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下午稍晚,朱莉娅去邮局领了一叠信件,然后步行回家,一路上不停地翻动着手中的邮件。
她走到谢尔比路的转角时,再次把整叠邮件最上面的那张明信片拿了起来。
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刚接到的消息。
这张明信片是她在巴尔的摩的好朋友南希写来的,因为朱莉娅住在这里的期间不能再额外负担电话费用,所以南希大概每个月都会写明信片来,告诉她他们那群朋友之间发生的事情。那是一群精力旺盛的年轻教授,他们喜欢聚在一起喝喝鸡尾酒、天南地北地闲聊,说了很多话,却从来没有真正深入的交谈。朱莉娅猜想这些人高中时,在学校里应该都是像达尔茜·谢尔比那群人一样,是最受欢迎的那种人,而他们大概觉得朱莉娅跟他们是同一族群的人,这点让朱莉娅多少有些开心。但眼前这张明信片所捎来的消息,却让她心情跌到了谷底。南希在上面写着她已经结婚了,朱莉娅甚至不晓得她在跟谁交往,就突然收到她结婚的消息。南希还提到他们的朋友德文搬到了缅因州,托马斯则调到芝加哥去工作。南希在信上保证,一旦她结束希腊的蜜月旅行,回到美国之后,就会尽快把所有细节详细地告诉朱莉娅。
蜜月旅行。
希腊。
朱莉娅当然知道自己不在的期间,不可能所有事物都维持不变,但她真的没有想到一切会改变得这么多,而且还是同时发生的。她一直以为那里还有很多东西在等她回去,但现在看起来,等到她离开穆拉比回到巴尔的摩时,那里可能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朋友了。那里的一切可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是让她能够继续前进的动力。
朱莉娅重新振作起精神,至少她还有那个蓝眼女孩烘焙坊的梦想。毕竟,那个烘焙坊才是她现在努力的最积极目标,是她愿意忍受被囚禁在这个地狱般的小镇两年的理由。跟没有相同成长背景的人交朋友,本来就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这种带有一大段空白的友谊,是既薄弱又充满变数的。朱莉娅一直都了解这一点,不管怎么样,这些人之间毕竟没有同样的历史可以将他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所以她可以忍受这一切。
反正,她也忍受过失去更重要的东西。
她听见泼水的声音,于是抬起头看人行道,看见埃米莉在万斯家前面,她的脚边摆着一个装满肥皂水的水桶,手里拿着一块海绵,面前停着一辆大型的老旧车子——不管埃米莉怎么努力刷洗,就是拒绝变干净的一辆车。埃米莉看起来已经费了好大一番工夫了,但是,清洗这辆车一定是件令人感到很挫折的工作。
朱莉娅把明信片塞进邮件当中的一本目录里,走向埃米莉。从星期六下午把埃米莉送回家之后,就没再见过她,不晓得她有没有和外公好好地沟通过,万斯是否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她了?她停在离埃米莉几步远的地方,说:“这车子不错。”
埃米莉抬起头,她那一头漂亮的金发,一如往常地四处披散飘逸不受控制,一半在小小的马尾里,一半在她的脸上。“万斯外公把这辆车给我开,他的技师明天早上会来把车开走,不过我先把它从车库里推出来,这样我才能把它洗干净。”
“我不晓得万斯还留着这辆车。”朱莉娅走到车子旁边,俯身从脏脏的窗户玻璃往里面看,“这是他太太的车子,对不对?”
“对。”
朱莉娅静静地看着埃米莉刷洗车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跟你外公谈过了吗?”
“嗯。”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就给了朱莉娅所有她想知道的答案了。埃米莉用手臂将脸上的一些发丝拨开,继续刷洗车子:“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我妈妈早就知道了,我想这应该就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回这里来,以及绝口不提这里的事的原因,我开始觉得她一定不希望我来这里。”
朱莉娅的视线从埃米莉身上移到车身上,又移回埃米莉身上。朱莉娅想着,如果她在埃米莉这个年纪时就有这么一辆车的话,她当时一定会做那件事。老天!她居然到了现在还在想那件事情。“准备离开了吗?”
埃米莉似乎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朱莉娅竟然这么快就看穿她的想法。但她还是耸耸肩:“我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嗯,如果你愿意多待一阵子,这个周末就是穆拉比烤肉节了,烤肉节在这里算是很大的节庆,会有一个游园会,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埃米莉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淡淡地说:“朱莉娅,你不需要这么做。”
“做什么?”
