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百厦庄园被沮丧和忧伤填满了,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首先,必须适应失去吉普的生活——天气阴沉沉的,没有吉普从这个屋子跑到那个屋子,整个庄园显得格外阴郁,了无生气。我仍然每周一次过去治疗罗德的腿伤,像家庭成员一样进入庄园对我来说更习以为常了。有时候推开门,我就会留心听狗爪刨地的声音,或者扭头寻找一个影子——我以为视觉中那个墙角的黑影就是吉普,每一次从前的一切都会涌上心头,令人深感痛苦。
我把这些说给艾尔斯太太听,她点了点头。她说有一个下雨的午后,她站在庄园里,深信自己听到那条狗在楼上轻快的脚步声。声音如此清晰,她紧张地跑上楼去看个究竟——原来被她误以为狗爪踩在地板上的声音,竟然是雨水从一个破旧的屋檐滴落的声音。贝兹利太太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她盛了一碗浸肉汁的面包放在厨房门口,就像她过去给吉普准备吃的那样。碗在那里放了半小时,她一直在奇怪狗跑到哪里去了——她说她一想起它已经死了,就会泪流不止。“奇怪的是,”她告诉我,“我做这件事是因为我听到它跑下地下室的台阶。你知道它呼呼喘气的声音像个老头子吗?我发誓我听到了!”
可怜的卡罗琳——她很多次把其他声音当成了吉普在地板上飞快跑过的声音,或者错把黑影看成了吉普。她让巴雷特在庄园的林地里挖了一个墓穴,用大理石碑围成了一个奇特的宠物小墓地。她在宅子里忧郁地走了一圈,从各个房间里拿走了狗喝过水的碗,盖过的毯子。在找东西的过程中,她藏起了难过和悲伤,吉普的东西被搜罗一空,我沮丧极了。吉普死掉的那个悲伤的早晨之后,我第一次来到百厦庄园时,我不愿让她憎恨我,急于找到她。我问她近况如何,她尖刻而冷漠地说道:“我很好。一切都了结了,是吗?请原谅我上次的野蛮行径。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你来看看这个吧,我昨天在楼上一个房间里发现的——”她拿出几件从抽屉里面找到的古老小饰品,再没有提到吉普。
我发觉自己不够了解她,无法和她就此深谈。我对她母亲说起她,她似乎认为,女儿会“以自己的某种方式复原”。
“卡罗琳不是感情外露的那种女孩,”她叹了一口气,“可是她非常明白事理。所以她弟弟受伤后,我叫她回来照料他。你知道吗?那些日子里,她像护士一样出色……你有没有听到最近的消息?就在今天早晨,罗西特先生跑来告诉我们的。贝克——海德一家已经离开了。他们带着那个小姑娘回伦敦去了。全体雇工下周随后跟到。可怜的斯坦迪什又要关闭,等待下次出售了。但我觉得离开是个好办法。想想,如果卡罗琳、罗德里克和我在里德克特或者利明顿遇到他们一家怎么办!”
我也为这个消息而松了一口气。我可不愿意和贝克——海德一家频繁见面,艾尔斯太太也是如此。还让我感到高兴的是,当地报纸终于对这次事件失去兴趣了。尽管无法阻止流言蜚语,尽管有时病人或者同事会因我一度卷入其中而提起此事,但是每次我都会尽力转移话题,闲谈很快也就终止了。
可是,我仍然很惦记卡罗琳。偶尔我驾车从庭园穿过时,会和从前一样看到她的身影。没有吉普在旁边为她探路,她就像是一座被遗弃的雕像。如果我停下车和她讲话,她会很配合谈话,多少恢复些昔日的举止。她看似和往常一样健康结实,但脸上却泄露了过去几周的惨苦,从几个角度看去,她比平日更加疲倦而清瘦——失去了她的狗,她仿佛失去了最后的乐观与活力。
“卡罗琳对你说过她的感受吗?”十一月的一天,我给罗德里克治疗腿伤的时候问道。
他摇摇头,皱起眉头:“她似乎不想说。”
“你能……带她出去吗?让她稍微看开些?”
他眉头拧得更紧了:“我可以试试。我一直都没有时间。”
我轻声说道:“为了你的姐姐,也没有时间?”
他一言不发,我关切地望着他,他脸色阴郁,转过脸去不再看我,似乎不想回答。这一刻,我对他的担心超过了卡罗琳。吉普和贝克——海德一家的事情给她留下了阴影可以理解,但是好像他也被这个冲击打倒了,这令我非常困惑。他的心不在焉与孤僻令人生疑,每天花大量时间缩在房间里工作也令人怀疑,他这样已经好几个月了。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我能从他的表情背后看到、感觉到:那是知晓什么事情的重负,甚至恐惧。
我想起她母亲告诉我的,酒会那晚发现他时的情景。我明白过来,如果他这段时间的行为有一个起点,起点就在那里。我试了好几回,想和他谈谈这个话题,他每次都用沉默或逃避把我拒之门外。也许我应该让他自己处理。这些天来,我自己的事情也很多,严寒天气带来了一些常见的冬季病,我每天都疲于应付。但是我如今已经卷入这个家庭之中,三四个星期前我还能置身事外,现在我却无法撒手不管了。因此,我放好电路板,接通线圈后,便坦率地说出了我的疑惑。
他的反应让我感到惊骇。
“我妈妈不是说要保守秘密吗?”他烦躁地在椅子上挪动着,“我早就该料到这一点了。她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发现我很忧郁?”
“她只是为你担心。”
“上帝!我只是不想出席这么愚蠢的聚会!我头痛。我坐在房间里喝了一杯酒。接着就睡觉了。这也是罪过吗?”
“罗德,这当然不是。但她描述你当时——”
“上帝。她就会夸大事实!她总是很有想象力!她鼻子下面长的究竟是什么——哦,算我没说。如果她认为我精神错乱了,就让她这么想吧。她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如果你们知道——”
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的暴怒让我百思得不其解,我问道:“如果我们知道什么?”
