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娅刚烤好当天要贩售的蛋糕,正在黑板上写蛋糕的名称。这时店里只有四个客人,万斯·谢尔比是其中一个。他独自坐在座位上,等待这个老人早餐团里的其他老朋友到达。他并不像一般人那样用咖啡杯喝咖啡,而是用放咖啡杯的浅碟,因为浅碟比咖啡杯的杯口大得多,这样不但比较容易喝到咖啡,浅碟对他的大手来说也比较好拿。朱莉娅本来想过去跟他谈谈埃米莉的事情,但仔细想想还是算了,这些事情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况且她只要在这里再多待几个月就会离开,没有必要把自己卷入太复杂的事情当中。她还在这里的这几个月里,可以当埃米莉的朋友,帮助她适应这个小镇,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是少碰为妙。
万斯似乎在看着店外面的什么东西,紧紧蹙着眉头。
朱莉娅在黑板上写下:“本日蛋糕:牛奶巧克力棒蛋糕、奶油核果蛋糕、雪茄卷柠檬饼干、香草茶马卡龙。”写完之后,她把黑板放回原位,转过身去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万斯的注意力。
她才刚转过身,店门口的铃声就响了,朱莉娅的前继母贝弗莉·戴尔走了进来。
还好不是索耶。
不过也差不多糟糕。
“朱莉娅!”贝弗莉穿了双白色细低跟鞋,摇摇摆摆地走到柜台前面,“我有几百年没看到你啦!我老是想要早点起来,不过我又不是那种习惯早起的人,你一定也记得吧!昨天晚上我就跟自己说:‘贝弗莉,你一定要设定好闹钟,起个大早去餐厅见朱莉娅。’然后呢,看看我!现在不就在这儿了吗?”
“恭喜你。”朱莉娅说,心里暗自庆幸还好有柜台挡在她们两个之间,否则贝弗莉一定会上前拥抱她,而贝弗莉身上的Jean Nate香水味浓到连大象都会被熏死,她可不想领教。
“我看到你还穿着长袖的衣服,”贝弗莉摇着头说,“真是辛苦你了,这种大热天的,穿长袖一定很不舒服。”
“这是棉质的,所以还好。”朱莉娅一面说,一面把袖子又拉下来一些,紧紧盖住她手上的疤痕。
“我了解,女人身上有疤痕总是不太好看。”贝弗莉身体往前倾,靠近朱莉娅,“我的额头这边也有一个小小的疤痕,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所以我都要我的发型设计师伊冯娜用我的刘海儿盖住它。”
朱莉娅微笑地点点头,等着贝弗莉说出她真正的来意。
当爸爸第一次把贝弗莉带回家的时候,朱莉娅才十二岁。那时候他告诉朱莉娅,因为她长大了,所以应该有一个女性的长辈在她身边,陪她谈女孩之间的事情,好像他把贝弗莉带回家都是为了朱莉娅好。一开始,贝弗莉的确表现得非常关心朱莉娅,所以朱莉娅也觉得有贝弗莉在身边应该还不错。但接下来,贝弗莉和朱莉娅的爸爸结婚,朱莉娅开始感觉到爸爸的注意力无情地转移到了最需要关心的人身上,而那个人就是贝弗莉。于是朱莉娅开始每天板着脸、发脾气,到了后来,她索性把头发染成粉红色,甚至开始自残,但这些都没有办法挽回爸爸的注意力,他完全被性感的贝弗莉吸引了,那个一头蓬松金发,总是穿着深V领低胸上衣、短裙、高跟鞋,甚至连穿短裤也搭配高跟鞋的贝弗莉。她很会做讨好他的事情,煮东西给他吃,帮他点烟,在他看电视时帮他按摩肩膀,等等。但只要贝弗莉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时,她就不会再做这些事情,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这种时候,朱莉娅的爸爸就反过来开始讨好她,而这一切看在朱莉娅眼里,实在令她痛苦不堪。
