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形容之后数个小时内我的感情状态。甚至回里德克特的行程也成了某种折磨,随着汽车的颠簸,我的思绪也在翻腾,像狂暴旋转的陀螺。不巧得很,我的车刚开进市镇,我就看到了海伦·德斯蒙德。她兴奋地对我挥着手,我只好停车,摇下车窗,和她说了几句话。她想询问几件婚礼上的事情,我不忍告诉她卡罗琳和我之间刚发生的事,所以只得听着,一边点头和微笑,假装在认真考虑这件事,说我会先和卡罗琳商量,然后给她答复。天知道,她一定认为我的神态古怪极了。我的脸紧绷得像张面具,声音也有些窒息。最后,我告诉她我要出一个急诊,才设法离开了她。回到家里,我发现果然有一个出诊在等着我,要我去几英里以外的一所房子给一个重症病人看病。但是,一想到我得爬回车里,我就害怕极了。我不相信自己,觉得自己肯定会把车开得翻下马路。我苦恼地犹豫了好久,然后写了一张字条给戴维·格雷厄姆,告诉他,严重的胃痛让我爬不起来了,请他帮我接诊这个病人,并设法接待我晚上的门诊病人。我对我的管家编了一个同样的故事,她拿着字条走了,又带回了格雷厄姆满怀同情的答复,我让她今天提早下班。她走后,我在门诊的门上钉了一张通知,锁上门闩,拉上窗帘。我拿出放在办公桌里的棕色雪利酒,站在那个黯淡无光的药剂室里,窗户外是来来往往忙碌不息的人,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呛人的酒。
这就是我能想到去做的事。我的头脑虽然清醒,却好像要爆裂。仅仅失去卡罗琳就够难熬的了,而失去她还意味着失去更多。我可以看到,我计划和希望的每件事——我可以看到它们在熔化,在离我而去!我像口渴至极的人,眼见水的幻影——伸出手去抓,又眼睁睁地看着它化为尘埃。这件事真的发生在我身上吗?我有如芒刺在背,深感屈辱。我想了想现在必须被告知此事的人,有西利、格雷厄姆、德斯蒙德一家、罗西特一家——每一个人。我看到他们同情和怜悯的面孔,我还想象得到,我才一转身,同情和怜悯就变成了流言蜚语和幸灾乐祸……我没法忍受。我站起身,来回踱步,就像我经常看到的,有些严重的病患会尝试用步伐驱散疼痛。我一边走一边喝酒,我放下了玻璃杯,直接从酒瓶里喝,雪利酒洒在我的下巴上。这瓶酒喝完时,我走上楼去,在客厅中的食柜里找酒。我找到了一瓶白兰地,几瓶落满灰尘的黑刺李杜松子酒,和一小桶密封的战前波兰烈酒,这是我在一个慈善抽奖货摊上赢来的,还一直没有勇气品尝。我把它们混在一起,大口咽下,咳嗽着任酒水四溅。我本该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享受它们。现在,我却只想放纵可耻的醉态。我记得我穿着衬衣躺在床上,还在喝,一直喝到我睡着,失去了知觉。我记得自己几小时后在黑暗中醒来,难受极了。然后我又睡着了,下一次醒来时,我在发抖。夜里很冷。我爬进毯子里,既难受又羞愧。然后,我没再继续睡了,看着窗口逐渐变亮,我的思绪像冰冷的水汹涌而来,愈发清明透亮。我对自己说,你肯定已经失去了她。你怎么会认为,你得到过她呢?看看你!看看你的样子!你配不上她。
不过,这些怪话中肯定有一句说服了我。我起了床,洗漱后,有些反胃地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心情立即就轻松些了。天气晴朗和煦,温暖如春,和前一天一样。在两个如此美丽的破晓之间,似乎不可能突然发生什么灾难性的转折。我的心匆匆回放着和卡罗琳在一起时的影像,现在,她的话和神态给我的最初刺痛已经逐渐减轻了。我惊讶地感到,我对她是如此认真。我提醒自己,她很疲惫,很沮丧,她母亲的死和致使母亲过世的那些可怕事件,让她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这几个星期,她一直表现反常,向一个接一个的古怪想法认输。每一次,我都设法劝说她做出明智选择。我敢肯定,这是一系列怪事的最后一环,是这么多焦虑和紧张的顶点。这一次,我还有把握说服她吗?我确信我能。我想到,说不定,她正在期盼我前去说服她。她可能只是在试探我的反应,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从前没能给她的东西。
这个念头支撑着我,赶走了严重的宿醉。我的管家来了,看到我恢复得不错就放下心来。她说她整个晚上都在替我担忧。我的早间门诊开始了,我对病人的怨言特别耐心,想要弥补我在这一晚之前的种种疏忽。我给戴维·格雷厄姆打电话,告诉他我这两天的病已经好了。他放心了,转给我几个病人,我上午又用心地打了好几拨电话。
然后我回到了百厦庄园。我又从花园门穿了进去,直奔小客厅。这幢宅邸与我上次拜访时相比丝毫未变,仍然是此前每一次来访时的熟悉模样。每跨出一步,我就变得更加自信。我看见卡罗琳坐在写字台前,翻看着一沓文件,我希望她站起身,带着羞怯的微笑欢迎我。我甚至向她走了几步,张开了我的双臂。然后,我看到了她的表情,我不会弄错,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热情。她拧上笔盖,慢慢地站起来。
我的胳膊沉了下去。我说:“卡罗琳,这件事真是胡来。我昨晚既悲苦,又可怜。我一直在担心你。”
她皱起眉头,仿佛有些不安和羞愧。
“你现在不必担心我了。你也不必在这里出现。”
“不在这里出现?你疯了吗?我知道你在这里,处在这种状况下,我怎么能不出——”
“我这里没有处在任何‘状况’下。”
“你母亲死后,才过了一个月!你还在悲伤和震惊中。你说你正在做的这些事,你正在做出的这些决定,都和百厦庄园,和罗德有关——你这么做,今后会后悔的。这样的事可不少见。我亲爱的——”
“从现在开始,请不要叫我亲爱的。”她说。
她的话一半是恳求,但还有一半包含着对我的责难,好像我讲了一个脏词。我又向她迈出几步,但又一次停住了。一阵沉默之后,我改变了语气,变得更加急迫。
“卡罗琳,听我说。我明白你有怀疑。你和我,我们不是轻浮的年轻人了。婚姻对我们来说是一大步。上周我慌了手脚,现在你也是这样。戴维·格雷厄姆只能用威士忌让我镇静下来!我认为,如果你也能平静下来——”
她摇摇头。“现在是我几个月来最平静的时候。从我答应嫁给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个决定错了,昨晚我第一次轻松下来。我很抱歉,我对你——对自己——都不够坦率,从一开始就不坦率。”
现在她的语气不仅是不赞成,也不仅仅是冷漠、疏远和忍耐不语了。她穿着一件手织外套,一件破烂的开襟羊毛衫,一条糟糕的裙子,她的头发用一根黑色细丝带绑在脑后,但她非常漂亮,泰然自若,带着坚定的神色。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见过她这种神情了。今天上午我那些希望和信心开始崩溃,离我而去。我可以感觉到,昨晚的恐惧和屈辱就浮现在眼前。我第一次认真看了看四周,我觉出房间有些微妙的不同,更整洁,更没有特点,壁炉里有一堆灰,好像她一直在烧文件。我看到了那扇打破的玻璃窗,带着羞愧想起了我前一天对她说的几件事。然后我注意到,在房间里的一张矮桌子上,她放了一堆我送给她的礼物盒:礼服盒、花盒和绿皮小盒子。看到我在看它们,她绕过来,把它们捡了起来。
“你必须把这些带回去。”她平静地说。
我说:“别说傻话了。我把它们拿回去有什么用?”