他僵硬地坐了片刻,一定是内心挣扎极了。“哦,忘了吧。”他开口说道,他突然向前一伸手,抓住缠在腿上的电线一把拽了下来,“把这些也都忘了吧。我累了。这么做真他妈的没用。”
电路板从捆绑物中弹了出来,掉在地上。他扯掉橡皮筋,笨拙地站起身,一只裤腿还高高挽着,光着脚,走到写字台边停下,背对着我。
我结束了那天的治疗,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发脾气。第二个星期,他向我道歉了,我们像往常一样继续治疗。他好像平静下来了。再下一次治疗时,发生了一些新的情况。我到达庄园时,发现他的鼻梁上有一道伤疤,一只眼睛乌青。
“哦,不要那样看着我,”他望着我说道,“卡罗琳为我担忧一上午了,她想让我吃几口培根,天知道她还想干点什么。”
我瞟了一眼他姐姐——她坐在他的房间里,我想她是在等我——然后我走向他,用手扶住他的头,让脸迎着窗户透出的光线。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是件很傻的事,”他说着,急切地想从我的手里挣脱出来,“太难为情了,不值一提。我半夜醒来,跌跌撞撞地出去上厕所。有个白痴——就是我——之前把房门大开着,结果我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他把自己撞晕了,”卡罗琳说道,“多亏了贝蒂,他才没有——我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吞下自己的舌头。”
“别犯傻,”她弟弟说道,“我没有把自己撞晕。”
“你就是撞晕了!他平躺在地上,医生。他大喊了一声,惊醒了楼下的贝蒂。可怜的姑娘,她一定以为我们遇上了入室抢劫犯。她悄悄爬上来,看见他躺在那里,便非常明智地过去叫醒了我。我过来时,他仍然没有知觉。”
他皱起了眉头:“医生,别听她的。她在夸大其词。”
“我没有,你知道,”卡罗琳说道,“我们在他脸上泼水,让他苏醒过来,他醒过来时反而不领情,凶狠地让我们赶紧离开——”
“好吧,”她弟弟说道,“我们似乎证实了我是一个笨蛋。我想我已经对你说过了。现在,我们可以谈点别的吗?”
他语气强横。卡罗琳有点不知所措,然后设法转移了话题。但我和她交谈时他没有加入,只是阴郁地静静坐着。我准备开始治疗时,他直率地拒绝了——又说了一次他“很疲倦”,做这些“没有用”。
他姐姐吃惊地望着他:“哦,罗德,事实不是这样!”
他怒气冲冲地说:“这是我的腿,不是吗?”
“可是法拉第医生这么不怕麻烦——”
“好吧,如果法拉第医生心甘情愿为陌生人做奉献,”他说道,“那是他的爱心。告诉你,我厌倦了被揉来揉去!我的腿是我的财产,就像这里的每件东西一样!你想动手把它们修补好,还是想把它们磨得更破旧一些?别担心,你不会把它们碾成粉末的。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罗德!你在瞎说什么!”
“没事,”我平静地说道,“如果罗德不愿意,他就不必接受治疗。他也可以不付钱。”
“可是,”卡罗琳说道,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你的论文——”
“我的论文基本完成了。并且,我想罗德也知道,最好的治疗效果已经达到了。我现在做的,是为了让肌肉更灵活。”
罗德转过身去,不再和我们说话。我们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和艾尔斯太太一起在小客厅里喝一种味道柔和的茶。我离开之前,悄悄下到地下室里和贝蒂说了几句话,她证实了卡罗琳说的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她说她睡得很熟,被一声叫喊惊醒了,迷迷糊糊中她以为是家里哪个人需要她,于是半睡半醒地爬上台阶。她发现罗德的房门开着,他正躺在地板上,脸上有血,一动不动脸色惨白,一瞬间她还以为他死了,于是“尖叫一声”爬起来跑去找卡罗琳,她俩齐心合力才让他苏醒过来。他醒来时“咒骂着,说了些古怪的事”。
我问道:“什么样的事?”
她歪着头,努力回忆:“就是些古怪的事情。很奇怪。比如,牙医什么时候会给你注射气体麻醉剂。”
她能告诉我的就这些了。我必须把事情弄清楚。
罗德眼睛上的瘀伤变成了一个有趣的形状,卡罗琳说它是“青枝紫叶”,在瘀伤完全消退前确实很像——然而,几天后罗德又受了另一处小伤。他说自己又半夜醒来,“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这次他撞上了一个脚凳,这个脚凳神奇地离开了原位,就放在他的必经之路上,他绊倒后,摔在地上跌伤了手腕。他把这件事轻描淡写一番,让我包扎伤口,一副“迁就这个老家伙”的神情。但是从他胳膊的模样,和我处理伤口时他的反应,我能看出这次扭伤相当严重。他的态度让我相当疑惑。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他母亲。她立即神情忧虑起来——她习惯性地交握着双手,转动着过时的戒指。
“你实话说吧,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她问我,“他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撬不开他的嘴。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没有睡觉。还有,我觉得这几天大家都没有睡好……在夜间四处瞎逛!这有损健康,是吗?”
“那么,你认为他确实是跌倒了?”
“不然究竟是怎么了呢?他躺在那里,腿僵硬极了。”
“是的。可是,那个脚凳呢?”
“哦,他把那间屋子弄得乱七八糟。他总是这样。”
“难道贝蒂没有打扫吗?”
她留意到我语气中流露的关切,目光突然警觉地锐利起来。她说道:“你不是认为他没什么大毛病吗?他是不是承受不了更严重的头痛了?”
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我给他包扎伤口时就问了他的头痛病,他是这样回答的,除了这两起小事故外,他身体无恙。他说的可能是实话。虽然他看起来很疲倦,不过我从他的眼神、举止、气色看不出他有生病的迹象。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模糊得像一缕青烟或者一个幻影,躲在某个角落里,一直让我困惑不已……他的母亲非常担忧,我不忍加重她的负担。我想起了酒会之后那个晚上她流泪的情景。我告诉她我的担心毫无意义——不如像罗德说的那样,让整件事平息下来。
我心烦意乱,想要找人聊聊这件事。第二周,我借口拜访百厦庄园,找到了一个机会单独和卡罗琳说话。
我在图书室里找到了她。她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前放了一盒皮革封面书籍,她正在往封面上涂羊毛脂以防止皮革开裂。她迎着北边微弱的阳光工作,由于天气潮湿,百叶窗全都关着,她只能打开其中一扇的一部分。大多数书架上还蒙着白色防尘布,就像裹尸布一样。她没有生火,房间里冰冷阴郁。
在这个寻常的下午见到我,她又惊又喜。
“瞧瞧这些可爱的旧版书。”她说着,给我看了几本棕褐色的小书,书的封面涂了羊毛脂显得润泽光滑,就像是刚剥开的板栗。我拉过一个凳子,在她旁边坐下。她打开其中一本书,一页一页翻起来。
她说道:“说实话,我没有看多少。读书的诱惑比工作大。我刚才发现了赫里克的几段诗,让我忍俊不禁。就在这里。”她轻轻压按着书皮,书嘎吱作响,“听听这一段,然后告诉我它使你想到了什么。”她用低沉、悦耳的声音大声朗读起来:
羊羔的舌头将成为你口中的肉糜,
它们的乳汁,也将被你啜饮
涂有樱草甘露的榛果制成的糊浆
将会做成你口中的食粮;
铺满雏菊和水仙的山坡
将是你宴饮的餐桌;
你坐在哪里,知更鸟便从哪里飞过,
享受宴饮带来的美妙律音。
她抬起头:“粮食部应该把这一段制作成广播节目,你觉得呢?除了食品配给手册,这里应有尽有。我真想知道,榛果面糊是什么味道。”
我说道:“像花生酱的话,我一点也不会奇怪。”
“你说得对。说不定更恶心些。”
我们对视着笑了起来。她放下赫里克,捡起我走进房间时正在涂羊毛脂的那本书,开始用力地给它涂油。可是我告诉她我的担心时——我想和她说说罗德里克的事——她的手放慢速度,微笑一点点消失了。
她说道:“我不知道你担心到这种程度。我正考虑着亲自和你谈谈。可是因为其他事情——”
她的神态和吉普出事时一样。她说话时低着头,我看到她垂下沾着泪水的眼皮,它又肿又胀,垂在干燥的两颊上。
她说道:“他总是说他很好,可是我知道他不好。妈妈也知道。例如门那件事。罗德里克怎么会在夜间打开房门呢?他清醒过来后,说的每一句话都语无伦次。我认为他在做噩梦。周围万籁俱寂,他却总能听到声音。”她伸手去拿羊毛脂罐子,用手指划拉着里面的油脂,“我猜,他没有告诉你上周有天晚上他跑进我房间的事吧?”
