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就寝时间了,明天一早醒来就会看见陆地。麦克菲尔医生点着烟斗,倚靠在栏杆上,于诸天之上寻觅南十字星座。在前线待了两年之后,加之身上的一处早该愈合的伤口迟迟未能愈合,他很高兴如今至少能在阿皮亚静静待上十二个月,而这次旅行已经让他感觉好多了。一些乘客第二天将在帕果帕果下船,所以这天晚上便举行了一场小型舞会,他的耳边仍然敲击着机械钢琴声声尖厉的音符。最后,甲板上还是安静了下来,他看见妻子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跟戴维森夫妇说着话,便朝她走了过去。当他坐在灯光下摘掉帽子,你会看到一头红发的顶上秃了一块,衬托红发的是长满雀斑的红色皮肤。四十岁的年纪,很瘦,面庞干瘪,刻板得近乎迂腐。他操着一口苏格兰腔,说话时声音低沉、平静。
麦克菲尔夫妇跟身为传教士的戴维森夫妇之间产生了一种同船的亲密关系,那要归因于彼此经常一起出入,并非有什么共同的趣味。相互维系的重要纽带是他们同样看不惯那些日夜在吸烟室玩扑克或桥牌、不停喝酒的男人。麦克菲尔太太想到自己跟丈夫是戴维森夫妇在船上唯一愿意交往的人,便感到颇为荣幸,就连腼腆但并不愚蠢的医生本人,也有意无意地承认这是种恭维。只是他天生乐于争辩,晚上回到舱里免不了要挑剔一番。
“戴维森太太还说呢,若不是有了我们,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挨过这次旅行。”麦克菲尔太太说,一边轻巧地梳理着她的假发。“她说这条船上他们唯一愿意认识的人只有我们俩。”
“我可没觉得一个传教士是什么权贵人物,让他摆出这么一副架子。”
“这不是摆架子,我很理解她的意思。戴维森夫妇要是跟吸烟室的那帮粗人混在一起可就糟了。”
“他们宗教的创始人就不那么排外。”麦克菲尔医生说完嘿嘿一笑。
“我三番五次告诉过你,别拿宗教开玩笑。”他的妻子回答,“我真是没法喜欢你这副脾性,亚历克,你就从来不看别人的长处。”
他用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瞥了瞥她,没再应答。经过多年的婚姻生活,他明白要想息事宁人,最后一句话得留给他的妻子说。他抢先脱掉衣服,爬至上铺,定下心来读书助眠。
第二天早上他踏上甲板时,船已经接近陆地。他目光贪婪地眺望着一块细长的银色海滩,随即是一片凸起的山丘,繁茂的植被一直铺到山顶。椰树林浓密翠绿,一直延伸到水边,你能看见林中掩映着萨摩亚人的草房,那露出的一点耀眼白色,是座小教堂。戴维森太太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她穿着黑衣服,颈上戴一条金链,上面垂着一个小十字架。她个子很小,褐色无光的头发梳理得很是用心,外凸的蓝眼睛藏在一副难以觉察的夹鼻眼镜后面。她的脸很长,像羊脸,但不会给人留下愚蠢的印象,相反显得极其警觉。她的动作敏捷得像只鸟。最引人注意的是她的声音,又尖又脆,毫无抑扬变化,听在耳朵里生硬而单调,就像风钻的无情噪音一样刺激着人的神经。
“这儿一定很像你们那地方吧?”麦克菲尔医生说,勉为其难地淡然一笑。
“我们那里都是低岛,你知道,跟这儿不一样,属于珊瑚岛。这些都是火山岛。我们还有十天才能到那儿。”
“在这片地方,简直就像在家时去邻近的街道一样。”麦克菲尔医生开玩笑说。
“哦,这么说有点儿夸张了,不过南太平洋这边对距离的看法不同,所以你说的也对。”
麦克菲尔医生轻声叹了口气。
“真高兴我们没有驻扎在这儿。”她接着说,“都说在这地方很难开展工作,时常有轮船停靠,让人踏实不下来。而且还有军港,对当地人很不好。在我们那个教区就没有这些麻烦。当然也有一两个商人,但我们关照过他们要规规矩矩,否则就弄得他们待不下去,情愿一走了之。”
她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一双冷酷无情的眼睛盯视着那片绿色的岛屿。
“在这里工作对传教士来说简直毫无指望。我对上帝感激不尽,至少省得我们操这份心。”
戴维森的教区由萨摩亚北边的一群岛屿组成,相当分散,他常常要乘独木舟走上很远的路途,把他的妻子留在总部处理教会工作。考虑到她干起活来必定颇有效率,麦克菲尔医生感到心里沉甸甸的。说起当地人的堕落行径,她的声音是任谁都压服不了的,且带有一种极尽卖弄的憎恶。她的道德分寸颇为特别。早在他们相识之初她曾对他说:
“你知道,我们刚在岛上安顿下来时,他们的婚姻习俗实在不像话,简直无法向你描述。不过我会告诉麦克菲尔太太,她会讲给你听。”
随后,他看见妻子和戴维森太太把帆布躺椅靠在一起,热心攀谈了差不多两个钟头。他来来回回经过她们身边权当活动筋骨,听见戴维森太太激动的耳语就像远处滚过的一阵山洪,又看见他妻子张着嘴巴,一脸苍白,正享受这种惊心动魄的体验。晚上回到他们的小舱,她把听到的事情屏息敛气地复述给他。
“哦,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太太眉飞色舞地嚷道,“你听见过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你不奇怪我无法亲口告诉你了,对吧?虽说你是个医生。”
戴维森太太仔细审视他的脸,戏剧性地盼望着预期中的效果。
“你能想到我们刚到那儿时心情有多么低落吗?要是我跟你说无论在哪个村子都找不到一个好女孩,你大概都不会相信。”
她这个“好”字,专门指代其特殊含义。
“戴维森先生和我商量过才拿定了主意,最先着手的就是禁绝跳舞。当地人疯狂迷恋跳舞。”
“我年轻的时候也不讨厌跳舞。”麦克菲尔医生说。
“这我猜到了,因为昨晚我听见你邀请麦克菲尔太太跳了一圈。我虽不认为一个男人跟他妻子跳舞会有什么真正的害处,但也很欣慰她没有答应。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单独自处。”
“在哪种情况下?”
戴维森太太透过夹鼻眼镜飞快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在白人之间的情况毕竟不大一样。”她接着说,“尽管我得说我同意戴维森先生的意见,他说,他无法理解丈夫怎么会冷眼旁观自己的妻子让别的男人搂着——就我而言,自从结婚后我没再跳过一步舞。但当地人跳的舞是另一回事。它不仅本身伤风败俗,而且无疑会引发不道德的行为。不管怎样,感谢上帝,我们把跳舞给压了下去。可以拍着胸脯说,在我们教区,八年来没有一个人跳过舞。”
眼下已接近港湾入口,麦克菲尔太太走了过来。船来了个急转弯,然后慢慢开了进去。这是一个陆地环绕的大港,大得足以容纳一支舰队,三面尽是又高又陡的绿色山丘。靠近入口处的总督府矗立在一座花园中,独享海上吹来的微风。一面星条旗懒洋洋地垂在旗杆上。他们经过两座规整的平房和一个网球场来到带仓库的码头。戴维森太太指了指停泊在三百码以外的一艘纵帆船,就是载他们去阿皮亚的。码头上有一群急切、喧闹而又和气的当地人,从岛内各处赶到这里。有些人纯粹出于好奇,另一些则是来跟要去悉尼的旅客交易货物的。他们带着菠萝和大串的香蕉、塔帕土布、用贝壳或鲨鱼牙齿做的项链、卡瓦酒钵,还有作战独木舟模型。美国水兵在人群中闲逛,一个个穿戴齐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面目坦率老实。此外还有一小撮官员。行李卸到岸上的时候,麦克菲尔夫妇跟戴维森太太朝人群观望。麦克菲尔医生看见许多孩童和少年似乎都患了热带莓疹,那种足以毁容的脓疮就像是慢性溃疡。接着,那双职业性的眼睛突然一亮,捕捉到了象皮病的实例。这还是他行医经历中的第一次,那些人长着又粗又重的胳膊,或是拖着一条严重畸变的腿。男男女女都系着印花缠腰布。
“这种服装真是不体面,”戴维森太太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用法律加以禁止。这些人除了在腰上围一条红棉布以外什么都不穿,你怎么能指望他们讲道德?”
