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贝克——海德家时已是凌晨一点左右,我答应他们第二天再过来。那天上午的门诊从九点进行到十点多,我再次抵达斯坦迪什庄园时已接近十一点钟。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竞争对手西利医生那辆绛紫色的美国轿车泥点斑斑地停在那里。毕竟他是贝克——海德家的家庭医生,请他来合情合理。可是对于我这个执业医师来说,没得到病人通知就被替换了,还是有些尴尬。我跟着一名男管家或秘书身份的人进了屋,看到西利正从小女孩的房间走下来。他是一个高个子、体形匀称的男子,站在狭窄的16世纪楼梯上显得比平时更魁梧。他看到我拎着药箱站在那里,非常难堪,和我看见他时的表情一样。
“他们一早就给我打电话,”他低声对我说道,“这是我今天第二次过来了,”他点燃一支烟,“事情发生时你在百厦庄园?不管怎么说,这真是意外的好运。对小女孩来说太可怕了,是吗?”
“是的,”我说道,“你觉得她现在怎样?伤口如何?”
“伤口没什么大碍。你比我缝合得更干净。而且是在厨房餐桌上!当然,留下的伤疤会很可怕。这对于上流社会的女孩来说极不光彩。她的父母急于送她到伦敦的专科医生那里治疗,恐怕他们能做的不多。可是话又说回来,谁知道呢?过去这几年里,整形科医生已经很熟练了。她现在需要的是休息。护工已经来了,我开了一些镇静剂,让她卧床一两天。然后,我们再看。”
他跟彼得·贝克——海德说了几句,然后向我点点头,便离开去探访其他病人了。我仍然站在楼梯下的门厅里,窘迫却又非常希望能亲眼见到女孩。但她的爸爸向我解释,不愿让她受到打扰。他真诚地感谢我的帮助——“感谢上帝,你昨晚在那里!”他说着,双手握住了我的手——接着,他的胳膊移到我的肩膀上,轻轻地却很坚定地领着我走向门口。我明白治疗从此与我无关了。
“你能寄账单给我吗?”他送我走到汽车边。我说不必为此事麻烦,他却坚持在我手中放了几个基尼。接着,他又想到我两次前往斯坦迪什庄园所费的燃料,于是叫一个园丁取来一罐汽油。他的态度过于热情,但又毫不让步。我很不安,觉得他在收买我。园丁给油箱加满油时,我俩在稀疏的细雨中静静地站着,没能上楼看小女孩最后一眼,我深感遗憾。我真不该要他的钱和汽油。
我钻进汽车时才想到应该问问他,百厦庄园是否得到了口信,说吉莉安现在情况正在好转。听到这话,他的态度变得更冷酷无情了。
“他们,”他凶狠地说,“他们可以从我们这里得到口信。你只需要明白一点,这事没完。”
我早已猜想到了这些,但又为他的愤怒而担忧。我挺直腰杆,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呢?你报警了?”
“还没有,不过我们有此打算。至少得宰掉那条疯狗。”
“哦,可是,吉普已经又老又蠢了。”
“是啊,老态龙钟!”
“据我所知,这次它的表现很反常。”
“这只能稍稍缓和我和妻子的痛楚。只有除掉那条狗,我们才能得到一丝平静!”他抬头望着门廊上方有竖框的狭窄窗户,其中一扇打开着,他压低声音说道:“你很清楚,吉莉安的一生全被这事毁了。西利医生告诉我,她的血液不受感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都是因为那些人,艾尔斯一家,他们太自以为是,居然不拴住这么危险的狗!要是它继续袭击其他孩子怎么办?”
我认为吉普不会,但我一言不发,他一定看到了我的满脸疑惑。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他们家的朋友。我也不指望你站在我这边,反对他们。但是我了解你不太了解的东西——他们像许多庄园主一样,以为可以在领地上对所有人为所欲为。说不定他们训练狗就是为了赶走那些入侵者!他们早该好好照料他们住的那个垃圾堆。他们过时了,医生。和你说句实话,我甚至觉得这整个该死的沃里克郡都落伍了。”
我差点脱口而出,他最初正是被乡间的过时落后吸引的。但我说出口的却是,请求他至少在见到艾尔斯太太之前不要报警。他最后说道:“好的。只要我知道吉莉安脱离危险了,我就会过去。不过在我过去之前,如果他们善解人意,就该杀掉那条疯狗。”
那天上午我接下来巡诊的六七个病人都没有提到百厦庄园发生的事。然而流言蜚语传播得很快,晚间门诊开始时,吉莉安受伤的惊骇故事已遍布街头巷尾。晚饭后我去巡诊,一个病人向我描述了事件的来龙去脉,除了误以为西利在场、把做缝合手术的我当成了西利以外,细节丝毫不差。他是一个工人,患胸膜炎多年,我一直竭尽全力防止他病情恶化。可是他的居住条件却极为糟糕——他住在铺着泛潮的地砖的连排农舍里——并且和许多工人一样,工作辛苦,饮酒无度,和我说话时一阵阵咳嗽。
“听说狗差不多咬掉了她的脸蛋。差一点把鼻子也咬掉。我已经说过很多遍啦,是狗就会咬人,任何一条狗都能要你的命。狗性难改,每一条狗都能发动突然袭击。”
我想起了和彼得·贝克——海德的对话,便问他此次事件中犯案的狗是否应该杀掉。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应该——就像他刚才说的,狗本来就爱咬人,怎能因天性而惩罚它呢?
