亮了起来。埃米莉看着她的车发动,然后开走,消失在路的尽头。
看来,她不是这晚唯一一个无法入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