“你可以把它们退回商店。”
“如果我真的送回去,就是个十足的蠢货了!不,卡罗琳,我希望你留着它们。你会在我们的婚礼上戴。”
她没有回答,但把这些东西塞进我怀里,直到我抱不下为止。接着,她放下了两盒请柬,但手上还拿着皮革盒子。
她坚定地说,“你必须拿走这个。如果你现在不拿,我只能邮寄给你。我在露天平台上找到了戒指。这是一枚可爱的戒指。我希望——我希望你以后把它送给别人。”
我发出一声反感的声响。“这枚戒指是按照你的手打造的。难道你不明白吗?不会再有别人了。”
她把戒指拿给我。“拿着。请你拿着它。”
我不情愿地从她手里接过戒指。但我一边把它丢进口袋,一边还想虚张声势:“好,我暂时收回它。这是暂时的。我会留着它,直到我把它戴在你的手指上。你不要忘了。”
她看上去很不舒服,但仍然冷静地开口了。
“请别这样。我知道这很难,但请你别把事情弄得更糟。不要以为我生病了,很害怕,或正在做蠢事。不要以为我在——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人们说女人时常做的蠢事,她们擅长演戏,让男人争风吃醋……”她一转脸,“我希望你明白,我绝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没有回答。一想到我想得到她,却无法拥有她,我就感到我的恐慌又增加了——我惊慌失措,而且沮丧。她走近我,递给我那枚戒指。一码左右的距离和凉爽清新的空气把我们隔开了。我的身体似乎想用力穿过它,向她靠近。这努力如此明显,如此迫切,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身体竟然没有回应。但是,当我向她伸出手时,她向后退了几步。她再次歉意地说道:“请别这样。”然后我又伸出了手,她躲得更快了。我想起了上次拜访时,她从我身边害怕得急速逃走的模样。但是这一次,她并不显得害怕。她说话时,声音里甚至没有难过。她的声音和我刚认识她的时候一样,那时我认为她意志坚强。
她说:“如果你还有一点在乎我,你就不该再这样做。我非常喜欢你,如果你强迫我改变这种情感,我会很遗憾。”
我和前一天差不多,十分伤心地回到里德克特。但是这一次,我努力坚持到了下午。我的夜间门诊结束后,夜晚隐现在我前面,这时我的勇气开始消失了。我又开始踱步,难以安静地坐下,无法工作。有一刻,我被一个念头迷惑和折磨着——只用几个词就可以全然描绘——我失去了卡罗琳,失去了那座宅子,失去了我们美好的未来。我的生活失去了意义。我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我戴上帽子,钻进汽车,再次向百厦庄园驶去。我想抓住卡罗琳,摇她,拼命摇撼她,直到她恢复理智。
但是,那时我想到了一个可能更好的主意。在去百厦庄园的十字路口我向北转,拐上了利明顿路,我开车去了哈罗德·赫普顿家,他是艾尔斯家的私人律师。
当时,我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赫普顿的女仆领我走进去,我听到说话的声音和餐具叮当响,我看到大厅里的时钟才刚过八点半,丧气地想到,他们全家人正在饭厅里吃晚饭。赫普顿亲自出来迎接我,手里拿着餐巾,还在擦嘴上的肉汁。
我说:“对不起。我打搅你了。我改天来拜访吧。”
但他好脾气地把餐巾放在一边。
“胡话!我们已经差不多吃完了,而且我很乐意等等我的布丁。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孔,我也很高兴。在这所房子里,我被女人们包围着……到这里来吧,这里安静些,好吗?”
他把我带进他的书房,那里能俯瞰房子后面暮色笼罩着的花园。这座房子很漂亮。他和他的妻子为它花了不少钱,并且一直把它攥在手里。他俩在当地捕猎狐狸的圈子里是大人物,房间的墙壁上挂着各种狩猎纪念品、短马鞭、奖杯和集会的照片。
他关上门,递给我一根香烟,自己也拿了一根。他倚着办公桌的一角,而我紧张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我说:“没事我不会来的。我敢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
他正忙着点他的香烟,做了一个态度暧昧的手势。
我说:“是卡罗琳的事,还有百厦庄园。”
他合上了打火机:“你应当明白,与你讨论家庭财务状况不合适。”
“你知道,”我说,“我即将成为这家的一员吧?”
“是的,我听说了。”
“卡罗琳取消了婚礼。”
“真遗憾。”
“但是,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她下了决心之后,你比我知道得更早。你肯定知道她计划怎么处理房子和地产。她说,罗德里克已经写好了几份委托书。是吗?”
他摇摇头。“法拉第,我不能和你讨论这些。”
我说,“你不能让她这样处理!罗德里克是生病了,但他还没有病到让人在他的鼻子底下抢走他的财产!这样做不道德。”
他说:“如果你能提供一份真正的诊断报告,我就肯定不会那么做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喊道,“我是他的医生!我是卡罗琳的医生,你明白了吧!”
“老伙计,你的声音能小点吗?”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你自己,你应该还记得你签署过一份文件,把罗德里克送给沃伦医生照顾。我肯定见过这份文件。沃伦认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没有能力照料自己的事务。很明显,将来一段时间内也不可能。我向你转述的是沃伦的原话,如果他在这里,也会亲自对你这么说。”
“那好吧,也许我应该和沃伦谈谈。”
“请设法和他谈谈吧。但我不服从他的命令,我只接受卡罗琳的指示。”
他的迟钝激怒了我。我说:“在这件事上,你必须坚持你自己的立场。我是指个人立场。你必须明白,这十分愚蠢。”
他端详着他的香烟头。“这么做究竟好不好,我不敢肯定。当然,这个地区又将失去一个古老的家族,这真让人伤心。但是,现在卡罗琳满脑袋想的全是这房子的败落。所有产业都需要精心管理。她怎么可能独力担当呢?况且,一个有这么多伤心往事的地方,怎么留得住她?她没有父母,没有兄弟,也没有丈夫——”
“我本来就要成为她的丈夫了。”
“我真的不知该怎么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说:“在卡罗琳恢复理智之前,你可以阻止事态进一步发展!你谈到了她弟弟的病情,这还不够明显吗?卡罗琳自己的身体也很不好。”
“你这样想吗?我上次见她时,她似乎很不错。”
“我不是指身体的疾病。我是说她的神经系统,她的精神状态。我回想了过去几个月里她经历的每一件事。这些巨大的压力影响了她的判断力。”
他表情尴尬,而且还依稀有些好笑。
“我亲爱的法拉第,”他说,“如果每个被情人抛弃的家伙都想证明女友……”
他摊开双手,没有说完。从他的表情里,我看出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傻瓜,短短一瞬间,我明白了我的真实处境,明白了事情已绝无希望。但是,承认这一点太难了。我苦涩地告诉自己,我在和他浪费时间。我退缩了。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不是他“圈子”里的人。我站起来,从他身边走开。我找到一只烟灰缸——锡制品,上面有猎狐的图案——捻灭了我的那支烟。
我说:“我得让你回去和家人把饭吃完。对不起,我打扰你很久了。”
他也站了起来。“你一点也没打扰我。我希望,我能让你稍稍安心些。”
但是,我们现在的语气都变温和了。我跟着他走回大厅,和他握手,感谢他和我谈了这么久。他打开门,我们抬头看见了明亮的夜空,我和他客套了几句,聊着越来越长的白天。然后我走回车里,透过没拉上窗帘的饭厅窗口,看见他回到桌边。他在对妻子和女儿们解释我的拜访——他摇摇头,耸肩表示了对我的轻蔑,坐下开始吃他的晚餐。
我又度过了一个糟糕的晚上和一个烦躁的白天,这个星期悲苦而坚定无情地向前行进,我觉得自己几乎被悲伤压倒了。到现在为止,我没对任何人说。另一方面,我一直在假装愉快,因为我的很多病人都听说了即将举行的婚礼,并想要祝贺我,还和我聊起婚礼的细节。到了星期六晚上,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去看望格雷厄姆夫妇,说出了所有的事。在他们那个温馨的小家里,我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脑袋。
他们对我很亲切。格雷厄姆立刻说道:“但是,这么做太疯狂了!卡罗琳肯定神志不清。噢,这肯定是婚前恐惧症。安妮也发作过,一模一样。她一次次把订婚戒指退给我,我都记不清她一共退给我多少次了。那时候,我们把订婚戒指叫作‘回飞棒’。你记得吗,亲爱的?”
安妮笑了,但神情焦虑。我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重复了几句卡罗琳的原话,看来,她对此事的担忧比她的丈夫深得多。
她缓缓说道:“我相信你是对的。我可以肯定,卡罗琳不是神经过敏类型的人,这可真让我惊讶。但是话说回来,她近来遇上了这么多伤心事,现在她在那里与世隔绝,失去了母亲……以前要是我再努一把力,说不定能和她成为朋友,要是那样就好了。我真搞不明白,她似乎不想要朋友。但我希望,我能努力成为她的朋友。”
“现在努力是不是太晚了?”格雷厄姆问道,“你为什么不明天就去替法拉第和她谈谈?”
她看着我。“你想要我这样做吗?”