“你的房间?”我从未听说此事。
她点点头,一边工作一边抬头瞟了我一眼:“他把我吵醒了。我不知道是几点钟,反正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莽撞地闯了进来,问我能不能看在上帝的分上,停止搬东西,他快要被逼疯了!接着他看到我在床上,我发誓,那时他的脸变成了绿色——黄绿黄绿的,就像他的眼睛一样。他的房间就在我的房间下面,你知道的,他说他在下面躺了一个小时,听着我一直在地板上拖动东西。他以为我在重新摆放家具!他一定是在做梦,千真万确。庄园里长年累月安静得就像教堂一样。最吓人的是,这个梦对他来说很真实。最后他终于彻底平静下来,我让他睡在我旁边。我又睡着了,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我认为他后半夜里一直清醒地躺着——我的意思是,睁大双眼,像是在注视或等待着什么东西。”
她的话让我联想了很多。我说道:“他有没有昏厥,或者其他症状?”
“昏厥?”
“他没有突然……痉挛?”
“痉挛?哦,没有,不像那回事。我小的时候见过一个姑娘痉挛。我知道那很可怕。我想我不会弄错的。”
“好吧,”我说,“癫痫发作时症状都不相同。有时只是那么一种感觉。比如他的受伤,他的神志不清,还有他的古怪行为……”
她摇摇头,疑惑不解:“我不知道。我觉得不是这样。为什么他现在开始癫痫发作呢?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也许他以前犯过病。他会跟你说吗?很多人歧视癫痫,羞于提及。”
她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她又摇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对。”
她擦干手上的羊毛脂,盖上罐子的盖子,站起身来。从百叶窗的缝隙中能看到迅速变暗的天空,屋子里比平日更加冰冷阴郁了。她说:“上帝!这里真像冰库!”她向手上哈着气,“帮个忙,好吗?”
她指的是盒子里的那些书。我走上前帮她拿起盒子,放在桌上。她拍去裙子上的灰尘,头也不抬地说:“罗德在哪儿,你知道吗?”
我说:“我来的时候看到他和巴雷特在外面,正在向旧园子走去。怎么了?你认为我们应该跟他谈谈?”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嗯——你最近去过他的房间吗?”
“他的房间?没有,最近没去过。他似乎不想让我去那儿。”
“他似乎也不想让我去。可是几天前他不在的时候,我碰巧进去过,看到了一些东西——哦,一些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否能够支持你癫痫病的理论,但愿不会。你愿不愿意过来看一下?如果罗德被巴雷特缠住了,他们会耽搁很长时间。”
我不太赞成这个主意:“卡罗琳,我们真的该去吗?罗德不会同意这么做的。”
“我们就待一会儿。我希望你能亲自去看……我恳求你。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她触动了我。她是如此不安,我便答应了。她领着我走进门厅,我们安静地下到走廊里,向罗德的房间走去。
那时已接近黄昏,贝兹利太太早回家了,我们走近那个通向仆人活动区的挂着帘幕的拱门,这时听到无线电收音机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声音,说明贝蒂正在厨房里干活。卡罗琳转动罗德里克房门的把手时朝帘幕望了一眼,对着咔吧作响的锁皱起了眉头。
“千万不要以为我经常这样干,”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她小声说道,“如果有人进来,要说谎,就说我们正在找一本书或者别的什么。你千万别受惊……这就是我想让你看的。”
和房间的墙壁一样,门上也镶着栎木板,和百厦庄园的所有物品一样,栎木板十分古旧。我能想象出这些木材当年的模样,亮丽如新,光彩照人。现在,尽管它们还是很吸引人,可是已经褪色,能辨认出木材的纹路,有些地方皱缩开裂了。卡罗琳指着的那块镶板却有些与众不同。上面有一个齐胸高的印记,又小又黑,是一块焦黄的斑痕——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在我家住的排屋的地板上见过,那是妈妈熨衣服时熨斗掉在地上的烙印。
我好奇地望着卡罗琳:“这是什么?”
“你说呢?”
我走近了一些:“是不是罗德在这里点过蜡烛,其中一支掉了下来?”
“起初我也这么想。你看,不远处就有一张桌子。最近发电机经常停转,可能是这个原因,罗德肯定把桌子放在了这里,蜡烛在上面点燃了,我猜他是睡着了,结果蜡烛燃尽。你肯定想象得出,我为这事有多么恼火。我告诉他不要再当蠢人,干这样的蠢事。”
“他怎么说?”
“他说他没有点过蜡烛。如果发电机停转,他就用那盏灯。”她指着放在房间另一边的一张书桌上的煤油灯,“贝兹利太太也是这样说的。她在楼下保管了满满一抽屉的蜡烛,以备停电时使用,她说,罗德从来没有拿过一根蜡烛。他说,他不知道那个印记是怎么回事。在我发现之前他从没注意到。但他似乎也被那个印记的模样吓到了。似乎——哦,难道是鬼缠上了他?”
我再次走近房门,用手指摩挲着那片污迹。上面没有留下烟熏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异味,表面十分平整光滑。我研究得越仔细,越发现这印记上覆盖着淡淡的光泽——仿佛是从木材表层的下面长出来的。
我说道:“它在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而你们一直没有注意到,这怎么可能?”
“不,它是才出现的。我只要开门或关门,就应该能够看见它。你是否还记得——你第一次给罗德治疗腿伤的时候?我就站在这里,抱怨那些镶板。那时还没有这块印记,我非常肯定没有……贝蒂没有见过它。贝兹利太太也不知道。”
她无意间提起贝蒂,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说道:“你带贝蒂来过这里,指给她看过这个印记吗?”