我问其他人是不是和他一样看待这件事。他说,他听到了各种看法:“有人说打一顿算了,有人说一枪崩了拉倒。当然了,这都是那家人要考虑的事。”
“你是说,百厦庄园那家人?”
“不,不是他们。是那个小女孩的家人,‘烤馅饼’一家。”他这次笑得很通畅,一声咳嗽也没有。
“但是,杀掉自己的狗,难道艾尔斯一家不难过吗?”
“啊,”他又咳嗽起来,侧身把痰吐到了没有生火的炉膛里,“他们不能让事情继续变糟,不是吗?”
他的话让我很不安。我一整天都在想庄园之外人们的愤慨。我离开他的小屋时,发现自己很靠近百厦庄园的大门,于是决定顺便拜访他们家。
这是我第一次未经邀请就前往他们家。和前一晚一样,正下着瓢泼大雨,没人听到我的车声。我拉过门铃,便自己匆匆地开门进去,可怜的吉普在向我打招呼,它走进前厅,叫声不太热情,爪子轻叩着大理石地面。它一定感觉到了自己闯下大祸的阴影,战战兢兢,仓皇失措,与平日完全不同。它让我想起我从前看护过的一个女病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教师。她精神错乱,穿着拖鞋和睡衣在户外游荡。有那么一瞬间,我告诉自己,它一定神志不清了。不过,我毕竟不能判断它是不是真的疯了。我蹲在它身边,用力拽它的耳朵,它又变得像平日那样温驯了。它张开嘴,露出粉红健康的舌头,衬着白黄相间的牙齿。
“吉普,这里发生了一场骚乱,”我柔声说道,“伙计,你那时在想什么,嗯?”
“谁在那里?”这时我听到了艾尔斯太太的声音,从宅邸里很远的地方传来。片刻之后她出现了,穿着一件平日的黑色长裙,肩上系着一条佩斯利花纹细毛披肩,全身都笼罩在阴影中。“法拉第医生,”她惊奇地说道,把披肩又向上拉了拉,那张瓜子脸愁眉不展,“一切都还好吗?”
我直起腰,简洁地说:“我很为你们担心。”
“你在为我们担心?”她的表情舒展了一些,“你真好。快进来暖和一下。今晚很冷,是吗?”
天气并不是很冷,不过当我尾随她进入那个客厅时,我发现这个家就像季节更替一样,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明显的变化。那个天花板很高的走廊里整个夏天都阴凉通风,如今刚经过两天的雨水就变得潮湿起来。小客厅的窗帘拉着,壁炉里的冷杉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炉边的椅子和沙发被拉到了靠近炉膛的地方。但房间一点也不显得安逸舒适,这些椅子挡住了光线和温暖,现出了椅子后面一大片破旧的地毯,和地毯上一块块静止不动的阴影。艾尔斯太太显然坐过其中一把椅子,另一把椅子上坐着我走进来时就面对着我的罗德里克。我一周前还见过他,可是他的外表却令我震惊。他穿着一件肥大的旧空军毛衣,头发和我一样,刚剪过。和他脑袋后面的宽大椅背相比,他就像个细长的幽灵。他看到我走进来,似乎皱了皱眉头。他有些迟疑地握住了椅子的扶手,像是要站起来给我让座。我挥手示意他坐下,自己走到沙发边,和卡罗琳坐在一起。吉普跑进来趴在我脚边的一块毯子上,发出含混不清的狗的呼哧声,像极了人的声音。
没有人说话,也没人打招呼。卡罗琳绷直了两条腿坐着,看上去很紧张,很不开心,她拉扯着脚趾上羊毛袜的线头。罗德里克笨拙地、神经质地卷着烟。艾尔斯太太重新系好披肩,坐下说道:“法拉第医生,我们一整天都七上八下的,希望你能体谅。你去过斯坦迪什庄园了吧?请告诉我,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据我所知,情况正在好转,”我回答。她看着我,有些不解。我接着说道,“我没有见到她。她的家人已经把她转给了吉姆·西利。我今早看到他在那里。”
“西利!”她嘲弄地说,她的语调让我很惊讶,我终于想起,是因为西利的爸爸给她的小女儿看过病——就是那个最后死掉的小孩,“他们找他还不如请个理发师管用呢!他对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吉莉安恢复得和预期一样好。她的父母打算一等她能够旅行,就带她到伦敦去。”
“可怜,可怜的孩子。她一整天都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你知道我给他们家打电话了吗?三次,可是没人愿意和我说话——除了一个女佣。我想着送点东西过去。鲜花,或者一些礼品?像贝克——海德那样的人家,是不能送钱的。我记得很多年以前,一个男孩受伤——丹尼尔·希伯特,你还记得吗,卡罗琳?他在我们的农场上被马踏伤,瘫痪了。我们料理了所有事情。可是这次发生的事,没人知道……”她的声音弱下来。
卡罗琳就在我旁边,她转移了话题:“我和其他人一样,为那个孩子难过。”她说着,还在用手拉扯袜子脚趾的接缝,“不过,如果她是被湿衣绞干机绞了胳膊,或者是被滚烫的火炉烧伤,我也会一样难过。运气真是糟透了,不是吗?金钱和鲜花都于事无补。能做些什么呢?”