“这么努力要当我的朋友。我妈妈以前对你非常过分,所以你不需要对我好。”
哦,糟糕!“看来万斯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他说我妈妈以前常常嘲笑你,她到底做了什么?”埃米莉终于抬起头,迎上朱莉娅的视线。那种眼神真诚到足以融化最坚硬、最顽固的心。
朱莉娅摇摇头:“你不需要知道,那些事情跟你没有关系。”
“拜托,请你告诉我。”
“埃米莉,那个时期我的状况一直都很不好。”朱莉娅说,“不过,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那时候我除了一头粉红色的头发、全黑的衣着、黑色的唇膏之外,还戴了一条镶了铆钉的皮质颈圈,看起来就像狗的颈圈一样,我每天都打扮成这样去学校。你妈会带狗饼干到学校来,在走廊上看到我的时候就用狗饼干丢我。有一次,她还带了除蚤粉给我。如果她身上什么东西都没带,她就会直接对我学狗叫。”她停顿了一下,沉浸在这些过去的回忆里,这些事情她已经好多年都没有想起过了,“但说实在的,是我给了她那么多可以嘲笑我的理由,你也看过我过去的照片,这一切大概都是我自己招惹的吧。”
“才不是!不要把一切不合理的事说得好像很正常一样,没有哪个人可以随便去伤害别人的尊严。”她摇着头,“这是我妈妈教我的,你相信吗?”
“嗯,事实上,”朱莉娅说,“我相信。”
“你之前告诉我,我妈妈很受欢迎。”
“她的确是很受欢迎。”
“但却没有人真的喜欢她?”
朱莉娅仔细思索了一下:“罗根·科菲就喜欢她。”
埃米莉手中的海绵掉进她脚边的水桶里:“关于我妈妈对你做过的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亲爱的,我绝对不会拿你妈做过的事情来责怪你,而且也没人有资格这么对你,你跟你妈妈以前的样子完全不一样。说真的,我开始相信你就是你妈妈后来变成的那种好人,所以或许你留下来才是对的,把这一切证明给大家看。”
埃米莉似乎是在思考朱莉娅说的话,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被车门关上的声音打断。她们同时转过身去,看到索耶站在一辆白色凌志油电混合车旁,这辆车就停在朱莉娅家门口,和朱莉娅的车子停放在一起。
他拿下太阳眼镜,把眼镜挂在衣领上,然后朝她们走过来。
“他是来接你去约会的吗?”埃米莉问。
朱莉娅转身看着埃米莉:“什么约会?”
“他邀请你星期一晚上跟他一起出去啊,我们在湖边那天说的。”
朱莉娅仰起头,呻吟般地说了一句:“哦!该死!”
埃米莉笑了起来:“你忘记了吗?你竟然忘记你跟他有约会?”
“大概吧。”朱莉娅看着埃米莉,也跟着微笑了起来。很开心,至少埃米莉觉得这件事还挺有意思的。
“你们好,小姐们!”索耶的声音传了过来。
“嗨!索耶!朱莉娅没有忘记你们要出去约会,”埃米莉说,“她只是……有点迟到了,不过那是我的错啦,她本来已经要回家换衣服了,是我叫住她来看我的车子的。对吧,朱莉娅?”
朱莉娅疑惑地看着埃米莉,然后才明白埃米莉是想要帮她,才这么说的:“没错。星期六的烤肉节游园会,你想一想,再告诉我你的决定,好吗?”
“我会的。”
朱莉娅转身,抓住索耶的手臂,拉着他走到隔壁:“她以为你是来接我去约会的,”她贴近索耶,并压低了声音,“她以为我忘记了,所以才说一大堆借口来帮我脱困,我们就顺着她的话演下去,知道吗?”
“没问题。”索耶温和地回应,并跟着她一同走上斯特拉家门口的阶梯,“不过,我的确是来接你去约会的,而且显然你真的忘记了。”
他们进了屋子,朱莉娅把手中的邮件放在门廊处的小茶几上。“我不打算跟你去约会。”她说。
“你在埃米莉面前答应我的,而且她刚刚还那么努力帮你说话,你这样是在给她树立什么样的典范?”