“和今天一样,我悄悄带她进来过。她和我一样吃惊。”
“你认为她是真的吃惊吗?想过没有,或许就是她干的,她太害怕了才故意掩饰?她可能手里举着油灯路过这里,然后溅出了一些东西。比如,清洗剂之类的。”
“清洗剂?”卡罗琳说道,“厨房的橱柜里最刺激的液体就是酒精和液体肥皂!我使用过很多次,我能分辨得出来。不,这不可能。贝蒂虽然有些情绪,但是我觉得她不会说谎——不管怎么说,贝蒂只是题外话。昨天罗迪不在的时候我进来了,又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后来我发现了这个。”
她抬起头向上看,我也望了上去。同样的印记立即映入眼帘。这次它出现在天花板上——那块被尼古丁熏黄了的格栅天花板上。那是一小块不成形状的深色污迹,和门上那块很相似。也很像是有人在那里放了一簇火苗或者是一把熨斗,烤的时间足以让它变得焦黄,但是又不会烧得石膏起泡。
卡罗琳盯着我。“我想知道,”她说道,“一个粗心的客厅女佣怎么能够马虎成这样,把距地面十二英尺的天花板烧出一个疤来?”
我盯着她看了片刻,走到房子中间,正对着那块印记站好。我一边眯着眼睛向上看,一边说:“真的和那一块一样吗?”
“是的。我还拿了梯子过来看。如果多少有点像,那就更糟了。这下面没有什么能够上到那里——看到了吗,只有罗德的脸盆架。即使他把煤油灯放在上面也够不着——哦。”
“那肯定是烧焦的痕迹吗?我看不出。会不会是什么化学反应?”
“化学反应能使旧栎木镶板和石膏天花板自己燃烧吗?没有这种说法吧。看那边。”
我感到有点眩晕,随着她来到了壁炉边,她指着一张笨重的维多利亚时期脚凳,脚凳的对面就是盛放木柴的箱子。很明显,皮革上也烙着一个和门板、天花板上一样的印记,小小的暗色的焦印。
我说道:“卡罗琳,这没什么。脚凳很可能多年以来就是这样。可能是蹿出来的火苗灼上去的。天花板上的很可能也是早就有的。我都没有注意过。”
“或许你是对的,”她说道,“我希望如此。可是这个东西,还有这扇门,你不觉得奇怪吗?我是说,那天晚上他就是走进了这扇门,在门上撞青了眼睛。这个脚凳就是绊倒他的东西。”
我说道:“他被这个脚凳绊倒了?”我想到了一些精致小巧的脚凳,“可是,这个脚凳有一吨重吧!怎么可能在屋里随意挪动呢?”
“我也觉得奇怪。还有,为什么它上面有这个奇怪的印记?哦,就像是被选中了。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你问过罗德这些事情吗?”
“我让他看了门上和天花板上的印记,但是没有告诉他这个。他的反应太诡异了。”
“诡异?”
“他似乎……有难言之隐。我不知道。他好像很内疚。”
她说这个词时很犹豫,我看着她,这才发觉她内心是多么焦虑。我平静地说:“你认为,是他自己一直在做这些标记,是吗?”
她伤心地答道:“我不知道!会不会是他在睡梦中——?或者是你提到的某种癫痫?毕竟,如果他能做其他事情——比如开门,移动家具,弄伤自己;凌晨三点跑到我的房间叫我别再移动家具!——那么,他就很可能做这些事情。”她瞟了一眼窗外,压低了声音,“如果他能这么做的话,医生,他还能做些什么?”
我想了片刻:“你告诉你母亲这件事了吗?”
“没有。我不想让她担心。而且,我该怎么开口呢?只是一些古怪的印记罢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让我如此心烦意乱……不,他不可能那么做。我知道。”她越来越局促不安,“罗德以前生过一段时间病。你知道吗?”
“你妈妈对我提起过,”我说道,“我真难过。那一定很艰难。”
她点点头:“是很糟糕,很糟糕的一段时期。罗德所有的伤都很严重,他的瘢痕很吓人,他的腿被撞得很惨,后半生可能会变成跛子。不过令人抓狂的是,他不想努力让身体好转。他只是坐在那里,沉思,抽烟——还喝酒。你知道,他的飞机掉下来时领航员死了。我想,他是在为此自责。当然,谁都没有错——我是说,都是德国人的错。据说当机组人员不幸遇难后,飞行员的日子会很难过。那个男孩比罗德小,只有十九岁。罗德常常说本来应该飞其他路线,这样那个男孩活着的机会就比他大。你可以想象,我和妈妈听到这话时感到多可笑。”
我问道:“我能想象。他最近提到这事了吗?”
“他没有对我说。据我所知,也没有对妈妈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也担心他的病症加重。或许是因为我们害怕,才会想得太多了?我不知道。只是——这里有些东西不太对劲。罗德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他身上有什么邪恶的东西。你知道,他几乎足不出户,即便农场也极少去。他就待在这里,说是在核查文件。可是你看!”
她指着他的写字台,和椅子边的一张桌子,两张桌子上堆满厚厚的、凌乱的一摞摞信件、分类账本和打字纸。她说:“他埋头在这些东西里。又不让我帮忙。他说他自有一套我不懂的条理。你看这像是有条理吗?最近他只允许贝蒂进来。她也只是清洁地毯、倒掉烟灰……我希望他离开一些日子,度个假或是做些别的什么。可他从不愿意。他不离开这幢房子。即使他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不论他怎么努力,这幢房子都注定在劫难逃。”她弯下腰,重重地坐在那个有印记的脚凳上,两手托腮,“有时候我想,他真应该撒手不管这房子算了。”
她的声音有些疲倦,但语气轻描淡写,半闭着眼睛。我又看见了奇怪的略微有些肿胀的眼皮。我低头看着她,有点心绪不宁。
“卡罗琳,你这话不是说真的。你不愿意失去百厦庄园,对吗?”
她还是故作轻松地说:“哦,可是我注定会失去它——我说的‘失去’是指罗德结婚后,新的艾尔斯太太就不会让一个老处女大姑姐待在这里了。婆婆也不会被允许。只要罗德还掌管着财产,就会因为疲惫而无暇找到妻子,他很可能会累死——要是这样,妈妈和我就可以待在这里。这真荒唐。百厦庄园耗干了我们,它已经不值得我们坚守了……”
她停下不说了,我们都没有说话,这间与世隔绝的屋子里静得可怕。我又看了看那三个奇怪的焦黄印记,突然意识到,它们很像罗德脸上和手上的烧伤。也许是因为罗德的悲伤与沮丧——或是卡罗琳和她母亲的悲伤与沮丧——这幢房子自己长出了瘢痕,或许,这是对整个家族的不幸与失望的回应。这个想法太可怕了。我终于理解了卡罗琳描述墙壁和家具上的这些印记时,说她“毛骨悚然”的意思。
我一定是发抖了。卡罗琳站了起身来。她说道:“听我说,真抱歉告诉你这件事。真不该麻烦你。”
我说道:“哦,你应该告诉我。”
“应该?”
