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和餐厅都挤满了士兵!”
“哪里的士兵?……法国的,还是德国的?”
我问道……
“德国兵,还有一名军官!”
“是谁?……是谁?……”
“他们上来了!”
是真的,我打开门,看见他们了……他们清场……把楼道上的人清空……还有我的房间……还有卫生间……让所有的人都出去!驱逐!……滚下楼梯!我们这层楼一个人也没有了!……他们是来抓我的吗?……我的脑海里随即就冒出了这个问题……我想看看那名军官是何方神圣……啊!他过来了!……我认识!……这个人我很熟悉!……是弗兰茨·特拉布中尉衔军医,他们医院的主任医生……可以说,我对他很熟悉!穿得真气派!……衣着笔挺!……身边配有短剑!军用皮带,法兰绒上装,铁质的十字章!……灰色长裤,无懈可击的折痕……鲜黄油色的手套……他穿着华丽的军装来这里看我……只是来看我吗?嗯!……楼道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没有遮挡……只有他的护卫队……反正,就是两三个班的人,全副武装……好吧!……我等着他开口跟我说话……他向莉莉问好,他摘下大盖帽,他鞠躬……对我呢,他伸出手……我领他进房间,请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贝贝儿占了另外一张……我们只有两张椅子……贝贝儿最喜欢玩的游戏是从一张椅子跳到另一张椅子上……贝贝儿狠狠地瞪了霸占它位子的那个人一眼……它够胆,它才不会给你好脸看哩!我呢,我看着他们俩,特拉布中尉和贝贝儿……谁先开口说话呢?……既然我是接待方,那我就先说吧!……我请求他谅解……在如此寒碜的场所接待他!……设施落后……诸如此类的话……他马上回答而且用法语回答说:“现在是战争年代!”他跟我示意说,这一点也不重要!……小事一桩!……他扫了一下手……好吧!……开场白!……也好!但是我有个想法他没帮扫掉……他是来抓我的吗?……我心里一直在犯嘀咕的是这个!……这些宪兵在我家门口一溜排开到底为哪般?……他们关梅内特莱尔的时候也是这种阵势……有一名医生和一支卫队……梅内特莱尔也是医生……而眼前的这个特拉布是个冷冰冰型的德国人……他讨厌法国人,那是毫无疑问的!……就像所有的德国鬼子……和所有的其他人一样!我们这些法国人,我们属于“格外令人讨厌”的一类……镇子里的所有德国鬼子都有权格外地讨厌我们!……我们都跑去他们那里!我们不应该去的!我们牵累他们了!……他们个个都听BBC……所有的锡格马林根人!咚!咚!咚!BBC告诉他们应该怎么想……怎么想我们和贝当!……我们的名字,我们的户籍,我们的案底!每天四到五次!说我们统统都应该被绞死!……贝当首当其冲!只要法国军队一到就动手!……嗬!嗬!每天通知他们三到四次!通知那些真正的法国人!我们翘首以盼的那些人!游击队中最纯洁的军团!布里松,马尔罗,于贝尔·坎普,勒克莱尔克部队的上校们!……而我们这些流氓,我们是遭到全体真正的法国人唾弃的那些人的确切代表!他们这些正直的德国人应该把我们赶尽杀绝,马上动手!说我们欺骗了他们善良的心灵!……说我们背叛了他们就像背叛了法国一样!说我们一点都不值得同情!……那些在诺文街上洗劫我家的强盗确实就是这么想的!……诺文街上的那些强盗此时此刻正欢天喜地,大发横财,把我的财物洗劫一空!……BBC就是福瓦尔德思的管风琴!……他们大开杀戒时,它负责演奏!……这么做对德国鬼子很奏效!……每天播送四五次!……他们是多么期盼勒克莱尔克部队的到来啊!啊!我们这些肮脏不堪、满身疥疮、贪吃粮食的懒鬼!吃的是他们的粮食!等着瞧吧,那些塞内加尔人会让我们把吃进去的粮食全部吐出来的!连同我们的肠子一起吐!……我们的肉!……吐得排水沟里的污物暴涨!……锡格马林根的荣誉得到了昭雪!……弗兰茨·特拉布中尉当然也听BBC!……我们的业务关系一直过得去,也仅限于此……他与法国抗德武装之间的合作肯定更加愉快……跟我呢,我求他什么,他一概拒绝,一直都是……就像克兰丁斯特一样……硫黄软膏,汞软膏,吗啡……从来没给过!……很遗憾!很遗憾!……这个人跟我年纪差不多……五十岁上下……为了让他收治我的一个病人,我得想尽一切办法!他总把我的病人甩给菲德里斯!……我发现他们全都在那里,包括他自己的病人!……他百般推脱之后收下了古丽娜·吕歇尔,但条件是做完X光后马上走人!……他像其他人一样,不希望那些“解放者”指责他连最起码的同情心都没有……