贝弗莉和朱莉娅的爸爸一直到四年多以前才分手。朱莉娅每年圣诞节都会固定打电话给爸爸,那一年,爸爸以他一贯温柔又简洁的方式,在电话里告知朱莉娅他们离婚的事情:“贝弗莉是个太活跃的女人,我给不起她所有想要的东西。”
朱莉娅后来发现,所谓贝弗莉想要的东西,就是有钱的男人。而朱莉娅的爸爸一直都不是那种很有钱的男人,虽然以他中学辍学的教育程度,他已经算是非常有出息的了。才三十岁,他已经靠自己的力量买下了自己的房子,也开了餐厅,而且他一直都很擅长管理自己的财产,这也是他过世之后,朱莉娅发现他竟然欠了那么一大笔债时会如此震惊的原因。她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贝弗莉把他的财产挥霍殆尽,等到她发现他再也没有钱时,就离开他,去跟一个叫作巴德·戴尔的人在一起,这个人才刚在镇上开了他的第二家围巾店。
朱莉娅记得爸爸刚过世的时候,她在葬礼上碰见了贝弗莉。那时贝弗莉看起来苍老了一些,但她还是有那种让人觉得她很漂亮的能力,即便事实上她并没有那么漂亮。那时她对朱莉娅说:“你爸爸过世了真令人难过,不过如果他还有钱剩下的话,记得告诉我,我应该分到一些钱才对,你不觉得吗?我们在一起的二十年里,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而且她还是当着巴德的面讲出这些话的。
当朱莉娅卖掉爸爸的房子,付完抵押的借款之后,把剩下的一些钱拿去缴餐厅的抵押款时,贝弗莉非常生气,她一直坚持她应该拿到一部分的钱。但很快地,当她了解朱莉娅是准备留在这个小镇,等经营餐厅一阵子把欠款付清之后,再把餐厅卖掉赚一点钱时,她又换了一副嘴脸,每隔一段时间就来餐厅跟朱莉娅攀关系,提醒朱莉娅她理所应当分到一些钱,好像这是她们两个共同的计划似的。
“这个时间你们店里总是这么悠闲吗?”贝弗莉问,一面招手叫了一个女服务生过来。“我要外带两份早餐特餐,我要拿到巴德的店里,给他一个惊喜,他绝对不会相信我竟然这么早起。”
“这里很快就会客满了。”朱莉娅向她保证。
“希望如此啊,在我看来,你根本就不够努力招揽客人上门来吃早餐,而且你也做太多甜点了吧!”她指着黑板说,“这些甜点每天都会卖光吗?如果有剩下的话,那你就是在浪费钱!”
“这些甜点从来没有剩下来过。贝弗莉,我现在要出门了,请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你少来了!你哪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啊?你每天就是上班跟回家,其他什么地方都不会去,跟你爸爸一模一样。”
朱莉娅仍然很努力地保持微笑。以前她还能接受别人这么比较她和爸爸,但现在,她只想大声尖叫:“才怪!我做得比他好太多了!”
“我知道再过几个月你就要把这里卖掉了,我听说夏洛特对买下这间餐厅很感兴趣,我只是想要跟你说,我觉得卖给她不好。”
“哦?”夏洛特是餐厅的日班经理,也是接手这间餐厅的最好人选,因为她不但懂,而且也是真的关心这间餐厅的经营,这一点对朱莉娅来说是很重要的考虑因素。她刚刚回到穆拉比的时候,只要能够卖到好价钱,卖给谁她都不介意。但她在这里待了一阵子之后,觉得应该把餐厅交给一个真心爱它的人,这样才算对过世的爸爸有个交代。这就是朱莉娅,只要待在一个地方越久,她就会越来越心软。
“我觉得你可能会用比较便宜的价格把餐厅卖给她,只是因为她在这个地方工作了很久,但是你要知道,重点就是要想尽办法赚到最多的钱啊!”
“谢谢你宝贵的意见,贝弗莉。”
女服务生拿了装着两个保丽龙餐盒的提袋出来,她把袋子递给贝弗莉,而贝弗莉连道谢都没有便接过袋子。
“我会再来找你,”贝弗莉说,“我们必须好好计划一下,让这一切完美又合法地结束,懂吗?”