“哦,至少我算是罗德的医生吧。”
她又露出那种带有悔意的苦笑:“好吧,不过你并不是他真正的医生。就像你那天说的一样,罗德没有付钱给你。你可以假装你喜欢这么做,我知道你现在给他的治疗多少是一种施舍。你非常好,可是千万不要再让我们的事情拖了后腿。你记得我带你参观这幢房子时说过的话吗?这房子很贪婪。它吞噬了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如果你纵容它,它也会吞掉你的。”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眼前出现的不是百厦庄园,而是我自己的家,整齐、朴素、要求不高、了无生气的屋子。我一会儿就要回到那里,吃一顿单身汉的晚餐,冰凉的肉,煮过的土豆,半瓶跑了气的啤酒。
我坚定地说道:“卡罗琳,我很乐意帮助你们。出自真心。”
“真的吗?”
“是的。我和你一样,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我愿意帮你解决。我会在这幢饥肠辘辘的宅子里碰碰运气,不要担心。你知道,把我吃下去会消化不良的。”
她这才开心地笑了,但她又飞快地闭上了眼睛。“谢谢。”她说道。
我们开始担心罗德回来时发现我们在那里,不敢再逗留,悄悄走回了图书室。卡罗琳动手清扫房间,关上百叶窗。为了打消紧张情绪,我们去了小客厅,见她母亲。
接下来的几天,我仍在为罗德的境况疑惑不解。下周一或周二的一个午后,几条线索终于合拢了——或者也可以说,几条线索终于散落开了。五点左右,我穿过里德克特回家,在大街上颇为意外地看到了罗德。以前他常常因为农场交易上的事过来,出现在里德克特的主干道上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正如卡罗琳所说,他现在很少离开百厦庄园,虽然他看上去仍是一个年轻的乡绅,穿着大衣,戴着粗花呢帽,皮带上系着一个皮革小包,可是他显然不堪重荷、神态局促——从他走路的姿态,竖起的衣领都可以看出,他弓腰驼背似乎不只是为了抵御十一月的寒风。我穿过街道驶向他,摇下车窗喊他的名字,他扭头吃惊地看着我,足足有一秒钟——我可以对天发誓——他像是一个备受惊吓,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
他慢慢地走到车边,我问他是哪阵风把他吹到镇子来的。他说他去见了莫里斯·巴比,一个本地的大建筑商。市镇委员会最近收购了艾尔斯家最后一块自耕农田,他们打算建一幢住宅楼,巴比是承建商。他和罗德刚刚签订了最后的意向书。
“他让我像推销员一样走进了他的办公室。”罗德怨恨地说,“想想看吧,假如是我的父亲,像他那样的人怎敢提出这种建议!当然了,他知道我会照办的。他知道我别无选择。”
他拉紧外套的衣领,模样更加疲惫而悲苦。关于卖地一事,我也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了。其实,我很乐于听到建新房子的消息,因为本地住房急需改善。这时,我想到了他的腿,说道:“你是走着来的吗?”
“不,我不是走来的,”他回答道,“巴雷特给我搞了些燃料,我开车来的。”
他抬起下巴示意,我看到艾尔斯家那辆与众不同的汽车就停在大街的不远处,是一辆破旧的黑白相间的劳斯莱斯。他说:“我以为它会半路抛锚。它可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它果然不辱使命。”
这会儿,他似乎又变成了从前的自己。我说:“哦,它会载着你顺利回家的!我猜你不急回去吧?来我家小坐一会儿,暖和一下。”
“哦,不行。”他脱口而出。
“为什么不行?”
他避开我的眼睛:“我不能打扰你的工作。”
“胡说!离晚间门诊还有差不多一个小时,这段时间里我经常无所事事。我最近很少见到你。来吧。”
他显然还在犹豫,但是我不停地劝说着,毫不动摇,他最后答应跟我坐“五分钟”。我停下车,他在诊所门口等着我。楼上没有生火,所以我带着他走进了药剂室,我从柜台后面拿出一把椅子,和另外一把一起放在古旧的玳瑁火炉旁,火炉里闷烧的煤和木头又燃起了火苗。我花了几分钟料理火炉,然后直起腰,这时罗德已经摘掉了帽子,取下小包,正在屋里慢慢地走来走去。他的目光停在几个架子上,上面放着几只吉尔医生留下的旧罐子和仪器。
我高兴地发现,他的情绪似乎有些好转。他说:“这就是那个可怕的蚂蟥罐,我小时候常常为它噩梦不断。老吉尔医生可能根本没有在里面放过蚂蟥,是吧?”
我说:“他很可能放过。吉尔医生非常相信蚂蟥的治病功效。除了蚂蟥,还有甘草和鱼肝油。你不妨脱下外套,好吗?我马上就过来。”
我一边说一边走进隔壁的诊疗室,打开桌子里的抽屉,取出一个酒瓶和两只酒杯。
“现在,我想让你放松一下。”我一边说一边给他看手中的酒瓶,“我的习惯是六点之前喝酒。你非常需要振作起来,这瓶年代久远的棕色雪利酒很合适。我是留着给那些孕妇喝的。她们需要庆贺——或者借酒壮胆。”
他笑了。但笑容转瞬即逝。
“我刚和巴比喝了一杯。我向你保证,年代久远的棕色雪利酒不适合他!他说我们应该为合约的签订而干一杯,如果不喝就会引来霉运。我差一点脱口而出,打我记事以来就厄运连连。卖地就是其中之一。你相信吗?——其实,卖地的收入我们早就花完了。”
他拿起我递给他的酒杯,和我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酒在他的手里颤抖着,我十分惊讶,或许是为了掩饰他的战栗,他迅速呷了一口,然后两指捏着杯颈转起了酒杯。我们向椅子走去,我趁机更加仔细地观察了他。他弯腰坐在椅子上时,我看出了一种古怪的僵死的肌体紧张。他体内很可能早已存在一股奇怪的力量,正在不可预知地四处乱撞。
我轻声说道:“罗德,你看起来累坏了。”
他伸出手来擦了擦嘴唇。他的手腕上仍绑着绷带,手掌处磨损变脏了:“一定是忙于卖地的缘故。”他说道。
“你不要认为这是你自己的倒霉事。全英国大概有一百个像这样的乡绅,他们和你处境相同。”
“可能有一千人,”他有气无力地回答,“都是我过去学校的同学,部队的战友。每次我听到他们的消息,都差不多。他们大多数人已经把家产挥霍一空。有些不得不去工作。父母依靠他们生活……我今天早晨在一张报纸上看到,一位主教在大肆宣扬‘德国人的羞耻’。为什么没有人写一篇《英国人的羞耻》?那些辛苦劳作的普通英国人,从战争一开始就被迫看着自己的钱财化为乌有?而那些卑鄙的小商人,像巴比之流却生活得很好。还有那些没有地产,没有家世,在本地无人认识他们的人——就像该死的贝克——海德——”
他的声音紧绷,说不下去了。他一仰脖咽下了剩下的雪利酒,又两指捏住酒杯旋转起来,比刚才更焦躁不安。突然,他两眼发直,目光变得遥不可及。他动了动,我又感觉到了他体内挣脱出来的力量,使得他摇摇摆摆失去了平衡。
他提到彼得·贝克——海德,这使我也焦虑起来。不过这却提示了我,究竟什么在困扰着他。他可能有些崇拜这个男人,他有端庄大方的妻子,大笔财富和杰出的战功……我朝他转过身子。
“听着,罗德。你千万不能这样。别把眼睛紧盯在贝克——海德身上。忘了这些,好吗?多想想你得到的,别去想你没有得到的。很多人还在嫉妒你呢。”
他望着我,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嫉妒我?”