“倒是很适合这里的气候。”医生说,擦掉额头上的汗水。
他们上了岸。尽管时间尚早,天气已然闷热难耐。四周山峦环绕,没有一丝风吹进帕果帕果。
“在我们的岛上,缠腰布实际上已经连根除掉了。”戴维森太太用她的高嗓门接着说,“是还有几个老人仍然穿着,但也仅此而已。妇女全都改穿长罩衫,男人穿长裤和汗衫。我们刚一到那儿,戴维森先生就在一份报告里说过:如果不强迫十岁以上的男孩子穿长裤,这些岛屿的居民就不会彻底成为基督教徒。”
戴维森太太用她那敏捷如鸟的目光朝港口上空飘来的乌云瞥了几眼。雨滴落了下来。
“我们最好避一避雨。”她说。
他们跟着一群人挤进一个瓦楞铁皮搭的大棚下面,接着便下起了倾盆大雨。站了一会儿后,戴维森先生也来跟他们会合了。旅途中他对麦克菲尔夫妇客客气气,但不像他妻子那样善于交际,时间大多花在阅读上。他是个沉默、阴郁的人,你会觉得他的友善态度就像是基督徒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生性内敛自制,甚至有些乖僻。外表也很特殊,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松散地连在一起,双颊深陷,颧骨高得出奇。他带着死尸般的枯槁之态,以至于当你注意到他的嘴唇是那么丰满性感,不禁要大吃一惊。他留着很长的头发,黑眼珠深陷在眼窝里,大而悲戚,手指又粗又长,整体赋予了他强壮有力的形象。但最突出的是他给人的一种感觉,好像压抑着一团烈火。这一印象十分强烈,隐隐令人不安。他不是一个能让人轻易接近的人。
他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岛上麻疹肆虐,这是在卡纳卡人中流行的一种严重、会致命的疾病。而且,带领他们继续航行的纵帆船船员中也出现了病例。病人已经被抬到岸上,进了检疫站的医院,但阿皮亚那边发来电报指示,在确认其他船员没有受到传染之前,这条纵帆船被禁止进港。
“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在这里待上至少十天。”
“但阿皮亚那里正催我去。”麦克菲尔医生说。
“那也没办法。如果船上没出现更多病例,纵帆船就会获准载着白人乘客出航,但当地人三个月内禁止运输往来。”
“这儿有旅馆吗?”麦克菲尔太太问。
戴维森低声笑了笑。
“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
“我刚跟总督谈过,海岸那边的一个商人有几间房出租,我建议等雨一停就过去看看情况如何。不要指望多么舒服,能有张床铺,居有定所,就要感谢上帝了。”
但这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最后他们只能撑起伞、穿上雨衣出发了。这里没有城镇,只有几座办公建筑、一两家店铺,以及椰树林和大蕉树林里的几幢当地人的屋舍。他们找的那座房子离码头大约五分钟脚程,两层木板房,每层都有宽阔的外走廊,屋顶盖着瓦楞铁皮。主人是个混血儿,名叫霍恩,妻子是当地人,身边围着几个褐色皮肤的小孩子。底层是他的店铺,贩卖罐头食品和棉布。他提供的几个房间几乎没有一件家具。麦克菲尔夫妇的屋子里只有一张简陋的旧床、一顶破破烂烂的蚊帐、一把东倒西歪的椅子和一个洗脸架。他们灰心丧气地四下打量着。大雨依然倾泻如注。
“我就不拆行李了,只拿出几件必需物品就行。”麦克菲尔太太说。
在她打开一只旅行皮箱的锁头时,戴维森太太走进了房间,看起来活泼敏捷,惨淡的环境对她没有丝毫影响。
“要是你们听我的建议,就马上拿出针线来,动手修补一下蚊帐。”她说,“否则今晚你们别想合眼。”
“有那么糟糕吗?”麦克菲尔医生问。
“现在正是闹蚊子的季节。等到受邀去阿皮亚政府官邸参加晚会的时候,你们将看见所有女士都收到一只枕头套,套住她们的——她们的下肢。”
“真希望雨能停一停,”麦克菲尔太太说,“要是有太阳,我会更有心情把这地方弄得舒适一些。”
“哦,你要是盼着这个,可要等很久了。帕果帕果是太平洋最多雨的地方。你看,那山,还有海湾,都能招雨水,一年里这个季节反正就是会下雨。”
她看看麦克菲尔,又把目光移到他的妻子身上,见两人像丢了魂似的,无可奈何地站在房间的两头,这让她撅起了嘴唇。看来她必须替他们做主了,像他们这种没出息的人最让她着急,而她又两手发痒,自然而然想把一切都安排得有条有理。
“这样吧,给我针线,我来把你们的蚊帐补好,你尽管去拆行李。午餐定在一点,麦克菲尔医生,你最好去码头看看你的大件行李是否放在了干燥的地方。你知道这些当地人,他们完全有可能让它一直被雨淋着。”
医生再次穿上雨衣走下楼去。霍恩先生、刚乘坐的那条船的水手长,以及一位医生在船上见过几面的二等舱乘客,三人正站在门口谈话。水手长瘦小干瘪,身上邋遢得要命,见医生经过便朝他点了点头。
“赶上闹麻疹实在倒霉,医生。”他说,“我看出你们都已经安顿好了。”
麦克菲尔医生觉得这人太不拘礼节了,但他生性胆小,不会轻易动怒。
“是的,我们在楼上已经有了个房间。”
“汤普森小姐与你们同船去阿皮亚,所以我就把她一起带来了。”
水手长用大拇指朝他身边站着的一个女人一指。那女人二十七岁左右,身形丰满,透出一种粗俗的美,穿了件白连衣裙,戴着一顶巨大的白色帽子,套了长筒棉袜的肥腿在白色小羊皮长筒靴上端鼓凸出来。她朝麦克菲尔投来讨好的一笑。
“这伙计想敲我的竹杠,一丁点儿大的房间就要一块五美元一天。”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跟你说,乔,她是我的朋友,”水手长说,“超过一美元她就付不起了,你就让她住下吧。”
那商人肥胖圆滑,不出声地笑着。
“好吧,如果你非要这么说,斯旺先生,我就想想办法。这得跟霍恩太太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减点儿价。”
“别跟我来这套,”汤普森小姐说,“现在就这么定了。这房间每天付你一美元,多一个子儿都没有。”
麦克菲尔医生笑了,心里佩服她厚着脸皮讨价还价的本事。他这种人,总是别人要多少就给多少,宁肯多给钱也不愿意跟人家杀价。商人叹了口气。
“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份上,我接受了。”
“这才像点儿样子,”汤普森小姐说,“哦,进来喝杯有劲儿的,斯旺先生,帮忙把那手提包拎过来,里面有上好的黑麦威士忌。你也一块儿来吧,医生。”
“哦,恐怕我不行,谢谢你。”他回答,“我只是下来看一眼行李放好没有。”
他步入雨中。大雨从海港入口处倾泻而下,对岸一片模糊。他遇到两三个当地人,打着大大的雨伞,身上只围着缠腰布。他们迈着碎步,动作从容悠闲,身板挺直。擦身经过时,他们笑着用一种陌生的语言跟他打招呼。
快到午饭的时候他才回来,他们的饭菜已摆在商人的客厅里。这间屋子不是住人的,只用来装点门面,里头一股霉变、阴郁的气息。墙壁四周整齐地摆着一套压花长毛绒沙发。天花板正中悬着一盏镀金枝形吊灯,上面罩了防苍蝇的黄色薄纸。戴维森没有来。
“我知道他去拜访总督了。”戴维森太太说,“我猜他一定留下吃饭了。”
一个当地小女孩给他们端来一盘碎牛肉饼,过了一会儿,商人进来询问他们是否吃得满意。
“我看到这儿还有个同住的房客,霍恩先生。”麦克菲尔医生说。
“她只租一个房间而已,”商人回答,“她的膳食自理。”
他看着两位女士,一脸奉承的样子。
“我把她安排在楼下,所以她不会碍事,也不会给你们添任何麻烦。”
“这人也在船上吗?”麦克菲尔太太问。
“是的,夫人,坐二等舱。她要去阿皮亚。那儿有个出纳员的职位等着她。”
“噢!”