“你太卑鄙了,反正就在这里等到她进屋为止。”
索耶走到客厅的窗户旁,拉起了窗帘:“看来得等好一阵子了,那部车脏得不像话。”
朱莉娅露出了微笑:“不过她好像很喜欢它。”
“星期六你带她回家的时候,状况怎么样?她现在看起来已经没事了。”
“她在很努力地接受这些事情。她外公终于告诉她,以前她妈妈在这里时的一切事情。我想下次她再遇到科菲家的人对她无礼的话,应该就会比较有心理准备了。”
“她的个性和达尔茜真是一点也不像。”他把窗帘放下,走向斯特拉那张条纹的丝质沙发——那张她不让任何人坐的沙发,然后坐了下去,还跷起了二郎腿,将两只手臂顺着沙发的靠背舒展开来。朱莉娅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视线一直跟着他,他就是如此完美。“你应该晓得,我在这栋房子里待得越久,她就越容易认为我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吧。”索耶说。
“比如什么事情?偷斯特拉的家具吗?”
“你这是在装傻。”
“而你是在卖弄小聪明。”
他耸耸肩膀:“如果事情真的像我说的那样,我是无所谓啦。”
“注意点,索耶,你现在的言谈举止就跟你十六岁那时没什么两样,亏我还觉得这些年你好像进步了不少。”
“这就是了。”索耶似乎很得意地回应。
“什么?”
“这就是我要跟你谈的事情。”
她根本就是自掘坟墓:“不要,斯特拉随时都会回来。”
“一个小时之内她是不会回来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朱莉娅,让她没办法再找借口躲开,“你说你已经原谅我了,那是真的吗?”
“我不要说,我不想谈这件事情。”她固执地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一个人的!索耶!”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那是我的回忆跟我的懊悔,不是你的!我才不要把这一切告诉你,反正你从来都没有在乎过,不是吗?所以你现在也别想知道。”
她说的每一个字像花圈般串联在空气之中,她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看见它们真的存在。
索耶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朱莉娅还以为他要朝着她走过来,因此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他却朝着斯特拉客厅里的那个壁炉走了过去。他停在壁炉的前面,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空空的壁炉:“霍莉和我没办法生孩子。”
对于话题突然改变到这件事上面,朱莉娅愣了一下。索耶和霍莉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朱莉娅的爸爸也把这件事告诉了朱莉娅,听到消息时,她的确有些心痛,但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毕竟索耶和霍莉从中学时期就开始交往,结婚也是意料中的事情。但真正让她意外的是,当她回到穆拉比时,却听说他们两个结婚不到五年就离婚了。包括朱莉娅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两个应该会一辈子在一起,而朱莉娅更是无法忘记,他们在十几岁时,索耶曾经为了维持他和霍莉的关系所做出的那些事情。
“最讽刺的是,没有办法生孩子的原因,是我。”索耶继续说了下去,“我大学二年级那一年长了水痘,留下了一些不寻常的后遗症。朱莉娅,你知道吗,我其实并没有平静地度过后来的日子,我不停地想起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还有我是怎么伤害你的。在你人生中最糟糕的时刻,我的恐惧和愚蠢不但加深了你的痛苦,同时也毁了我这辈子唯一能当父亲的机会。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情。你回来之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仍然记挂着那些过去,知道我在你眼里,仍然是那个蠢到无药可救的男孩。所以,我想,也许让你知道这些事情,会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让我觉得好受一些?”朱莉娅不可置信地反问。
索耶耸耸肩膀:“因为我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这么多年以来,这是朱莉娅第一次发现,或许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同样把索耶的人生搞得一塌糊涂,他只是比较善于隐藏自己真正的情绪而已。“你疯了吗?”她怒气冲冲地问,“你怎么会认为这些事情会让我好受一点?”
“不会吗?”
“当然不会啊!”
索耶仍然望着壁炉,平静地说:“我看过一些报告,里头说堕胎不太会影响女性往后受孕的情况,那是真的吗?”
朱莉娅迟疑了一下:“好像是吧。”
“那就好。”索耶的语气极为温柔。
长久以来,朱莉娅都认为这些回忆跟情绪全是她一个人的,她从来不觉得索耶真的在乎,也没有资格知道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以及她真正的希望。“你这浑蛋!我就是想要一直生你的气,你为什么非要来破坏这一切?”