“是的!就先说说你居住的这幢大宅子吧。我知道继续经营它是一项艰巨任务,可是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难道没有看到吗,继续抱怨于事无补,你妈妈和卡罗琳也不好受。我不知道你最近怎么了。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事——”
“上帝!”他说,突然发怒了,“如果你这么喜欢这该死的房子,为什么不来管理它!我很希望你亲自来管理。你什么也不知道!明白吗?如果我停止那么做的话,哪怕片刻工夫——”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喉结在细长的脖子里痛苦地抽搐着。
“停止做什么?”我问道。
“停止阻止它,停止不让它靠近。你难道不知道,每一天每一秒钟整个房子都可能倒塌?我、卡罗琳,还有妈妈随时可能葬身瓦砾!上帝,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正处于绝境!”
他用一只手撑着椅背,身体晃动了一下,似乎要站起来。可他仿佛改变了主意,突然又坐了下来。由于刚才的烦恼和怒气,这会儿他确实在发抖。有一两分钟我不再看他,想给他点时间让他打起精神。炉子的风向不对,我便走上前去拨弄进风口。就在此时,我注意到了罗德越来越坐立不安。片刻工夫,他的烦躁就变得格外反常了。“该死!”我听到他低沉绝望的咒骂声。我仔细看着他,发现他苍白虚弱,满身是汗,颤抖得像个高烧中的病人。
我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我略加思索,便认为我以前对癫痫症的判断是正确的。他马上就会在我的眼前昏厥过去。
可是他用手捂着脸。“不要看我!”他说道。
“什么?”
“不要看我!站远一点。”
我这才明白,他没有犯病,只是不堪忍受巨大的痛苦,我对他的注视加剧了他的尴尬与难堪。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向窗边走去,透过布满灰尘的网状窗帘向外望去。直到现在,我还能记起窗帘上那令人不快、刺鼻的气味。我说道:“罗德——”
“不要看我!”
“我没有看你,我在看着外面,看着外面的大街。”我能听到他急促、吃力的喘息,喉咙里发出的抽泣。我声调非常平稳地说道:“我能看见我的车。它有点脏,恐怕得清洗上光了。再远一点,我还能看到你的车,模样更糟糕……那边是沃克太太和她的小男孩。还有德斯蒙德家的伊妮德。看样子她正在发脾气,她把帽子拧成了一团。还有克劳奇先生,出来站在台阶上抖一块布……我现在可以看看你吗?”
“不能!就像这样,继续说下去。”
“好吧,那我继续说。真有趣,如果有人让你开口说话而且不准停下,你就会发现不停说话其实很困难。况且,我已经习惯倾听了。罗德,你想过没有?干我这一行的,得倾听多少才算够?我常常想,家庭医生很像牧师。人们告诉我们他们的秘密,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不会评头论足。他们知道我们习惯透过皮肤查看五脏六腑……有些医生不喜欢这样。我认识一两个医生,他们见多了人的弱点,因而渐渐开始鄙视人类。我了解医生——有很多医生,数量多得超出你的想象——很多医生耽于饮酒,还有一些医生活得很卑贱。这是对我们的惩罚,能活着就够好了。活着是如此,还有战争和突如其来的打击,不堪负荷的房产和农场……你瞧,大多数人都是在混日子,瞎活到老……”
我慢慢转身,面对着他。他盯着我,表情痛苦却没有提出抗议。他紧紧地抱住自己,嘴巴紧闭,鼻子里喘着粗气。他脸上毫无血色,紧绷光滑的瘢痕也变得苍白,只剩下眼睛周围逐渐消退的黄绿色瘀青。他两颊潮湿,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我看着他时,他过了最糟糕的阶段,正在恢复平静。我走过他身旁,拿来了一包烟。他感激地取出一根,我给他点火时,他得用两只手才能把烟凑到嘴边。
他喘息未定地吐出了第一口香烟,我静静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罗德?”
他擦去脸上的汗水,低着头:“没什么事。我现在很好。”
“很好?看看你自己!”
“是压力——到达顶点了。它妄图压垮我,就是这样。我不会屈服。它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更加冷酷无情了。”
他说话时依然上气不接下气,很痛苦。但他的言行举止里混合着苦痛和理智,好坏参半,这才是最令我担心的。我回到椅子边,坐下来再次平静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知道发生了一些事。能告诉我吗?”
他的头一动也不动,只微微抬起眼皮望着我。“我想说,”他的回答直率得让人无法忍受,“如果我不说,对你有好处。”
“为什么?”
“它可能……传染你。”
“传染我!别忘了,我每天都在治疗传染病。”
“不是这种传染病。”
“那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垂下眼睛:“它是一种……肮脏的东西。”
说到“传染”“肮脏”这两个词时,他一举一动都厌恶至极。我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他的苦恼究竟是什么。我很惊讶害怕,又很宽慰放心,因为他终于可以从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回归正常生活了。我几乎要笑出来,问道:“就是因为这个吗,罗德?上帝啊,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望着我,满脸疑惑。我坦率地告诉了他,听明白我的意思之后,他发出了一阵恐怖的笑声。
“上帝啊,”他擦着脸上的汗水,说道,“如果事情真那么简单就好了!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症状——”他的声音低沉阴郁,“如果我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我。”
我急切地说:“也许我会相信!”
“我确实想告诉你!”
“哦,你什么时候第一次出现这些症状?”
“什么时候?你觉得是什么时候?就在那个倒霉酒会的晚上。”
我一直有这种直觉。“你妈妈说,你头痛。是从那时开始的吗?”
“没有头痛这回事。我这么说是为了掩盖其他事,掩盖真相。”
我能够看出他在痛苦挣扎。我说道:“告诉我,罗德。”
他把一只手伸到嘴边,用牙齿咬着嘴唇:“如果我说出来——”
我误会了他的意思:“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话提醒了他:“对,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或者我姐姐!”
“你不愿意,我就绝不会说出去。”
“你说过,你的职业很像牧师,记得吗?牧师要严守秘密,是吧?你必须向我保证!”
“我保证,罗德。”
“你是认真的?”