朱莉娅没有回话,但是她心里一点都不想把卖掉餐厅的钱分给贝弗莉,不管贝弗莉发现的时候会有多生气,反正到时候朱莉娅不会留在这里亲自处理这一切了,这样才能让贝弗莉真的相信她拿不到钱。如果现在跟贝弗莉争论,只会让朱莉娅留在这里的时间过得更加悲惨,而且说不定还会影响到生意。
朱莉娅和女服务生看着贝弗莉离开。这个女服务生是新来的,朱莉娅连她的名字都还没记住,她还把贝弗莉的账单拿在手上,怔怔地看着贝弗莉离开的身影。
“算了,没关系,”朱莉娅说,“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应该付钱。”
女服务生把账单揉成一团,朱莉娅则走向门口。
才刚刚想到这个人而已,现在索耶就真的出现了。
朱莉娅揉了揉额头,今天怎么会从一大早开始就这么倒霉?
就算是这么早的时间,索耶已经容光焕发又精神抖擞,朱莉娅忍不住怀疑他可能并不需要睡眠,或是他根本是故意醒着,整夜神采奕奕地踱步,思索着如何更加迷人、更加闪闪发光,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索耶与朱莉娅四目相接,立刻微笑着说:“朱莉娅!你今天真可爱!爷爷,她是不是很可爱?”索耶询问他正搀扶着、帮助其走进大门的那位老先生。
老先生抬起头并微笑着,他有一双跟索耶一样的深邃蓝色眼睛,亚历山大家的男人就是如此吸引人的目光。“你真的很可爱啊!朱莉娅,那撮粉红色头发让你看来更有活力啰。”
听他这么说,朱莉娅露出了微笑:“谢谢你,亚历山大先生,请好好享受您的早餐!”
“朱莉娅!等我一下,”索耶说,“我有话想跟你说。”
朱莉娅心里所有的警告标示都亮了起来,整个人像是被闪亮的烟火给包围了。“抱歉,我要走了。”她说,连索耶的爷爷都还没来得及走进餐厅,她就已经快速地闪身而去,走出了餐厅。
她顺着人行道走着,准备回家。刚才有一瞬间,她觉得好像看到埃米莉在街上,但现在又不见人影了。
朱莉娅知道,其实她大可以开车去上班,但现在她必须定期缴交餐厅抵押的欠款,导致其他的花费都很吃紧,在这样的状况下,汽油费就变成一种奢侈的支出。有时候这样走路回家,会让她想起高中时代走路上学的情景,当时她爸爸还买不起汽车给她开,因此她每天都带着嫉妒的眼光,看着那些开得起车的同学,尤其是那些莎莎芙拉的成员,开着他们的宝马或雪佛兰,经过她的身边。
她必须不停地告诉自己:现在做的这些牺牲,最后一定会值得的。另外一个地方,有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正在等着她,在那里她可以埋藏自己过去的回忆。等到她回到巴尔的摩,她就会回到原先的生活,只和她愿意联络的朋友们联络,那些朋友只认识现在的她,而不知道过去的她是什么样子,这样干净利落的友谊是最好的。她回去之后就要重新找个地方住,把之前打包起来的家当都搬过去,然后再找一个完美的地点,开一间她梦想已久的烘焙坊。她已经在别人的烘焙坊里工作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她开了自己的店,她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她把整个橱窗都摆满紫色的饼干,也没关系。她已经想好了店名,就叫作“蓝眼女孩烘焙坊”,虽然朱莉娅自己的眼睛是棕色的,不过那不重要,因为那并不是在说她自己。
“朱莉娅!”索耶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她觉得一股凉意从背脊一直蹿到脖子,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但是索耶还是很快地赶上了她,与她并肩走着。
朱莉娅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你刚刚该不会是跟在我后面跑过来的吧?”
他的表情有点愤慨,好像被人家抓到他在做什么没教养的事情似的:“如果你愿意等我的话,我就不必跑了。”
“那你要干吗?”