我认为,她说得并不热心。但是,现在我很绝望。
我说:“哦,安妮,我会十分感激你的。你真的肯这样做?我确实一筹莫展了。”
她握住我的手,说她很乐意帮忙。
格雷厄姆说,“法拉第,放心吧。我妻子的甜言蜜语可以说动斯大林。事情会解决的,你就等着看吧。”
他说得十分自在,我有点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感到羞愧。那天晚上,是事发之后我睡的第一个好觉,周日早上醒来时稍稍轻松了些。然后,我开车载着安妮去百厦庄园。我没有进宅邸,但是安妮走上前面的台阶,按响门铃时,我却在车里紧张地看着。贝蒂开了门,默不作声地让她进去了。门一关上,我就希望她立刻返回来,但实际上,她在里面待了足有二十分钟,长得让我把所有的疑虑都想了一遍,然后变得比较乐观了。
但是,她回来时,脸上毫无笑容的卡罗琳出来送她,卡罗琳茫然地看了一眼车子,然后走回了身后泛出桃红色微光的幽暗前厅,关上了大门——我的心向下一沉。
这时安妮进了车里,起初什么也没说。然后,她摇了摇头。
“我很抱歉。卡罗琳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她觉得这件婚事很可怕。拖着你向前走了这么远,她觉得很羞愧。但她已经下了决心。”
“你能肯定吗?”我瞧了一眼关闭的大门,说道,“有没有可能她怨恨你在这里出现,所以话说得很刺耳?”
“我认为不是。她十分友善。其实,她见到我很高兴。她也一直在担心你。”
“她,担心我?”
“是的。听说你对戴维和我说了心事,她很高兴。”
她告诉我这些时,似乎认为我会略感安慰。但是——我告诉朋友我们的关系结束了,而卡罗琳竟然很高兴。她高兴是因为,她对我的责任转到我的其他朋友身上了——想到这里,我的伤心就变成了害怕。
我的脸上肯定浮现了惊恐之色。安妮说:“我也希望事情向另一个方向发展。我肯定这样希望。我为你把什么话都说了。卡罗琳很动情地谈起了你!她十分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但她还谈到她对你的感情中缺少的部分。我认为,女人犯这种错可以原谅……然后,还有其他几件事:搬出宅子,出售百厦庄园。她的心意也很明白。你知道吗,她开始收拾东西了?”
我说:“什么?”
“看来,她已经忙了好几天了。她说,交易商已经来过这里,给房子里的东西出了个价。所有这些漂亮的东西都卖了!真可惜。”
我默默地坐着,很拘谨,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然后,我说道:“我不能忍受她这么做。”我猛然推开车门的把手,下了车。
我觉得安妮在后面叫我。我没有回头。我十分愤怒地大步走完了砾石小道,跑上台阶,我用肩膀撞开前门,看见卡罗琳差不多就在门的背后,贝蒂在她身边,她们正在把一个茶叶箱放在大理石地上。其他箱柜和板条箱分散放在楼梯井里。前厅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墙壁光秃秃的,标着记号,墙上的装饰品全部不见了,桌子和橱柜孤零零地立着,就像失败的宴会上几个窘迫的客人。
卡罗琳穿她的旧训练裤,头发绑在头巾里。她的袖子卷了起来,双手肮脏。可是这一次,即使在我的愤怒里,我也能感到我的血液、我的神经、我的每个细胞中有一股绝望、穷凶极恶的力量,向她扑去。
但她的表情很冷淡。她说,“我对你没什么可说的。我都对安妮说过了。”
我说:“卡罗琳,我离不开你。”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你必须离开我!你只能这么做。”
“卡罗琳,请别这样。”
她没有回答。我看着贝蒂,她不自然地站在一旁。
“贝蒂,”我说,“你能不能离开我们几分钟?”
可是,就在贝蒂准备离开时,卡罗琳对她说道:“不,你不必离开。法拉第医生和我说的,你都可以听。过来帮我绑这个箱子。”
这姑娘犹豫不决,然后低下头,半转过身子。我沉默地站着,十分丧气。然后,我把声音放低。
“卡罗琳,”我说,“我求求你。请再考虑考虑。你是不是爱我,我不在乎……我知道,你喜欢我。不要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次,在舞会上,还有,我们一起站在外面,在露天平台上——”
她不耐烦地说:“是我做错了。”
“你没有做错。”
“有。从开始到结束,全都错了。是我做错了,对不起。”
“我不能让你走。”
“天哪!你想不想让我恨你?请不要这样出现在这里。事情结束了。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
我抓住她的手腕,突然又愤怒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这样做?看在基督的分上,看看你自己!你在毁掉这座房子!你要放弃百厦庄园!你怎么能?你——你怎么敢?你难道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能在这里长大是一种幸运?你说过,你必须尽子孙的责任?难道你真的打算这么干?”
她挣脱了我的手。她说:“这种‘幸运’会置我于死地!你知道。我真希望我一年前就离开了,带着我的母亲和弟弟离开。”
她想从我身边走开,继续进行她的工作。看着她走开,我平静地说:“你真的决定了吗?”
她的魄力和决心又一次让我感到惊讶。她向我转过身来,皱着眉头。我说:“一年前,那时你有什么?你说这座宅子消耗了你们所有的时间。你有一个年老的母亲,一个生病的弟弟。那时你的未来是什么?好吧,看看你的现在。卡罗琳,你自由了。只要百厦庄园一售出,你就有钱了。你这一招实在漂亮。”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血涌上了她的脸。我意识到我说错话了,慌张起来。
“卡罗琳,请原谅我。”
“出去。”她说。
“请——”
“滚出去。滚出我的房子。”
我没有看贝蒂,但我知道她的表情肯定很尴尬很震惊,既惋惜又同情。我转过身,摸到门,浑然无觉地走下台阶和砾石小路,回到汽车前。安妮看着我的脸,轻轻地说:“谈得不好吗?我真遗憾。”
开车回里德克特的途中,我们一直沉默着——失去卡罗琳的念头并没有击垮我,但是如果我有机会挽回她,却浪费了这样的机会,那才会让我感到破灭。我想起了我对她说的话,我对她的暗示,我觉得既羞愧又难过。但在我内心深处,我明白这羞愧会过去,我的痛苦最终会压过愧疚,我会再次去百厦庄园,说出更加可怕的话。因此,为了让这桩事彻底了结,我开车送安妮回到家后,直接去见了德斯蒙德夫妇,告诉他们卡罗琳和我分手了,婚礼已经取消。
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出实情,他们的反应没我预期的那么紧张。比尔和海伦很同情我,也很关切。他们递给我一杯酒和一根香烟。他们问,还有谁知道了这个消息,我告诉他们,他们可能是第一个,但我明白,他们可以把这个消息传给他们的每一个熟人。我说,越早让每个人知道越好。
“是不是真的没有希望了?”海伦问我,她送我出门时问道。
我说:“我觉得,恐怕没有任何希望了。”我悲伤地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我只能甘心接受取消婚约。但很有可能,我的话给人的印象是,这是我和卡罗琳共同的决定。
里德克特有三个公共酒吧。我离开德斯蒙德家时,它们刚刚开始营业,我停车在每个酒吧里都喝了一杯酒。最后,我买了一瓶杜松子酒——这是他们售卖的唯一一种烈酒——然后离开了。我又一次站在我的药剂室里,怯懦地猛吞下了这些酒。然而,这一次我虽然喝了很多,却始终没有醉。这时我想起了卡罗琳的形象,我的头脑古怪地清醒起来了。好像过去几天里我的狂乱已经耗尽了我,我感受不到任何强烈的情感了。我离开药剂室,上了楼,我的房子最近似乎越来越像一个脆弱的舞台,现在随着我的脚步,房子沉闷的色彩和线条也变得愈发坚硬,愈发冷酷。但不知怎么回事,即使这样,我还是没有昏昏沉沉地睡去。我继续走上阁楼的卧室,似乎想让胸中的悲伤之火愈燃愈烈。我翻出了所有从百厦庄园拿回来的东西,或是把我和庄园联系起来的东西。里面当然有帝国日奖牌,和我第一次拜访时艾尔斯太太给我的那张深褐色照片,那上面可能有我母亲的肖像。但是,里面也有三月时我从厨房通话管上拔出来的象牙哨子——那天我把它放在我的背心口袋里,无意中带回了家。我一直把它和我的纽扣、袖扣一起放在抽屉里,但是现在我把它挑了出来,放在我的床头柜上,旁边摆着照片和奖章。我又找出了庭园的钥匙和房子的钥匙,我把装着卡罗琳戒指的绿皮盒子放在它们旁边。
一块奖章、一张照片、一只哨子、两把钥匙、一只没戴过的婚戒,它们就是我在百厦庄园的战利品——这是一组多么奇特的收集品啊。一个星期前,它们还能为人们说出一个故事,而我就是故事中的主角。现在,它们变成了这么多伤心的碎片。我翻看着它们,想从中领悟什么,而又深感挫败。