“当然。”
他转过头不再看我,继续用牙齿咬着嘴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他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便不再追问他。他颤巍巍地吸着香烟,向我晃了晃空酒杯。
“好吧。上帝知道,能和人说说会是一种解脱。不过你得先给我倒杯酒。否则我无法清醒地面对这些。”
我给他倒了一大杯——他的手还是抖得厉害,无法自己倒酒——他一口咽下,接着又要了一杯。喝完之后,他迟缓又结巴地讲起了贝克——海德家的小女孩受伤那晚他经历的事情。
我记得,他一开始就对酒会不热心。他说他不喜欢贝克——海德这个姓氏的发音。扮演“一家之主”也让他不自在,他觉得穿晚装傻里傻气,他已经三年没有穿过了。可是为了卡罗琳,也为了让母亲满意,他还是同意了。在那个众说纷纭的晚上,尽管他知道人们会认为他“只是在闲逛”,他还是在农场上耽搁了一阵。他在那里修理一台出故障的机器。和梅金斯几个星期前预言的一样,百厦庄园的水泵终于烧坏了,他不能在这种时候让农场孤立无援。多亏在部队里待过一段时间,罗德对机械非常了解。他和梅金斯的儿子修好了水泵,让它重新开始工作,这时已经过了八点。接着他匆匆穿过庭园,通过花园的大门溜进宅邸的后门,此时贝克——海德一家和莫利先生正好到达前门。他还穿着农场的工作服,满身油污。他知道没有时间到楼上的浴室洗澡了,就想用洗脸架上的热水简单清洗一下。他拉铃叫了贝蒂,可她正在大客厅里服务。他等了一会儿,又拉了一次铃。最后他只好自己下楼去厨房取水。
他说,这时发生了第一件怪事。他的晚装就在床上,摊开等着他来穿。像大多数退役军人一样,他一向着装整齐得体,那天早些时候他用毛刷刷过那套衣服,整齐地放好了。他从厨房回来,急匆匆洗罢,穿上裤子和衬衫,开始找衣领——却没有找到。他拿起上衣,看看是否被盖在下面。他检查了床下——他找了每一个地方,可能的不可能的地方全部找遍了——该死的衣领却无影无踪。没有比这更让人抓狂了,那个不见了的衣领是晚装上的,要和他的那件衬衫搭配来穿。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没有打补丁、没有翻过来穿的衣领之一,从抽屉里找不出第二个来。
“这故事很蠢,是吧?”他自我嘲弄地说道,“那时候,我也意识到这件事很白痴。我从一开始就不想参加那个该死的晚宴,可我是主人,是百厦庄园的主人!我让满屋子的人等待、揶揄、取笑,因为我只有一个体面直挺的衣领!”
就在这时贝蒂来了,艾尔斯太太叫她过来看看他被什么事绊住了。他告诉她出了什么事,问她是否动过他的衣领。她说,早上她把一堆洗好的衣服,连同这套晚装拿进他房间时,就没有看到衣领。他说道:“哦,上帝啊,帮我找找吧,好吗?”她和他一起找了起来——把他先前找过的地方又重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最后他灰心丧气极了,语气严厉地让贝蒂回到他母亲那里,要一个人独处。她走后,他没有继续寻找衣领。他走到抽屉边,想从日装的衣领中找出一个晚装衣领来。假如他知道贝克——海德一家穿着如此随意,他可能就不会那么焦虑了。可那时候他满脑子出现的却是一张失望的脸,他母亲看他“穿得像个顽劣的小学生”出现在大客厅里,一定会背过脸去。
接着发生了一件更加诡异的事情。他穿过房间走向抽屉时,背后空荡荡的房间里竟然传来了声音。哗啦,声音很轻,但肯定没有弄错,他立即想到有东西掉进了他的洗脸盆里。他转身一看——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踪的衣领竟然就在脸盆里。
他下意识地直奔过去,捞出衣领。他手里捏着衣领站在那里,极力思索这事是如何发生的。他可以肯定,衣领刚才不在洗脸架上。附近也没有什么台面可以让它滑进去——况且也没理由滑进去。洗脸架上方没有任何东西能挂住它,让它掉下来——没有吊灯,没有钩子——更不可能是这只僵硬的白色衣领自己找到路爬了上去,没被发现便爬上了一盏灯或一只钩子。他说,他当时只看到头顶的石膏格栅天花板上有“一小块淡淡的污迹”……
这时他迷惑极了,却并不慌乱。衣领掉进了肥皂水里,不过湿了的衣领总比没有强,他使劲把它拧干,接着站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往衬衫上戴,打好领结。下面他只剩下系好袖口,涂上头油,梳理头发,一切便可就绪。就在他打开盛放晚装袖口链扣的象牙色小木匣时,发现里面竟然空了。
他说,这简直太荒唐太让人恼怒了,他笑了起来。他那天虽然没有亲眼看见链扣,可是早上无意间碰了一下那个木匣子,还清楚听到里面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从那以后,他没有再碰过木匣。他不相信贝蒂或贝兹利太太偷走了链扣,也不相信是卡罗琳或者他母亲进来拿走了链扣。她们为什么这么做?他摇摇头,四下望了望,便和房间说起话来——和“命运”“鬼魂”,或者是和其他什么今晚捉弄他的东西说起话来。“你不想让我参加酒会?”他说道,“哦,我看那就这么办吧,我也不想去了。可是恐怕不行。把那该死的链扣还给我,听见了吗?”