“我说过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说啊。”朱莉娅说。
“不要在这种状况下说。”他抓住了朱莉娅的手臂,让她停下脚步,“从你回来之后,我一直都刻意跟你保持距离,因为我想这应该是你想要的。当我听到你要搬回穆拉比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到……终于有希望了。但是当我再度见到你,你却用那种足以杀了我的眼神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大概还太早了。”
“我并没有要搬回来。”朱莉娅说,用力地挣脱索耶的手。
“但我这么做根本就是对我们的关系帮倒忙,”索耶继续说了下去,当作朱莉娅没有说过话一样,“这件事真的拖太久了,我一定得跟你谈谈,朱莉娅,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她问。
他沉默不语。
朱莉娅试着开玩笑地带过:“该不会又是跟‘我是因为你而做蛋糕’这件事有关的吧?”
“我不知道,你说呢?”
他们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对方,最后朱莉娅才开口:“我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而且我觉得你也讲不出什么我想听的话。”
索耶丝毫不受影响地说:“这个星期六跟我一起吃晚餐。”
“我星期六有事。”朱莉娅想也不想地说。
“哦?”他把手插进口袋里,被这个出乎意料的答复吓了一跳,他是个不习惯被拒绝的男人,“跟谁?”
“我想带埃米莉去湖边。”她把闪过脑中的第一个念头顺口说了出来。
“你还真不是普通地关心那个女孩。”
“这让你觉得很惊讶吗,索耶?”她厉声问,“是吗?”
她看得出这个问题伤到了他,但对他说出这种话也没有让朱莉娅自己觉得好过一些。索耶迟疑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原谅我了?”
“我很久以前就已经原谅你了,”朱莉娅说着,同时转过身走开,“但这不表示我已经忘记了。”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朱莉娅,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
十六岁那年,朱莉娅觉得她的不快乐已经沉重到让她喘不过气了,这些痛苦是很多年来一点一滴慢慢累积起来的:青春期、爸爸再婚、暗恋全校最可爱的男生、倒霉到跟达尔茜·谢尔比同班……虽然如此,朱莉娅在高中之前都还是有朋友的,她一直都是个好学生,也一直都行为合宜。但那种渐进的沮丧感逐渐地笼罩了她,感觉就像什么人把床单抖开,然后床单飘落下来完全盖住了她一样。高中二年级时,她放弃了与她的继母贝弗莉较劲,她开始觉得自己快要消失了,那一头粉红色的头发和黑色的妆,都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感。但由于她的装扮太特殊,又一天到晚板着脸,所以原本的朋友们都逐渐远离她。朱莉娅也不以为意,如果失去这些朋友能让爸爸多注意她一些的话,她觉得无所谓。
但是没有用。
有时候她会听见贝弗莉叫爸爸不要理她,说她这种样子只是青少年的成长过程,是正常的叛逆期,总有一天会过去的。可想而知,不管贝弗莉说什么,她爸爸都照做。
她的不快乐和自我厌恶感完全击溃了她。
然后她就开始自残了。
当时正在上世界历史课,世界历史课的老师霍恩先生在白板上写东西,朱莉娅坐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达尔茜·谢尔比就坐在她前面几个位置的地方。她听见达尔茜跟朋友窃窃私语的声音,于是便停下在笔记本里涂鸦的动作,抬头看她们。达尔茜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从皮包里拿出某个东西,几秒钟之后,一小瓶除蚤粉末掉到走道上,滚到朱莉娅的脚边停了下来。
达尔茜和她那群朋友笑了起来,霍恩先生转过身来看她们。
霍恩先生问她们到底什么事情那么好笑,不过没有人回答。朱莉娅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除蚤粉末瓶子,就在她那双冒牌马汀大夫靴子前面。
好不容易霍恩先生终于转回头去,而他才一转身,朱莉娅就把手中那支削得尖尖的铅笔,重重地刺进自己的前臂,用力划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当下朱莉娅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只是看着小血珠从伤口中冒出来,心里居然有一种怪异的满足感,她松了一口气。