商人走了以后,麦克菲尔说:“我觉得她一个人待在房间吃饭不会太开心的。”
“如果她搭的是二等舱,我觉得她宁可那样。”戴维森太太回答,“谁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个人。”
“水手长带她过来的时候,我恰好在那儿。她姓汤普森。”
“是不是昨晚上跟水手长跳舞的那个女人?”戴维森太太问。
“说不定就是她,”麦克菲尔太太说,“当时我还纳闷那是谁呢。我觉得她相当浪荡。”
“根本不是正经人。”戴维森太太说。
然后他们又说起了其他事情。饭后,他们因为早起而感到疲倦,便分头回去睡觉了。醒来时尽管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云层很低,但雨已经停了。他们出门去公路上散步,这条公路是美国人沿着海湾铺设的。
回来时,戴维森也刚好进门。
“我们大概要在这儿住上两星期。”他气咻咻地说,“我跟总督争论了半天,但他说毫无办法。”
“戴维森先生渴望早点儿回去工作。”他妻子说,不安地瞥了他一眼。
“我们已经离开一年了,”他说,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教会的事交由当地的传教士们负责,我非常担心他们对待工作放任自流。他们人很不错,我不是背后说坏话。敬畏上帝、虔诚,都是真正的基督徒——他们的基督信仰会让国内许多所谓的基督徒脸红——只可怜他们缺乏干劲。他们可能抵得住一次,抵得住两次,但不能次次抵得住。如果你把教会事务交给一个当地传教士,无论他看上去如何值得信赖,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发现他已容许毁谤行径悄然出现。”
戴维森先生静静站在那儿。他身材又细又高,一双大眼睛在苍白的脸上闪着光芒,实在是个一见难忘的人物。他激动的手势、深沉而响亮的声音都明白显示出他的真挚之情。
“恐怕我的工作已经等着我了。必须采取行动,要马上行动起来。如果大树已经腐烂,就该把它砍掉,丢进火堆。”
傍晚吃过冷餐茶点——他们一天里最后一顿饭后,四人坐在呆板的客厅里,女士们做着活,麦克菲尔医生抽着烟斗,传教士说着自己在各个岛上的工作。
“刚去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罪恶意识,”他说,“把圣诫触犯了一条又一条,从来不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我觉得工作中最困难的部分就是把罪恶的观念灌输给当地人。”
麦克菲尔夫妇已经知道,戴维森在所罗门群岛工作了五年之后才遇见他妻子。她曾在中国传教,两人在波士顿结识,当时他们各自抽出一部分假期参加一个传教士大会。结婚后被派到这片岛上,一直辛苦工作到现在。
他们与戴维森先生的交谈中,有一点异常醒目,那就是这个人具有坚定不屈的勇气。他是一个行医传教士,随时都可能被调到某个岛上看病。雨季的太平洋风暴肆虐,就连捕鲸船都不保安全,他却乘着一条独木舟出海,这自然十分危险。遇到疾病或意外事故他从不犹豫。有十好几次他连夜从船里向外舀水才保住了性命,戴维森太太不止一次以为他必死无疑。
“有时候我求他别去,”她说,“或者至少等到天气稍微稳定下来,但他从来不听。他很固执,一旦打定了主意,什么也别想动摇他。”
“要是我们自己都害怕,怎么能让当地人相信主呢?”戴维森嚷道,“我不害怕,不怕。他们知道如果有了危难来找我,我肯定会去,只要是力所能及。你以为我在行使主的旨意时,主会弃我于不顾吗?风是按他的吩咐吹,浪是听了他的话才翻滚咆哮。”
麦克菲尔医生是个胆小的人,始终无法习惯战壕上空呼啸而过的炮弹。他在一个前线救护站做过手术,当时为了控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眉头上的汗水流个不停,弄得眼镜都模糊了。他看着传教士,身上微微打了个激灵。
“希望我也能说自己从来没害怕过。”他说。
“希望你也能说你相信上帝。”对方回敬了一句。
不知怎么,这天晚上传教士的思绪回到了他跟妻子刚来这片岛上的日子。
“有时候戴维森太太和我相对而视,眼泪就落了下来。我们没完没了地工作着,不分白天和黑夜,却毫无进展。要是没有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我意志消沉,当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是她给了我勇气和希望。”
戴维森太太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活计,消瘦的面颊生出一抹红晕。她的手微微颤抖,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没有人来帮助我们,孤立无援,与自己人相隔千里万里,被黑暗团团包围。每当我受到挫折,疲惫不堪,她便把手头的事情放在一边,拿起《圣经》读给我听,直到宁静重临我心,就像睡梦降临在孩子的眼皮上一样。最后她把书合上,说:‘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我们都要拯救他们。’我又坚定了对主的信念,回答说:‘是的,有了上帝的帮助,我会拯救他们的。我一定要救他们。’”
他走过去站在桌子前面,就好像那是讲经台。
“你知道,他们天生就是那么堕落,简直无法让他们看清自己的邪恶。我们不得不把罪恶从他们想当然的行为中划定出来。不仅把通奸、说谎和偷窃定为罪恶,暴露自己的身体、跳舞以及不去教堂也都包括在内。我认定女孩展示她的胸部、男人不穿长裤都是罪恶。”
“怎么做呢?”麦克菲尔医生不无惊讶地问道。
“我制定了罚款。显然,为了让人们认识到某种行为有罪,唯一的途径就是惩罚。如果他们不去教堂,我罚他们钱,如果他们跳舞,我罚他们钱,如果他们穿着不当,我也罚他们钱。我有一个罚金价目表,每项罪过都要用钱或劳作偿付。最后我让他们弄明白了。”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拒绝付钱吗?”
“他们怎么可能呢?”传教士问道。
“敢站出来反对戴维森先生的人,想必一定有天大的胆子。”他的妻子说,紧绷着双唇。
麦克菲尔医生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戴维森。听到这些话让他感到震惊,但他下不了决心表达自己的不赞成态度。
“你要记住,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可以把他们从教会中驱逐出去。”
“他们介意吗?”
戴维森微微一笑,轻轻搓着手。
“他们将再也卖不掉自己的椰子干。有人捕到鱼的话他们也分不到该有的一份。这差不多意味着挨饿。是的,他们非常介意。”
“跟他讲讲弗雷德·奥尔森的事儿。”戴维森太太说。
传教士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定在麦克菲尔医生身上。
“弗雷德·奥尔森是个丹麦商人,在这些岛上住了好多年。作为一个商人他十分富有,我们来的时候他不太高兴。你知道,他什么事情都自己说了算。当地人的椰子干他想付多少钱就付给多少,还是用商品和威士忌支付。他有了个当地人妻子,但毫无顾忌地对她不忠。他是个酒鬼。我给他机会改弦易辙,但他拒不接受,还嘲笑我。”
戴维森在说最后几个字时,嗓门降到深深的低音,他沉默了两分钟,沉默中充斥着威胁的意味。
“两年后他就破败了,失去了四分之一个世纪里积攒下的一切。我打垮了他,最后他不得不像个乞丐似的来找我,求我给他一张回悉尼的船票。”
“我真希望你能瞧见他来找戴维森先生时的那副模样。”传教士的妻子说,“他原来仪表堂堂,体格健壮,长了一身肥肉,还有一副大嗓门。可现在他缩小了一半,浑身哆嗦,突然之间变成个老头了。”
戴维森那出神的目光凝视窗外的夜空。雨又下了起来。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戴维森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妻子。是留声机发出的声音,响亮得刺耳,呼哧呼哧转出一段切分节奏的曲调。
“怎么回事?”他问。
戴维森太太把鼻梁上的夹鼻眼镜推推紧。
“一个二等舱乘客在这儿租了个房间。我估计声音是从那儿传来的。”
他们默默听着,不一会儿传来跳舞的声音。随后音乐停止,他们听见开酒瓶塞的声音和起劲儿的交谈声。
“我敢说她是在给船上的朋友举行欢送会,”麦克菲尔医生说,“那条船十二点起航,对吧?”
戴维森没说话,只是看了看手表。
“你可以了吗?”他问妻子。
她站起来,把手里的活计叠好。
“是的,我想现在完成了。”她回答。
“现在上床太早了吧?”医生说。
“我们还要读上好一阵儿呢,”戴维森太太解释道,“无论在哪儿,就寝前总要读一章《圣经》,就着注解研究一番,你知道,还要反复讨论。这是对心灵的极佳锻炼。”
两对夫妇互道晚安。麦克菲尔先生和太太单独留了下来,有两三分钟他们没有说话。
“我还是把扑克牌拿来吧。”医生最后说。
麦克菲尔太太疑惑地看着他。与戴维森夫妇的谈话让她有点不安,但又不愿说最好不要玩牌,以免戴维森夫妇随时进来。麦克菲尔医生把牌拿来了,她看着他一个人摆排阵,心里隐约感到内疚。楼下不断传来饮酒狂欢的声音。
第二天天气不错,既然注定要在帕果帕果无所事事羁留两个星期,麦克菲尔便着手把一切安排妥帖。他们去码头找行李,从箱子里拿回一些书籍。医生走访了海军医院的外科主任,跟着他一道巡视了病床,又在总督那里留了张名片。在路上他们遇到了汤普森小姐。医生摘下帽子,她朝他欢快地大声回了句:“早上好,医生。”她还是穿着头一天的衣服,一条白色连衣裙,还有那双光闪闪的高跟白皮靴子,肥腿在靴子上端鼓出来,在异国的背景下显得尤为怪诞。
“要我说,她的穿着不太合适。”麦克菲尔太太说,“她让我觉得特别俗气。”
他们回来时,她正在走廊上跟商人的黑孩子们玩耍。
“过去跟她说句话,”麦克菲尔医生悄声对他妻子说,“她一个人待在这儿,不打声招呼不太好。”
麦克菲尔太太生性害羞,但已经习惯照丈夫的吩咐做。
“我想我们都是同住此地的房客。”她略显笨拙地说。
“真糟糕,对不对?竟窝在这么个巴掌大的地方!”汤普森小姐回答,“他们还跟我说能找到一个房间已经够幸运了。我可住不了当地人的房子,可有些人就只能住在那儿。真不明白怎么连一家旅店都没有。”
他们又交谈了几句。汤普森小姐嗓门大,说话絮叨,显然很愿意闲扯,但麦克菲尔太太实在聊不出话来,很快就说:
“哦,我想我们该上楼去了。”
到了晚上坐下来吃冷餐茶的时候,戴维森走进门来,说:
“我看见楼下的女人那儿坐着几个水手。不知道她怎么认识的他们。”
“她这种人是不会太挑剔的。”戴维森太太说。
过了闲散而漫无目的的一天,每个人都很疲惫。
“要是就这样过上两个星期,不知道最后会是一种什么感觉。”麦克菲尔医生说。
“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一天分成几份,安排不同的活动,”传教士回答,“我会留出几个小时读书,把一定的时间用于锻炼,不管是晴是雨——雨季里你就顾不得下雨了——还要安排些时间娱乐。”
麦克菲尔医生担忧地看着他的这位同伴。戴维森的安排让他感到压抑。他们又吃了碎牛肉饼,好像厨子只会做这一道菜。接着,楼下的留声机又响了起来。戴维森一听见便神经质地一惊,但什么也没说。男人的声音飘了上来。汤普森小姐的客人们齐声唱起一支有名的歌曲,随即他们就听见了她本人那沙哑而响亮的声音。叫嚷声和笑声响成一片。楼上的四个人勉强说着话,不由自主地听着下面的碰杯声和椅子刮擦声。显然又来了不少人。汤普森小姐在办一场晚会。
“真纳闷她那儿怎么容得下这么多人。”麦克菲尔太太说,猛然打断了传教士和她丈夫之间有关医学方面的谈话。
这说明她的思绪游离了出去。戴维森脸上的抽搐也表示,尽管他嘴上说着科学话题,脑子里却想着同一件事情。在医生乏味地讲述自己在佛兰德斯前线经历时,他突然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回事,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太太问。
“肯定是的!我一直都没想到。她是从埃维雷出来的。”
“不会吧?”