她的头垂得更低,下巴缩了进去,语调虚无缥缈。我沉默了片刻,说道:“恐怕贝克——海德一家的期待是合理的。”
她打断我的话说道:“没办法和那种人说理。你知道那个小舅子昨晚对我说了什么吗?他们不仅要扔掉斯坦迪什所有的墙壁镶板,还打算开放庄园南侧的所有厢房!他们要把那里改建成供朋友娱乐的电影院。他们只打算保留画廊。‘要有所取舍’,他就是这么说的。”
“哦,”她母亲茫然地回答,“房子确实发生了变化。我和你爸爸一结婚,就对这房子做了很多改动。斯坦迪什的织锦挂毯没能保住,我真的觉得很可惜。法拉第医生,你见过那些挂毯吗?阿格尼丝·兰德尔会心碎的。”
我没有回答。她和卡罗琳又讨论了几分钟挂毯,我有意无意地感觉到,他们在回避更紧要的话题。
最后我说道:“你们知道,吉莉安的事是当务之急,贝克——海德一家如今不会有心思考虑拆除斯坦迪什庄园的事情。”
艾尔斯太太神情痛苦。“哦,要是,要是,”她说道,“要是他们没把那个小孩带过来该多好!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把孩子带来?他们应该给她请护工或女家庭教师。他们肯定支付得起。”
“也许他们认为,女家庭教师会让她患上什么精神问题。”卡罗琳向前挪了挪。不到一秒钟,她又加了一句,神经兮兮地小声咕哝道,“她现在一定是精神不正常了。”
我望着她,惊呆了。“卡罗琳!”她母亲说,似乎很吃惊。
卡罗琳自知无理,和我们一样都被这几句话吓住了。她面带惊恐之色地望着我,紧绷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极其痛苦。接着,她便转过脸去。我看到她没有化妆,脸颊干燥,嘴唇有些浮肿——似乎她用一块法兰绒野蛮无情地揉搓过自己的脸一般。
罗德里克叼着香烟,他的目光越过了她飘向远处。他的脸被炉火烤得一块块发红,脸颊上和下巴上紧绷的粉色瘢痕引人注目,就像是魔鬼的指印。可是他依然沉默不语,真是不可理喻。我知道,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明白贝克——海德一家要解决此事的决心。他们宁愿转过身去,靠在一起,抱成一团……和我第一次访问这里的感觉一样,我有点讨厌他们了。卡罗琳的话引起的小骚乱平息后,我又开口了,简单复述了我和彼得·贝克——海德上午在斯坦迪什庄园庭园里的对话。
艾尔斯太太默默地听着,两手托腮低着头。卡罗琳惊恐地望着我。
“杀掉吉普?”
“很抱歉,卡罗琳。可是,你能责怪他们吗?你应该想到的。”
我认为她一定想到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这一点。可是她说:“我当然没有!”
吉普听出了她声音中的烦乱,站起身来。它焦急、迷茫地盯着她的脸,似乎在等待让它休息的一句命令或者一个手势。她倾身向前,把一只手放在它的脖子上,把它拉近些,可她却对着我开始说话。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如果除掉吉普可以让那孩子奇迹般地不被咬伤,那我可以一枪打死它。如果昨晚发生的事情可以重来,我宁愿被咬的是我!他们只是想惩罚它——惩罚我们。他们不会当真吧。”
我说道:“恐怕他们会那样做的,而且会报警。”
“哦,这太可怕了,”艾尔斯太太说,双手紧紧拧在一起,“太可怕了。你认为,警察会怎么处理这事?”
“哦,我认为事关贝克——海德先生,他们一定会严肃处理的。再加上,这事很容易激起同情,”我看着罗德里克,决定拉他进来,“你怎么想,罗德?”
他很不自然地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口齿不清地开了口。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清了清嗓子,“我们有张养吉普的许可证,是吧?如果有许可证,会对我们有帮助。”
“我们当然有许可证!”卡罗琳说道,“不过许可证能管什么用?这不是大街上的流浪恶犬伤人案件。这是一条家养的狗,在自己家里被惹恼了。昨晚在场的每个人都会这么说。贝克——海德一家很清楚——哦,我真受不了了!我真希望这帮人没有买下斯坦迪什!天知道,我真希望没有举办那场倒霉的酒会。”
我说道:“我认为,贝克——海德夫妇也希望没有那场倒霉的酒会。吉莉安的不幸让他们心都碎了。”
“这是人之常情,”艾尔斯太太说道,“每个人都看到了,那个孩子昨天晚上几乎被毁容。任何父母都会感到非常可怕。”
她的话说完之后大家陷入了沉默,我不情愿地扭头凝视着她儿子的脸。他目光低垂,似乎在盯着手看。他的眼睛没有隐藏住所有的情感,可他的举止还是令我十分不解。他抬起头,清了清嗓子,说道:“真希望昨晚我和你们在一起。”
“哦,我也这样想,罗迪!”他的姐姐说道。
“我觉得应该负起责任,”他继续说,仿佛没有听到姐姐的话,“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想法。”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我说道,“我觉得应该这样。”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
卡罗琳说道:“我们什么错都没有。是那个小舅子,在羽管键琴上乱弹一气。如果那对父母能让他们的孩子待在应该待的地方——或者,根本不要带她来——”
我们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这次话头传到了卡罗琳手里,她母亲和我把恐怖事件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每个人对事情的回顾都差不多。我们说话时,我不时地看看罗德。我看到他又点起一支烟——卷得一团糟,烟草掉在了他的膝上——似乎我们的谈话声惊扰了他,他烦躁地变换着姿势。我没想到他会如此不安,最后,他突然站了起来。
“天啊!”他说道,“我忍受不下去了!我今天已经听了很多遍。妈妈,医生,请原谅。我要回自己房间了。真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他的声音很不自然,动作也很艰难,我起身去帮助他。
“你还好吧?”