一开始,她只是随便手边拿到什么,就用什么割自己。渐渐地,她开始思索什么样的工具比较好,于是改用除毛刀片,并且把刀片藏在床垫底下。每次她用刀片割自己的手臂时,都有种强烈且戏剧化的兴奋感觉,像是把自己从一个完全空洞又没有希望的深渊里猛然拉出来,回到现实的世界。割伤自己不只让她重新有了感觉,而且让她感觉很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停止自残了,如果哪天没有割伤自己,就很难度过那一天。不过她一点也不在乎,她是真的完全不在乎。没多久,她的手臂上就已经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新旧伤口,像一张愤怒的蜘蛛网。因此朱莉娅总是穿着长袖的衣服,不管天气有多热,都不会露出手臂。
她的自残行为持续了约莫一个月之后,爸爸和继母终于发现了。是贝弗莉先看到那些伤口的。有一天早上朱莉娅刚洗完澡走出浴室,身上除了裹着一条浴巾之外,什么都没穿,她继母敲了敲门,然后轻快地走进房间,嘴里说着:“不用管我,我只是要来拿个小夹子……”
她看见朱莉娅手上的伤口,愣了一下。
当天晚上朱莉娅的爸爸下班之后,进到朱莉娅的房间里。他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与担心,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她,好像动作太大就会把朱莉娅给弄碎了一样。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朱莉娅恨透了这个问题,他怎么可以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二年级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学期结束之后,整个暑假,她爸爸和继母都不让她离开他们的视线。虽然朱莉娅终于得到了爸爸的关心,但她一点也不开心,反而很痛恨他们剥夺了唯一能让她觉得好过一点的事情。
那个暑假她过得痛苦不堪,甚至开始希望学校快点开学,那样她就可以离开他们两个到学校去了。而且,新的学期开始,就表示她又可以再见到索耶,那可爱的索耶。但是,就在穆拉比高中开学的前几天,朱莉娅的爸爸告诉她,他们要把她送到寄宿学校去。爸爸说那是一所很特别的学校,会特别辅导有问题的青少年,而且他们第二天就要开车送她去巴尔的摩的那所学校了,他只给她一天的时间准备。他一整个暑假都瞒着她偷偷计划这件事,最后竟然只给她一天时间做准备!
那天晚上,她从洗衣间的窗户偷爬出去。如果爸爸想要她待在这里的话,没关系,但是她才不要去什么鬼寄宿学校。问题是,朱莉娅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什么地方,所以最后她还是回到学校里,回到她最常坐的看台座位上——那个她最喜欢的秘密基地。
她一个人在那里默默地待了几个小时之后,突然看到索耶出现了。那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但他就这么突然出现了,绕着跑道走着。那天晚上的月光很明亮,加上他穿着白色的短裤跟白色的Polo衫,非常醒目,所以朱莉娅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
朱莉娅没有移动,所以她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索耶抬起头往她的方向看,但他就是抬起头了,朱莉娅差点不能呼吸,就像每次在学校里发现他看着她的时候一样。
他们就这样对望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索耶穿过跑道,朝着她,走上了看台的座位。
索耶以前从来没有靠近过她,但是在学校的时候,他常常在看她。其实很多人都会看她,所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索耶的眼神总是那么慎重,让朱莉娅觉得他是真的在看着她。朱莉娅经常会想,或许是他这种眼神的关系,才让朱莉娅对他有些异样的感觉。
他走到朱莉娅的前面,问:“你介意我坐下吗?”
朱莉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
他坐下,但两个人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开口说一句话。
“你常常这么晚了还到这里来吗?”最后索耶开口问。
“不是。”
“我也觉得不是。因为我整个暑假天天都在这里散步,但从来没有看过你像之前一样坐在这里。”朱莉娅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三更半夜在这里散步,但她紧张到不敢问。
“要开学了,你准备好了吗?”