“她是在火奴鲁鲁上的船,这就很明显了。她把那个行当带到这儿来了。带到这儿!”
他满腔愤慨地说出最后那几个字。
“埃维雷是什么地方?”麦克菲尔太太问。
传教士那阴郁的目光投向她,颤抖的声音里充满厌恶。
“火奴鲁鲁的瘟疫之地,也就是红灯区,我们文明的污点。”
埃维雷地处城市的边缘。沿着港口边的小巷走下去,摸黑穿过一座摇摇欲坠的桥,来到一条空无人迹的街上,遍地车辙,坑坑洼洼。接着,你就突然置身于一片灯火之中,道路两侧是停车的地方,以及一家家俗气、明亮的酒吧,每家都响彻自动钢琴的噪声,此外还有理发店和烟草店。那里骚动不安,一片及时行乐的气氛。你走入一条狭窄的巷子,随后向右或者向左,因为那条路把埃维雷一分为二,然后就到了那片地区。一排排小平房整齐漂亮,全都漆成绿色,房子之间的通道又宽又直。那地方布设得如同一座花园之城。那种体面的匀称感,那种秩序和整洁,充斥着既讽刺又恐怖的印象,因为寻欢作乐这种事情从未如此系统化和秩序化。通道上稀疏地点着几盏路灯,要不是平房打开的窗户里射出灯光,那里必定漆黑一片。男人们四处转悠,瞧着窗边坐着的女人,她们或是在读书,或是在做针线活,多半不去留意路上的行人。男人们跟女人们一样,哪个国家的都有。美国人是靠港船舶上的水手和炮艇上的士兵,一个个醉醺醺的,以及驻扎在岛上的兵团的士兵,白人和黑人都有;日本人通常三三两两走在一起;还有夏威夷人,穿长袍的中国人,戴着怪模怪样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全都压抑而沉默。欲望总是伤感的。
“那是太平洋地区最见不得人的丑恶之地。”戴维森激动地嚷道,“传教士们多年来一直游说鼓动来抗议,当地的报纸终于关注了事态,但警方拒绝出动。你知道他们的理由。他们说堕落行径是不可避免的,最好的办法是把它限制在一定区域加以控制。事实是他们收了贿赂,贿赂。酒吧的老板、流氓,还有那些女人收买了他们。但最后,他们还是不得不采取行动。”
“我读了在火奴鲁鲁停船时送上来的报纸,上面说到这件事。”麦克菲尔医生说。
“埃维雷,还有它的罪恶和耻辱,在我们到达的那天已不复存在。众人全体都面临司法审判。真不知我怎么没有一下子看出那女人是何来由。”
“既然你说到这儿了,”麦克菲尔太太说,“我就想起她是在差几分钟就要开船的时候才上来的。记得当时觉得她真会掐时间。”
“她怎么敢到这里来!”戴维森愤怒地喊道,“我绝对不能允许。”
他大步朝门口走去。
“你打算怎么办?”麦克菲尔问。
“你希望我怎么办?我要去制止!不能让这所房子变成、变成……”
他在寻找一个不会冒犯女士们的字眼。冲动之中,他两眼闪烁,脸色更显苍白了。
“听起来下面好像有三四个男人,”医生说,“你不觉得这样闯进去有点儿鲁莽吗?”
传教士朝他不屑地瞥了一眼,一言不发便夺门而出。
“如果你认为个人安危会阻止他执行自己的职责,那你就太不了解戴维森先生了。”他的妻子说。
她坐在那儿,两只手紧张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有一小片红晕,谛听楼下的动静。他们都在倾听,听见他嗒嗒走下木楼梯,砰的一声推开门。歌声突然停了下来,但留声机继续放着庸俗的曲调。他们听到戴维森的声音,接着有什么东西重重落在了地上。音乐也戛然而止,留声机被掀到了地板上,然后又是传教士的声音,不过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汤普森小姐发出响亮刺耳的声音,继而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戴维森太太微微喘了口气,两手握得更紧了。麦克菲尔医生犹豫不决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妻子。他不想下楼,但不确定她们是否希望他下去。最后是一阵像是互相扭打的声音。嘈杂声更清晰了,可能是戴维森被扔出了房门。门砰的一声关上,一阵沉默后他们听见戴维森登上楼梯,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还是去看看他吧。”戴维森太太说。
她起身走了出去。
“如果需要我,只管喊一声。”麦克菲尔太太说。等对方走后,又说:“但愿他没伤着。”
“他干吗要管别人的事?”麦克菲尔医生说。
麦克菲尔夫妇静静地坐了一两分钟,突然两人都吃了一惊,因为留声机又响了起来,几个人用挑衅、嘲讽的声音嘶吼出一首歌词淫秽的曲子。
第二天,戴维森太太苍白而疲倦。她抱怨说头痛,看上去又老又干瘪。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传教士根本就没有睡,一整夜都处在一种可怕的骚动状态,五点钟就起床出去了。他浑身给泼了一杯啤酒,衣服上污渍斑斑,气味难闻。谈及汤普森小姐,戴维森太太的眼里闪着一股阴沉的怒火。
“她早晚会为侮辱戴维森先生而痛悔不已。”她说,“戴维森先生有一颗美好的心,任何人遭灾受难都会在他那儿获得安慰,但他对罪恶毫不怜悯,一旦激起他的义愤,结果十分可怕。”
“那他要做什么呢?”麦克菲尔太太问。
“不知道,不过让我做什么都不愿意处在那个可怜虫的位置。”
麦克菲尔太太打了一个寒战。这个小女人信誓旦旦的得意姿态包含着某种确然令人不安的东西。这天早上她们一起出门,并排下了楼梯。汤普森小姐的门开着,她们看见她穿着邋遢的睡衣,正用暖锅煮着什么。
“早上好,”她招呼一声,“戴维森先生今天早上好点儿了吗?”
她们默不作声地从她旁边走了过去,高昂着头,就好像她不存在似的。不过当她嘲讽一般放声大笑时,两人的脸刷地红了。戴维森太太突然朝她转过身去。
“你竟然还敢对我说话,”她尖叫起来,“要是你侮辱我,我就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喂,难道是我请戴维森先生上门的吗?”