我把钥匙放回自己的钥匙链,我不想归还钥匙,至少现在还不想。但是,我犹如藏羞般把其他东西藏了起来。我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早上,我开始了沉闷无趣的工作,拾起了我一成不变的旧日生活——我说的旧日生活,是指百厦庄园开始吸引我之前的那些日子。那天下午,我听说庄园和地产由一个本地的商人代理,开始拍卖了。那个奶牛场工人梅金斯可以选择离开农场或自己买下它,但他选择了离开,他没钱独立经营奶牛场。突如其来的拍卖使他陷入困境,据说他非常不快。这一周里,还有更多消息也慢慢传开了。听说货车在府邸里来来往往,渐渐排空了它的腹中物。大多数人想当然地以为,这是卡罗琳和我的计划。我费了好几天工夫,不停地解释婚礼已经取消,卡罗琳将独自一人离开这里。后来,这一声明肯定是传开了,因为各种猜测突然沉寂下来,随后而来的尴尬更难以忍受。我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医院工作中。那时,恰好有许多工作要做。我没有再去百厦庄园。我也没有再穿越庄园的庭园。我虽然经常身心俱疲地思念梦见卡罗琳,却没再见过她。最后,我终于从海伦·德斯蒙德那里听说,她准备办完最后几件杂务,在五月的最后一天悄无声息地离开沃里克郡。
在此之后,我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尽快、尽量减少痛苦地过完这个月。我的诊疗室墙上有一个日历,婚礼的日期刚一决定,我就在日历上写下了那个日子,并且在代表27日的那个方块上快活地涂上了墨水。现在,只是傲气和顽固在阻止我把日历取下来。我想看到那一天尽快过去,四天之后,卡罗琳将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我有一个迷信的想法,只要翻到六月的那一页,我就能重获新生了。同时,我仔细看了看那个涂着墨水的方块,它形状古怪,混合着渴望与恐惧。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周里,我越来越心烦意乱,工作无法集中注意力,睡眠也很不好。
结果,这一天过得十分平淡。下午一点——本来应该是我们举行婚礼的时间——我正坐在一个年老病人的床边,专心地给他看病。我离开病人的家后,听到了一点半的报时,我有些无动于衷,只是茫然地想到,肯定有其他的情侣已经在登记处补了我们的缺。后来,我又看了几个病人。晚间门诊很平静,余下的时间我便待在家里。十点半过后,我累了,想上床睡觉。我刚踢掉鞋子,穿着拖鞋向楼上的卧室走去,这时传来了猛烈的敲门声,门诊的铃声响了。是一个约莫十七岁的男孩在敲门,他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他跑了五英里半来找我,因为他的姐夫出事了。他说,他肚子疼。我拿上我的东西,开车和他一起到了他姐姐家。这个房子是你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地方,一个废弃的小屋,屋顶上满是洞,窗户上有很多裂缝,没有电也没有水。这一家擅自占用了他人的房子居住,他们是从牛津郡搬到北方找工作的。他们告诉我,这位男主人已经“来来回回”病了好几天。他呕吐,发烧,还肚子疼。他们给他喝了蓖麻油,但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越来越不好,他们很害怕。他们没有固定的医生,不知道该去找谁。他们来找我,是因为最后他们记起在当地报纸上看到过我的名字。
点着蜡烛的客厅里有一张装着小轮子的矮床,这个可怜的男人躺在上面,身上盖了很多衣服和一件旧军大衣。他的体温很高,腹部鼓胀,我刚动手给他做检查,他就痛得大叫起来,咒骂着,蜷起了腿,有气无力地想把我踢开。这是急性阑尾炎最常见的症状,我知道必须让他马上去医院,否则阑尾可能会破。这家人得知要把他送进医院做手术,都很担心高昂的手术费用。“你不能做些什么吗?”他的妻子拉着我的袖子,一直在问我。她和她的母亲知道有一个女孩,吞下一瓶药之后洗了胃,她们也要求我给他洗胃。甚至这个男子自己也固执地这么想——如果我能“洗出他胃里的毒药”,他就会好。这就是他想要我做的,他赞成这个主意。他不让他们来找我,他说,他不想让我把他送进医院里,被很多该死的医生切开、拉来扯去。
这时,他突然猛吐了一阵,吐得说不出话来。这家人比刚才更害怕了。最后,我设法让他们相信了他病情严重,必须立即送往医院。其实,应该用救护车送他去。但是这个小屋远离人群,只能去两英里外的邮局打电话叫车。我别无他法,只好自己驱车送他,于是,他的内弟和我一边一个把他从矮床上扶出屋来,然后小心地放在我的车后座上。他的妻子挤在他身边,男孩坐在前面。夫妻俩的孩子留在家中,由年迈的外祖母照料。这七八英里的路况糟糕极了,大多是乡间小路,这个男子不停地呻吟,车每震动一下他都要叫,然后吐在一个碗里。女人哭了起来,什么忙也帮不上。男孩也害怕得不知所措。唯一肯给我们帮忙的是月亮,那天晚上是满月,明亮得如同一盏灯。我们一拐上利明顿路,我就加速了。十二点半,我们拉开了医院的门。二十分钟后,男子进了手术室——他那时情况很不妙,我真的很担心他是否延误了时机。我坐在那女人和男孩身边,不想在手术结束前离开他们。最后,外科医生安德鲁斯出来了,告诉我们一切顺利。阑尾没有穿孔,所以现在没有腹膜炎的危险了。男子虽然很虚弱,但恢复得很好。
安德鲁斯说话时带着公学里培养出来的那种拿腔拿调、故作高深的口音,而病人的妻子十分担心,神情恍惚,我看得出,她听不懂他的话。我解释说,她丈夫已经抢救过来了,她听完差点晕倒。她想看看他,但是医生不允许。他们也不想让她和那个男孩在候诊室里过夜。我提议,我回里德克特的路上,顺便再把他们送回家,但他们不想离医院那么远,可能是嫌第二天再来时的公交车费贵。他们说,他们在利明顿郊区有个朋友,能借给他们一匹小马和一辆大车。男孩要回去告诉老祖母一切平安,女人在镇子上过夜,明天早上回来看她的丈夫。他们一心想着小马和车的事,和刚才他们要求洗胃时一样顽固,我悄悄想到,他们是不是会在水沟边一觉睡到天亮。不过,我还是再次提出让他们搭便车,这一次他们接受了。他们带我去的地方,是另一处非法占有他人土地居住者的窝棚,和他们自己住的地方一样肮脏,外面还拴着几条狗和几匹马。我们到达时,几条狗一阵狂吠,一名手拿猎枪的男子打开了小屋的门。但是他认出了来访者,便放下枪,欢迎他们进去。他们要我一起进去——热情地对我说,他们有很多“茶和苹果酒”。我差点就被说服了,但最后还是感谢了他们,然后道了晚安。门关上之前,我远远看了房间一眼,地板上乱七八糟地铺着床垫,上面躺着睡熟的——成年人、儿童、婴儿、狗和眼睛还没睁开的蠕动着的小狗。
火速送病人去医院、可怕的等待、知道好消息之后的轻松,这次遭遇让我产生了轻度幻觉,相比之下,我驱车离开的一幕显得很沉静,很孤独。这感觉真奇怪,被拉进一出病人的戏里,然后又走出来——在夜间这更像是一出戏。这番经历让我筋疲力尽,但脑袋十分清醒而敏锐,现在我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循环播放着刚才几个小时里的所有细节,停不下来。我想起了那个男孩,在我的诊所门口气喘吁吁,说不出话来。我也想起了那个男子,蜷起腿,有气无力地想踢我。还有那个女人的眼泪、那些呕吐和叫喊。安德鲁斯,那位外科医生的神态和声音。糟糕透顶的小屋。那些躯体和小狗——幻觉持续不停,一遍又一遍,难以抗拒,让人精疲力竭。后来,幻觉消失了,我摇下车窗,点燃了一支香烟。在幽暗的汽车里,白色的月光和车头灯的光温和地照亮了我的双手——我意识到,今晚的旅程和一月份医院舞会之后的那次旅程很相像。我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两点,这本该是我的新婚之夜。我本该躺在火车上,卡罗琳在我怀里。
我心中涌起了失落和悲痛,它们又一次淹没了我。这感觉和前几天一样糟糕。我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个狭窄阴郁的房子里,面对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卧室。我想卡罗琳。我想卡罗琳,但我无法得到她——我很清楚这一点。我驶上了去百厦庄园的道路,想到她离我这么近,我却又错失了她,我战栗起来。我丢掉香烟,停下车,直到这阵最可怕的颤抖过去。但我仍然不敢回家。我继续慢慢开车,很快就驶上了那条乡间小路,开往阴暗茂密的池塘。我拐了过去,一路颠簸,把车停在上次卡罗琳和我停泊的地方——那次,我吻了她,刚开始她把我推开了。