可是现在,他一身盛装到访到底有何贵干?……褶子笔挺的下装,还配了短剑!……还有十字章……还有这支护卫队,把整个楼道都塞满了……我看不明白……最后他终于说话了……他开始了……
“同行,我过来有事相求……”
他说法语没有太多的口音……他直截了当,言简意赅……他说他有个病人,更确切地说是个伤员,一个刚动过手术的患者,一个德国士兵……说我要是去看看他,他会很开心……他的伤口有些后遗症,一块弹片炸掉了他的阴茎……说这个伤员,这个德国士兵结过婚,他想装个假阴茎……这类阴茎,这种假体在市场上有售,但只是法国才买得到!……欧洲只有一家生产商……特拉布他自己可以去找日内瓦,找红十字会……但假如我直接给日内瓦写信,就说……就说为了救一位受伤的战俘,那效果可能会更好!……因为红十字会属于戴高乐派……法国战俘也是戴高乐派!……我也是,戴高乐派!……可以吗?
“当然啦!当然啦!”
当然啦!开个玩笑吧!……太有意思啦!……我愿意吗?……我什么都愿意!……
啊!现在是另外一件事!……他大驾光临的另一个原因!……这个事更麻烦……他迟疑着……
“是这么回事!是这样的!我已经通知布里农了,我不得不下令,禁止保安队员进入医院……”
为什么?……他们在澡堂里拉屎拉尿!……他们把墙上写得到处都是,用粪便写的:“把一切都献给阿道夫!”……特拉布,他嘛,他能理解!“现在是战争时期!”但医院里的工作人员呢?……那些女护士呢?……
“令人难以忍受!不是吗,同行?难以忍受!……我已经通知了布里农先生……”
啊!那当然!……他的决定非常正确!……
“您同意我的做法,是吗,同行?”
还有别的事!……现在他要抓我了吗?下定决心了吗?……德国鬼子都很狡猾,他们会向你介绍断头台……“您要剪雪茄吗?……亲爱的先生!……不客气!……请自便!……火柴在那边!”没有!……还没到断头台!……他想跟我说德·布里农!……他的前列腺!……“德·布里农先生去找过我……他排尿有困难……他很疼……当然啦,可以给他做手术!……可在这里吗?……这里怎么行?……”布里农也问过我的意见……我的回答跟特拉布一样……“回去以后再做!”一句话就把什么都解决了,这也太方便太爽了吧!……回去以后!……对我们而言,“回去”,不啻让我们回月球!……再说啦,我们还有哪里可回哟?……
就在这时,特拉布脸上的表情变了……很突然……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他换了一种语气……他刚才跟我说布里农和澡堂时好像不怎么当回事……现在却严肃起来了……说的还是前列腺,但是他本人的!……他自己的前列腺!……“您不是前列腺方面的专家吗?”……啊,不!……但我懂一点……他有些苦恼……他尿频,像布里农一样……“每晚几次?……每天几次?”我问他……“五六次……”
“您能不能帮我检查一下?”
“当然!……请把裤子脱下来!……”
他站起来,他朝门口走去,他对卫兵交代了几句话……我知道莉莉让他觉得尴尬……莉莉也朝门口走去……“小心别让任何人进来!……”现在,他可以脱裤子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俩……还有贝贝儿……跟我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变得轻松自如,可以说,开始跟我无话不谈……就像一起用餐的时候一样!他毫不隐讳地对我说……他烦透了!……头都大了!头都大了!……说他的医院就是一座地狱!……各部门之间明争暗斗、争权夺利!医生,外科医生,护士!……他们互相指责,互相揭发,互相憎恨!……比跟我们的关系还要糟糕!……看看谁更有本事让谁被人抓起来!随便为点什么事!……搞阴谋诡计!鸡奸!黑市!他跟我无所不谈,说着说着就觉得轻松了……他说的那些事并没有让我觉得太惊讶……你们去把克里姆林宫也掀起来看看……还有英国国会的上议院……费加罗报社……人道报社……所有的盖子!……沙龙……政党……城堡……贱民……舞台的后台……修道院……医院……他们互相揭发,互相让对方被抓,被处以绞刑,手指尖被钉入木楔……
“您答应我不跟别人说,可以吗,同行?绝对保密!”