他合上象牙色的小木匣,放回原处,放在梳子和刷子旁边。就在他抽回手的那一瞬间,通过梳妆台的镜子,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小小的黑东西在房间里掉到了他背后——就像一只蜘蛛从天花板掉落下来。紧接着便是金属碰撞瓷器的声音。房间里很静,这“咣当”一声吓得他“几乎灵魂出窍”。他转过身,带着越来越深的幻觉慢慢走向洗脸架。他的链扣沉在脸盆底部。洗手台上被溅得全是水,盆子里的水仍在上下起伏。他抬起头。天花板上没有一道裂缝——除了他刚才看到的那一小块污迹,颜色变得更深了。
他说,他这时才终于意识到他的房间里确实出了怪事。他不可能怀疑自己的感官:他亲眼看见链扣掉下来,亲耳听到它们掉进水盆时的“咣当”声。可它们到底是从哪里掉下来的?他拉过扶手椅,小心翼翼地站上去,近距离检查天花板。除了那块奇特的深色污迹外,一无所获。难道链扣溶进了稀薄的空气里,又从里面掉了出来?他脚步沉重地从椅子上走下来——他的伤腿开始疼了——又瞟了一眼洗脸架上的水盆。白色的肥皂沫盖住了水面,他只好挽起袖子,手伸进水里捞链扣。可是他有些神志不清。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他又想起了灯火如昼的大客厅——他母亲和姐姐在等他,德斯蒙德一家、罗西特一家、贝克——海德一家——还有我,贝蒂——我们所有人都手捧酒杯在等待,等待着他的出现,他开始冒汗。他注视着圆形剃须镜里的自己,仿佛看见一颗颗汗珠正从皮肤中“像虫子一样”冒出来。
然而,这时发生了一件最荒诞的事。不可思议而又令人恐惧的是,他正注视着镜中冒汗的脸,剃须镜却颤动了起来。这是一面老式的维多利亚风格的镜子,瓷器底座,斜圆形的镜面镶嵌在绞丝黄铜框里。据我所知,这面镜子相当重,不是那种在其周围走两步就可以撼动或者推动的东西。罗德静静地站在那间安静的屋子里,看着剃须镜又颤动起来,接着摇摆着,开始穿过洗脸架向他滑过来。他说那东西就像是在走路——或者不如说,从那种运动中看出它能走路。它摇摇晃晃、步履蹒跚,未上光的瓷质底座在光亮的大理石表面上蹭过,发出一阵恐怖、刺耳的摩擦声。
“这是我见过的最毛骨悚然的事,”罗德用战战兢兢的声音向我描述这件事,一遍遍擦去唇边和前额不断冒出的汗水,“最让人害怕的是,镜子只是一件日常用品。我完全糊涂了。如果——如果有一头怪兽、幽灵或者鬼怪突然出现在这房间里,我可能都不会这么惊讶。可是这个东西——它真让人讨厌,它不合情理。它让你感觉似乎身边的每一样东西,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像这面镜子那样——征服你。这真是可怕到了极点。可是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的事更糟糕。罗德望着那面镜子摇晃着向他走来,惊惧至极,他觉得那东西不合情理。那面镜子的行动没有人控制。天知道怎么回事,它变得有生命了。可是他又感觉这个有生命的物品是在做着盲目无思想的运动。他认为如果他把手平放在镜子的必经之路上,那个瓷质底座还是会坚持不懈地翻过他的手指。当然,他没有把手放过去。如果放了,他也会缩回去。不过他发现那面镜子正在接近大理石脸盆架的边缘,他很想看着它坠落下去。他站着不动,离脸盆架一码左右。镜子还在摇摆向前,已经有一两英寸凸出了大理石边缘。他似乎看到那东西在寻找另一个支撑点。他看见镜子倾斜着,底座继续向前。他不自觉地想要阻止这东西摔下,便伸出手来。就在此时,镜子似乎突然间“像弹簧一样跳起”——直扑向他的脑袋。他闪身躲开,耳边一阵刺痛。他听到了镜子和瓷质底座撞击地板时粉碎的声音。他转过身,看到碎片温顺地散落在地毯上,像是刚刚被一只笨拙的大手碰了下来。
就在这时,贝蒂回来了。她敲了敲门,罗德又紧张又害怕,哭喊了出来。她在疑惑间,胆怯地推开门,看到他像是被钉在那里,盯着地上一件摔坏的东西一动不动。她上前几步,很自然地想要清理碎片。这时她看见了他的表情。他对她说了些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可是他一定说了一些很粗野的话,因为她马上丢下他匆匆返回沙龙客厅——就是那时,我看到她紧张不安地跟艾尔斯太太耳语。艾尔斯太太立即和她一道来找罗德里克,意识到事情不对。他比平日出了更多汗,抖得像个高烧中的病人。我猜他当时的样子一定和我看他讲出这件事时的表情非常相像。看到他母亲时,他的第一反应像是个孩子,紧紧抓住妈妈的手。不过他还足够清醒,他说他千万不能让妈妈卷进这件事来。他刚才看到剃须镜弹起来扑向他的脑袋,它不可能是被无意识的力量驱使的,肯定有某种强大的邪恶动机在驱使它。他不想让妈妈知道那些。他给她的借口混乱无章,说自己在农场上过于劳累,头痛得厉害,就像是要裂成两半。他病恹恹的,焦躁不安,她想要请我过去看看。可是他不让这么做,他只想尽快让她走出那间屋子。她待了十分钟左右,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光。他竭力掩盖刚才经受的恐惧,而他一人独处时可能还要经历一次,这让他更像是一个疯子。他差点掉下眼泪——他说,是母亲脸上的惊恐和焦虑,给了他振作起来的力量。她和贝蒂离开后,他坐在屋子角落的床上,背靠着墙,膝盖紧绷。受伤的腿颤抖着,他无暇顾及——他几乎要为疼痛而高兴,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保持警惕。他说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盯着。他要盯着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个角落和阴影,让他的目光不停地从这里转向那里。因为他知道,刚才那个想要伤害他的恶毒的东西还在,它在等着他。
“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情,”他说道,“我知道它恨我,真的恨我,没有任何理智和原因地恨我。我知道它想伤害我。这可不像是战场上两军对垒,看到对方扑过来,战车里坐着一个人,竭尽全力想要把你炸上天。那种较量干净利落,遵守规则,很公平。可我面对的是卑鄙、邪恶和欺骗。我不能用枪对付它。我甚至不能向它掷刀子或者火钳。我手中的刀和火钳很可能也有生命!我似乎感觉到,我坐的那张毯子会跳起来把我扼死!”
他就那样子坐了三十分钟——“漫长得像是一千分钟”——他颤抖地紧绷着身体,害怕地努力阻挡着邪恶。最后他终于承受不住,精神崩溃了。他大喊着让那东西看在上帝的分上离开他,离开他!——他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也许他的声音打破了魔咒。他立即感到有了一些变化——那个可怕的东西消失了。他看了看四周的东西。“我无法解释。我不清楚我为何知道这些。不过我知道它们又变得平平常常,没有生命了。”他筋疲力尽,喝下“整整一杯”白兰地,便钻进被窝,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他的房间又像往日一样,静谧得像是与外界隔绝一般。如果门外有声音,脚步声和焦虑的低语,他要么听不到,要么就是累得不愿去想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陷入了痛苦的睡眠,两小时后卡罗琳叫醒了她。她过来看看他怎样,顺便告诉他吉普和吉莉安出了可怕的事情。他听着她讲述,恐惧极了——他明白,那个小姑娘一定是在他喊出让那个邪恶的东西离开他时被咬伤的。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痛苦的眼神仿佛在瘢痕累累的脸上燃烧起来。他说道:“你明白了吗?是我的错!由于该死的怯懦,我让它离开了我。结果它去了那里,伤了别人。那个可怜的小孩!如果我早知道,我会承受这一切——这一切——”他擦了擦唇边的汗,努力平静下来,“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再让它从我身体里开溜。现在只要它来了,我就会做好准备。我时时刻刻都在监视着它。大多数时候我们相安无事,它根本不出现。不过它喜欢吓唬我,让我判断出错。它就像是一个狡猾、诡计多端的小孩。它给我设置陷阱。那次它打开我的房门让我撞了上去,撞得鼻子冒血。它乱翻我的文件。还把东西放在我走的路上,这样我就会绊倒扭伤脖子!我一点也不介意。它可以对我为所欲为。你明白吗?只要我把它留在我的房间里,我就可以控制传染面。这是现在最重要的事,你明白吗?必须让传染源远离我的姐姐和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