月光如此明亮,树木投下了一片阴影,水面如牛乳般纯白。整个场景宛如一帧照片,细节十分清晰,又略显虚幻。我凝视着它,它吸引着我,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我又抽了一支香烟。这时我越来越冷,在后座上摸索着那条红色旧毛毯,我一直把它放在车里——那条我裹住卡罗琳的毯子——我用它裹住了自己。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困倦。我只想坐在那里,整晚上保持清醒。不过,我还是侧转过身,蜷起腿,把脑袋搭在座椅靠背上。我几乎立刻就不踏实地睡着了。在睡梦中,我似乎离开了汽车,接着不由自主地走向百厦庄园。我看见我在走,和刚才回顾冲向医院时的情景一样,我的脑袋发热,却又异常清晰。我看到自己穿过镀银般的乡间景色,像烟气般通过百厦庄园的大门。我看到自己走在百厦庄园的砾石小路上。
但是,我越来越惊恐,越来越迷惑——小路变了,变得很奇怪,很不对劲,漫长难解得不可思议,路的尽头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天亮之后我才醒来,身体僵硬,蜷缩得难受。那时刚刚六点。汽车的窗户上都是雾,我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我的帽子挤在肩膀和座椅之间,被压得变形了,毯子堆在我的肚子上,好像我一直在和它扭打。我打开门,趔趄着走了出去,想呼吸点新鲜空气。这时脚边传来一阵沙沙声,我以为是老鼠,但其实是一对刺猬,它们刚才一直在嗅汽车轮胎,这时消失在深深的草丛里。它们身后留下了几条黑脚印,草上白露凝霜。池塘上泛起了一层薄雾,水色由白变灰。池塘边凌晨时分的不现实感消逝了。我不由得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我亲身经历的一次可怕的城市空袭:我飞快地从掩蔽处冲出来,看见一幢幢房子被炸得伤痕累累,却屹立不倒,我身处轰炸最严重的中心区域,整个世界似乎被炸成了碎片。
但是,这片刻思绪如流水经过般渐渐褪色,我的头脑清醒了。幻觉离开了我。我想喝咖啡,刮脸,还很想上洗手间。我走到池塘一边,解决了问题,然后我梳了梳头发,拉平被我揉成一团的衣服。我想发动汽车。这里十分潮湿,寒冷,发动机不可能一次就点火成功。于是我抬起发动机罩,擦了擦火花塞,汽车开动了——发动机的振动打破了空旷的乡间的寂静,鸟儿从树上惊起。我开回那条小路,又拐上了通向百厦庄园的道路,然后避开它朝里德克特驶去。一路上我没遇到一个人,但是村庄正在苏醒,那些劳工家庭已经开始忙碌了,面包店冒出了炊烟。太阳还没升高,影子很长,鹅卵石教堂、红砖房、商店、没有行人的人行道和没有汽车的马路,阳光下的每一个场景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充满活力。
我自己的房子在里德克特主干道的尽头,我驶近时看见诊所的门口有一名男子,他拉响了夜诊门铃,然后手罩在眼睛上,透过门边的磨砂窗玻璃向里面张望。他戴着一顶帽子,大衣领子立了起来,我看不到他的脸。我以为他是个病人,我的心直往下沉。但是一听到我的汽车声,他就转过身来——这时,我认出他是戴维·格雷厄姆。他的模样使我猜想他带来了坏消息。车子越开越近,我看见了他的表情,我知道这消息肯定十分可怕。我停下车,走出来,他疲倦地迎了过来。
他说:“我一直在找你。哦,法拉第。”他用手捂在嘴上。那天早晨十分安静,我听见他的手掌在摩擦着没刮的下巴。
我说,“出什么事了?是安妮吗?”我只能这样猜。
“安妮?”他眨了眨疲惫的眼睛,“不是安妮。是——法拉第,恐怕是卡罗琳。她出事了,在百厦庄园。对不起。”
昨晚大约凌晨三点时,有一个电话从百厦庄园打来,是贝蒂,她十分害怕,想要我过去。我当然不在家,所以电话交换台把电话转给了格雷厄姆。她没有对他细说,只是请他一定要尽快来百厦庄园。他穿上衣服就驱车去了那里,发现庭园的大门被铁链锁上了。贝蒂忘了开那把挂锁。他不能进这一扇门,便开车去了另一扇门,但两扇门都非常牢固,而且很高,难以爬上去。他正想回家,打电话让贝蒂开门,这时他想到了新的简易住宅那边庭园围墙上的缺口。这些房子现在有了花园的雏形,花园后面就是铁丝网,他翻过铁丝网,徒步走到庄园的宅邸。
贝蒂来应了门,一盏油灯在她手中颤抖。他说,她“吓坏了”,害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让他进了房子,他一下子就看明白了。她身后,在月光下,在粉色和深褐色相间的大理石地上,躺着卡罗琳。她穿着睡衣,下摆猛掷在一边,扭成一束。她的双腿裸露在外面,头发散开,绚丽夺目,有如头顶的光轮。在浓重的阴影里,有一刻他还以为,她只是由于突发癫痫或眩晕而躺在那里。然后,他拿过贝蒂的灯,害怕地走了过去,他看到他以为是卡罗琳头发的,其实是地上的暗血,他这才明白,她肯定是从楼上的转角平台掉下来的。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想看看栏杆有没有断掉。没有栏杆出问题。他又点燃了另外几盏油灯,大致检查了她的身体,但很明显,卡罗琳已经不需要任何治疗了。他推断,她的头撞在大理石上,应该是当场就死了。他拿来一条毯子,盖上她,然后和贝蒂下楼去厨房喝了点茶。
他想听听事情发生的经过。但令人失望的是,贝蒂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听见卡罗琳半夜里上了楼梯转角平台。她走出房间看出了什么事,正好目睹卡罗琳落下,然后听到了那声可怕的轰然一响,卡罗琳摔在下面的大理石地上。她只说了这么多。她“连想都不敢再想”。卡罗琳纵身跳进月光中,是她见过的最可怕的事。尽管她闭上眼睛,还是可以看见那一幕。她相信,她“永远也忘不了”。
格雷厄姆给了她一粒镇静药。然后,和我最近经常做的一样,他拿起百厦庄园里的老式电话机,给警察和停尸房打了电话。他也打了电话给我,想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然,电话还没有人应答。他觉得这些车辆很快就要到了,想起了上锁的庭园大门。他便从贝蒂那里拿来挂锁的钥匙,穿过月光笼罩下的庭园,走回自己的车上。他说,他很想离开这座房子,不愿再进去了。他毫无理由地认为,宅子的地板和墙壁上有病菌,一种徘徊不去的传染病。不过,他还是留下处理了接下来的几件事。警长到达后,他们把卡罗琳的尸体搬上了停尸房的车。五点钟时,这些事情才结束。其余的事情只能由贝蒂来处理了。她吓坏了,楚楚可怜,他想把她带回家。不过,他又十分不愿意与这个庄园有任何牵连。但是,他也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因此他等她收拾好私人物品,然后开车九英里半,送她到了她父母的家。他说,她一路上都在发抖。之后,他回到里德克特,告诉安妮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他就来找我了。
他说:“法拉第,就算你在场也什么都做不了。老实说,我认为这电话找到了我,是上帝的旨意。我向你保证,她死时没有痛苦。不过,卡罗琳的伤——大多数在头部。你不能看那些伤口。我也不想让你从别处听到消息。你昨晚是不是出诊了?”
我们这时在楼上,在我的客厅里,是他把我带上楼的,递给我一支香烟。但是,我把燃烧的香烟放在一边没有抽。我在扶手椅上弓着身子,胳膊撑在膝盖上,手捂着脑袋。我没有抬头,含糊地说道:“是的。是一个急性阑尾炎病人。那时病得很严重。我把那个男子送去了利明顿,安德鲁斯治好了他的病。”
格雷厄姆又说,“这件事,无论你怎样做都无法挽回。不过,如果我早知道你在医院就好了。那样我可以尽早通知你。”
我现在很难把所有的细节拼凑在一起,我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但最后我明白过来,他还以为我整个晚上一直待在利明顿。我开口想告诉他,卡罗琳跌下来的惨剧发生时,我其实在汽车里睡着了,距百厦庄园只有几英里,这真是桩不幸的巧合。但是,我刚把手从脸上挪开,就回想起昨晚自己进入的那种奇怪状态,我觉得羞愧极了。所以我犹豫起来,我错过了说实话的时机,想再开口已经太晚。他看到了我的迟疑,还误以为我在难过。他又说,他也觉得十分伤心。他想给我煮一壶茶,做一顿早餐。他说不能把我一个人留下,要我和他一起回家,他和安妮可以照顾我。但是,我拒绝了他的每一个建议。
他看出无法说服我,便慢慢地站了起来。我也站起身,去送他出门,我们一起下楼,走到门诊室门口。
他说:“法拉第,你的模样真可怕。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去我家。如果我不带着你,安妮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你真的还好吗?”