“别搭理她。”麦克菲尔太太连忙小声说道。
她们往前走去,直到别人听不到她们的话。
“她真是无耻,无耻!”戴维森太太猛地爆出一句。
她气得都快窒息了。
在返回的路上她们又遇见她正朝着码头漫步而去。汤普森小姐把所有华丽服饰全穿戴上了,那顶大白帽子上别着一朵庸俗、艳丽的装饰花,简直就是公然挑衅。经过时她兴致勃勃地跟她们打招呼,两位女士绷着脸,冷冰冰地瞪着眼睛,几个站在那儿的美国水手咧嘴直笑。她们刚刚进门,雨又下了起来。
“这下她那身漂亮衣裳可要糟践了。”戴维森太太恶狠狠地冷笑着说。
戴维森在他们午餐吃到一半时才回来。他全身都湿透了,却不肯去换衣服,阴沉着脸默默坐下,吃了一口就放下了餐具,眼睛盯着斜潲的雨丝。戴维森太太跟他说了两次遇到汤普森小姐的事,他也没有回答。只有那紧锁的双眉表示出他听见了。
“你不觉得我们应该让霍恩先生把她从这儿赶走吗?”戴维森太太问,“我们不能受她侮辱。”
“好像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麦克菲尔说。
“她可以跟当地人住在一起。”
“这种天气,住在当地人那种小棚子里一定很不舒服。”
“我在那种地方住过好几年呢。”传教士说。
当地小女孩把炸香蕉端上来,那是他们每天的甜食。戴维森转身对她说:
“去问问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方便,我去见她。”
女孩害羞地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你去见她干什么,阿尔弗雷德?”他的妻子问。
“我有责任去见她。我要给她所有的机会,然后再采取行动。”
“你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她会侮辱你的。”
“就让她侮辱我吧,让她唾我好了。她有不灭的灵魂,我必须尽最大力量来拯救它。”
戴维森太太的耳边依然回响着那个娼妓嘲弄般的笑声。
“她已经偏离得太远了。”
“远到连上帝的怜悯都不能顾及吗?”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圆润柔和,“决不。一个罪人可能陷入比地狱更深的罪孽,但主耶稣的爱依然可以顾及他。”
小女孩传回话来。
“汤普森小姐向您致意,只要戴维森牧师营业时间内别来,她任何时候都很高兴见他。”
几个人冷着面孔默默听完,麦克菲尔医生很快收回嘴角漏出的一抹笑意。要是他觉得汤普森小姐的放肆无礼很有趣,他的妻子会跟他发脾气的。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饭。随后,两位女士起身去做自己的活计,麦克菲尔太太织起了一条新围巾,自战争开始以来她已经织了无数条。医生点燃了烟斗,而戴维森仍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桌子。最后他站起身来,一言不发走出了房间。他们听见他下了楼,听见他敲门后汤普森小姐傲慢地说了句“进来”。他在她那儿待了一个钟头。麦克菲尔医生看着外面的雨,开始感到恼火。跟英国那种轻柔洒落大地的细雨不同,这里的雨十分无情,甚至有些可怕,带着自然界原始力量包含的那种敌意。说泼洒还不够,简直就是倾泻如流,仿佛是大洪水从天而降,哗啦啦持续不断地落在瓦楞铁皮屋顶上,教人发狂。这雨像在跟自己发怒,有时候你觉得要是雨再不停,真想大声喊叫起来,可马上又感到一阵空虚,浑身的骨头像是突然变软了,整个人陷于悲哀和绝望。
麦克菲尔转头看见传教士回来了。两个女人也朝他望去。
“我把什么机会都给她了,告诫她要悔改。她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停顿了一下,麦克菲尔医生看到他的目光阴沉下来,苍白的脸变得坚定、冷酷。
“现在我要拿起主耶稣把高利贷者和钱币兑换商赶出上帝圣殿的那根鞭子了。”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唇紧抿,浓黑的眉毛拧成一团。
“就算她逃到天边我也要穷追不舍。”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出房间。他们听见他又下楼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麦克菲尔太太问。
“我不知道。”戴维森太太摘下她的夹鼻眼镜擦拭着,“他在行使上帝旨意的时候,我从不问他任何问题。”
她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他会把自己累坏的。他从来不知道吝惜自己。”
麦克菲尔医生从租房间给他们住的混血商人那里了解到了传教士行动的初步结果。霍恩先生把经过店铺的医生叫住,出门走到台阶上来搭话,那张胖脸显得十分忧虑。
“戴维森牧师一直怪我租给汤普森小姐一个房间,”他说,“但我租给她的时候又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人家来问我能不能出租个房间,我要知道的不过是他们有没有钱付房租。她预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呢。”
麦克菲尔医生不愿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管怎么说,这是你的房子。我们非常感谢你容留我们住在这里。”
霍恩疑惑地看着他,不能肯定麦克菲尔是否明确站在传教士一边。
“传教士们都是一路的,”他吞吞吐吐地说,“如果他们要合伙对付一个商人,那他只能关上店铺歇业了事。”
“他要你把她赶走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安分守己,就不需要把她赶走,希望这对我公道。我答应说她不会再招客人来了。刚刚也跟她说了。”
“她什么反应?”
“骂了我一顿。”
商人穿着条旧帆布裤子,身子局促不安地扭动着。他已发现汤普森小姐这个租客很难对付。
“哦,不过,我敢说她肯定会离开。既然她不能请任何人上门,也就没理由待在这儿了。”
“在这儿她没什么地方可去,只有一座当地人的房子,但也没有任何人会接纳她了。传教士已经开始捅她刀子。”
麦克菲尔医生看了看大雨。
“唉,看来等天放晴也没用。”
到了晚上,戴维森在客厅里跟他们讲起自己早年上大学时的经历。他当时身无分文,靠在假期打零工才挺了过来。楼下一片寂静。汤普森小姐独自一人待在小房间里。突然之间,留声机响了起来。她是故意挑衅,以掩饰寂寞,不过没人唱歌应和,因而显得沮丧。这音乐就像求救的呼喊。戴维森不予理会,一则冗长的趣事正说到一半,现在依旧面不改色地往下讲。留声机继续唱着,汤普森小姐换了一张又一张唱片,似乎是夜晚的寂静让她心烦意乱。空气又闷又热,麦克菲尔夫妇上床后难以入睡,只能并排躺着,两眼大睁,听着帐外的蚊子无情的嗡嗡声。
“那是什么?”麦克菲尔太太终于悄声说。
他们听到有人说话,是戴维森的声音,从板壁那边传了过来。声音单调、热切,一直持续着。他在大声祈祷,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祈祷。
两三天过去了。如今他们在路上遇到汤普森小姐,她不再嘲讽般热情地打招呼,也不笑,只是昂着头走过去,敷了脂粉的脸上表情阴沉,皱着眉头,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商人告诉麦克菲尔她曾试着另找地方住,但没有弄成。晚上她依然用留声机播放唱片,但见面时很显然是强颜作笑。拉格泰姆自有那种喑哑、心碎的节奏,像是绝望的一步舞曲。礼拜天她刚开始放音乐,戴维森便让霍恩去请她马上停止,因为这是主日。唱片给拿了下来,屋里一片静默,只有哗啦啦的雨声不停敲击着铁皮屋顶。
“我觉得她烦躁不安。”第二天商人对麦克菲尔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要干什么,所以很害怕。”
麦克菲尔那天早上瞧过她一眼,吃惊地发现她的傲慢表情有了变化,现出惊魂不定的神色。混血儿斜眼看了看他。
“估计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要干什么吧?”他大着胆子问。
“我不知道。”
霍恩问这个问题倒是出奇,因为麦克菲尔也觉得传教士在神秘地做着什么事情,模模糊糊感到他在这个女人周围编织着一张网,周密细致,有条不紊,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就冷不丁把绳子收紧。
“他让我告诉她,”商人说,“无论任何时候她需要他,只管让人去叫,他都会来的。”
“你告诉她时,她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我也没作停留,只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然后就撤了。感觉她都快要抹眼泪了。”
“一个人孤孤单单,她肯定受不了。”医生说, “还有这雨,简直让任何人神经过敏。”他没好气地说下去,“这该死地方的雨,难道一直下个没完吗?”
“在雨季这是一成不变的,毕竟一年的降水有七千六百毫升呢。知道吗?这是由港湾的地形造成的,像把整个太平洋的雨都吸来了。”
“这该死的地形。”医生说。
他搔了搔蚊子叮咬的地方,发觉自己很容易着急。等雨一停,太阳就会出来,把这里变成温室,蒸汽上浮,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你会发现这儿的一切都带着一种野蛮的劲头生长着。据说当地人生性快乐天真,可身上的文身和一头染发让他们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他们光着脚啪嗒啪嗒尾随着你,让你忍不住回头去看,担心他们悄悄溜到你身后,随时将一把长刀插入肩胛骨下。你无法猜出他们分得很开的眼睛后面藏着什么样阴险的念头。他们有点像画在神庙墙垣上的古埃及人,周身带有一种源自亘古的恐怖。
传教士来了又去,好像很忙的样子,但麦克菲尔夫妇不知道他在做什么。霍恩对医生说他每天都去见总督,有一次戴维森也提起这事。
“总督表面上决心很大。”他说,“但当你言归正传,他就软骨头了。”
“我估计,这意思是他不太愿意照你的要求去做。”医生打趣地暗示道。
传教士没有笑。
“我想让他做正确的事情。这事不该让别人说服了才去做。”
“不过什么才是正确的,恐怕人人都有不同的见解。”
“如果一个人脚上长了坏疽,你会容忍他犹犹豫豫不去锯掉吗?”
“坏疽是一个存在的事实。”
“罪恶呢?”
戴维森做的事情很快就水落石出了。他们四个人刚吃完午餐,还没分开去饭后小睡——午睡是炎热施加给女士们还有医生的必修课,只有戴维森对这种懒散的习惯不抱什么耐心。门咣当一声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四下看了看,然后朝戴维森走过去。
“你这个下流胚,你在总督那儿都说我什么来着?”
她气急败坏,唾沫四溅。接着是片刻的停顿。然后,传教士推过来一把椅子。
“你不坐下吗,汤普森小姐?我一直希望能和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卑鄙可怜的混蛋!”