“职业机密!职业机密!”
他眼泪汪汪……医院里的那些坏人!……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那些人比城堡里的人还要坏!
“您不要跟任何人说!”
我发誓!……我对天发誓!……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他不会去咨询自己医院的医生!……啊,不!永远不会!……他能信任我吗?……是的!是的!是的!……他一下子把什么事都跟我和盘托出……他去过图宾根咨询过一名专家的意见,一位教授……图宾根,他们的医学院!……那专家说他的前列腺应该做手术……已经变大了……但特拉布,他本人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做手术!……他一点也不同意!……他甚至非常害怕做手术!……这一点他也跟我坦白了!用吼叫的语气说出来的!……他确实害怕!……尤其是在这种时局下!那我呢?我的意见怎么样?我有何高见?
“前列腺,对吧,亲爱的同行,您跟我一样清楚,它很容易发炎……我们可以再等等……一切都会回归常态的……很显然,外科医生总想做手术……五十岁以上的男子百分之八十前列腺都会出问题……总不能把他们全都开刀吧?!啊,那个,绝对不能那么做!……他们多多少少会尿到鞋后跟……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呢?……又有什么关系嘛!他们照样可以寿终正寝!……他们只是会有些尿骚味……这个有什么好操心的呢?特拉布,您稍微注意一下就可以了!您自己留神……不要喝白酒……不要喝啤酒……不要吃辣的……不要行房……然后,十年之后您再去看您的那位专家!……问问他做何感想……而要是他开了刀……”
啊!我的一番安慰的话一下子让他感觉好多了!……他那张冷峻的、砍柴刀一样的、典型的德国鬼子的脸,脸色变了,他几乎是充满深情地望着我……效果明显!……我的话恰如甘露!……
“您能帮我检查一下吗,亲爱的同行?”
“当然可以啦!……”
我戴上指套……抹上凡士林……他脱掉裤子……那条漂亮的有折痕的灰裤子……他跪在我的床上……他没有脱上装,也没有解下军皮带和短剑……我给他做指检……是的!……确实!……他的前列腺已经非常大……我甚至觉得有些硬……
“啊!这些完全可以再等等!……饮食必须严格控制!……您的前列腺会恢复正常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亲爱的同行!……那饮食方面该吃些什么呢?”
“面条!……只吃面条!……就这些!”
他答应了!他重新穿好裤子……整好皮带和手枪……
“太好了,同行!太好了!”
“一个月后您再来复查!……看看是不是好些了!……”
现在轮到我发号施令了!……如此一来,说老实话,也没有骗他,一个月接着一个月,我会更安心落意一些……先前我担心过……楼道里干吗布了这么多兵?这支护卫队?而且全副武装?……我差点就要问他了……我一直都没想明白……也许他跟我说的那些都是骗人的谎言?……但他的前列腺我毕竟还是很确信……最后,他站起来,他走了……啊!还有一句话!……
“您明天去医院,好吗,同行?”
“好的!好的!当然!……”
“对吧?……为那阴茎的事!……”
他凑到我的耳边……小声嘀咕道……
“硫黄软膏……一瓶!……一瓶!……您想要吗?”
“啊!当然想要!……啊!太感谢了!”
“另外还有一点咖啡……您想要吗?”
我太想要了!……他拿了出来……一小袋……
“啊!非常感谢!”
他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秘密……秘密,是不是?”
“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的!……坟墓里,同行!”
他打开门……跟士官说了句什么……所有的人“立正!稍息!”集合!他们下楼去了……德国同行特拉布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全都走了!……他们为什么来这里?……我一直都没搞明白……为了抓我吗?……也许不是……反正有这么件事,特拉布过来看我了……我让他吃了七个月的面条,喝了七个月的水……他好些了……然后他就没来看我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这里面必定有什么缘由……我是永远也弄不明白了!……但我顺应了这个事实……快点!一天就是一天!……一天有时候却异乎寻常……我们毕竟拿到了一点咖啡……啊!不是很多!……另外还有硫黄膏……同样也不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