我说:“是的。是的,我没事。”
“你不会坐在这里瞎想吧?我知道这很痛苦,但是,”他越来越为难,“别用各种各样无用的猜测折磨自己,行吗?”
我盯着他:“猜测?”
“我的意思是,别去想卡罗琳究竟是怎么死的。验尸报告也许能说明一些情况。有可能是某种突然发作的癫痫,谁知道呢?人们肯定会把事情设想得很可怕,但这也可能是普通的事故,我们根本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怜的卡罗琳。不过,她的痛苦结束了。她这样更舒服些,不是吗?”
我意识到我甚至没有去想是什么造成她跌下楼梯的,仿佛她的死无法避免,超越常理。然后,我混乱地思考着格雷厄姆的话,我意识到他话中有话。
我说:“你是不是在暗示,她是故意这样做的?你认为这是……自杀?”
他急忙说:“噢,我没有这样想。我的意思是,因为她的母亲出过事,人们一定会这样猜测。瞧,这不关任何人的事。忘掉它,好吗?”
“但这不可能是自杀,”我说,“她一定是滑下去的,或者失去了平衡。在那样一幢房子里,又是晚上,发电机关闭——”
但我想到了月光,它一定能透过玻璃穹顶照进楼梯井里。我眼前浮现出百厦庄园坚实的楼梯栏杆。我看到卡罗琳迈着坚定、稳健的步伐,沿着这些熟悉的平台和楼梯向上走。
我盯着格雷厄姆,他肯定看出了我脑海中转动的疯狂想法。他按住我的肩膀,又一次坚决地说:“不要去想。现在不要去想。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它已经结束了。这不是你的错。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也许人类的心脏对悲痛有一个承受的限度。就像在一杯水里加盐,超过临界点之后水就无法吸收盐分了。我不安地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但过了一段时间,它们就自己消失了。我比较平静地度过了接下来的几天,仿佛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什么都没有改变。我的邻居和病人都十分友善,但即使是他们,也迫切地想知道卡罗琳的死因。她和她母亲的死挨得太近了,近来百厦庄园出现了太多的秘闻和悲剧。关于卡罗琳是怎么掉下来的,有许多猜测。大多数人的看法和格雷厄姆一样,倾向于自杀,还有很多人想到了罗德里克,认为是疯癫造成的。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尸检发现些什么。然而,验尸报告什么也没有发现。因为他们只发现卡罗琳很正常,而且非常健康。她从来没有过中风,没有癫痫,没有心脏病,死前也没有挣扎。
如果事态不再继续向前发展,我会感到几分凄凉的满足。这些辩论和猜测不能让卡罗琳起死回生,我再也无法得到她了。但是地方行政官员认为,卡罗琳的死因有待确定。因此,和六个星期前艾尔斯太太自杀时一样,市镇验尸官要求进行调查。而且,由于我是艾尔斯家的家庭医生,我也被传唤出庭,我非常失望。
我是和格雷厄姆一起去的,坐在他身边。这一天是6月14日,星期一。天气晴朗,但法庭里人却不多。大家都穿得犹如葬礼一般,是沉重的黑色和灰色,审讯庭里很快就热起来了。
我坐下时扫了一眼四周,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旁听者:有新闻记者,有艾尔斯家的朋友,比尔·德斯蒙德和罗西特夫妇。我甚至还看见了西利,他就在那边。他也看见了我,点头向我示意。然后我看到了卡罗琳住在苏塞克斯的姨父姨妈,他们和哈罗德·赫普顿坐在一起。我听说,他们去看望过罗德里克,被他的病情吓坏了。他显然承受不住姐姐去世的消息,彻底疯了。他们现在住在百厦庄园,以罗德的名义尽力清理庄园乱成一团的财产。
我看出,卡罗琳的姨妈很难过。她似乎想避开我的目光。她和她的丈夫一定从赫普顿那里听说婚礼取消了。
这时,审讯开始了。陪审团的成员宣誓。验尸官塞德里克·里德尔大致描述了案情,然后开始传唤证人。证人只有我们几个。第一个上去的是格雷厄姆,他详细描述了出事当晚房子里的情况,并且对卡罗琳的死因下了结论。他重复了尸检的结论,认为她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他说,他认为卡罗琳跌下来很可能是由于——用他的话说——“事故,或者谋害”。
接下来是本地警长上来作证。他证实,没有破门入室的迹象,门和窗户都很结实。然后,他出示了卡罗琳遗体的照片,把它们传给陪审团和其他人看。我没有看照片,我宁愿不看。我可以从陪审员的反应看出,这些照片很可怕。但是,警长还拍了宅邸三楼楼梯转角平台的照片,可以看到那些坚固的铁栏杆。里德尔仔细地看着,要求提供栏杆的尺寸——它的宽度,距离地板的高度。他又问了格雷厄姆卡罗琳的身高,格雷厄姆匆忙翻了翻笔记,回答了法庭。里德尔让一名书记员装成一副栏杆,又让一名和卡罗琳差不多高的女子站在旁边。栏杆恰好在她的臀部上方。他问她,如果被撞了一下,是不是很容易掉下去——翻过这么高的栏杆掉下去——她犹豫了,然后答道:“不容易掉下去。”
他要求警长下去,然后传唤贝蒂上证人席。她肯定是本案的关键证人。
我最后一次拜访百厦庄园是卡罗琳去世前两周,这是此后我第一次见到贝蒂。她是和她父亲一起来参加庭讯的,一直和他坐在审讯庭一边。她向前走去,身材又小又瘦,在一群穿着黑西服的男人里更显得她是个少女,她脸色苍白,难看的刘海贴在脸的一侧,还有一处不老实的分叉,她这副模样和大约一年前我第一次在百厦庄园见到她时一样。只有她的衣服让我惊讶,和她平时穿的客厅女佣服装大不一样。她穿着一条整洁的裙子和一件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她穿的鞋有矮矮的后跟,袜子是黑色的,上面打了补丁。
她紧张地飞快低下了头,亲吻了《圣经》,但她重复作证誓词、回答里德尔开头的几个问题时,声音有力而清晰。我知道,她的证词会比她告诉格雷厄姆的详细得多,我害怕再从头至尾听一遍这个故事。我把胳膊肘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手捂着眼睛。
5月27日的晚上,我听见她说,她和艾尔斯小姐早早就上床睡觉了。这房子当时“模样古怪”,因为几乎所有的地毯、窗帘和家具都搬出去了。按计划,艾尔斯小姐将在31号离开庄园,那一天贝蒂自己也会回到父母身边。最后几天,她们一直在做把房子交给代理商之前必要的收尾工作。那一天,她俩一直在清扫空房间,很疲倦。不,艾尔斯小姐似乎并没有精神低落,也丝毫看不出她垂头丧气。她和贝蒂一样辛勤工作——她可能比贝蒂干得更卖力。虽然她没有多谈她的计划,但是贝蒂看得出,她期待着离开。她曾不止一次说过,她“想把房子干干净净地留给下一个住在这里的人”。
十点钟,贝蒂上床休息了。大约半小时后,她听见艾尔斯小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听得很清楚,因为艾尔斯小姐的房间就在她自己的房间前的转角平台旁边。是的,那里就是二楼的平台。上面还有三楼的平台。站在这两层平台上,都能通过楼梯井俯瞰大厅,而玻璃穹顶泻下的光正洒在平台上。
约两点半时,她被上楼梯的脚步的咯吱声惊醒了。一开始,她吓坏了。里德尔问她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那座房子既庞大又远离人群,要不然就是那个令人不安的晚上让她害怕。是的,她认为就是这个原因。不过,恐惧很快就过去了。她听出是艾尔斯小姐的脚步声。她想到,她可能是起床去上厕所,或者是下楼去厨房弄一杯热饮料。然后,她听到脚步声不停地吱吱作响,才惊奇地意识到艾尔斯小姐的目标不是下楼,而是想上三楼。但她不明白艾尔斯小姐为什么这样做。她想不出。上面除了空房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吗?没有,什么也没有。她听见艾尔斯小姐在楼上的走廊里走得很慢,好像她在黑暗中摸索着行走。然后,她听见她停了下来,说了句什么。
艾尔斯小姐发出了声音?她说什么了?