她脱口爆出一连串痛骂,既下流又粗野。戴维森始终用严肃的目光看着她。
“我不在乎你一再对我辱骂污蔑,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我必须请求你别忘了女士们还在场。”
她此时怒火上涌,拼命忍住眼泪,脸又红又肿,就像马上要窒息。
“发生了什么事?”麦克菲尔医生问。
“有个家伙来这儿,说我必须搭乘下一班船走人。”
传教士的眼里是否闪过一丝微光?至少脸上毫无表情。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不能指望总督让你继续留着。”
“是你干的,”她尖叫着, “你别想骗我,就是你干的!”
“我不想欺骗你。我敦促总督采取与他的义务相符的唯一可能的措施。”
“为什么你不离我远点儿?我做的事情又没有危害你。”
“你尽管放心,就算危害到我,我也绝对不会怀恨在心。”
“你以为我想待在这个假模假样的破镇子上吗?我看上去像二流货吗?像吗?”
“既然这样,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答道。
她含混不清地怒喊了一声,夺门而出。周遭一阵短暂的沉默。
“让人宽慰的是总督终于采取了行动,”戴维森开口了,“那个软弱的人,总是优柔寡断。他说,她只不过在这儿待两个星期,要是去了阿皮亚,就处在英国的管辖之下,跟他毫无关系了。”
传教士跳了起来,迈着大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当权者总是想方设法逃避自己的责任,这太可怕了。他们说起话来,就好像罪恶如果不发生在眼前就不算罪恶了。那个女人的存在就是丑事一桩,转移到别的岛上也无济于事。到头来我不得不直言相告了。”
戴维森双眉紧锁,坚实的下巴向前突出,让他看上去凶狠而果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教会对华盛顿那边并非毫无影响力。我对总督指出,如果这里有人抱怨他处理问题的方式,对他不会有任何好处。”
“她什么时候必须走?”过了一会儿,医生问道。
“去旧金山的船下星期二从悉尼来这儿。她坐那一班走。”
还有五天时间。第二天,为了找点事儿做,医生大半个上午都待在医院里,回来后正要上楼时,混血儿拦住了他。
“对不起,麦克菲尔医生,汤普森小姐病了。你能过去瞧瞧她吧?”
“当然。”
霍恩带他进了她的房间。她懒散地坐在椅子上,既没读书也没有做针线活,只是在那儿发愣。她穿着那条白色连衣裙,戴着别了假花的大帽子。麦克菲尔察觉她搽了脂粉的皮肤泛黄发暗,眼皮浮肿下垂。
“很抱歉,听说你不舒服。”他说。
“哦,倒不是真的病了,只是想要见你才这么说的。我得走人了,坐那条去旧金山的船。”
她瞧着他,眼里猛然间露出一阵惊恐,两只手痉挛似的时而松开,时而捏紧。商人站在门边听着。
“我已有所了解。”医生说。
她轻轻咽了口气。
“目前实在不方便去旧金山。昨天下午我去找总督,但没能见到他。秘书跟我说,我必须坐那条船走,此外没别的办法。可我一定要见见总督,所以今天早上就去他家外面等着。总督一出来我就找他。他不想跟我说话,我看出来了,可我也不能就这样被甩掉。最后他说,如果戴维森牧师同意,他倒是不反对让我待在这儿,等下一班去悉尼的船。”
她停下话头,急切地看着麦克菲尔医生。
“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他说。
“嗯,我想,也许你能帮忙求求情。我向上帝发誓,只要能留下,我什么事儿都不弄。要是他希望,我可以连门都不出,反正不过两个星期而已。”
“我问问他。”
“他不会同意的,”霍恩说,“他肯定让你星期二走,所以你就踏踏实实想想走的事情吧。”
“跟他说我可以在悉尼找份工作,真的。这要求不算高吧?”
“我尽量吧。”
“有结果了马上告诉我,行吗?不管好赖总得有个消息,否则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这份差事不太讨医生喜欢,或许是性格所致,他采取了间接手段。他把汤普森小姐的这番话告诉了妻子,让她去跟戴维森太太说。传教士的态度太武断了,让这姑娘在帕果帕果待两个星期又能怎么样呢?但他对自己这番斡旋的结果毫无预料——传教士直接找他来了。
“戴维森太太告诉我,汤普森小姐跟你谈过了。”
麦克菲尔医生被这样当头质问,像生性腼腆的人被逼着公开认账那样,愤愤然感到心里窜出一股火,脸刷地红了。
“我不明白她去悉尼而不去旧金山有什么两样,既然她保证规规矩矩,再这么为难她就太狠毒了。”
传教士用严厉的目光死死盯着他。
“为什么她不愿意回旧金山?”
“我没打听,”医生有点儿粗暴地回答,“我认为做人最好只管他自己的事。”
也许这么回答不够机智圆滑。
“总督已经下令让她乘坐第一班从岛上出发的船离境。他不过是行使了自己的职责,我不会加以干涉。她待在这里是一种危险。”
“我认为你非常严厉,非常霸道。”
两位女士抬头看着医生,面色稍显惊慌,不过她们没必要担心争吵发生,因为传教士轻轻一笑。
“我真遗憾你会这样看我,麦克菲尔医生。相信我,我的心为这个不幸的女人而悲痛,不过我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
医生没有回答,阴沉着脸望向窗外。雨破天荒地停了下来,能看见港湾另一端的树丛中掩映着当地人村落的一座座小屋。
“雨停了,我想出去走一走。”他说。
“请不要因为我没能满足你的要求就对我心怀怨恨。”戴维森说着,伤感地笑了笑,“我非常敬重你,医生,要是你把我往坏里想,我会很难过的。”
“我毫不怀疑你对自己赞赏有加,我这点儿浅见又算得了什么?”他反驳道。
“让我说什么好呢。”戴维森嘿嘿一笑。
麦克菲尔为自己感到气恼,因为他的一番粗鲁徒劳无益,于是转身下了楼,汤普森小姐虚掩着门等着他。
“怎么样?”她问,“你跟他谈过了?”
“谈了,我很抱歉,他什么也不肯做。”他答道,尴尬得没敢正眼看她。
她发出一声抽泣,使他快速瞥了一眼,看见她脸色苍白,惊慌不安。他感到一阵气馁,然后突然有了个主意。
“先不要放弃希望,我觉得他们这么对待你太过分了,我要亲自去找总督。”
“现在?”
他点了点头。她的脸上露出喜色。
“唉,那你可太好了。我敢肯定如果你去替我说话,总督一定会让我留下的。只要我在这儿待着,就绝不会做一丁点儿不该做的事情。”
麦克菲尔医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一心要去总督那里求情。他其实对汤普森小姐的事情漠不关心,是传教士把他惹急了,而他这个人,一旦犯起脾气来会一直郁积心头,排解不去。他在官邸找到了总督。对方长相高大英俊,当过水手,留着灰白的小胡子,穿一套一尘不染的白色斜纹布制服。
“我来见您是要谈谈跟我们住在同一幢房子里的一个女人。”他说,“她名叫汤普森。”
“我想有关她的事情我已经听够了,麦克菲尔医生。”总督微笑着说,“我已经下令让她在下周二离开,我能做的就是这些。”
“我想请求您破例让她暂时留在这儿,等从旧金山的船来了再让她去悉尼。我可以保证她规规矩矩。”
总督仍保持着笑容,但眯起了双眼,严肃起来。
“我很高兴能帮你的忙,麦克菲尔医生,但既然已经下了指令,就应该按此执行。”
医生尽力摆事实,讲清道理,可这时总督已经毫无笑意,阴沉着脸听下去,眼睛看着一边。麦克菲尔发觉他全然不为所动。
“我很遗憾给那位女士造成了某种不便,但她必须于周二坐船离开,事情就这样了。”
“但这到底能有什么区别呢?”
“请原谅,医生,但我觉得除了向有关方面报告以外,我没必要对我的职权行为做出解释。”
麦克菲尔机警地瞧了他一眼,记起戴维森暗示说曾使出威胁手段,现在从总督的态度里也能察觉出某种异常的窘迫。
“戴维森真是个该死的多事佬。”医生冲动地说。
“这话也就我们两个说说,麦克菲尔医生,我对戴维森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但必须承认他有权向我指出汤普森小姐这种品性的女人待在这种地方的危险性,因为有不少应征入伍的士兵驻扎在本地的居民中。”
他站了起来,麦克菲尔医生只得跟着起身。
“我必须请你谅解,还有个约会等着我。请代我问候麦克菲尔太太。”
医生垂头丧气地离开官邸,知道汤普森小姐还在等他,但不愿亲口告诉她自己的失败,便从后门走进屋子,偷偷溜上楼梯,好像要隐瞒什么似的。
晚饭时他沉默寡言,很不自在,传教士却既开心又活跃。麦克菲尔医生觉得戴维森的目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一副得意的神气。他突然想到,戴维森恐怕已经知道自己去见了总督,而且一无所获。但到底是怎么听到的呢?这个人的本事实在有那么点儿阴险。晚饭后他看见霍恩站在走廊上,便装作随便搭话的样子走了出去。
“她想知道你见过总督没有。”商人小声说。
“见过了,可他什么事情也不肯做。非常抱歉,我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就知道会这样,他们都不敢跟传教士对着干。”
“你们在谈什么?”戴维森和善地说,出门凑了过来。
“我说的是至少还得再待一个星期,你们才能动身去阿皮亚。”商人信口说道,随即离开了。
两人返回客厅,戴维森先生在每餐之后安排了一小时的娱乐。不一会儿,有人怯生生地叩门。
“进来。”戴维森太太尖声尖气地说。
门没有开。她起身去开门,汤普森小姐站在门口,外表上的变化让人吃惊。她已不再是那个在路上讥笑他们的浪荡泼妇,不过是个心神颓丧、受了惊吓的女人。她的头发往常总是精心梳整,如今凌乱地披散在脖颈处。她穿着卧室的拖鞋和裙子短衫,全都又脏又皱,模样邋遢。她站在门前,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不敢进来。
“你想干什么?”戴维森太太厉声说道。
“我可以跟戴维森先生说话吗?”她哽咽着说。
传教士站起来朝她走去。
“进来吧,汤普森小姐,”他用亲切的语调说,“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走进房间。
“我说,我为那天对你说的话,还有——还有其他的事感到抱歉。当时我有点喝醉了。我请求宽恕。”
“哦,没什么,我想我的肩背还算结实,承受几句难听话不成问题。”
她朝他挪了挪步子,那动作简直卑屈至极。
“你彻底赢了,我已精疲力竭。你不会让我回旧金山了吧?”