“我很好,”他说得很快,伸出双手像是要把我推出去,“不,不必麻烦。我很好,真的。”他挤出一丝毫无说服力的笑容,“昨晚之后,我一直感觉有点不舒服,仅此而已。我想——我想让贝蒂给我送些热可可。好好睡上一觉我就会好的。”
他说这话时,他的姐姐站了起来。她走过去,挽住了他的胳膊。
“这里不需要我了吧,妈妈?”她说道,声音柔和,“我也要跟你道晚安了。”她局促地看着我,“法拉第医生,谢谢你来看望我们。让你费心了。”
我站起身来:“真抱歉我没有带来更好的消息。不要太担心。”
“哦,我不担心,”她说道,露出和她弟弟一样勇敢的笑容,“那些人,他们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们不能伤害吉普。我不会让他们得逞。”
她和罗德里克离开了,狗忠实地小步跟在后面,刚才她声音中的自信打消了它的疑虑。
我看着他们关门离开,便转向艾尔斯太太。孩子们走了,她看上去格外疲惫。在此之前我从未和她单独相处过,我考虑着是否应该离开。那天起床很早,此时我也感觉有些疲倦。
她有气无力地招呼我:“法拉第医生,过来坐在罗德里克的椅子上,这样我容易看清你。”
我移到了壁炉边上。
我边落座边说道:“恐怕这件事对你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是的,”她立即回答道,“昨天晚上我整夜未眠。一直想着那个可怜的孩子。发生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就在这里!而且——”
她迟疑地拨弄着手上的戒指,我真想侧过身去把她的手按住。终于,她用一种比从前紧张、焦虑得多的声音说道:“其实,我也很担心罗德里克。”
我瞟了一眼房门:“是的。他魂不守舍。是这件事搅得他心神不宁吗?”
“你没有注意到吗?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那幕惨剧让我忽略了很多事情,现在我想起来了,“你差遣贝蒂去叫他——”
“可怜的姑娘,他吓着她了。她回来找我。我发现他——哦,举止非常奇怪!”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病了吗?”
她犹豫地说道:“我不知道。他说他头痛。可是他模样很可怕——晚礼服穿了一半,满头大汗,像树叶一样战栗着。”
我盯着她:“他最近有没有经常……喝酒?”
我只能这样猜测,又为这个问题中的暗示感到局促。她倒不觉得难堪,摇了摇头。
“不是,我敢肯定不是。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起初他要我和他待在一起。他抓着我的手,像个小学生!然后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让我离开。他几乎是把我推出房间的。我让贝蒂给她送几片阿司匹林。他那副样子显然没法去见客人。我得尽可能为他找借口。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
“你本应该告诉我。”
“我想这么做!可是他不让。自然,我那时必须考虑大家的看法。我担心他的出现会搞砸了酒会。现在我真的很希望他来了。因为接着那个可怜的小女孩——”
她的声音绷紧了,像是什么东西掐住了她的喉管。我们闷闷不乐地坐着,谁都不出声。我的思绪立即回到了前一个晚上,想到了吉普的利齿咬住软骨时的断裂声,想到紧接着的尖叫和呻吟。那时罗德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处于奇怪的精神紧张状态。我抱着吉莉安下楼,在她的脸上做缝合手术时,他还待在那里,大概听到了房门外的忙乱,可是他却闭门不出。想到这里我觉得很恐怖。
我抓着椅子的扶手:“可以让我过去和他聊一聊吗?”
艾尔斯太太阻止了我:“不要。我认为他不想谈。”
“为什么?”
“你看到他今晚的模样了吧:完全不像平日,拿不定主意,垂头丧气。他一整天都那样。我差不多算是恳求他,他今晚才出来坐在这里。他姐姐不知道我昨晚发现他时的情况。她以为他只是头痛,所以让他回去睡觉。我认为他是心有愧疚。我想——哦,法拉第医生,我不停地回想他从医院回来时的情景!”