她大喊着什么。
那么,她喊的是什么?
她叫道:“你。”
我听到这个字,抬起头来。我看到里德尔也愣住了。他透过眼镜片严厉地注视着贝蒂,他说:“你听到艾尔斯小姐喊了一个字:‘你’。”
贝蒂伤心地点点头。“是的,先生。”
“你能肯定吗?她只是在大声喊叫吗?是惊叫,还是呻吟?”
“哦,先生,不是。我听见的,她叫得很清楚。”
“你肯定?那么,她究竟是怎么叫的?”
“先生,她叫的声音,就好像是她看到了认识的人,但是她很害怕。害怕极了。然后,我听到她跑了起来。她向楼梯跑了回来。我下了床,走到门口,飞快地打开了门。这时,我看到她掉了下来。”
“你清楚地看到她掉了下来?”
“是的,先生,因为月光很亮。”
“艾尔斯小姐摔下来的过程中有没有说话?我知道让你回忆这些很困难。不过,你看到她挣扎了吗?还是笔直落下去的,胳膊在身体两侧?”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她的呼吸很急促。不,她不是笔直落下来的。她挥舞着胳膊和腿。它们挥舞得就像——就像你抓住了一只猫,而它想让你把它放下来。”
她说最后几句话时,声音已经开始颤抖,这时她彻底说不出来了。里德尔让法庭的书记员给她倒了一杯水。他告诉她,她很勇敢。但是,我仿佛不是听到了这番陈述,而是看到了那一幕幕。我又向前倾,手捂住了眼睛。这些回忆对贝蒂来说太痛苦了,也令我十分痛苦。我觉得格雷厄姆扶住了我的肩膀。
“你还好吗?”他低声说。
我点点头。
“你行吗?你的模样真可怕。”
我直起身:“我能行,我没事。”
他不情愿地收回了手。
这时贝蒂也缓过来了。不过,里德尔似乎也问完了。他说,他很遗憾问她这些问题。还有最后一个疑点需要澄清。她刚才说过,艾尔斯小姐跌下来之前几秒钟,她似乎认出了什么人,害怕地喊了出来,然后跑过来。当时有没有其他脚步声,或者其他声音——在她跌下来之前和之后,有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
“没有,先生。”贝蒂说。
“除了你和艾尔斯小姐,房子里肯定没有其他人。”
贝蒂摇了摇头:“是的,先生。不过——”
她犹豫了,她的犹豫让里德尔更仔细地注视着她。我已经说过,他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刚才一瞬间,他还准备结束问询,让她离席。现在他却说道:“是什么?你有话要说?”
她说:“我不知道,先生。我不想说。”
“你不想说?你是什么意思?在这里,你可千万别害羞,也不要害怕。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查明事实。即使真相让你害怕,你也必须说出实情。现在说吧,是什么?”
她咬着嘴唇,说道:“先生,房子里没有人。但我觉得还有别的东西,那东西不想让卡罗琳小姐离开它。”
里德尔一脸迷惑。“别的东西?”
“先生,请听我说,”她说,“是鬼。”
她说得很小声,但法庭却很安静。这句话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角落,给听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一个人甚至笑了起来。里德尔严厉地扫视着法庭,然后问贝蒂究竟是什么意思。而且,更让我惊慌失措的是,她开始认真地对他叙述起来。
她绘声绘色地对他说,这座房子一直“让人提心吊胆”。她说,“有一个鬼住在里面”。是这个幽灵让吉普咬了吉莉安·贝克——海德。接着幽灵开始纵火,火灾成功地逼疯了罗德里克先生。此后,这个鬼魂一直在“对艾尔斯太太说话,说了好几件可怕的事,所以她自杀了”。现在,这个鬼又杀害了卡罗琳小姐,它把她引上了三楼转角平台,把她推了下去,或者是吓得她失去了平衡。这个幽灵“不想让她待在房子里,但又不想让她离开”。这是“一个心怀恶意的鬼,想独占这座房子”。
我想到,贝蒂的鬼故事在百厦庄园里一直没有听众,于是她头脑简单地决定在这里一吐为快。人群中再次传来窃窃私语,她提高了声音,语气更加固执。我环视审判庭,看见有人公然笑了起来。但是,大多数人都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她。卡罗琳的姨妈和姨父一脸愤怒。记者们头也不抬地记录着。
格雷厄姆皱着眉头,低头对我说:“你知道这些事吗?”
我没有回答。这个拙劣的鬼故事已经说完好一会儿了,里德尔要求审判庭里恢复秩序。
“好吧,”审判庭里安静下来之后,他对贝蒂说,“你刚才对我们说了一个十分不寻常的故事。我不是捉鬼专家,所以,我没有资格对此发表意见。”
贝蒂满脸通红:“这是真的,先生。我没有撒谎!”
“好吧。那我来问你,艾尔斯小姐相信百厦庄园里有‘鬼’吗?她是不是相信,你说的这些可怕的事情是它干的?”
“噢,是的,先生。她比我们更加相信。”
里德尔表情严肃:“谢谢你。非常感谢你的证词。我想,关于艾尔斯小姐的精神状态,你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
他挥手示意她走下证人席。她不知所措,没明白他的话和手势。他只好直接告诉她可以离席了,她便走回了父亲身边。
然后就轮到了我。里德尔让我走上证人席,我站起来,走到那个位置上,心里挺害怕——仿佛这里是刑事审判,而我正是被告。书记员让我发誓,我说话时喉咙干涩,只好重新说了一遍誓词。我要了一杯水,我喝水时,里德尔耐心地等待着。
然后,他开始了讯问。他首先简要复述了我们听到的所有法庭证词。
我们的目标,他说,是查清艾尔斯小姐致命一跌时周围的环境,他认为,摆在我们面前的有几种可能性。他认为,可以排除暴力行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指向这种可能性。格雷厄姆医生的报告说明,艾尔斯小姐的身体很健康——但很有可能,她出于某种原因认为自己生病了,而且这个念头可能吓坏了她,或者削弱了她的意志,造成她跌下楼梯。而且,我们应该都还记得,这名家庭女佣声称听到她在大喊,可以推理,她是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她看到了什么,或是她幻想她看到了,因此失去了重心。不过,与这些猜测相抵触的是,百厦庄园的楼梯扶栏横杆很高,而且明显很结实。
但是,这里有两个更进一步的推论。这两种推理都认为她是自杀。艾尔斯小姐可能自己跳下了平台,以了结自己的性命,是有预谋的行为,是头脑异常清楚时周密计划的——换句话说,就是自杀。或者是她产生了幻觉,不慌不忙地跳了下去。
他瞥了一眼他的笔记,然后转向我。他知道,我是艾尔斯家的家庭医生。他还很遗憾地提到,艾尔斯小姐和我……他知道艾尔斯小姐和我之前订下了婚事。他说,他提问时会尽量避开这些敏感问题,但他很希望调查清楚艾尔斯小姐死亡当晚的精神状态,他希望我帮助他。
我又清了清喉咙,说,我会尽我所能地回答他。
他问我,我何时最后一次见到卡罗琳。我回答说,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5月16日下午,当时我是和格雷厄姆女士,我搭档的妻子一起去庄园的。
他询问当时的卡罗琳的心境。她和我最近才终止了婚约——是吗?
“是的。”我说。
这是双方共同的决定吗?
“我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么问,”他也许看到了我的表情,“我想在法庭上查明的是,解除婚约是否让艾尔斯小姐十分伤心。”我回头看了看陪审团,想到卡罗琳会多么痛恨这一切,她肯定很不喜欢我们穿着黑西装,像麦田里的乌鸦一般,在这里聒噪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天。
我平静地说:“不,我认为她并没有很难过。她,她——改变了主意,就是这样。”
“改变了主意,我明白了……我认为,艾尔斯小组改变心意的后果之一,就是决定卖掉庄园,离开乡村。那么,你怎么看待这个决定?”
“唔,我很惊讶。我认为这样做很极端。”
“极端?”
“不切实际。卡罗琳说过移民,去美国,或者加拿大。她说过,她可能会和她的弟弟一起去。”
“她的弟弟,罗德里克·艾尔斯先生,现在不是在一家私人精神病院里治疗吗?”
“是的。”
“我认为,他的病情比较严重。他的病情让艾尔斯小姐难过吗?”