索耶嘴角泛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微笑:“因为我喜欢跟漂亮女人说我不孕。”
就在那时,前门突然打开,斯特拉回来了。她每次从花店下班回家时,身上总会带着康乃馨的香味,这股香气像一只兴奋的小宠物一样,总是领先她一步冲进室内。
“我就跟你说她随时会回来。”朱莉娅说。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斯特拉似乎在期待什么,仔细地看着朱莉娅和索耶的反应,“我可以等一下再回来,其实我也可以不用回来,要我整晚消失都没问题。”
“你完全没有打扰到我们,晚安。”朱莉娅说完,就转身走上楼,回到她自己的小公寓里去。
“晚安?”斯特拉问,“现在还不到五点!”
朱莉娅将门锁上,直接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坐在床边,然后和衣倒下,看着天花板上那道长长的黄色阳光。
她突然必须做一个很重大的决定,一个她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需要做的决定。
回到穆拉比,再次把她的规划搞得乱七八糟了。
待在马里兰州的柯里尔少年感化院里的前六个星期非常难熬,那里有一些很凶悍的女孩,朱莉娅大部分的时间都躲在宿舍床上哭泣,把所有打电话的时间配额都用来打给索耶,但他家的女佣总是回答说他不在家。朱莉娅仍在气爸爸把她送到这里来,所以不愿意打电话给爸爸,当爸爸打电话来时,她也不愿意跟他说话。她的治疗师不会强迫她做不愿意的事情,一开始必须接受治疗课程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但渐渐地,她开始期待这些治疗课程。
事实上,第二个知道她怀孕的人,就是她的治疗师。
当朱莉娅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简直欣喜若狂。因为她以为,怀孕了就表示她可以回家,跟索耶在一起了。他们就可以结婚,两个人共同生活,把孩子抚养长大。索耶可以让她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他可以把过去的那些不愉快都抹消,朱莉娅一直这样相信着。因为,索耶是真的用心在看着她,他是世界上唯一会这样看着她的人。
她还是持续不断地打电话到索耶家去,直到把女佣烦得受不了,才终于跟索耶通话,但是索耶的语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朱莉娅,你不要再打电话到这里来了。”他用粗鲁的口吻说。
“我……我很想你,你到哪儿去了?”
一阵沉默。
“这个地方好可怕,”她继续说,“他们竟然要我接受药物治疗。”
索耶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朱莉娅,也许你应该接受他们的治疗。”
“不,我不要。”朱莉娅微笑了起来,想着把这件事告诉索耶,将会是多美好的事情,“那会伤到宝宝。”
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儿之后索耶才问:“什么宝宝?”
“我怀孕了,索耶,我要告诉我的治疗师,然后再告诉我爸,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慢着,慢着,”这次索耶很快地接了话,“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很惊讶,我也是啊。不过,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我可以回家,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是我的孩子吗?”他问。
朱莉娅突然感到心里一阵紧缩与刺痛,像被细细的铁线紧紧勒住了心一样:“当然是你的啊。那夜是我的第一次,你是我的第一次。”
索耶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久到朱莉娅几乎以为他已经挂掉电话了。最后他才终于开口:“朱莉娅,我不想要孩子。”
“嗯,现在才说已经太晚了。”朱莉娅仍努力平静地微笑。
“会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才十六岁!”索耶终于忍不住咆哮了起来,“我不能现在就当爸爸!而且我跟霍莉在一起,现在发生这种事,怎么可能美好?根本就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事情!我有我的人生计划!”
朱莉娅的心再一次揪紧刺痛,又一次,直到她的心好像已经完全被缠紧,让她都无法呼吸了。“你和霍莉在一起?”其实朱莉娅知道他一直都和霍莉在一起,但那天晚上在足球场边发生那件事情之后,经过他那种热情的目光和爱抚之后,她以为他会跟霍莉分开的。
他怎么可以在那件事情之后,还若无其事地和霍莉继续在一起?