她垂下头,又开始转动她的戒指。
“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些,”她避开了我的目光,“那时候他的医生说他是抑郁症。可是我觉得情况更严重。他似乎整夜无法入睡。他会勃然大怒,或是生闷气不说话。他满嘴脏话。我几乎不认得他了。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好几个月他都是那样。我只好不再邀请人们到家里来。我为他感到羞愧。”
听到她这么说,我并不震惊。毕竟,戴维·格雷厄姆夏天时就提起过罗德的“神经系统出了问题”,从那时起我就开始观察罗德里克——他的工作过于繁重,偶尔发作的烦躁易怒——我认为他的疾病没有得到根治。
我说道:“真抱歉。可怜的罗德。可怜的你,还有卡罗琳!可是你知道,我治疗过很多伤员——”
“是这样,”她性急地答道,“我知道罗德里克经历的还不是最糟糕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道,“我是指治疗,指治疗中的不同寻常之处。每位病人的治疗过程都不相同。罗德里克受伤后变得易怒,这并不令人惊讶。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年轻小伙。如果我在他这样的年龄,处于这种境况,我也会发脾气的。原本有很多优越的条件,但接着失去了很多:健康,外貌——某种意义上说,还有自由。”
她摇摇头,没有被我说服:“不仅仅是易怒。是战争改变了他,他变成了一个十足的陌生人。他好像痛恨自己,甚至痛恨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哦,每次我想到那些像他一样的男孩子,想到我们在和平的名义下叫他们做的那些可怕的事——!”
我轻声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还年轻。他会恢复的。”
“但是你没见到他昨晚的样子!”她说道,“医生,我真担心。如果他的病继续加重,还会发生什么?我们已经失去了很多。孩子们尽量不让我知道这里的糟糕境况,可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整个庄园都在吃老本,我也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们还失掉了其他东西。我们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和上流社会的联系。我也在留心卡罗琳,她一天天变得性格古怪,行为乖僻。你知道的,我真的是为了她才举办了这个酒会。这真是场巨大的灾难,和其他事情一样……我走了之后,这里什么都不会给她留下。如果她还要失去弟弟——想想那些人,他们说要报警!我不——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承受!”
她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但说这几句时突然颤抖着提高了。她把手盖在眼睛上,遮住了脸不让我看她。
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她背负了多少压力:孩子夭折、丈夫病故、战争重压、儿子受伤、财产损失……可是她用上流社会的教养和优雅举止很好地掩饰了这些重担。看见她不再泰然自若,不再隐瞒地流泪,我非常震惊。有一瞬间,我就那样和她面对面地呆坐着。接着,我走过去蹲在她椅子边上,我有些犹豫,然后握住了她的手——像任何一位医生该做的那样,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它。她的手指紧紧捏住我的手,她逐渐恢复了平静。我递给她手帕,她有些尴尬地轻拭着眼角。
“我不能这个样子!”她紧张地回头张望,“不能让孩子或是贝蒂看到!我从没见过我的妈妈流泪。她鄙视那些爱哭的女人。请原谅我,法拉第医生。我刚才告诉过你,我只是昨晚睡不着觉,以前我从来不失眠……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吓人。你能帮我关掉那盏灯吗?”
我关掉了她说的那盏灯,那是一盏装饰性的阅读灯,在她椅子边的桌上泛出轻柔的光泽。光晕消退之后,我说道:“你不必害怕灯光。你别怕。”
她又擦了擦脸,眼睛里露出一丝疲惫的惊奇:“医生,我才知道你这么会献殷勤。”
我感到自己有点脸红。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叹了口气。
“哦,男人献殷勤就像女人脸上的皱纹一样自然。我丈夫就很会献殷勤。真高兴他没有活到今天,看见我现在的模样。那样的话他的殷勤就会大受考验。去年冬天我老了十岁。这件事可能会让我会再老上十岁。”
“你看起来永远只有四十岁。”我说道——听到这话,她笑了,我很高兴看到她的脸上又现出了活力。
接着我们聊了些日常琐事。她帮我倒了一杯酒,点上一支烟。我起身告辞时提起了彼得·贝克——海德的名字,提醒她为何我先去了那里。
她抬手挥了挥算作回答,似乎对整个事件厌倦极了。
“今天在这个房间里听到太多次那个男人的名字了,”她说道,“如果他想要伤害我们,我们就让他试试。他走不远的。他做不到。”
“你真的这么想?”