“当然。”
“她十分伤心吗?”
我想了想。“不,我觉得她没有。”
“她有没有给你看过美国或加拿大之旅的船票,或者预订船票?”
“没有。”
“但你却认为,她确实想去那里?”
“据我所知,是这样。她的想法是,”我顿了顿,“嗯,英国不想要她。如今,这里没有她待的地方。”
旁听席里有一对士绅夫妇在冷冷地点头。里德尔思索、沉默了片刻,在面前的文件上记了一笔。然后他转向陪审团。
“我对艾尔斯小姐的这些计划很有兴趣,”他对他们说,“我想知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这些计划当真。一方面,我们听说她准备开始新生活,而且对此十分期待。另一方面,这些计划可能会让你们备感惊讶,同样,它们也让法拉第医生和我很惊讶——我必须承认,我认为这些计划很‘不现实’。现有的证据不能证明艾尔斯小姐有这些计划。其实,目前所有的证据只能证明,艾尔斯小姐更关心如何结束一种生活,而不是如何开始新生活。而且,她最近解除了婚约。她还处理了家族的大部分财产。她想在离开之前,把空荡荡的家打扫干净。所有这一切都向我们证明,这是自杀,是精心策划、有条有理的行动。”
他转回来,面对着我。
“法拉第医生,艾尔斯小姐是不是那种有自杀倾向的人?”
我想了想才说,我认为任何人在特定的情况下,都有可能自杀。
“她对你提到过自杀吗?”
“没有。”
“我们都知道,她的母亲最近十分悲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肯定对她有影响吧?”
“这件事确实影响了她,”我说,“在方方面面都影响了。她的情绪很低落。”
“你是说,这使她对生活感到绝望?”
“不,我没有,我没有这么说。”
他歪着头:“那么你是说,这打破了她心灵的平衡?”
我犹豫了。“一个人心灵的平衡,”我终于开口,“有时是很难衡量的。”
“确实如此,我很赞同。所以我才费尽心思,想找出艾尔斯小姐的心结所在。法拉第医生,对此你有没有任何疑心?你对这种‘心理变化’有没有任何怀疑呢?例如,取消婚礼,这么做符合她的性格吗?”
我又犹豫了,然后才点头承认,其实,最近几个星期我一直觉得她行为古怪。
他说:“你说的‘古怪’是什么意思?”
我说:“她很冷漠,不是她自己了。她有……奇怪的想法。”
“奇怪的想法?”
“她对她的家人,和她的房子有奇怪的想法。”
我说这些话时,声音直往下沉。他凝视着我,就像他刚才看贝蒂一样,他说:“艾尔斯小姐有没有说起过鬼或者幽灵?”
我没有回答。
他接着说:“我们刚才都听到了,艾尔斯一家的女佣说了百厦庄园里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所以我要求你也加以说明。你明白,我认为这是一个关键的疑点。艾尔斯小姐是否对你说起过鬼和幽灵?”
我最后说:“是的,她说过。”
更多的人开始在审判庭里窃窃私语。这一次里德尔没理他们。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道:“艾尔斯小姐真的相信她家里闹鬼吗?”
我不情愿地说,卡罗琳确实认为庄园被某种神秘力量掌握了,是超自然的力量。“我认为,她不相信真的有鬼存在。”
“但她相信,她已经看到了……超自然力量的证据?”
“是的。”
“她看到了什么证据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她相信,是它让她的弟弟变疯的。她相信,她的母亲也一直受到它的影响。”
“她和家庭女佣一样,相信是这个力量使她母亲自杀?”
“大致是这样。”
“你支持她的这个想法吗?”
“当然没有。我很痛心。我认为这是由生病引起的。我尽了最大努力劝阻她。”
“但她坚持自己的看法?”
“是的。”
“你怎么解释呢?”
我伤心地说:“我不能解释。要是我能解释就好了。”
“你认为这是精神错乱的征兆吗?”
“我不知道。卡罗琳自己对我说过,这是一个——一个家庭的污点。她害怕,我知道。但是你要明白,房子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不知道怎样解释这一切。”
里德尔看起来很困扰,他摘下眼镜,捏着鼻梁。然后,他把眼镜腿又架回耳朵上,说:“法拉第医生,我必须告诉你,我见过艾尔斯小姐几面,这个审判庭里也有很多人比我更熟悉她。我想,我们所有人都会同意,她是个头脑十分清醒的年轻女子。这名百厦庄园的客厅女佣相信超自然力量是一回事。但是,一个像卡罗琳·艾尔斯那样聪明、健康、有教养的姑娘也相信自己被鬼魂缠住了——噢,当时肯定发生了更加可怕的事情。这个案子真让人伤心,我明白,要让你承认,一个你深爱过的人精神不正常是很难的。但我认为,案情很清楚,我们正在处理一桩家族遗传性精神病案件——用艾尔斯小姐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家庭的‘污点’。她去世前叫道:‘你!’难道不正是她出现的幻觉?是不是疯狂已经牢牢抓住了她?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不过,我很乐意向陪审团建议,以‘精神失常而自杀’裁决此案。”
“但我不是医生,”他说,“你是这一家人的医生,我想得到你对这个裁决的支持。如果你认为我的看法不成立,请你务必诚恳地说出来。如果这样,我给陪审团的建议可能会有所不同。你赞成我的看法吗?”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在轻微颤抖。审讯庭比刚才更热了,我惊恐地看到了陪审团的目光。我又一次感到,审讯庭里有什么东西,就是这个东西曾经让我深陷其中,身不由己而又难辞其咎。
是不是就是那个“污点”?难道这就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威胁着他们家的那个东西,它最终毁了这一家人?罗德里克十分相信它的存在,我也一度相信了他。我本来应该像他一样,出示证据,证据会说出我想说的故事。但是现在,我说出这个故事的决心动摇了。我感到,百厦庄园的不幸已经远远不是古怪一词可以形容,更不可能在一个小法庭里做出明确的裁决。
不过,它究竟是什么呢?
我观察着四周,这里有许多张关切的脸孔。我看见了格雷厄姆、赫普顿和西利。我看到西利对我微微颔首,但我不知道他是在催促我说话,还是让我保持沉默。我看到了贝蒂,她用发亮而迷惑的眼睛注视着我……然后,我眼前出现了另一个幻象:百厦庄园的楼梯平台,被月光照亮。我似乎又看到了卡罗琳,她正迈着稳健的步伐走着。我看到她犹豫地登上楼梯,仿佛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吸引着向上走。我看到她走进一片漆黑中,不知道面前的东西是什么。然后,我看到了她的脸——和我周围的这些面孔一样栩栩如生。我在她的表情里看到了似曾相识、谅解和恐惧。有一瞬间——我似乎在她那双被银色月光点亮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阴暗的轮廓,一个可怕的东西——
我抓住了面前的木围栏,听到里德尔在说我的名字。书记员急忙又拿来了一杯水,法庭里传来了更多的窃窃私语。但是,这一阵眩晕已经过去了,我刚才瞥见的百厦庄园恶魔的碎影已经退回黑暗中。不过,这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一片废墟,一切都消逝了。我揉了揉脸,站稳身子,声音低沉地对里德尔说,是的,我支持他的裁决。我认为在最后几个星期里卡罗琳已变得精神抑郁,她的死很可能是自杀。
他感谢了我,让我走下去,接着他总结了案情。陪审团离席商讨,但是线索如此明确,他们几乎没什么可讨论的。他们很快就回来了,判决结果和预想的一样,常规手续之后,审讯就结束了。人们站了起来,椅子碰撞得咚咚响。喧闹声也起来了。我对格雷厄姆说:“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们赶紧离开吧。”
他伸手扶住我的胳膊肘,带我走出了审判庭。
我没有看那个周末出版的报纸,不过我猜得到,他们肯定会拿贝蒂说百厦庄园“幽灵出没”大做文章。我还知道,一些喜欢恐怖新闻的人甚至联系了房屋代理商,装成有意购房的买主,借机参观庄园。还有一两次,我行驶在通往百厦庄园的路上时,看到汽车和自行车停在庭园的大门口,人们隔着铁栅栏向里面窥视——这座房子像城堡和豪华古宅一样,仿佛已成为一个吸引观光客的景点。出于同样的原因,卡罗琳的葬礼吸引了很多观众,而她的姨父和姨妈则想尽量低调出殡。葬礼上没有教堂的响亮钟声,没有铺张的花朵,也没有守灵。人群里真正来悼念的实际很少,我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我的口袋里装着那枚没有戴过的结婚戒指,棺材落土时,我用手指不停地翻转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