朱莉娅突然站了起来,靠索耶这么近,让她的心都变轻了,似乎随时要飘走一样,更准确地说,他的陪伴让她的整个世界都变得轻飘飘的,但朱莉娅知道这只是种可怕的错觉而已。“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朱莉娅走下看台,黑色靴子踩出又重又响的声音,这时索耶的声音传来。
“我不知道。”
“我陪你走。”索耶说完,就站起来跟着朱莉娅。
“不用了。”
“这么晚了,我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走。”
朱莉娅跨过最下面一层座椅,开始横越跑道,往足球场走。她回头看了一眼:“不要跟着我。”她走到足球场中间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我不是说了不要跟着我吗?”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走。”
朱莉娅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你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要那么……那么……”
“怎样?”
“不要对我那么好!”她蹲了下来,然后盘腿坐在球场上,“你走开,不然我就要一直坐在这里。”
这句话一点效果都没有。“不要坐在我旁边,不要……”当索耶坐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叹了一口气。两个人并肩坐在五十码线的地方。
“你到底怎么了?”索耶问。
她望向远方:“我爸明天就要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去了。”
“你要离开?”他不可置信地问。
朱莉娅点点头。
索耶拉扯着身边的草皮,最后他终于说:“我可以跟你说件事吗?”
“除了再见以外什么都别说。”
“你少在那里自以为聪明了。”这句话让朱莉娅忍不住摇摇头。整个暑假,爸爸跟贝弗莉都对她过分地小心翼翼,现在突然听到有人会因为她的态度这样说她,实在有点吃惊。“过去一年来,我常常早上一醒来就很希望可以快点到学校,因为我知道在学校里可以见到你,我会猜想你穿什么衣服;我也喜欢午餐时间,因为我可以坐在自助餐厅里,望向窗外,看见你坐在那个看台上。我整个暑假都在找你,你到底去了哪里?”
朱莉娅惊讶地张开了嘴,而且她想在他的手臂上狠狠揍一拳。他已经有一个叫作霍莉的女朋友,这个女孩除了是莎莎芙拉的成员,跟达尔茜·谢尔比是一伙的这点以外,整体来说,还算是个很不错的女孩。而且他们两个已经在一起好长一段时间了,其他人甚至都把他们当成一个共同体:索耶与霍莉,已经成了一个单数名词。“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朱莉娅说,“你跟霍莉是天生一对,你们很相配!”
“我只是想跟你说,我很抱歉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话,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说话。我一直都很想……”他的视线停在她的嘴唇上,朱莉娅这才惊觉到他们两个靠得有多近,而且索耶还渐渐地越靠越近。
就在他的嘴唇快要碰到她时,朱莉娅别过了头:“走开,索耶,回到你那个纯真又完美的世界去。”
她的眼泪开始不听使唤地掉下来,在那张涂满深色化妆品的脸上洗出两条泪痕。眼泪一直掉个不停,她就一直伸手抹脸,把整张脸搞得更是乱七八糟。老天!索耶为什么不干脆走开,让她一个人面对丑陋的现实就好了?
索耶很镇定地脱下身上的白色Polo衫,递给朱莉娅:“拿去,这个给你用。”
她虽然不太愿意,却还是接过了那件衣服,用那件衣服来擦脸。衣服上有种新鲜植物的味道,闻起来很像花朵的茎。
她好不容易停止哭泣之后,看见手中那件衣服,立即把衣服揉成一团,那件衣服被她毁了,她觉得很尴尬。“对不起。”
“别管那件衣服了,我一点都不在乎。倒是你,你没事吧?”
“我不知道。”她的眼泪又开始涌了出来,“我不想被送到那个什么学校,但我爸他不要我了,他只要贝弗莉。”送她去那所学校一定是贝弗莉的主意,她为什么不能闭嘴,当作没看见那些疤痕就好了?