“我了解这种事。所有的害怕都只能持续一两天,然后就会停止。你等着瞧吧。”
她似乎和女儿一样坚信不疑,我就把这事放下了。
不过她和卡罗琳错了。事件并未平息。就在第二天,贝克——海德先生便驾车来到百厦庄园,通知艾尔斯一家他打算报警,除非他们能自己杀了吉普。他和艾尔斯太太、罗德里克坐了半小时——艾尔斯太太后来告诉我,起初聊得通情达理,她一度相信她能够说服他改变主意。
“贝克——海德先生,对你女儿的不幸,我比任何人都更加遗憾。”她用一种他也一定相信是发自肺腑的声音说道,“除掉吉普于事无补。至于你说,它还会咬伤其他小孩——哦,你看我们住在这里,远离尘喧。这里不会有其他小孩激怒它。”
她的言辞多半不合时宜,我想象得出彼得·贝克——海德的表情和风度越来越僵硬。最糟糕的是,就在那时,卡罗琳出现了,吉普就在她脚边。我猜,就像我平日看到的那样,他们正在庭园散步。卡罗琳脸红红的,结实健康,邋里邋遢,吉普浑身泥点,高兴地吐着粉红的舌头。贝克——海德先生一看到他们,肯定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正满脸伤疤病恹恹地躺在家里。后来他告诉西利医生,如果那时他手上有把枪,他就会一枪打死那条该死的狗,再杀了这该死的一家人——这些是西利医生后来转述给我的。
这次拜访迅速变成了咒骂和威胁,他一踩油门驶出了砾石小路。卡罗琳两手叉腰看着他离开,气得浑身颤抖,她大步走进农场的一间屋子,找出两只旧锁和几条链子。她径直穿过庭园,先关上一扇门,又关上另一扇,然后把大门锁了起来。
我的管家告诉我,她从一个邻居那里听说了此事,这个邻居是百厦庄园的零工巴雷特的表亲。这件事仍然在本地传得沸沸扬扬。有人同情艾尔斯一家,有人则认为这家人对吉普的固执袒护只会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星期五那天我看到了比尔·德斯蒙德,他认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艾尔斯一家迟早会“体面地”打死那条狗。在那之后是几天的沉寂,我开始幻想事情是否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接下来的那个星期一,一个住在肯尼沃斯的病人问我“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怎样了——虽然问得很随意,但是语气里透出钦佩之情,她听说我当时在场,救了那孩子一命。我吃惊地问她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消息,她递给我一张最新出版的《考文垂周报》。我打开报纸,看到了对整个事件的报道。贝克——海德一家已经把女儿送到了伯明翰医院进行进一步治疗,消息就是从那里传开的。据说这个小女孩受到了“非常野蛮的攻击”,却恢复得很顺利。小孩的父母决心除掉那条狗,正在采取合法程序实现这一目的。艾尔斯上校太太、罗德里克·艾尔斯先生和卡罗琳·艾尔斯小姐,狗的主人们对此未予置评。
我知道百厦庄园没有考文垂的报纸,可是这张报纸在沃里克郡的发行量非常大,我原以为这件事已经遮掩过去,没想到却变得更加棘手。我给百厦庄园打电话,问他们是否看了报纸。他们说没有,我便在回家的路上给他们带了一份。罗德里克阴郁沉默地看完报纸,递给他姐姐。她浏览了那篇报道,从那件事发生以来,我第一次发现她的自信不见了,我看到她脸上流露出真切的恐惧。艾尔斯太太的脸都吓白了。战争期间,大量报纸热衷于报道罗德里克受伤的消息,我想她对公开曝光一定有病态的畏惧。我离开他们家时,她出来送我,这样她就可以和我说几句话,又不被孩子们听到。
她把围巾向上拉了拉,盖住头发,轻声说道:“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我还没有告诉卡罗琳和罗德里克……总督察艾勒姆前几天已经给我打电话了,告诉我贝克——海德先生打算纠缠到底,提起控告。他想要提醒我。他和我的丈夫从前在一个炮兵团。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像这样牵涉到小孩的案子,我们胜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已经跟赫普顿先生说过,”——赫普顿先生是家庭法律顾问——“他同意了。他也告诉我,事情不只是罚款那么简单。很可能涉及某项赔偿金……我不相信事情会有这么严重。况且,我们根本没钱上法庭!我已经让卡罗琳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她就是不听。我弄不明白她了。她比上次弟弟受伤时还要烦躁。”
我也弄不明白她,只好说道:“唉,吉普对她很重要。”
“它对我们大家都很重要!可是说到底它毕竟只是一条狗,而且也很老了。我只是不想让全家都被带上法庭。就算不考虑自己,我也得为罗德里克着想。他身体很不好,而他最需要的就是健康。”
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直视着我的脸:“医生,你为我们家做了很多,我本不想再开口。可是我不想让比尔·德斯蒙德,或者雷蒙德·罗西特卷进我们的麻烦之中。我是说,吉普——不知你能否帮助我们?”
我有些吃惊:“你的意思是,我来帮你们杀掉它?”
她点点头:“我不能指望罗德里克,显然更不能指望卡罗琳——”
“不,不。”
“我不知道还能向谁求助。如果上校还活着——”
“好吧,当然了。”我有些犹豫,却又觉得自己无法拒绝。于是我更加坚定地又说了一遍,“是的,我当然会帮助你。”