他那亲切的态度消失了,声音突然变得坚定、冷酷。
“为什么你不想回那儿?”
她哆哆嗦嗦面对着他。
“我的家人住在那儿,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这副样子。只要是其他地方,你让我去哪儿都行。”
“为什么你不想回旧金山?”
“我已经告诉你了。”
他身体前倾,盯着她,炯炯发光的大眼睛似乎要看透她的灵魂。他突然一声惊呼。
“是监狱。”
她尖叫起来,一下扑倒在他脚下,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不要把我送回那儿。我对着上帝向你发誓,我要做个好女人,彻底不干那些事了。”
她不知所云地连番哀求着,眼泪扑簌簌流下那搽了脂粉的脸颊。他俯下身子,抬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他。
“是不是因为监狱?”
“我在他们抓我的时候逃了,”她喘息着,“如果被警察逮住,就得蹲上三年。”
他放开手,她一下子瘫在地上,痛苦地抽泣着。麦克菲尔医生站了起来。
“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了。”他说,“你既然已经知道,就不能让她回去。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她想改过自新。”
“我正在给她一个前所未有的绝好机会。如果她悔悟,就该接受对她的惩罚。”
她误解了他的话,抬起头来,肿胀的眼睛里现出一丝希望的光芒。
“你放过我了?”
“不,你得坐下星期二的船去旧金山。”
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呻吟,接着变成低沉沙哑的尖叫,听上去简直不像是人发出的。她拿脑袋使劲往地板上撞,麦克菲尔医生抢上前去把她拉起来。
“别,千万别这样。你最好回房间躺下,我拿点儿药给你。”
他扶着她站稳,半拖半抱将她弄下楼去。他对戴维森太太和自己的妻子很生气,她们连一点儿忙都不帮。混血儿站在楼梯下面,帮着把她送到床上。她不停呻吟哭泣,几乎要不省人事。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再回到楼上的时候觉得又热又疲惫。
“我让她躺下了。”
两个女人和戴维森都待在原处。离开的期间他们既没有挪位置,也没有说话。
“我在等你呢。”戴维森说,声音既陌生又冷淡,“我要你们与我一起为我们犯错的姊妹的灵魂祈祷。”
他从书架上拿来《圣经》,在他们吃饭的桌子旁边坐下。桌子还没有收拾,他把茶壶推到一边,用一种有力、深沉而浑厚的声音念起了叙述耶稣遇见行淫时被拿的女人的那一章。
“现在跟我一起跪下,来为我们亲爱的姊妹萨迪·汤普森的灵魂祈祷。”
他立刻开始了长长的、充满激情的祷告,祈求上帝垂怜这个有罪的女人。麦克菲尔太太和戴维森太太合着双目跪着。医生对此毫无准备,既尴尬又局促,只能跟着跪下。传教士的祈祷粗狂而善辩,且本人异常感动,言语之间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外面,无情的大雨一直在下,那极端的恶意已近乎人的脾性。
最后,传教士停了下来,顿了一顿说:
“我们现在重复一遍主祷文。”
其余三人一边念着,一边随他一道站起来。戴维森太太的脸色苍白而宁静,仿佛得到了抚慰,内心平和。但麦克菲尔夫妇突然感到一阵羞怯,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看才好。
“我下去看看她怎么样了。”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敲了敲她的门,开门的是霍恩。汤普森小姐坐在一把摇椅上,静静地抽泣着。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麦克菲尔惊叫道,“我说过要躺着。”
“我躺不下,我要见戴维森先生。”
“我可怜的孩子,你觉得这样有什么用吗?你永远也别想说动他。”
“他说过,如果叫他,他就会来。”
麦克菲尔朝商人做了个手势。
“去把他叫来。”
商人上楼时,他默默地跟她一起等待着。戴维森进来了。
“很抱歉请你来这儿。”她一脸凄苦地望着他。
“我正等着你叫我来。我知道上帝会回应我的祷告。”
他们相互盯视了一会儿,随后她把目光移开。说话时她一直看着别处。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要悔过。”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到了我们的祈祷。”
他转身朝向两个男人。
“让我单独跟她待一会。告诉戴维森太太,祈祷已经有了回应。”
两人走出去,把门关上。
“真了不得。”商人说。
那天夜晚,麦克菲尔医生迟迟无法入睡。听见传教士上楼时他看了看表。已经两点了。透过隔开两个房间的木板墙,他听到戴维森大声地祈祷,直听到精疲力竭,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看见戴维森时,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传教士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很是倦怠,而眼里却闪烁着一种非人的火焰,似乎他心中充溢着难以抗拒的喜悦。
“我要你马上下去看看萨迪,”他说,“虽不能指望她的身体能好些,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转变了。”
医生感到又乏力又紧张。
“昨夜你跟她待到很晚。”他说。
“是的,她受不了我离开她。”
“你看起来很得意嘛。”医生怒气冲冲地说。
戴维森双眼放出狂喜的光芒。
“伟大的慈悲已经赐予了我。昨天夜里我有幸将一个迷失的灵魂送入耶稣仁爱的怀抱。”
汤普森小姐坐在摇椅上。床没有收拾,房间里也很乱,她甚至懒得装扮自己,只穿了一件肮脏的晨衣,头发胡乱打了个结。她的脸用湿毛巾稍微擦了一下,脸哭得肿胀起皱,一看就是个邋遢浪荡的女人。
医生进来时她抬起那双呆滞的眼睛,既惊恐又颓丧。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她问。
“你想的话,他马上就到,”麦克菲尔尖刻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如何。”
“哦,我觉得还好,你不用担心。”
“你吃什么东西了吗?”
“霍恩给我送了点儿咖啡。”
她焦急地望了望门口。
“你认为他很快会下来吗?我觉得有他在我这儿,就不那么可怕了。”
“你还是星期二走吗?”