“我想那一定不是真的。”索耶说。
朱莉娅只是摇摇头,像索耶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了解的。
他又靠过来一些,伸出手,将她粉红色的头发轻轻拨到耳后去:“我都忘了你没有化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我不化妆见不得人。”
“不,你很漂亮。”
朱莉娅不相信他。更精准地说,是她不能相信他。“去死吧你,索耶。”
“随便你怎么想,但我是不会说谎的。”
“你当然不说谎,因为你是个完美的人。”她停顿了一下,又转过头看他,“你觉得我很漂亮?”
“我一直都这么觉得。”
“那这些呢?”朱莉娅拉起了长袖衬衫的袖子,让索耶看她手上的那些伤痕。她爸爸和贝弗莉像在保护刚学走路的小孩一样,把她房间里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收走了,所以她手上大部分的伤都只剩下疤痕,但是当她真的很焦虑的时候,还是会用指甲刮自己的手。“你觉得这也很美吗?”
索耶有点退缩,而这正是朱莉娅想要他表现出来的反应。这就是证据,证明朱莉娅就是一个不可爱的人。
“老天!这是你自己割的吗?”
朱莉娅把袖子又拉了下来:“对。”
她以为索耶会就这么离开,但他并没有。他们又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朱莉娅觉得累了,就索性躺在草皮上,把四肢都放松。索耶看着她,然后也缓缓地躺下,和她一起望着天空。
那天晚上的夜空美得不可思议,接近满月的月亮,满天星星像随意散落的钻石。朱莉娅从来没有离开过穆拉比,不知道巴尔的摩的天空是不是也跟这里一样。
索耶的肚子突然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他忍不住笑了:“午餐吃了一个蛋糕之后,我整天都没再吃过其他东西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你午餐吃蛋糕?”
“有机会吃蛋糕我就一定吃。说出来你可能会笑我,不过没关系,我还是跟你说说。你知道有些人非常爱吃甜食吧,而我有感知甜食的能力。我小的时候,就算我在镇上最偏远的角落玩,只要我妈妈把蛋糕从烤箱里拿出来,那瞬间我就可以立刻感觉到。我可以看到味道在空气中飘荡的样子,所以我只要循着那个味道回家就可以了。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话,我绝对不会承认我说过。”
要说出自己有这种能力还真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朱莉娅忍不住转过头看他,才发现他又在凝视着她了。“你真的很迷人,”朱莉娅说,“不过你自己大概早就知道了吧,就连你看着别人的样子都那么迷人。”她静静地看着索耶好一会儿,在月光下,看着他那吸引人的容貌跟赤裸的上半身。“没错,你一定知道你自己有这种魅力。”
“我对你来说,也很有魅力吗?”
“是啊,没错。”难道他真的以为她是个绝缘体吗?
索耶用手肘撑起了半边身体,自上而下地看着朱莉娅,为什么她一直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会不知道他为何用这种眼神望着她?“朱莉娅,我可以吻你吗?”
她一点也没有迟疑地回答:“可以。”
于是索耶用手小心地脱下她的长袖衬衫,她觉得很奇怪。衬衫底下还穿了一件挖背背心,但当她的手臂完全露出来时,她还是不自在地扭动了身子,试图要把手臂遮住。但接下来,索耶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亲吻了她的手臂。
之后,朱莉娅就完全投降不抵抗了。
他不但看见了她,而且接受她,甚至想要她。在那一瞬间,朱莉娅觉得她的生命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会这样全心接纳她的一切。只有索耶。
那天晚上他们发生了关系,并且在足球场上待到破晓时分。清晨时,索耶陪她走回家,并且互相许下承诺会一直保持联系。但这个承诺,最后的结果是,只有一个人遵守。朱莉娅被送到马里兰州的柯里尔少年感化院,但她相信家乡还有索耶在等她,所以她应该可以撑过这一段日子的。
现在回头看,她觉得可以原谅索耶,毕竟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的手里,这一点是她的错。
不过在当时那种情境之下,似乎是可以理解的,是索耶让她在忍受了那么长久的痛苦后,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幸福是什么滋味,那时候的她怎么可能不心动呢?
但有时候朱莉娅也会想,或许是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同时也失去了真正的幸福。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一直在找寻真正的幸福。
到处寻找,除了穆拉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