“我一直都跟她在一起,你知道的啊,而且我们大学毕业之后就会结婚。”
“但是那天晚上——”
索耶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你那天心情不好。”
“所以说,不只是这个宝宝,”朱莉娅的声音微弱到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你也不要我了?”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我以为你知道。”
你以为我知道?朱莉娅的双眼开始泛起了泪水,呼吸变得沉重不堪,她必须非常用力才能继续呼吸。
他本来应该是拯救她的。
“我会想办法的。”她说,并且准备挂掉公共电话了。索耶不想要孩子没关系,但她想要,她会自己想办法来照顾这个孩子的。
但索耶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那就好,这样是对的,朱莉娅。我知道这很困难,但在你察觉到以前,就会结束了。只要你去堕胎,这一切就都没事了。我寄一些钱给你吧。”他松了一口气,语气开始变得极为温柔。朱莉娅感觉身体里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恨意,这股恨意强烈到好像冲出了身体,甚至在话筒的这一端发出一些沙沙的声音。
堕胎?他竟然要她去堕胎?他自己不想要那个孩子,竟然也不想让她留下孩子。她怎么会笨到以为自己跟这种人坠入了情网?他根本就是个冷血动物。“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处理。”
“让我做点什么吧。”索耶说。
“你做得够多了。”朱莉娅说完,便挂上了电话。
接下来告诉她爸爸的情形更糟。当朱莉娅的治疗师要她打电话给爸爸时,她爸爸以为她是在感化院时怀孕的,所以要她立刻回家。但她坦承事情是发生在穆拉比的。虽然爸爸一直追问到底是谁的孩子,她都不愿意松口。最后,大家终于达成共识,要她继续留在柯里尔少年感化院,反正,她不是这里唯一怀孕的女孩。
怀孕第三个月开始,朱莉娅开始害喜,无时无刻不疯狂地想要吃甜食,这种感觉强烈到无法控制,有几次她真的以为自己就要发疯了。治疗师告诉她,想吃平时没那么爱吃的东西,只是怀孕的正常现象,但朱莉娅知道并不单纯是这样而已。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肯定是遗传到了索耶那种对甜食的特殊感知能力。如果朱莉娅白天没有吃甜食吃到心满意足,晚上她就会偷偷溜出宿舍,到自助餐厅里面去找甜食吃。朱莉娅就是在这个自助餐厅里,做了生平第一个蛋糕。只有一直做蛋糕,才能真正安抚肚子里的宝宝,所以没有多久,朱莉娅的蛋糕就越做越好吃了。除了她本人跟肚子里的宝宝以外,她做出来的蛋糕对学校里的其他学生也产生了一些奇妙的作用。每天晚上她做蛋糕的时候,香甜的味道会慢慢地飘出厨房、穿过走廊,进到其他学生的房间里。只要闻到这味道,即使是一天到晚做噩梦的人,也会突然梦见她们慈祥的祖母,或是小时候欢乐的生日派对等这类愉快的回忆。
到了怀孕的第五个月,治疗师开始和朱莉娅讨论孩子领养的问题。一开始朱莉娅坚决反对让别人领养她的孩子,甚至连讨论这件事都不愿意。但每次治疗课程时,治疗师都问她:“你打算怎么独力抚养这个孩子?”所以朱莉娅开始害怕了。她的确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独力抚养孩子,唯一的选择,就是把孩子给她爸爸抚养。但当她跟爸爸谈这件事的时候,爸爸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只因为贝弗莉不喜欢孩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天终于到了。那天朱莉娅正在上法文课,突然一阵强烈的痛楚和恐惧朝她袭来,她捧着肚子痛到连站直身体都没办法,她开始分娩了。这孩子来的速度非常快,根本还来不及将朱莉娅送到医院,她在救护车上就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儿。她可以感觉到这孩子的沮丧、没耐心,所以这孩子自己急着投奔自由,朱莉娅根本阻挡不了她,不管她有多么想要这个孩子,她都没办法让孩子继续跟她紧紧相连。她的女儿显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志、自己的计划,那都是她女儿想要的,她没办法左右她女儿的想法。生出来之后,这个小女婴开始对每个人发出号啕的哭声,似乎在抱怨她这一路挤出来是多么辛苦,活像个穿着花呢套装的老太太,只要有人愿意听,就会不停地抱怨搭火车到城市的旅途有多闷热、遥远,辛苦得不得了似的。在救护车里,怀里拥着这个哇哇大哭的小女婴,朱莉娅满足地露出了微笑。她的女儿好漂亮,有索耶的金发跟蓝色眼睛。