她的手还在我的胳膊上。我把手搭在她的手上,她松了一口气,感激地低下头,脸上的皮肤松弛下来,现出了满是疲倦的深深皱纹。
“可是你真的认为卡罗琳会同意?”她把手拿开时,我问道。
她简短地答道:“为了这个家庭,她会的。就这样吧。”
这次,她是对的。那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总督察艾勒姆已经和贝克——海德一家沟通过,经过激烈的争辩,他们终于勉强同意只要马上杀掉吉普,就撤回诉讼。她的声音听上去松了一大口气,我也为解决了这件事感到高兴。但我度过了痛苦的一夜,整夜都在想着我答应她第二天去做的事情。大约三点左右,在我翻来覆去就要睡着时,被门诊室的夜间门铃惊醒了。是邻村一个男子跑来让我过去看看他难产的妻子。我穿好衣服,开车载他回家。他的妻子是第一次分娩,又是难产,大概六点半左右孩子终于出生了,手术钳夹得小孩太阳穴处瘀青,不过哭声响亮,很健康。男子七点就要到农场工作,我把产妇和孩子留给助产士照顾,顺路送他到了农场。他吹着口哨去工作了——非常开心,因为是个男孩,他告诉我,他兄弟们的老婆“只会生乡下姑娘”。
我为他感到高兴,通常在成功接生婴儿后,又有些睡眠不足的情况下我会感到精神亢奋。但我一想到摆在我眼前的百厦庄园里的任务,方才的活力就被冻住了。我不想先回到里德克特,然后再出来。我开车沿着一条熟悉的小道前行,途中穿过一片树林,道路尽头是一小片林中空地,边上有一个植被繁密的小池塘。这地方夏季风景如画,是情人幽会的胜地。但我后来才想起,它还是战争时期的自杀地,黑色的池水,潮湿发青的树木,让我有一种忧郁之感。我驶了过去,熄了火。外面太冷了,我点了一支烟,摇下玻璃,迎着冷风。过去偶尔可以在这里看见苍鹭,有时还会遇到求偶的小。今天池水一潭死寂。只有一只小鸟立在枝头孤单地叫了又叫,没有回应。天空飘起了毛毛雨,不知从何而来的一阵微风把细雨吹到我的脸上。我掐灭烟,匆匆摇上车窗。
往前再走几英里,就是通向百厦庄园庭园西门的转弯处。我在这里待到快八点,才开车向那边驶去。
他们已经拿掉了门上的大锁和链条,我轻易就进去了。开阔的庭园里的光线比小路上好多了,但从西边望去,远处那幢宅子在晨曦的微光里像一个黑色的立方体,巨大而坚固。我知道那家人都起得很早,我驶近时看见烟囱里冒出了袅袅炊烟。我从房子后边绕过来,车轮压上砾石路时,我看到前门旁边的玻璃窗上闪过一道光。
我还没有走到门口,门就打开了,开门的是艾尔斯太太。她面色苍白。
我问道:“我不会来得太早了吧?”
她摇摇头:“对我们来说都一样。罗德里克早就去农场了。我知道,家里没有一个人晚上睡得踏实。你也一样,瞧你的脸色。我希望,没有人病故吧?”
“生孩子难产。”
“孩子还好吗?”
“母子平安……卡罗琳呢?”
“楼上,跟吉普在一起。我猜,她已经听到你的车了。”
“你告诉了她我要来?她知道我来做什么吗?”
“是的,她知道。”
“她能接受吗?”
她又摇摇头,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她把我领到小客厅里,留我一个人坐在刚刚燃起火苗的壁炉边。她回来时,手上端着一个盛着茶、面包和冷培根的托盘,她把托盘放在我旁边,看着我吃,她什么也没有吃。看到她扮演仆人的角色,我很不是滋味。吃完早饭,我一刻也不愿耽搁,便拿上药箱,让她带我到前厅,上了二楼。
她把我留在卡罗琳房间门口。门半开着,我还是敲了敲门,没有听到回应,于是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这是一间宽敞舒适的屋子,墙上装饰着粉红色的镶板,一张窄窄的四柱床。不过每一样东西都有些褪色了,床帐洗得发白,地毯磨秃了,地板上的白色涂料变成了斑斑点点的灰色。屋里有两扇推拉窗,卡罗琳就在其中一扇窗前,坐在软凳上,吉普在她身边。它的头埋在她的膝间,看我进来,它抬起头转向我,咧开嘴,不停地摇着尾巴。卡罗琳的脸朝着窗户,直到我走近都没说一句话。
“你来得可真早。”
我回答:“我出来看一个病人。卡罗琳,你不觉得现在动手要比等着警察派人来好些吗?你不会希望由一个陌生人动手吧?”
她转过脸面对着我,我看到她如幽灵一般,头发蓬乱,脸色惨白,眼睛红肿,不是哭过就是看东西太久了。她说道:“为什么你们所有人谈论这件事,都觉得稀松平常、合情合理?”
“行了,卡罗琳。你知道我们别无选择。”
“就是因为你们每个人都这么说!就像——就像发动战争一样。为什么我要这么做?这不是我的战争。”
“卡罗琳,那个小姑娘——”
“我们应该上法庭,或许我们能赢这场官司。赫普顿先生也这么说。妈妈不让他放手一试。”
“打官司!别的不说,先想想费用吧。”
“我应该能弄到些钱。”
“那你也要考虑人们对你们的观感。想想人们会怎么看这件事。那个孩子受伤了,你还要为自己辩解!这样做不体面。”
她显得很不耐烦:“那又能怎样?只有妈妈在意这个。她害怕人们知道我们有多穷。至于说体面——不会有人再注意这些了。”
“你的家庭饱经风雨。你的弟弟——”
“是啊,”她说道,“我弟弟!我真想聊聊他!这次就像我们经历过的其他很多事一样。他本该站出来,替妈妈应付一切。可他什么都没做,一点也没做!”
除了开玩笑,我以前从未听她指责过罗德里克,我被她的暴躁惊呆了。与此同时,她肿胀的双眼变得更红,声音也微弱下来,我以为她知道别无选择了。她转过去,盯着窗外。我沉默地站在那里盯着她,接着轻声说道:“卡罗琳,你要坚强些。对不起……现在我可以去照料它了吗?”
“上帝啊。”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卡罗琳,它老了。”
“这能让它好受点吗?”