“是的,他说我必须走。请让他快点儿来吧,你对我没有任何用处。他是现在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那好吧。”麦克菲尔医生说。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传教士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伴萨迪·汤普森,只在吃饭的时候跟其他人碰面。麦克菲尔医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他要把自己累垮了,”戴维森太太怜惜地说,“要是不小心点儿,会垮掉的,可他就是不知吝惜自己。”
她自己也是苍白无力。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自己睡不着觉。传教士从汤普森小姐那儿回到楼上以后就开始祈祷,直到精疲力竭,但也没怎么睡,一两个小时后就起床穿好衣服,出去沿着海湾散步。他做的梦很奇怪。
“今天早上他告诉我,他梦见内布拉斯加州的群山了。”戴维森太太说。
“挺有意思。”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想起自己当初穿越美国,从火车的窗户看见过那些山岭,就像巨大的鼹鼠丘,圆而光滑,突兀地立在平原上。麦克菲尔医生还记得当时他猛然联想到那很像女人的乳房。
戴维森的躁动不安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但又被一种美妙的兴奋情绪所鼓舞。他把暗藏在那个可怜的女人内心角落里的残根余孽彻底拔除,跟她一起读经,跟她一起祈祷。
“简直太了不起了,”一天晚餐时他对其他人说,“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如深夜一样黑暗,现在已如初雪般洁白。我既谦卑又害怕。她对所有罪过的那份悔恨,很美。我都不配触碰她的衣裳。”
“你还执意把她送回旧金山吗?”医生问,“在美国监狱里关三年。我觉得你总该饶了她,别让她去遭那份罪吧。”
“啊,可你不明白吗?这是必要的。你以为我的心没有为她流血吗?我爱她就像爱我的妻子和我的姐妹。她在监狱的时候,我会一直承担她所遭受的痛苦。”
“胡说八道。”医生不耐烦地喊了起来。
“你不明白,因为你看不见。她犯了罪,她必须受苦。我知道她会忍受,会挨饿,受到折磨和羞辱。我要她接受对人类的惩罚,以此作为向上帝的奉献。我要她快乐地接受一切。她拥有的机会只有我们少数人能得到。上帝非常好,非常仁慈。”
戴维森的声音兴奋得直颤,几乎无法听清从他唇间狂泻而出的话语。
“我整天跟她一起祈祷,离开她后我又去祈祷,我用全身心的力量祈祷着,让耶稣赐予她这巨大的仁慈。我想要在她心里种下甘受惩罚的热切愿望,即便最后我放过她,她都会拒绝。我要让她觉得监狱的惩罚之苦是她摆在我们至福之主脚下的感恩祭奉,主为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慢慢过去。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关注着楼下那个可怜可鄙、深受折磨的女人,生活在一种不自然的兴奋状态中。她就像血腥的偶像崇拜中为野蛮祭奠备下的牺牲品,被恐惧支配,变得麻木。她忍受不了让戴维森离开自己的视线,只有他们在一起,才能唤起她的勇气。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奴性的依赖,不是在哭就是在读《圣经》、做祷告,偶尔精疲力竭,冷淡麻木。她确实期盼着严酷考验的降临,因为这似乎给了她一条直接而具体的出路,让她逃脱目前所承受的痛苦。她无法长时间忍受那不停袭扰的种种莫名的恐惧,弃绝了罪愆,也抛开了一切个人的虚荣心,蓬头垢面,穿着那件俗气的晨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已经四天没脱睡衣,也没有穿长袜了。房间里乌七八糟,东西乱丢。同时,雨仍在残酷地下个不停。本以为天上的水都已经倒空了,可雨依然倾泻如注,铁皮屋顶上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简直教人疯狂。所有东西都潮湿发黏。墙壁和地上放置的靴子长出了霉斑。难眠的长夜伴随着蚊虫嗡嗡嘤嘤的愤怒吟唱。
“这雨哪怕只停一天也好啊。”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都期待着星期二那条去旧金山的船从悉尼抵达。这种紧张的滋味实在不堪忍受。对麦克菲尔医生而言,他只盼着赶紧摆脱这个倒霉的女人,他的怜悯、他的愤懑也因这种愿望而统统化为乌有。无法避免的事情只能承受。他觉得,等那条船一开走,他连呼吸都能畅快些。萨迪·汤普森会被总督办公室的一位职员护送上船。这人星期一晚上来访,告诉汤普森小姐早上十一点做好准备。戴维森当时跟她在一起。
“我会关照把一切安排好。我打算亲自跟她上船。”
汤普森小姐没说话。
麦克菲尔医生吹灭蜡烛,小心翼翼爬进蚊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唉,感谢上帝让这件事结束了。明天这个时候她已经走了。”
“戴维森太太也会高兴的。她说他累得不成人形,”麦克菲尔太太说,“她真是变了一个人。”
“谁?”
“萨迪。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这真能让人谦恭起来。”
麦克菲尔医生没作回答,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他累坏了,因而比平常睡得更沉。
早上,有人用手碰他的胳膊,他猛地一惊,发现霍恩站在床边。商人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以免麦克菲尔医生失声惊叫,招手让他出来。平常霍恩都是穿一条破旧的细帆布裤子,但现在光着脚,只围了一条当地人的缠腰布,一下子显得像个野蛮人,麦克菲尔医生起床时看见他满身文身。霍恩打了个手势,示意到走廊上去。医生下床跟着商人出来。
“别弄出动静,”他低声说,“你得去一趟。穿上外套和鞋子。快。”
麦克菲尔医生最先想到的是汤普森小姐出事了。
“怎么了?我要不要带上医疗工具?”
“快,请快一点儿。”
麦克菲尔医生悄悄回卧室,在睡衣外面披上一件雨衣,又穿上一双胶底鞋,反身回到商人那儿,两人一起蹑手蹑脚走下楼梯。通向大路的门开着,门口站着六七个当地人。
“怎么了?”医生又问了一遍。
“跟我来吧。”霍恩说。
霍恩走出门去,医生跟着他,当地人凑在一起尾随其后。他们穿过大路来到海滩上。医生看见一群当地人围着什么东西站在水边。他们急忙往前,走了二十码左右,见医生到了,当地人让出一条路来。商人把他往前推了推,这时他看见一个可怕的物体,一半卧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那是戴维森的尸体。麦克菲尔医生弯下腰去——他不是那种一遇紧急情况就惊慌失措的人——把尸体翻过来。喉咙上的切口横贯两耳之间,右手上还握着行事所用的剃刀。
“已经凉透了,”医生说,“死亡肯定有一段时间了。”
“刚才一个去上工的小伙子看见他趴在这儿,就跑来告诉我。你认为他是自己干的?”
“是的。应该有人去报告警察。”
霍恩用当地话说了句什么,两个年轻人便离开了。
“我们得把他留在这儿,等警察来了再说。”医生说。
“他们可别把尸体弄去我房子里。我不会让他进门。”
“你得照当局的吩咐办,”医生尖刻地答道,“实际上,我估计他们会把他送到停尸间。”
他们站在原地等候着。商人从他缠腰布的褶层里拿出一根烟,也给了麦克菲尔医生一根。他们吸着烟,一边盯着那具尸体。麦克菲尔医生弄不明白。
“你觉得他为何要这么干?”霍恩问道。
医生耸了耸肩。过了一会儿当地警察来了,由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带领着,还抬着担架,接着又来了几名海军军官和一位海军军医。他们以事务性的态度处理这一切。
“他妻子怎么办?”其中一位军官问。
“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先回屋加几件衣服,再去告诉她这件事。最好把他稍稍修整一下再让她见。”
“我认为可以。”海军军医说。
麦克菲尔医生回去时,看见他妻子差不多已梳妆好了。
“戴维森太太为她丈夫担心极了,”他一出现她就连忙说,“他一夜都没有上床睡觉。两点钟她听见他离开了汤普森小姐的房间,但又出去了。如果他自从那时候就一直到处走,那绝对是死了。”
麦克菲尔医生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她,要她把这不幸的消息转告给戴维森太太。
“可他为什么这样做?”她惊恐万状地问。
“我不知道。”
“我可做不到,做不到。”
“你必须做。”
她害怕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他听见她走进戴维森太太的房间。他等了一分钟,让自己振作起来,然后去刮胡子、洗脸、穿衣服,坐在床上等他的妻子。终于她回来了。
“她要看看他。”
“已经抬去停尸间了。我们最好陪她一起。她听到后什么样?”
“我看是吓呆了。她没有哭,但浑身抖得像一片叶子。”
“我们最好马上走。”
他们敲了敲她的门,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脸色苍白,但眼里没有泪水。在医生看来,她镇静得不太自然。三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上了路。来到停尸间时,戴维森夫人终于开口了。
“让我一个人进去看他。”
医生和他妻子站在一旁。一个当地人打开门,她进去后又把门关上。他们坐下来等着。一两个白人走过来跟他们低声交谈,麦克菲尔医生把自己所知的这场悲剧讲给他们。最后那扇门又悄然打开,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她说。
她的声音冷酷而沉稳。医生无法理解她眼里的那种神情,还有苍白的面容异常严峻。三人慢慢往回走,一句话都没说。最后拐过一个弯,房子就在对面。戴维森太太倒吸了一口气,两人一下子停住脚步。一种难以置信的声音冲进他们的耳朵。沉默了很久的留声机又唱了起来,拉格泰姆的旋律既响亮又刺耳。
“那是什么?”麦克菲尔太太惊叫起来。
“我们继续走吧。”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走上台阶,进了门厅。汤普森小姐站在她的房间门口,正跟一个水手聊天。她身上突然发生了变化,已经不再是几天前胆战心惊、苦熬苦撑的样子。她换上了全套的华丽装扮,穿着白连衣裙和闪闪发亮的靴子,套在长筒棉袜里的肥腿在靴子上端鼓凸出来;她的头发精心梳理过,戴着那顶覆满俗艳花朵的大帽子。她的脸敷了脂粉,眉毛粗黑吓人,嘴唇涂得猩红,身子挺得笔直。她又变回他们最初认识的那个趾高气扬的浪荡女人了。他们一进门,她就爆出一阵响亮、嘲弄的笑声。接着,当戴维森太太不由自主停下来,她嘬了嘬唾沫啐了一口。戴维森太太往后一缩,两小片红色立时出现在脸颊上。她用双手捂着脸急匆匆跑上了楼梯。 麦克菲尔医生气坏了,他推开那女人进了她的房间。
“你这究竟是在干什么?”他大声嚷道,“停下那台该死的留声机。”
他走上前去把唱片扯了下来。她转身对着他。
“我说,大夫,别跟我来这套。见鬼,你在我房间里干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他喊道,“你是什么意思?”
她鼓起精神。无人能够形容她表情中的鄙视,还有她在回答中投入的轻蔑和憎恨。
“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帮污秽、肮脏的猪!你们全都一样,全算上。是猪!是猪!”
麦克菲尔医生倒吸一口气。他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