隔天,朱莉娅的爸爸赶到马里兰医院去探望她,那是她最后一次请求爸爸把她和女儿一起接回家。
爸爸站在病床的床尾,头上戴着一顶棒球帽,一副就是不该出现在医院里的样子,他显得既害羞又不知所措,但他还是拒绝了。从那一刻开始,朱莉娅就完全放弃和爸爸真心地沟通了,他们两个的关系永远也回不到从前。
要让女儿被别人收养,是朱莉娅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决定。现在孩子真的生下来之后,朱莉娅更确定自己根本无法独力抚养她,基本上,她连该怎么养活自己都不知道了。她恨贝弗莉不想收留这个孩子,也恨她爸爸那么懦弱,但她心里最恨的,还是索耶。如果索耶真的爱她,如果索耶一直在她身边帮助她、支持她的话,那她就可以留下孩子了。他曾经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全心接纳她的人,是她曾经确信自己这辈子唯一会用生命去爱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改变。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随后有人告诉朱莉娅,有一对住在华盛顿特区的夫妇收养了她的女儿,朱莉娅只得到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医护人员替宝宝拍的档案照片,一张是朱莉娅在医院的病床上抱着宝宝的照片,她是那么温暖、柔软,闻起来会令人联想到幸福的粉红色。朱莉娅立刻就把照片收进看不到的地方去,因为光是看到这两张照片,都会令她心痛不已。一直到多年之后,朱莉娅大学毕业准备搬家时,才在笔记本里重新看见这两张照片。
朱莉娅花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才重新振作了起来。出院之后没多久,她就又开始自残。在这种状态下,显然朱莉娅仍然没有办法回家,于是学校里的治疗师花了好大一番工夫,说服朱莉娅继续留在柯里尔,参加感化院举办的暑期课程。暑期课程结束之后,朱莉娅却还是没有勇气回穆拉比,所以她爸爸同意她干脆留在柯里尔把高中的课程上完。
来年,她申请上了当地的一所大学。虽然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她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再做蛋糕,但那几个月的练习,已经让她的技术熟练到可以在一家小面包店里打工,有了这份打工的薪水,她就能跟父亲共同负担她的大学学费。到了这个阶段,朱莉娅接受的心理治疗已经让她康复了不少,可以比较平静地面对回忆,不至于每次想起索耶的时候,就要在自己的手臂划出一道愤怒的伤口才肯罢休。这时候,她也想起了索耶曾经跟她说过的故事,那个看见妈妈烤蛋糕的小男孩,顺着蛋糕的香味回家的故事。这个故事成了一种象征,她的女儿遗传到了爸爸的甜食感知能力,于是朱莉娅开始希望有一天,她烤的蛋糕也能把女儿带到她身边。等到那一天,她要亲自跟女儿解释,为什么她必须放弃抚养她。至少,她希望蛋糕的香气能把她的爱传递给她的女儿。
不管她的女儿到底在哪里,她的爱都会传递过去。
将近二十个年头过去了,朱莉娅还是以这样的方式呼唤着她的女儿。想象着女儿正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生活着,是支撑朱莉娅活下去的力量,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生活下去。
而索耶,竟然也过着她从来没想象过的生活。
她明白自己应该把这件事告诉索耶。
她以为过去在穆拉比的生活已经够糟了,但接下来的六个月大概会像在地狱般折磨人。
朱莉娅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接近她的门口,她睁开眼睛,才惊讶地发现天色竟然已经暗下来了,天际间是一片蓝黑色,第一颗星星也升起来了。她站了起来,走向房间门口。
“朱莉娅?”是斯特拉的声音,“朱莉娅,你还好吗?你安静到让我有点担心,你是在等索耶离开吗?他已经离开了。”一阵沉默之后,“好吧,如果你有事找我,或是想找人聊聊的话,我就在楼下。”
她听见斯特拉走下楼的脚步声。
她把头靠在墙上,静止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出房间到了走廊上。她停在阶梯口的门前半晌之后,还是走进她自己的小厨房里。
蜂鸟蛋糕——打开厨房的灯时,她决定了接下来要做个蜂鸟蛋糕。那是用香蕉、凤梨、胡桃做内馅材料,上面铺一层香滑起司糖霜的一种蛋糕。
她要把这个蛋糕做得轻盈到像可以飞起来一样。她打开了厨房的窗户,飞到她女儿的身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