“我向你保证,它感觉不到痛苦。”
她全身紧绷地坐了片刻。接着肩膀松懈下来,长长出了口气,似乎所有的怨恨都随之而去。她说道:“哦,带它走吧。所有的东西都走了,为什么不把它也拿走?我已经疲于应战了。”
她的语气是那么凄凉,让我从她的固执中看到了她失去的其他东西和因此而来的忧伤。我感到我以前都看错她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到狗的头上。吉普明白她正说到它,而且它还听出了卡罗琳声音中的悲苦,抬眼望着她,眼神满是信任与关切。接着,它前脚站起,把自己的鼻子凑到她的脸旁。
“你这个傻瓜!”她说着,让它舔着自己。然后把它推开,“法拉第医生需要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问:“就在这里吗?”
“不,我不想那样。我不想看。带它到楼下随便哪个地方。去吧,吉普。”她生硬地把它推向我,它从软凳上跌了下来。“去吧,”她再次说道,吉普有些犹豫,“你这个蠢东西!我对你说过了,法拉第医生需要你。去吧!”
于是,吉普最后瞟了一眼卡罗琳,信任地走到我身边,我带着它离开了房间,轻轻关上了门。它跟着我下到厨房,我把它带到炊具储藏室,让它躺在一块旧地毯上。它肯定知道情况不对,因为卡罗琳严格规范了它的日常生活。它一定早就知道整幢宅子里的秩序被搅乱了,很可能也猜出它是这场混乱的始作俑者。我不知道它在想些什么——那场酒会的记忆还剩下些什么?它是否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它是否感到负罪或羞愧?但当我看着它的眼睛时,其中似乎只有疑惑和不解。我打开药箱,取出所需的工具,我摸着它的头,像上次一样说道:“这是一场骚乱,吉普。现在不要担心了。你是一条很好的老狗。”我继续嘟囔着,把胳膊伸到它的前腿下面,注射起效后,它就瘫在了我的手上。我的手掌感觉到它的心跳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止了跳动。
艾尔斯太太告诉我巴雷特会把它埋掉,于是我就用那块地毯盖着它,洗了洗手,走回厨房。我看到贝兹利太太在那儿,她刚到,正在系围裙。我告诉她刚才在做什么,她痛苦地摇着头。
“真是一桩暴行。”她说道,“没有那条老猎犬,整个庄园都不太对劲。你能理解吗,医生?我看着它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我发誓它不会伤害别人,它连我的一根头发也不会动。我会很放心它跟我的孙女在一起,我会的。”
“我也会,贝兹利太太,”我感伤地回答,“如果我有孙女。”
厨房里的那张长桌,让我想起了那个刚刚过去的可怕的晚上。贝蒂也在这里——刚才我没有发现。她被一扇通向走廊的门挡住了半个身子。她正在叠一沓才晾干的抹布。她奇怪地颤抖着,瘦小的肩膀像是在抽搐,我才意识到她在哭泣。她扭过头,看到我望着她,哭得更大声了。她怒气冲冲地说着,让我大吃一惊:“那条可怜的老狗,法拉第医生!人们都在骂它,可那不是它的错!这不公平!”
她的声音被打断了,贝兹利太太走过来把她搂进怀里。
“现在,”这个女人笨拙地拍着贝蒂的背,“你知道我们的生活被搅成什么样了吧,医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围绕着我们。贝蒂感觉到了——我却没有,”她有些尴尬,“她觉得那个小女孩被咬得——有些蹊跷。”
我说道:“蹊跷?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贝蒂从贝兹利太太的怀里转过头说道:“这幢房子里有个坏东西,就是它!那东西让邪恶的事情发生了!”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抬起手揉揉脸:“哦,贝蒂。”
“真的!我感觉到了!”
她的目光从我转向了贝兹利太太。她的灰眼睛睁得很大,她在微微发抖。按照我以往和她打交道的经验,我觉得她其实很喜欢小题大做,博取同情。于是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我们都累了,也都很难过。”
“可是那个东西不会累!”
“好啦!”我严厉地说道,“你知道这都是无稽之谈。这幢房子很大,人迹罕至。可是我想,你现在应该已经适应这里了吧?”
“我已经适应了!可还没有适应那个东西。”
“这里什么也没有。这里既没有什么坏东西,也没有鬼怪。吉普和那个可怜的孩子出了一场可怕的事故,仅此而已。”
“不是一场事故!是那个坏东西向吉普悄声说话,或者——或者咬住了它。”
“你听到有人悄声说话了吗?”
她不情愿地回答:“没有。”
“没有。我也没有。那个酒会上谁都没有听见。贝兹利太太,你看见过贝蒂说的这个‘坏东西’吗?”
贝兹利太太摇摇头:“不,我没有,医生。我从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异常。”
“你在这里工作多少年了?”
“哦,接近十年了。”
“那么再瞧瞧你,”我对贝蒂说,“你能打消疑虑了吗?”
“不,不能!”她回答道,“不能因为她没有看见,就说没有!它很可能是一个——一个新的东西。”
我说道:“哦,天哪!振作点,做个听话的好姑娘,睁大你的眼睛。我希望,”我接着说,“你不要对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小姐提起这些事。这才是她们此刻最需要的。她们对你很好,记得吗?还记得她们请我来给你治病吗,七月时你身体欠佳?”
说这番话时我盯着她的脸。她明白我的意思,脸红了。尽管脸红,她的表情却很固执。她小声说道:“就是有一个坏东西!就是有!”
她把脸埋进贝兹利太太的怀里,和刚才一样伤心地哭了。